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敬畏一只野兔

2011-08-15祖克慰

山花 2011年22期
关键词:老赖母兔野兔

祖克慰

我时常在不经意间,会突然想起一只野兔。譬如,看到邻家养的宠物兔,那水晶般的红眼睛,总能勾起我对一只野兔的回忆。那只野兔,那只灰色的野兔,面对我的枪口,没有惊恐,眨着红亮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这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幕,至今记得。

那年的秋末,粮食已收好装仓,小麦也耕种完毕,早一点的小麦,有的已露出嫩黄的麦芽。日子一天天闲了起来,没事可做时,嘴就馋了起来,总想搞点腥荤的东西解解馋。可乡村除了粮食,别的啥都没有,肉类就更不用说了。猪是舍不得杀的,一年的化肥种子钱;鸡鸭也不能吃,油盐钱还指望鸡下蛋呢!没有肉吃,就想着搞些野味。秋天的野味,最好的是野兔,一季子的庄稼,一夏天的青草,把野兔养得膘肥体壮,肉质鲜美。

我在老家时,除了嘴馋,还好玩,尤其喜欢打猎。村里人外出趟坡(打猎)时,就有人主动邀请。我曾经当过兵,大家都以为玩枪的人身手了得。不过,我当兵时,确实玩过枪的,不敢说百发百中,也算是十枪九中吧。打个兔子,应该是小菜一碟。事实也如此,我每次趟坡,虽说不上满载而归,但也从不落空。

我这样说,大家千万不要认为野兔是很容易打的。其实不然,野兔是很狡猾的动物。狡兔三窟听说过吧,是说野兔一般有三个藏身之处。野兔是机灵的,对人类始终保持着警觉。看到野兔,只要一枪没有命中,就很少有第二枪的机会。野兔奔跑的速度,一如闪电划过,瞬间踪影全无。至于守株待兔,那只是一种偶然,自己撞到树上的野兔,我没有见过。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没有风,是个打猎的好日子。我喊上村子里小皮、老赖外出趟坡。小皮其实不小,四十来岁,光棍一条,胆子大,什么都敢打,野猪、野狼都打过。他没有累赘,啥心也不操,就知道吃。老赖三十多岁,年岁不大,玩枪的好手。他那把土枪,乌黑发亮,枪身上包满了铜叶子,黄灿灿的。撒眼一看,就知道是个玩家。

我们决定去黄风垭,那是一座山坡,山上长满了栗毛,一种可以养蚕的植物,也可以烧柴,一墩一墩的,密密麻麻。山下是一条河,宽阔、平坦,无障碍物,只要野兔跑到河滩,就进入了绝境。我们三个人,扇面型分开,从山上往山下赶,这样做,可以把野兔赶到河滩,提高击中野兔的概率。那天可能是运气不好,转了半天,没看见一只野兔。小皮有点泄气,走到我的跟前,点了一支烟,两人吞云吐雾地抽了一阵,起身走时,我看见有个灰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就没了踪影。

凭直觉,我知道这是一只狡猾的野兔,胆大、心细,警惕性很高,可能是一只多次从猎人枪口下漏网的兔子,这类野兔,有着丰富的对付猎人的经验。一般来说,野兔的胆子很小,遇到风吹草动,撒腿就跑。见着猎人不惊不乍的野兔,我们叫它“老黄脚”,意思是难对付。它们胆大得可以让猎人从它们的身边走过,从容地趴在自己的窝内,待猎人走后,然后悄悄地溜走。

依我的经验,对付这类野兔,唯一的方法,是以静制动,看谁能沉得住气。我拉了拉小皮,暗示他,有一只狡猾的野兔。经常打猎的人,对同伴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瞬间心领神会。小皮明白我的意思,站在我的身后,一动不动。大概过了十分钟的光景,没有一点动静。小皮伏在我的耳朵上说:“看花眼了吧,这么长时间,咋就没有动静呢?”我说:“再等等,我不会看走眼的,你放心吧!”

