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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礼和求真——中西悲剧意识差异探讨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悲剧困境意识

悲剧的定义

首先,我们要对悲剧作一个系统的概述。最早对悲剧作过完整阐释的,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他在《诗学》中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借以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这是对悲剧解释比较中肯的定义,对后世影响深远。只是他在强调悲剧这一“庄严风格“的时候,却走向了极端,认为“应抛弃滑稽的词句”。

在我国古代戏曲中,并无“悲剧”的概念,只有“苦戏”、“哀曲”、“怨谱”之类的说法,更未对悲剧内涵作过任何解释。在理论上,西方很早就有了有关戏剧,特别是有关悲剧的较为系统的理论言说,而中国的悲剧因为产生的时间比较晚,又一向不为理论界所重视,所以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体系。“悲剧”一词,直到晚清的文论中才出现。近世以来,我国一些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人,对悲剧的含义进行了研究,其中较有影响的是王国维。他认为“悲剧是对人生苦难的解脱”。很明显,他受到了叔本华悲观厌世的悲剧观的影响。朱光潜先生集中对悲剧作出了理论探讨,在其代表性论著《悲剧心理学》中,他指出:“悲剧总是有对苦难的反抗。悲剧人物身上最不可原谅的,就是怯懦和屈从。悲剧人物可以是一个坏人,但他身上总要有一点英雄的宏伟气质。要是看悲剧而没有感觉到由人类的尊严而生的振奋之感,那就是没有把握住悲剧的本质。”

而我国悲剧的出现,已进入了人类的成年时代,对客观世界的人是有了本质的认识。此时,悲剧所反映的心理状态,已不是对神秘世界的恐惧,而是对不平等社会的怨恨。所以,悲剧的定义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因为各个历史阶段,各个民族,各个作家笔下的悲剧都有特殊性。

悲剧意识及其功能

悲剧意识的产生须从人类的悲剧性谈起。现实的悲剧性并不一定就随着产生一种意识形态性的悲剧意识。悲剧意识的形成意味着对现实的悲剧性有一种正确的认识和把握。如果要对悲剧意识下个定义的话,那么,可以说,悲剧意识是由相反相成的两极所组成的:[1]悲剧意识把人类文化的困境暴露出来,这种文化困境的暴露,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挑战。[2]悲剧意识又把人类文化的困境形式上和情感上弥合起来,这种弥合也意味着对挑战的应战。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这暗含了上面所说的两个方面。严肃,即陷入了困境,受到了挑战。一定长度,意味着把这种困境与艺术的形式化。亚里士多德说悲剧的效果是通过恐惧和怜悯之情的技法而达到的一种情感的净化,主要是从悲剧意识的弥合功能讲的。悲剧意识及其暴露困境的功能,是人们对现存的东西产生怀疑和询问。这是悲剧意识具有的推动进步的力量;悲剧意识的弥合功能,是人们对环境产生一种韧性的承受力,这是悲剧意识具有的保持文化生存的巨大力量。 人类的悲剧意识是由暴露和弥合这两个相反相成的功能场所组成的。具体的悲剧意识因其具体的原因或偏于暴露这一极或偏在弥合这一极。但都处在两极的作用单位之内。初看起来,西方悲剧意识偏于暴露困境,中国悲剧意识重在弥合困境。

中西悲剧意识虽然有着形态、特征、内容、韵味的差异,但二者都同样具有悲剧意识的两种功能,也都同样地帮助着各自文化的生长,在悲剧意识与文化的关系上,两者也是同构的。变革型的,以否定之否定方式前进的西方文化,充分利用悲剧意识的暴露功能,利用困境去认清真象,寻找真知,哪怕必须承受巨大的痛苦、失败和毁灭,也要求真,从而其弥合的方式是在毁灭中重思,在否定中前进。保守型的中国文化既用悲剧意识暴露困境,又以不突破文化之礼为原则。面对困境,中国人不是竭力求真,而是努力护礼,为护礼的神圣性,甚至不惜自我欺骗和走向毁灭,从而其弥合的方式是毁灭与保存。

中西悲剧意识的不同

(一)西方的求真

1. 求真的文化背景

西方社会“从古希腊开始就有海洋文化和商业文化的特征,崇尚个性和自由,富于冒险和开拓,讲求力量和技术;具有批判精神、怀疑态度和否定勇气”。西方社会是一个以个体为本位的社会,奉行个人本位,以自我为中心,注重个人的人格尊严,强调向外扩张,他们能够依据各自的独立判断力作出毫不妥协的选择,呈现出片面的、尖锐的、现实的、开拓的精神取向。

