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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牛杀人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2期
关键词:肠子

大 平

大狗爷是五保户,一生未娶。

古历八月廿四下午,大狗爷借银虎家的牛犁田。午季过了,他想把闲田弯三斗犁开种点油菜。银虎家的牛是牯牛,买来三年多了,魁梧高大像一头公象。大狗爷有点含糊它,就让银虎帮忙架轭。不晓得怎么搞的,牛鼻串滑脱了,银虎抓着牛鼻,上牛鼻串。牛不让主人上,摇头摆脑地犟。

牛老是犟,银虎喝斥它。平日一训就乖,今朝出鬼了,怎么嚷都不听。

人牛犟着,牛就发怒了,把头往下一倾,猛然往上一拱,尖刀般的牛角,插进主人腹部,银虎被举起来了,就像挑稻把。银虎悬在空中,大狗爷看呆了,发一声吼,牛受了惊,一摆牛角,将主人扔到地上。银虎捂着肚子,大狗爷看见,肠子出来了,银虎的肠子白花花的。

大狗爷骂牛,挥着草帽,作势要打它,牛早已红了眼。这天天热,大狗爷光着赤膊子,瘦黑的上半身,腓骨根是根的,如同搓衣板。

“瘟巴子,你要作死啦!”大狗爷骂牛。

牛当时离大狗爷近三丈,冲过来,破阵似的,埋着头,四蹄狂蹬,田土飞溅。银虎尚清醒,边斥牛边让大狗爷跑。又惊又吓,大狗爷跑得踉踉跄跄,他手里有副木轭头,以为能抵挡一下,或许正是这劳什子,惹得牛更加恼怒。轭头骑牛肩,一年四季,如同枷锁,牛要捣毁它?

牛奔向大狗爷,迎头一角,人脑袋上开了个洞;再来第二角,大狗爷自卫的胳膊,断成了两截。银虎听见枯枝折断的声音,顾不上自己的死活,银虎扯着嗓子喊:救命啊!牛杀人啦!小赌庄的田畈里,荒田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只小老爷一人在下畈里,小老爷八十二岁,干巴得像稻草人。稻草人一路叫喊着,一畈的晚稻听见了,它们点点头,却不过来帮忙。终于,喊动了毛眼庄的王世友。

王世友驮着锄头冲上来时,大狗爷的脑袋上已开了第二个洞,牛角开的,圆圆的,比刀切的圆。鲜血喷涌,如同井泉,染红了大狗爷,染红了田土,更染红了牛眼。牛把大狗爷抵到田后埂,摔得像掼皮球,仍然不解气,它要刺穿皮球?最后一角,终于兜进了大狗爷的胸脯,肺被刺穿了……

王世友甩起大锄头,向牛砸去,牛和王世友对打。稻草人小老爷赶来了,三四个村庄,五六个村庄,共几十个农人都赶来了,赤手空拳,老弱的“白发”残兵里,内中看不见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扔下了田畈,都到城里搞大钱去了。

银虎住进平征人民医院,已用去了小两万,大约可以保得住命。

县医院不接收,大狗爷被送进了适城市立医院,八天过去了,才开了两个小刀,交了两万多元;大刀暂时还没开,一是因为没钱,二是因为没钱,三还是因为没钱,四呢……那就是死了。

国庆节,举国欢腾的日子。木然匍匐鞠躬。救人一命,谁能行行好!!

木然的这篇求救帖,发布于2008年国庆日的平征论坛上。

网络的作用正在显现,“牯牛杀人”打动了一些热心网友的心弦,一时间捐赠者踊跃,到农历九月底,秀芳婶打电话感谢木然,说大狗爷共收到款物近四千元,解了燃眉之急呢。

时隔一年,木然再次回到小赌庄采访,在毛眼庄姑妈家住下。望见西天的日头稍微矮下去了,木然穿鞋出门。

“日头还毒着呢,木然去哪呀?”

