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杨梅
2011-08-15□邹冰
□邹 冰
芒种过后,县城的小街道上会有人卖杨梅。鲜红的、绛紫的杨梅混合在一起,在竹条编织的篮子里,显得清爽洁净。杨梅都是从附近果园摘来的,有些杨梅还带着几滴刚过去的雨水,也会夹杂几片油绿的叶子,都是水分充溢的模样。如今,杨梅也沾上了现代科技的光,它们的个头都很大,大到让人望而生畏,伸出的手不知捏住哪一颗。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吞咽第一颗杨梅的时候,手里已经捏着第二颗了。从前的杨梅来自深山,全是野生的,个头不及现在杨梅的一半,酸涩的味儿远远盖过如今的甘甜。
仿佛一夜之间,山野便斑斓起来了。枞树林、柞树林、灌木从,隐藏布谷鸟、斑鸠、啄木鸟,隐藏甲虫、蟋蟀、黑毛虫,隐藏蜜蜂、蝴蝶……各种山果在阳光下,站起来,一一报到,我们却叫不出它们的学名。
杨梅也熟了。向阳的山间沟壑,一棵棵杨梅树风景般站立,绿得发亮的叶子间,点缀着一枚枚玛瑙般的果子,从浅绿到淡红,再到深红,从生涩到成熟,像一群群嬉戏的女孩子。
长在深山,不用一钱买的杨梅,是我们穷孩子能想象得出的最美的温暖。从树上摘下最大最红的一枚,在手掌中,像跳动的火焰,总不忍吞掉,握着,握着,它们成为了汁液,染红手心,染红衣兜。被珍藏的时光磨碎,要比自己吞掉快乐。长大后的某一天,突然回忆,手上还留有杨梅的余香。
杨梅熟了的日子,小镇的街巷也有卖杨梅的。小巧的竹篮,杨梅红艳艳地,勾人食欲。卖杨梅的低着头坐着,乡里人都羞于吆喝。用玻璃杯或搪瓷缸做量具,一杯一杯地要价。卖杨梅的多是女人,有时旁边会坐个孩子。孩子怕生,眼睛滴溜溜地躲着什么。
有一次路过,卖杨梅的是位老大爷,旁边坐着个小女孩,女孩的眼睛澄澈得像一泓清泉,乌黑的眼珠看见生人便羞涩地藏起来。她的米黄色小褂有点旧,上面沾了几点杨梅汁,羊角辫有几天没梳了,辫上挂着一寸长的枯草。
老人的杨梅五分钱一杯,我买了一杯,老人在杯子上堆了个小山尖,杨梅倒进我兜里时,他唯恐分量不足,又抓了一小把给我。老人的举动过于憨厚,仿佛母亲。我又买了一杯,想对老人说,有人这样一杯要一毛钱。老人篮里的杨梅以红居多,明艳、动人。想多买几杯,怕占了他的便宜;不多买,又怕老人的杨梅卖不完。那些杨梅是会变成小女孩头上的皮筋,写字的铅笔的。
犹豫过后,起身离开。
其实是带着些微痛的。那样淳朴的老人,那样清纯的女孩,面对他们,会流露出孩童般的依恋。
第二天又踏上了那条小巷,还是那位老人,还是那位羞涩的女孩。女孩在堆得山尖似的杨梅上搁了一只麦秸编的蚂蚱,简简单单有点儿拙的蚂蚱。以后,每一个杨梅成熟的季节,我就往那条小巷走,想再遇见那位老人和那个小女孩。虽然到现在,我依然不能确定该不该多买他篮里的杨梅。
有一次在办公室,小几岁的同事聊起了她初中的一位女同学,那是一个特别勤奋、乖巧的女孩,考试总能拿第一。初中刚毕业,家里就给找了婆家。女孩哭着对母亲说,我要考大学,将来光宗耀祖,别人觉得读书难,我觉得一点都不难,我会考上的。母亲说,女孩不读书也罢,早嫁早好,你哥哥还等你的见面礼娶嫂子。同事的眼睛有点湿了,我强忍着,早已被世俗冰镇的内心,习惯于提防这样的感动。
然而,不知怎的,那泓清泉般的眼睛,那沾了枯草的羊角辫就在我眼前晃起来。同事说的女孩,该不会是曾送给我一只拙拙的蚂蚱的小女孩吧?
初夏,故乡一年一度的杨梅节又开始了。漫山遍野人工栽种的杨梅树下,聚集了许多游客,艳丽的杨梅被人一颗颗地从树上摘下,装在精致的包装盒里,流向四面八方。
我梦魇似的,一直惦着,记忆中的女孩,她有没有承包大片荒山种植杨梅发家致富?她会不会成为一位精明干练的女庄园主?我知道这是励志作品中的情节,生活跟文艺不同。
其实,故乡不远,回去就能解开谜底。因了内心一丝丝的痛,总也不能。
朋友从杨梅节回来,带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杨梅。我打开盒子,拿出一枚攥在手中,那些酸甜的汁液渐渐从指缝间溢出,我知道,汁液掉在衣服上,会留下难以清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