西方文化是一个在剧烈的斗争中发展进步的文化。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真是真,假是假,来不得滑头;欧几里德几何,公式定义求证推理,决不容含糊;实验科学更是钉是钉,铆是铆,都充满了一种刚性。荀子说:“强自取柱。”柱,折也,断也。太硬的东西容易折断。西方文化的发展史就是一段不断毁灭和新生的历史。浮士德的追求精神代表着西方文化精神,黑格尔的哲学思辨也反映着西方精神。西方文化的性质决定了帮助文化成长的西方悲剧意识的形态。黑格尔说,在双方的毁灭中是绝对理念的胜利。

西方文化的实体本来就包含着一丝不苟的求真精神。求真不但需要超凡的勇气,而且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贾普斯说悲剧在交战中,在胜利中,在失败中,在罪过中显露出来,悲剧是衡量一个人在毁伤和失败中显出伟大的灵度,悲剧在一个人追求真理的无条件的意志中露出真相。悲剧意识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帮助文化的成长,从而文化的性质决定着该文化悲剧意识的形态。

2. 求真的悲剧

从古希腊始,西方悲剧就显出明显的求真意向。西方悲剧的求真毁灭几乎都有一个知与不知的痛苦的辩证转换过程。悲剧人物受难的特征是,他毫不休息而紧张热烈地向宇宙和他的灵魂进行探索和询问。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就是求真的悲剧。俄狄浦斯自以为是个智慧之人,他能猜破别人都猜不破的斯芬克斯之谜。他似乎是最大的智者,知道人是什么,但实际上他又是无知,连自己做了杀父娶母的事还不知晓。因为他自以为知的,实际上却一无所知,导致了他的毁灭,自己刺瞎双眼,远离家国,流浪他乡。然而,当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知道自己无知的时候,同时也就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获得了知。俄狄浦斯一定要抓住杀死国王的凶手,他不顾劝阻,包括知道内情的预言家忒瑞西阿斯的劝阻,尾追下去,从预言者到侍从,从侍从到牧羊人,终于真相大白,凶手就是自己,他不是作为审判凶手,而是自己作为被审判的凶手。真相获得之时也就是他的悲惨命运来临之时。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也是求真的悲剧。复仇在他那里,几乎变成了一种思考,他反复思考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样的问题,一刻不忘复仇,但总是耽于沉思幻想,他步履维艰,身边的人或主动或不自觉地抛弃了他。对他的屡屡拖延复仇时机,研究者或认为他过分沉溺于丧父的悲哀;或认为他的宗教观念太强。柯勒律治则认为他的思想远远多于行动。哈姆雷特王子一开始就想弄清他父亲的死因。当鬼魂告诉了他死因时,他又带着近乎求真的实证精神去验证鬼魂的话。他犹豫不决,顾虑重重,怕鬼魂所言有差,误杀无辜,于是请来了戏剧团,把弑君篡位的情节编成戏文演给国王与王后看,自己从旁察言观色。哈姆雷特以此证实了鬼魂的话,正式决定为父报仇。但是此举也使克劳迪斯看清了哈姆雷特装疯的真实意图,从而使双方的冲突由暗到明。而且,哈姆雷特的求真还不仅仅是凶手和复仇的问题,他更要知道的是社会的真相,人情的真实,人心的真实,要知道社会是怎样被颠倒的,人情为何是这样。他不但要重新看清别人——叔父、母后、恋人、朋友,还要重新认清自我,认清自己的理想、行为、心理究竟是怎样的。正因为他要看清,而不仅是复仇,以致一再拖延,思考,最后落得悲剧性的结果。

(二)中国的护礼

1. 护礼的文化背景

与西方不同,中国文化是内陆型的,它的政治理想是稳定,它的哲学思想是中和,它不是一种进取型,而是一种保存型的文化。“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文化的旗帜同西方比起来,显出一种柔性,一种韧性。荀子说:“柔自取束。”束即放不开,没有超越性。中国文化本身就不需要超越,不需要标新立异。为了使这种保存型的文化得以保存,中国的悲剧意识也暴露出文化的困境,也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强烈询问和怀疑,但作为文化的悲剧意识,它也弥合着这种询问和怀疑,与文化的其他意识一道,保存着中国的保存型文化。