木然回答姑妈:“我想看看小赌庄,望望小赌庄的大田畈呢。”

“有么好看哦,田地都荒完了喔!”姑妈嘱他别忘了回来吃晚饭。

木然出生在小赌庄,在这块菜碗形土地上生活了二十余年,外出也有二十年了,每年都会回来看看。小赌庄和姑妈的庄子毛眼只隔一个田冲,小斗庄、四缩、毛眼曾合并为一个生产队,生产队的名字叫友谊。那时候村庄的名称真好玩,有叫建设的,有叫东风的,居然还有叫认真的。

走进闰五月末的大田畈,只见早稻呈现一派成熟前的金黄,鼻子闻着一股暖烘烘的饭香;单季秧田碧青翠绿,大多数田埂上都种了豆,也有的搭了豆角架子。夏天的大田畈,真可谓到处生机勃勃啊。

像被一根线扯着,木然直奔弯三斗。

弯三斗田位于小赌庄南边,它弯成了一个大脚印形,在一望无际的大田畈中,与四缩、毛眼的田地相邻。谁量过么,弯三斗难道正好产三斗稻谷吗?当年承种它时木然曾问母亲。母亲说从前人种田不弄田亩,按种量所以叫它三斗。小赌庄人又叫它弯田,分上弯田与下弯田,木然家的上弯田,确切地说是上弯田的一半。

上弯田,下弯田,肥水流入外人田。木然一家早已不种田啰。

木然来到上弯田,从田后埂走到田前埂,田前埂走到田后埂,他下到田中,抓起一捧土瞧瞧,蹲下身抚摸一株株苗儿,看来看去,只觉有一股颓然之气。播种的是棉花,地双子整得很潦草,有小两庹宽窄,木然知道,地双子越宽排水越不畅。棉苗儿才长得不及膝,野草却没人的大腿了。有狗尾巴草、稗籽草、鸭舌头,更多的不速之客木然叫不上名来。木然望着野草苦笑下: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呵呵,木然何尝不也是野草一棵?

木然再细看棉花,只见红杆绿叶,矮矬矬的个子,有几棵竟然已经开花了。小如指点的粉色花朵,在细弱的枝叉间探头,不好意思见人一般。小女孩子才锅台高,一件旧花褂子当风衣穿,是她母亲的,一双小手护着凸如锅底般的肚儿,锅前锅后忙上忙下,却幸福地笑。矮棉棵子开花,让木然想起这个景象。

草头上湿湿的,棉叶也有些潮,木然摸摸它们,闻闻手,一股异样的化学味儿。三斗田田埂上寻了数趟,木然找寻着,寻不到人牛决斗的痕迹。时隔一年,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

太阳还剩一锄头杆子高,傍晚时分,小赌庄的田畈里,隔几块田就看得见活动的人影。趁早赶晚,夏季的农人总是这样。下畈里,与弯三斗田隔不远,见一个妇人背着喷雾器,左手摇动手柄,右手举着喷头,对着棉棵子打药。木然纳闷得很,棉花才是小嫩伢儿,就得驱虫了?认出是中猫的老婆,还当是秀芳婶呢。

“呵,大娘,你忙啊?”

“哎,”中猫的老婆惊讶了一下,“唷,是大爷,稀客呀!什么风把你吹家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儿,仰头把麦草帽向脑后推推,笑一下,她的脸并未晒黑。

“大娘,这么早就打棉虫,也太夸张了吧?”

“哪儿是的呀?是打除草剂哟!”中猫的老婆似乎很惭愧,“叫大爷见笑了,草都能吃人啦!”

“哦,这可不像你种的田,记得大娘是小赌庄最勤快的人啊。”

中猫老婆说这不是打小牌嘛,没事就打点小牌,所以……她把机器摇响起来,喷嘴对着蓬勃的草头,药液雾状喷出,下一场小小的雨,青绿的草儿摇晃起来,像举手欢迎似的。不出三天,它们将枯死了,它们不知道,滋润的小雨原是送命的鸩酒。

“大娘,我们家的弯三斗田现在哪家种呀?”

“唷,弯三斗是大爷你家的田啊,我还不知道呢。”果然也是中猫家种着,难怪杂草都生得一个样。木然一家外出多年,至今还是农民身份,责任制的田亩仍在名下,至于谁家耕种那就看谁有兴趣了。小赌庄有很多的荒田,杂草丛生地扔在那儿,任其荒芜。

木然问中猫老婆:“中猫哪天家来?”中猫在广西打工,搞装潢。

中猫老婆说:“就在这两天了。等中猫家来了,大爷来我家玩啊。”

