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2011-08-15□周文
□周 文
柴
□周 文
如今的日子真是好过。城里好过,乡下也好过。标志之一,就是不用为柴受累和发愁。
柴米油盐酱醋茶,古来开门七件事,唯此为大。凡乔迁,各地风俗不同,一个礼仪却断不能少,就是家中担负承传香火重任的晚辈代表人物,也就那长子长孙吧,须十分小心庄严地于旧居炉灶上取一星火种,捧到新居并点燃,谓之“过火”。柴乃居家过日子最起码最基本的条件,家中无柴,意味着穷困到了底,日子没法过下去。至于形容文化繁荣昌盛、发扬光大,谓之“薪火相传”,“薪”者,柴也,这是引申义,多了去了。
几十年前,咱中国老百姓大多过的是穷苦日子,完全不必为柴米油盐犯愁者,少。我乃浅薄之人,若有人问及 “你干过的活哪样最苦?”必定毫不迟疑地回答:“打柴!”
老家在平原河谷地区,方圆几十里没有像样的山,不产柴。可家里养人十余口,养猪十几头,两盘老虎灶天天得烧哇。烧什么呢?能烧尽烧、应烧尽烧,稻草、豆秸、芝麻秆、棉花秆是柴,村边和野地捡来的枝枝叶叶、枯草烂茎是柴,猪牛拉的屎拌和拌和糊墙上晒干了也是柴。这些还不够,还解决不了“生计”问题,得有“硬柴”,就是树枝树干那样的柴。那就只有到三四十里开外的大山里去砍了。好些年,我家通往大山的路,就是布满车辙的“柴路”。我尚年幼无力打柴时,但见村中大人总是行色匆匆,扛着扁担别着刀,或推着独轮“鸡公车”,天没放亮出门去,暮色沉沉荷柴归,一个个累得面发黑嘴发白腿抽筋。勤快的人,大年初一就砍柴;再懒的人,每年也得进山几十回。小学还没读完,我就跟着大人屁股后头打柴了,先是小扁担小捆,后是大扁担大捆,轻时二三十斤,最重挑过一百三十多斤。长成半大小子了,就学着大人用“鸡公车”推,这既要力气也要技术,村里的壮汉有一车推过四百多斤的,我不行,二百五到顶。打柴之路漫长而坎坷,其中滋味道不尽。若以诗人的眼光看,春花惹眼,秋实诱人,鸟鸣啁啾,草木清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路风光无限好。更有“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样的画意诗情可品,何等浪漫。可打柴的人谁有这份闲心,重压在身心,唯有苦和累。我的体验,打柴的苦处起码有四:一谓远行之苦,一去一返,算上爬山越岭,每趟下来百余里,光走路脚都要起泡;二谓砍伐之苦,荆棘刺人毒虫蜇手竹茬树蔸扎脚,砍大树一不小心会受伤,有生命危险;三谓搬运之苦,百十斤甚至几百斤硬梆梆的大杆小枝,从山上挪到山下,从遥远的地方肩挑车推到家里,谈何容易;四谓饥馁之苦,早出晚归,在外十几小时,高强度劳动,其间一次中餐,只能吃“食筒”带去的冷饭,下饭的多半只有咸菜霉豆腐,进山后找不到可喝之水,渴急了,野兽脚窝里的积水蹲下去便吮,浓烈的尿臊味直冲肺腑。打柴之苦,难以言状。野史中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发迹之前是樵夫,樵夫即以打柴为生的人,那便是朱皇帝最受苦受难的时候。
村前一里外,有座“猪牯山”,是打柴必经之路。上山下山皆陡坡,每回推柴到山前,我那腿肚子就不由自主抽搐。你想想,已经筋疲力尽的人了,再躬腰绷腿翘屁股一步步将沉重的柴车“推”上山去,又挺胸凸胯踮着脚一步步“推”下山来,实在是要命的事。祖父其时八十多岁了,不能亲自远行打柴,多少次,我的柴车一到山前,老爷子便提着粗粗的草绳迎上来了,把那绳子一头绑在我的柴车架子上,一头紧扣着他多骨少肉的肩背,将车和我一同拉上山去。柴路有大约七八里是简易公路,偶尔有拖拉机突突开过,某日,看到一台四轮“丰收”过来,驾驶员是认识的人,车斗也是空的,便央求“搭我一段好么”,那老兄昂首直视前方,硬硬地甩来一句话,让人很难忘记:“搭你?你姐姐搭给我好么?”
柴来之不易,祖母惜柴如金。平时烧饭炒菜,她只用稻草秸秆之类的“软柴”,一会儿铲菜洗锅忙上,一会儿添草拨火忙下,人在案板锅台灶口之间转圈圈,一顿饭做熟,稀疏的头发里要落二两灰。逢年过节或家里办酒请客,须用大甑蒸饭大锅煮菜,或熬糖酿酒做豆腐大动锅灶时,则一定得用“硬柴”,劈成小块,专人坐灶前烧火。也有奢侈的时候,一年一回,就是年三十晚上“守岁”,挑拣出最干燥梆实的“硬柴”,支在祖屋厅堂中央的大火盆里烧,全家人围坐着谈天说地到天明,那晚要消耗一两担柴。
人口灶口,无多净少。人人去砍树,青山留不住。不长的时间,近处的山丘秃了,远处的山峰稀了,政府也下禁令不让人进山砍树了。老家一带,已无“硬柴”可砍可烧,于是改烧煤渣煤饼煤球。增加了开支,省了打柴的劳苦,那时百姓的钱也多了些,实在都是好事。近些年,各地大搞新农村建设,兴起“猪沼菜”、“猪沼果”,不少人家用上了沼气,既省钱省事又清洁环保,更是值得庆幸的。
鄙人不才,凭幸运跳出农门,不经意做了“城里人”,早就摆脱了负薪远行之苦。然而,“柴”的困扰,持续了很多年。从上世纪80年代参加工作开始,取火做饭经历了几个阶段:先是用煤球,每日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生炉子,满手墨黑满屋窜烟;后改烧蜂窝煤,可以留底火,省了许多事;再后用罐装液化气,洁净卫生,恼人的是不断提价,烧得心疼;又再后就是焦化煤气、水煤气,直到现在用上了西北远道而来的天然气。灶具也发生了不知多少轮变化,乡下的老虎灶很少了,城里的煤球炉快成文物了。一叶知秋,一柴知进步,柴与灶的变迁,恰恰象征着社会的发展、文明的提升、人民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的提高。
没饭吃嫌日长,没被盖嫌夜长,快活日子容易过。已然不再受那打柴之苦,想想打柴的岁月,品品当下的时光,常怀感恩之心。也想:山上的树木没多少了,地下的煤炭石油没多少了,太阳的光芒也捉摸不定了,往后再往后,人靠什么来当“柴”烧呢?草木葱茏,是长在地面上的“柴”,而煤炭石油天然气,当年不也是长在地面上的“柴”吗?科学家告诉我们物质不灭,过去的花草树木、现在的树木花草若是都没有了,会“转化”出一些什么“物质”来呢?
实在想不明白,且找杯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