中国文化是重在自我的德行文化,西方文化则是重在研究课题的知性文化。古代的中国不是以法律立国,而是以道德立国,道德是调解君臣、父子、夫妇、友朋、上下之间的悟性法律。对中国的道德评价,黑格尔说得比较中肯。他说:“在中国人眼里,道德义务的本身就是法律,规律,命令的规定。所以中国人既没有我们所谓的法律,也没有我们所谓的道德。那乃是一个国家的道德,孔子的哲学就是国家的哲学,构成中国人教育、文化和实际活动的基础。”道德向法律转化正是通过儒家“以仁释礼”,将外在的社会规范化作内在的自觉意志来实现的。“礼”是国家的法律准则,也是个人的道德规范。人成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规范行动的载体,而不是出于个人意志、个人爱好、个人感情而自由行动的人。西方古代悲剧特别强调规则的反叛,宣扬一种激情、感性、神秘;中国古代悲剧则更强调伦理的恪守,崇尚的是庄严理性和温柔敦厚的和谐之美。

2. 护礼的悲剧

儒家孟子从重仁义出发,提倡义与利的对立,肯定义的价值。强调义的价值重于生命,为了追求“取义”,甚至不惜牺牲个人生命。在义利关系上,孟子重视道义,轻视功利,认为道义是最有价值的,而功利则不足言。在动机与效果关系问题上,主张“唯义所在”的动机论。教导人们做一个有气节的人,为了道义的原则,而不惜献身。这是对孔子“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的思想的发挥。在历史上熏陶教化了无数坚持真理不怕牺牲的志士仁人。

《赵氏孤儿》表面表现的是忠奸斗争,实际上忠奸斗争只是造成全剧冲突的开端,整个杂剧表现的是为保护复仇火种不被扑灭而毅然献身的自我牺牲精神,也就是剧中反复强调的“义”字。儒教倾向秩序和得体,自古以来就控制中国社会,强调忠孝节义。为救孤儿而献身的公主,朝厥,公孙杵是作者歌颂的忠臣;程婴则是作者全力表现的贯穿全剧的义士。儒家仁道的一个重要内容是爱人。孔子说:“泛爱众,而亲仁。”积极不仅爱自己的亲人,而是推及爱,及众人。墨家也提出“兼爱”,天下人兼相爱,交相利。如果说程婴救孤出府开始是出于一种同情的报恩的思想,那么,到后来屠岸贾为了不放过一个孤儿宁愿杀尽天下所有婴儿的做法,一下子把程婴推向了舍生取义的道德高峰,这场杀孤与救孤的斗争也带上了害民与护民的斗争色彩。除“义”之外,忠奸之争的悲剧是忠臣们的悲剧,忠臣们勇敢悲壮地走向失败和毁灭,在失败和毁灭中向人们树起了维护神圣的现存制度和现存观念的光辉榜样。赵氏孤儿在一定程度上也鲜明地表现了中国文化面临君臣困境时,悲剧意识作出的反应和选择——护礼。这是保存型文化的必然要求。

在中国,个人陷入困境中时表现为克己护礼,以礼节情。这样就产生一种深厚无比的痛苦悲情,但自己又把持住了这种悲情,从而使礼在自己的内心取得了胜利,也使礼在社会中的神圣性得到了维护。

中国的悲剧意识更偏向于弥合。具体表现在在困境中努力护礼。但是,弥合并不是妥协,并不是没有抗争。从一定程度上说,没有这种极力护礼的思想和行为甚至不能形成一定的悲剧。中国封建儒教文化统治中国人思想近几千年,“礼义”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思想中,中国的悲剧冲突不是像西方那样以推翻整个社会秩序、体制来达到求真的境界,而中国的悲剧人物是在礼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在是非黑白颠倒的社会里,与那些不合乎礼、践踏礼的恶人作斗争。

结语

综上所述,中西悲剧意识的差异是与中西的文化性质及悲剧意识对文化引起的作用差异密切相关的。求真是一个通向未知的历程,只有经过自我否定才能达到。西方悲剧中的主人公几乎是同整个现存秩序、现存观念、现有智慧和理性相反抗,从而达到一种求真的超越。护礼之“礼”却是一个既定的标准,只要坚定信心就可以誓死捍卫,因此,中国悲剧的主人公一般都不会自我否定,他只否定那些与礼的原则不和的东西,而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中国的悲剧意识是符合保存型文化的,正如西方悲剧意识适应进取型文化。我们应辩证地看待中西方文化及科学地评价中西方意识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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