中猫老婆说着侧过身去,把喷雾器摇得哩呀哩呀。想找话题问问“牯牛杀人”,木然想想还是算了。

大狗爷都能劳动了,肩头搭条大手巾,在一块凹田里锄棉花草。木然认出是他,心头一阵欣喜,便奔过去打招呼。给大狗爷敬烟。大狗爷放下锄头,把玉溪牌烟在拇指甲上笃,想要点着,却又没火,身上的单衣湿得像水里捞出的,就算有火柴也擦不着。大狗爷又黑又瘦,扁嘴巴和额头一样宽阔,胳膊像一节枯树棍,往手掌上吐口口水,啊,噗,他握起扁锄继续缓草锄地。木然看见,亮亮的锄锋斩断草根,同时也让泥土酥松起来。

“大爹,您恢复得还不错嘛?”夕阳又紧起来,木然一头的汗。

“嗯,还算好,还算祖宗菩萨坐得高。”大狗爷慢慢挥动锄头。

“一共开了几刀?后来的几刀没开了吗?”

“头上开了一刀,胸部肺上一刀,腿子又开了三个小刀,后来的刀再没钱开了……”

“那怎么行,骨头不还没完全接上吗?”

大狗爷放下锄,捋起鼠灰色化纤T恤衫。木然开玩笑道:“大爹赶时髦,还穿鳄鱼T恤衫么。”大狗爷说:“是小军穿旧了的哟。不是没褂子穿么。”小军是秀芳婶和五七的儿子,大狗爷的侄子,在外打工。左侧六根肋骨全被“虎”断了,一根都没接,那儿的皮肤皮吊吊的,整个左腋下萎缩出一个凹陷的盆地。大狗爷身上火喷喷的,木然打量着,不敢伸手抚摸,闻到一股类似水牛的气息。

“还痛不痛呢?”

“痛倒是不痛,”大狗爷轻拍陷下去的肋骨,“一遇天变就痛。就是不能挑担子。”

脑袋上开了个洞,肺部被刺穿了。挂的盐水,总有一部分跑到肺的穿孔里,医生每天傍晚拿管子抽,大狗爷比画着说血水带盐水,“总有小伢儿喝的雪碧瓶,那么大一瓶子。”说着,大狗爷又捋开右腿,大腿被“虎”断一截,黑黑的刀疤清晰可见。他又转过身去,开始解裤带,让瞧小腹上的伤痕。是一条黑得发蓝的裤子,大洞套小洞,破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大狗爷并没有内裤。

两天后,木然见到了银虎。大沙塘下埂的那个大五斗田,早稻已经割去,平整了的泥田里依然可见禾桩子,齐脚颈子深的水,大五斗看上去像一片泥海,就等着插秧了。毛色较黑、个头不大的水牛放了轭,寂寂寞寞地啃田埂草。银虎和老婆西芳正在忙着,银虎端腰盆打肥料,西芳驮锄头挖田拐。

“二姑爷,你忙啊!”木然来到塘下埂,他一副短裤T恤打扮,袜子鞋齐备,手上拿个相机。

“哎哟,是大母舅家来了!”银虎停下活儿,仰头望着木然打招呼,“是几时家来的?到家里去坐一坐呀!”

木然走近田边,掏出香烟来:“二姑爷,吃根烟呀!”

银虎说不吃烟,不吃烟。拉了一番家常,自然谈起了去年的那场牛事。银虎当时被牯牛尖刀般的牛角,插进腹部,之后被举起来了,就像挑稻把。然后撂倒,银虎躺在田里,肠子流出来像一摊雪,他用手捂着。这都是事实,大家的传说出入不大。在谈到牯牛的性格,以及大狗爷如何被“虎”,牯牛最后的归宿,等等,说法不一,令人难辨真伪。

“说你家那牛见人就虎,逢人便追,整个就像一头疯牛一样?”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趟着泥水沿田边洒肥料,银虎对此说法很不以为然,“出事之前,我那牛其实很乖的,它还小呢,才是对牙牛。”

“总有一些人七讲八讲,”西芳很愤然,走来插话道:“人的一张嘴巴呀!”牛“虎”了她的丈夫,肠子流出来一堆,差点送了命。她难道还护短?