大约又过了一支烟的工夫,还是没见动静,小皮沉不着气了。他对我说:“一定是你看花眼了,再大胆的野兔,也该露头了。”经小皮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看花眼的感觉。于是我把端在手中的土枪放在地下,喘了一口气,长时间端着枪,是很累人的活。谁知,我刚把枪放下,那个灰色的影子又在我的面前晃了一下。我急忙端起枪,可能是端枪的响动,惊动了那只野兔,它哗啦一下,就从栗毛墩下站了起来。

这是一只硕大的野兔,至少也在10斤左右。这是我趟坡以来,看到的最大、最肥的野兔,我用枪对准了它。严格地说,看到猎人端枪,所有的生灵,都会撒腿逃窜。可我面前的这只野兔,并没有逃跑的意思。它似乎有点不解,我为什么要用枪对准它?它的眼睛有点红,那种自然的红,亮晶晶的。它就那么看着我,在我举枪对准它时,竟然向前走了两步。就是这两步,我扣动扳机的手松了下来。我感到奇怪,也看了它一眼,它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我,足足有一分钟。

面对死亡,任何动物,都会充满恐惧。人也一样,在死亡面前,很难做到坦然以对。可我面前的野兔,却毫无惧色。它看我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令我无法扣动扳机。那一刻,我感到心在怦怦地跳,我端枪的手也随着心跳,微微地晃动。它那平静的目光,让我感到震撼。

也许在人的面前,野兔觉得,彼此是平等的,可以微笑着擦肩而过,也可以站在那里,行一个注目礼。不过,没有这样笨的野兔,我从没看到过这样的场景,这是唯一的一次。人类的文明,还没有达到人与动物和睦相处。在动物的眼里,人类是可怕的,因为恐惧,它们选择了逃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的悲哀。

我对这只野兔,产生了一种敬畏。我的敬畏,来自于一只野兔对生命逝去的从容。它不会说话,它与我交流,只能用眼睛。从它的眼里,我没有看到绝望,也没有看到乞求。那种目光,让我想起了十月怀胎的母亲,这是一种只有母性才有的目光,温柔、爱恋、慈祥。

我终于明白,这只硕大的野兔,是一只待产的母兔。面对我的枪口,它已无法逃跑,也可能它就在这天临产。它知道,逃跑,会导致腹中的胎儿堕胎,母子分离。不逃,可以保护腹中的胎儿,母子一体,生死相依。与其狼狈地死,不如平静地死。

我不知道,这只母兔此时是否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看出来了,它之所以不逃,是在保护自己腹中的生命。在一只猎物面前,猎人是不会放下枪的,很多次,我就是用这支枪,让那些生命,从我的枪口下消失。可这次,我冷酷的心,被一只野兔的目光温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那只野兔,依然在看着我,它的眼睛里有点茫然,它也许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放下手中的枪。可小皮明白,我放下手中的枪,就意味要放弃到手的猎物。小皮是不会放弃的,这只肥大的野兔,是一顿不可多得的美味。小皮从我的身后窜出来,举起了枪,就在小皮举枪的瞬间,我想都没想,把那支枪按在了地下,随着砰地一声轰响,脚下尘土飞扬。而同时飞起的还有一股火焰,小皮的土枪走火了,我与小皮的脸上,被喷出的火焰熏得面目全非,半个脸火辣辣地疼。

枪一响,老赖从下面跑上来,大喊:“打着没有?打着没有?”当看到我们被火药熏得成了大花脸时,老赖嘻嘻地笑。小皮气恼地说:“枪打在地上,能打着兔子吗?”老赖说:“打兔子哩,咋往地下打呢?”小皮说:“你问问他吧!”

我没有吭声,我想看看那只兔子,可那只兔子已没了影子。我知道,兔子是不会跑远的,就在附近。我怕老赖和小皮会继续寻找那只兔子,就说:“晦气,回家吧!”小皮说:“倒霉透了,到嘴的肥肉没吃着,还弄个大花脸。以后打死我也不跟你一起趟坡了。”

我后来很少趟坡,每次拿起土枪时,我就会想起那只母兔,弄得我没有一点心情。再后来,坡上的树越来越少,养蚕的柞坡也越来越少,野兔也很少见到。那支土枪就挂在老家的墙壁上,上面生满了斑斑锈迹。1990年代初,上面收缴土枪,那支枪就被公安派出所没收了。不过,那时我已离开了老家。

二十年后,我读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他在《冬天的禽兽》一章里说:“要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古时候,跟现在一样,就有了这类古老而可敬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彼此之间也是联盟;既不是靠翅膀的飞禽,又不是靠脚的走兽。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常想,当我提着血淋淋的野兔,我是否意识到,我剥夺的不仅是一种动物的生命,而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贫穷,在很多时候,让人变得残酷。

可在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也算是一种遗憾吧!

猜你喜欢

老赖母兔野兔
疯狂野兔,看招
小野兔的大耳朵
两只小野兔
巧用糯米让兔产奶多
发改委限制733万“老赖”买机票!
提高母兔产仔率妙招
法治社会岂容“老赖”横行
歌手张行欠债不还被列“老赖”
咸阳:30名“老赖”被追究刑责87人被拘留
提高母兔繁殖力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