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2011-08-15帅美华
□帅美华
柳絮与杨花
村里塘边,有树三棵,浓阴蔽日。初夏时节,素绒满塘,荡水难开,浣衣其下,少顷,飞花满身。但吾总认为此树非柳,柳者,垂天钓水、缠绵轻拂之细丝,它独不具备。
昨日陶馆见柳,细看其长条,枝叶间密生青色楔形小物,颇似毛毛虫,边缘有锯齿。难以想见,此便是絮。晏殊诗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千年之前,柳絮与梨花并举,千年之后,柳絮欲飞时,梨花处处香。斯人千古,物候不移。
杨与柳,谁又是谁,想必分清者寡,不然“杨柳”怎又合二为一,专指柳呢?但杨花与柳絮,意象却泾渭分明,女子轻浮者谓“水性杨花”,女子擅文者称“咏絮之才”,一贬一褒,相悬千里。
有人说:柳絮与杨花,有其分别。柳絮是虫媒花,飞于仲春,杨花为风媒花,开在初夏,一早一晚,节候不一。韩愈《晚春》诗曰: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杨花和榆荚相并,看来此言不差也。
村中池边之树,必是垂杨矣。
最懂柳絮与杨花者,应是坡公。“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青春得时,绘出柳絮之得意;在《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里,“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婉转凄恻,托意杨花之心酸。多情怎甚,萍踪无定,空惹啼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吾却无端地怀念起村中老树,临水自照,花飞满塘,轻怎甚?浮怎甚?倾尽一生,伤情何悔?
秋海棠
初知海棠,是部电视剧,名曰《秋海棠》,剧中男主角——“秋海棠”,是位戏子。当时年幼,并不知海棠为何物,一片深情付海棠,只觉其清恻凄美。
多年后,在一长者家,初见实物,怦然心动,点点娇红,缀于新叶间,婀娜多姿,婉转明媚,恰又在孟春时,百花未就,唯它独领风骚。
一见倾心,大致若此罢?从此,情丝长挂。
早春之花,大都花叶参商,难成掩映,像玉兰、桃梨,皆是如此,花开叶未生,叶生花已尽,但海棠独外,花开之时,绿叶丛簇,清丽和婉,更显花美。
蜀地海棠,多而繁盛,杜甫独不吟咏,只因其母,乳名为海棠。苏轼为歌妓李宜题诗: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化用其典,也使李宜名留千古。
张爱玲曾言:人世间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可见万卉之中,她对海棠,情有独钟,爱之入骨,才会求全责备。
《冷斋夜话》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从此,名花与美人,相映成趣,便留下了“海棠春睡”的佳话。大才子苏东坡更是出语新奇,“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把海棠推向了绝美的境地,从此,海棠遂有“解语花”之美称。
而吾独爱海棠之花叶两相亲!
枇杷花
它竟是那样不像花。
从远处看,在伞盖一样浓密的绿里,几簇暗淡的灰,那能叫花吗?即使来到树下,仔细地瞧,焦黄的败蕊,经久不去,密密丛生的绣色绒毛,恣意蔓延,只留中间一点点淡黄,不寻觅不易见着的黄,如一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妇人,微露一双纯净的眼睛,关于花的一切空灵、娇艳和柔嫩,它都是没有的,更别说清香袭人了。
而它确确实实是花,开在冬季,且花期长达一季,且能结出鲜美的果子。枇杷果,色泽金黄,柔软多汁,酸甜适度,是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被誉为“果中之皇”,且熟得最早,与杨梅、樱桃并称初夏三姐妹。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也是高傲的梅永远都比不了的。
世间的花尽如世间的女子,有的娇媚,有的孤傲,有的清纯,有的富贵,有的活泼,有的幽雅……那枇杷花代表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
翻遍古今的诗文,谁也没把枇杷花比过女人。
读王建的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这首诗是寄给蜀中薛涛的。我霎时便愣住了,这个薛涛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她的居所旁不种桃李,不种牡丹,不种菊,也不种梅,偏种枇杷?那至冬才开的枇杷花?
她八岁,面对眼前的古桐,就能接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样工整的句子,这样的才情,比之禀咏絮才的道缊,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她就是二月梢头那一朵明媚的豆蔻花,羞涩中暗藏着清丽。
可是没想到,一语成谶,父亲早逝,为了生存,她沦落风尘,真的过起了迎来送往的乐伎生活。她以自己的美貌、敏慧、多才艺,倾动一时,多少才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春风桃李,尽管铺天盖地,但她的心始终是寂寞的。
浣花溪旁,她把芙蓉花瓣一片片地捣烂,加入清澈的浣溪水,调成深红的芙蓉汁,在柔软的纸页上,一遍遍地涂抹,制成深红色精美的小彩笺,题上深情的诗句,然后,折成小船,沿着浣溪水慢慢地流。
芙蓉树下,浣花溪边,她的眼神热烈而辽远,在她最好的时光里,她多么渴望一场爱情,一场轰天动地,情深意切的真爱。
42岁时,元稹来到了她眼前,她爱上了他,像一株秋风里的菊,不顾一切地,释放着她所有的灿烂和金黄。“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她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痴痴地展望着他们美好的未来。
她的细腻风光,他是懂得的,但他永远不满足一个女人,他走了,他又有了新的欢爱。一段不能忘怀的情,换得一生不能抚平的伤。但她是高傲的。
一路走来,四季的花,她都看过,四季的情怀,她都拥有过。她累了,倦了,繁华过后,她再也不愿看那些明媚与鲜妍。她的心淡了,静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既然精彩过,这就已足够!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枇杷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