听说木然回来了。秀芳婶来到木然姑妈家,拎着一桶香油,另外,还摘了几只白葫芦。牛“虎”人一事,木然写文章在网上发起捐款,秀芳婶念念不忘:“我来向木然大爷感个情。”请木然到家吃顿饭。

隔天,秀芳婶又是杀鸡,又是称肉,在她巧手忙碌之下,桌面上的菜很丰富。五七陪木然喝酒说话,一同作陪的还有一位亲戚。花狗在桌肚下钻来钻去,大吊扇转得呼呼的,一只大猫喵喵着,屁股后面拖着四只小猫,小猫出奇的瘦,像一窝小老鼠儿。五七家八间瓦屋,却在东头另开个小门,供大狗爷出入。分家过活,表示大狗爷是五保,想必怕村里乡里不承认。

秀芳婶端起酒敬木然:“喏,我代表小军的大爹,再陪大爷一杯,事事如意啊。”

木然慌得连忙站起身,惶恐地说:“小奶太客气,不要,真的不要。”他并不善酒。

自然又谈到牛事。

不可偏听偏信,一家之言不作数,以后几天,关于“牯牛杀人”,木然把听到的各方陈述记录下来。

秀芳说的:

那天是八月廿四,逢四总没有什么好事,我们过后这么想。那天上午,小憨憨天,小军他大爹闲着无事,五七对他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弯三斗犁一犁,过两天种点油菜。木然大爷,说弯三斗你晓得的,就是你家从前的弯三斗,你母亲外出后这田一直交我们家种,离庄子远,水路长,放一回水还不够滚人家的田沟了。讲老实话,弯三斗田这几年我们没收着什么稻子,就改种了旱粮。

他大爹牵牛去犁田。我们家没养牛,耕田耙地一直用银虎家的,银虎给用牛,按牛短工算,人牛三百块钱一亩。要我们自己用呢,就一亩一百五。他大爹问银虎借了牛,驮着大犁就去了田畈。大爹给牛儿架轭儿,那牛不听话,把牛头犟着,贪吃田埂上的菜秧子。从双抢到八月,整整几个月没做事了,忘喽,大爷耶,银虎家的牛养得屁股圆溜溜,油光水滑的。那牛啊,一身的劲。我们小军大爹一惯来胆小,他不敢和那水牛犟,就喊来银虎。银虎家那天摘棉花,大爹跟银虎说,我帮你摘棉花,你帮我用牛。银虎二话没讲就答应了,他正好不放心,怕别人不心疼他的牛。

他的牛买来两年半了,水草到堂,膘肥体壮,都说要值小万把呢。

银虎给我们用牛,抱田才离了几箍儿,那牛突然鼻串儿脱掉了。大爷,你种过田,你是晓得的,牛那么大,要它听人的话,全靠牛鼻串做的主。那根小铁栓戳它的鼻子肉里么,一拽痛得一跳,它敢不听话吗?

牛鼻串滑脱了,银虎歇下犁帮它上。“寻死遇到卖雁镰刀的”,那天也是出了鬼,正好下畈里小老爷也在用牛——唉,小老爷就是中猫的叔叔,人啊,快得很喽,今天正月走的,小老爷成了古人了——小老爷用的是头小母牛。银虎的小水牯必是望见了沙牛,唉,哪还要望的?沙牛的味儿,它闻也闻到了啊。银虎给上鼻串,它就摇头摆脑地犟,它不想上鼻串,哪个愿意鼻子被人牵着?银虎斥责它,对它说“听话嘛,我叫你听话嘛!”牛仍然不听话,它想挣脱肩上的轭儿,银虎勒住它的鼻子肉,“叫你听话嘛,你不听话可是想吃棍子肉!”他这样地骂牛。

据说,也是据说的啊,据说牛把头抬了起来,银虎仍拉拽牛鼻子,不晓得是怎么搞的,牛猛然把头一倾,这畜牲起了歹心思了,把脑袋往上一抬,把那尖尖的角,照着银虎的小肚子上一插,牛把银虎举起来,就像挑稻把那样……银虎悬空大叫大喊,牛可能还是有点怯主,它把那死牛角一甩,银虎被扔到田里,肠子潽地一下流出来了,白花花的一地。

我们小军他大爹当时还没走远,见银虎倒在地上,他就过来斥牛。当看见银虎的肠子,我们大爹吓得腿都软了,但他还是扯着嗓子嗥:“银虎被牛虎啦!肠子都出来啦!”他大爹手上拿顶草帽,挥着试几试,对牛骂,他是个囫囵人,他以为牛是小伢儿,骂几句它会听的。“瘟巴子,你要作死啦!反了天了,你还要吃人呢!”那牛早已红了眼,把头角一低朝大爹奔来,可怜囫囵人吓得卵子不在裆里蹲,大爹举起牛轭儿,把牛轭儿摇得哈哈响。牛大概以为人要打它,它早已红了眼,杀人的心都有了。牛冲向他大爹,迎头一角,人脑袋上开了个洞;再来第二角,大狗爷想拿手胳膊拦,啪,就像折杩柴,断成了两截。银虎躺在田里,捂着肠子喊人:牛杀人啦!牛杀人啦!那牛还不放过大爹,它把他抵到田后埂,拎起来,撂下去,撂下去,再举起来,就像掼皮球。

银虎躺田里,已经喊不出声了。小赌庄的田畈里没有人,小老爷跑过来了,可怜不敢靠近牛,生怕牛虎着自家,吓得抱头乱奔,一路呼“救命啊!救命啊!”

嫌秀芳没说到点子上,姑妈补充道:

木然啊,那天下午……

姑妈,是上午还是下午,请您讲清楚些。

你让我想想。姑妈回忆着,怕记不准,又喊出姑爹来问,姑爹肯定是下午,吃中饭过后。姑妈说,那天吃中饭过后,我们毛眼儿听到西南边就像跑了反一样,人声鼎沸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有人过来讲,可能是哪里打架,要么是小赌庄,要么是四缩庄,庄子之间吵架的事儿不时有之,为放水呀,为打药呀,为畜牲拱庄稼。相邻的庄子,吵嘴打架免不了的。

后来,西南边的喊声越来越厉害,传进耳朵里来,我们隐约听见“救人啦!救命啊!”那声儿呼得惨,胗渣子都吼出来了,我们听得头皮都拧。我们毛眼儿正寻声儿往那边赶时,北头的王世友家来了,世友驮着锄头跑,哇哇着:“出人命啦,小赌庄的牛疯啦!畜牲见人就杀啦!”世友一边跑一边喊,叫大家都去,带着锄头家伙去。

我和你姑爹是后去的,一来我们跑不过人,二来你姑爹多了个心眼,他说救人要紧,保护自家也要紧。我们赶到时,小赌庄的田畈里已是人头黑压压了,上下弯田那一片都是人,都是些老的,老弱残兵的人。年轻人都外头搞钱去了,木然你晓得,现在农村戴着眼镜都寻不着一个小伙子了。银虎已被他们抬了起来,救护车停在小赌庄后的老马路上,公路改了道,老马路破烂不堪,有时打个救急也还照。唉,众人鼓,有人敲来没人补,老马路就像老人似的。隔着人缝,我看见肠子了,银虎的肠子拖出来,一大挂哇,就跟我们过年杀猪看到的肠子一样,世友他们往里塞着,让银虎用手捺住,银虎这时还清醒着,还能讲话。

后抬的大狗爷,人手不够,须等抬银虎的人回头。大狗爷睡在田里,弯三斗田泥又烂,看不清个人,只剩下一摊泥巴,泥巴包着骨头,血,血淌得汪成一片。我们这些老奶奶想伸手拉一把,不知谁说不能动的,一动大狗爷就散了。我们问大狗爷“你可还听见喽,可还听见喽?”“哼……嗯……”大狗爷还晓得哼,那是一团泥巴在哼。在那泥巴里,大狗爷打着光赤,分不清哪儿是头哪儿是屁股。那牛也是怪,“虎”人先“虎”掉衣裳,就像它长了手剥箬壳似的,银虎和大狗爷身上一根丝纱也没,都是个光屁股。

世友他们回头,把大狗爷又抬走了。他们回来说:“抬也是瞎抬,那泥人是进土的货啦。”

那牛呢?姑妈,那虎人的牛呢?

那牛,那牛就是头疯牛了,据世友他们讲,他们赶到弯田时,那牛一边乱跑一边吃草,吃人家种的白菜,听到人声,那牛把头抬起来,世友说,那牛眼睛红得像起了火。那牛向人撞过来,尾巴硬得像一根钢鞭子,那牛埋着头向人冲,就像唱戏里的牛破阵。那牛是天黑时分才抓到的,它跑过大田冲在仓庄一个牛栏里逮到的,是用铁链子套它的脚,死死地套住了让它不能动。嗬,那天牛也被打了个半死,劳动力们驮起锄头脑砸它,照牛背上蒙,照头脑子上磕,就像砸石头。那畜牲骨头硬呢,先是哼都不哼一声,后来痛不过,背心骨可怜被砸塌了,它才叫起来。哞哞地叫着。据小赌庄的人说,那牛才对牙儿,最多是三牙,对牙三牙,就好比我们人十七八的小伙儿。十七八的小伙儿,也不怪它作怪,小畜牲还没骟呢。那牛被五七他们牵回家,又磕个半死,一连三天都不给草。牛后来被贱卖了,街上的牛贩子陈老板,两千多块收走了。都说当天晚上就杀掉了。牛被牵走的时候,屁股往后“坐”着,赖着不走,可怜的畜牲,就好像还恋家似的。牛被牛贩子牵着,脊背塌了,血淋淋的,一身都是伤。可怜啊,牛后来是哭了,眼泪一颗一颗的,顺着长眼睫毛,眨一下,滚一颗,牛的眼泪,就像滚大豆子。

听大家又说起牛,银虎手捂了肚子,称肚子有点疼。当事人,又为牛主人,最能道个丁丁卯卯。银虎歇歇给木然说道:

木然大母舅,秀芳婶婶跟你说的,大致上情况差不多,但是很有点出入。秀芳婶说她家用我的“牛短工”,这也是事实。但是,我要讲的是,那天犁弯三斗我们是借牛给他用,用你们文人话说,这叫友情出演,是不收费的。而且,大狗爷怕用牛,我是不想跟他调工的。我们家那天摘棉花,大狗爷你是知道的,走路都走不过人,我跟他调工只有我吃亏的份。但怎么说呢?我这人脸子薄,人家提出的事儿总不好推辞。

牛绳子滑脱了,我给我的牛上牛鼻串儿……

打断一下,他们说当时下田畈里有头小母牛,是不是因为小母牛呢?

小母牛?谁说的?即使有小母牛,那也是七里隔八丈的事。挨不着,与我给牛上鼻串儿不搭界。牛为什么会突然虎人呢?我想还是歇久了没用,八九月间水草丰盛,几个月没干活了,小牯牛养得胖墩墩的。懒巴子歇久了不干活,跟人一样的作点怪,这个也正常。

问题是牛虎了我之后,要叫我说,大狗爷被虎完全是“狗咬的,自讨的”。我当时肠子出来了,倒在地上。我喊大狗爷叫他快去喊人。他老人家倒好,不但不去喊人,却跑过来和牛较上了劲。他拿草遮子试牛,骂牛“瘟巴子作死吧”,牛把眼睛横着他了,他不晓得世象,拿起牛肩轭儿,拉架子要打牛。这下就把牛惹毛了,本来它就有气嘛。牛它可能晓得的,这是给大狗爷犁田,多出来的额外活,它对他本来就有气。大狗爷在后埂,牛在田前埂,隔着有四五丈远,那牛埋着头硬着尾巴冲过去……

我要说,我们那牛其实很乖,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它是我这些年看的牛中最听话的牛,喏,我现在的这头都比不上它。有一回断了索,我们撵着它的屁股后面追,唉,我们哪里跑得过它呀。以为它就这么跑了,没想到晚上八九点它自动地跑回了栏,我打电灯去看它,它怯怯地卧地上,把鼻子乖乖地伸给我,好让我拴住它。我抱草给它吃,它故意把气息弄得响响的,啊呼,啊呼,打喷嚏似的打响鼻,还用小短尾巴一下一下扫我的手。

它发怒把我挑起来,我的肠子哗哗流了一地,它是被吓住了,它当时把我轻轻地放到地上,你想想啊,一个人的肠子出来了,只要再摔重一点点,那还有命吗?大狗爷逗它骂它,我想当时它正有气,非是生别人的气,它可能是生自己的气。伤主的畜牲,它也许为之自责。坏了名声,这以后还怎么在牛堆里混下去?

但是,它终于还是伤了大狗爷,不管怎么说,它是有错的。不过,我打包票它是一时冲动,就是一个人失手做了一件错事,接下来局面搞得越来越糟,这种情况下没准就会进一步走错棋,于是再冲动,冲动是魔鬼呀。

关于捉牛,他们说得也不实在。牛在仓庄捉到的没错,但是并没有用铁链子。你要知道,它要是真发怒以人为敌,别说铁链子,就是钢链子你也套不住它。天黑时分,它要进栏,它要回家,这是它的习惯。牛已被人驯服了。

最后我不想说什么了。牛卖掉了,我们又买了一头牛。往后我们还得种田,我们种田仍然离不开牛。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动手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听说杀了牛,西芳当晚拿了黄裱纸到弯田烧了。我们的牛还很年轻,对牙牛,还不到三岁。

羊嘴吃过的草全死,牛嘴摸过的庄稼一旦活过来越长越兴旺。我和大狗爷没有死,我想我们是托牛的福。牛辛辛苦苦地为我们犁田打耙种粮食,叫我说么,我们所有的人都托牛的福。

但是,大狗爷他再也不种弯三斗了,就把田抛了荒。中猫的老婆捡起来种了,却又不用心,中猫老婆平时好打点小牌,半荒半种,哪,大舅你有空去看看,你家的弯三斗杂草比棉苗还深。

木然连敬了三根玉溪,世友才红着脸说了一番话。

那天我正在南头打牌,耳听见你们小赌庄那片田畈里,呼爹喊娘就像搞翻了天,我心想小赌庄打锣唱戏啊。可仔细听不是打锣唱戏,哪个在喊“救命救命啊!”“好人救命喽!”我们毛眼儿人都顺着那声音跑,我也往那儿跑,我当时肩上驮个大月锄,还亏得驮把锄头,不然的话,我跟你讲,我说不定也死在那放瘟的牛角下了。我跑得快,我是头一个赶到的,那时候银虎在荒田里仰身躺着,肠子流了一大摊,晒棉花絮似的。那时大狗爷被牛掼了好几下了,那小死瘟巴子多毒啊,大狗爷叫它拿头角捺在了田后埂,挑起来掼一下,挑起来掼一下,就像玩把戏摔一个泥猴……银虎、大狗爷两个泥猴都光着屁股,身上一根丝纱都不着,我怀疑那瘟巴子长了手,一件一件给剥去的,就像皮匠剥牛皮。皮匠剥牛皮,牛剥人的衣,把人脱得光赤条条的,我不晓得牛要干啥?当时120急救车子停小赌庄庄后的老马路上,头几天落了雨,死路哪能走啊,烂泥陷到脚巴肚!我,还有王哥哥,小苗五六个,都是我们毛眼儿的,我们光是抬他俩上那救护车子,来回折腾了两趟,肩膀皮都红了一层,瞎掉了我们小半下午工。现在我只讲一点,要叫我讲嘛银虎也好大狗爷也罢,他们都有点黑屁眼儿,做人有点不懂事。我们搭救他们忙了小半下午,他们后来只叫我们过去吃了顿寡饭,工钱嘛连一根毛都没有。这年头大家都搞饭吃,多少你总要拿一点吧,你拿一点说不定我们不收,我们不收归不收,你们总要出手吧。小赌庄看的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还有没有第二回呢?

世友想了想,狡黠一笑又说道:

我们毛眼儿跟小赌庄田挨田,相邻的邻上,我们毛眼儿不像你们小赌庄,我们庄上劳动力大多数在家,承你问,我们靠什么吃饭呢?一来我们种田,二来呢,嘿嘿,我们平时搞点副业捞点外花。打打短工呀,帮人家包插田呀,收入也还不错。顶不错呢,还是帮人家抬棺材……

我们这地方啊,如今长翅膀的鸟儿都飞进城发大财去了,嘿嘿,年轻人在城里飞扬快活,老年人在乡下老死。死了人了没有劳动力帮忙,这样一来哪个庄子死了人都来找我们毛眼儿。鸟死一堆毛,人死一泡屎。死人又不是一泡牛粪,又不能一锹戽出去,又不能臭在屋里,嘿嘿,他不找人怎么办?老了人的人家来找我们抬“重头”,烟都是好烟,酒都是好酒,工钱不少给。我们抬棺材,有时四个,有时六个,跟你说还有八个的呢,八抬八托多威风啊。一个“重头”抬下来你猜能挣多少?真菩萨前不讲假话,少的一百五,正常的两三张毛老头,多的嘛,哪,你像街上杀牛的陈老板,给他的娘下葬,人家那才叫阔呢,一人给四百块红包,外加一包大中华。额外呢,见人发一条全棉大手巾。手巾每家都给的,人家给我们揩汗正当应分,可是哪见过杀牛老板这样大方的,一甩就是一丈八尺长的。这人啦,还是要有钱,话又讲回来,有钱也要人舍得呀!

哪,我们搭救银虎和小大狗爷,把不省人事的两个泥人,比死尸还要重的两个抬上救护车,肩膀皮红一层,白白耽误了小半个下午。我们王哥哥后来讲嘛:还不如抬死人,抬死人还落条揩汗的手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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