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物形象看康拉德作品的矛盾性
2011-08-15裴研
裴 研
康拉德是一位具有矛盾性的作家,他的人生曲折艰辛,生活经历复杂,深受多种社会思潮的冲击,使其作品具有复杂性和矛盾性。因此在康拉德的作品中,我们常常会发现存在两种对立的观点和态度,这两种对立的观点和态度时时处于相互纠缠冲突之中,从而使作品呈现出对立冲突的内在矛盾性,反映出作者犹豫不决、前后矛盾的观点和态度。本文将从康拉德丛林小说的人物形象来分析康拉德作品的矛盾性。
《阿尔梅耶的愚蠢》是康拉德早期的冒险小说,表现了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本性善良的阿尔梅耶受殖民主义欺骗,怀着发财梦想来到马来丛林探险,作为白种人的他瞧不起马来人,更不屑与之往来。讽刺的是他却贪图林格船长的财产,娶了林格的一位马来养女为妻。他个性上优柔寡断、懦弱无能,既无骑士之勇,更无骑士之才,根本无法管理好公司,但林格也后继乏人,没有别的选择。康拉德笔下的阿尔梅耶就是马来丛林中一个无勇无才的普通的殖民者形象,是一个反英雄形象,与传统的白人殖民者智勇双全的光辉形象截然不同。
康拉德小说里其他种族的人物大多野蛮怪诞、不可理喻,比如阿尔梅耶的马来妻子,她野蛮无情、喜怒无常,常常会歇斯底里地叫骂,破坏房间里的东西,甚至跟阿尔梅耶扭打。此外,她的言语及表情也是非常夸张,如在她叫阿尔梅耶吃饭时的尖叫,在把女儿赶出家门时无情的眼神和推着女儿强迫其离开时野蛮的动作,在对马来人巴巴拉蚩的描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康拉德也有意对其进行了丑化,把巴巴拉蚩写成是一个满脸麻子、因小时候患天花嘴唇和鼻子可怕地变形的独眼龙。
通过阿尔梅耶这一懦弱无能的反骑士英雄形象以及殖民主义在马来遇到的困境,康拉德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进行了批判。然而,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将非白种人妖魔化,表现出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倾向。这种矛盾性展示了康拉德思想上的矛盾性,他一方面对种族主义、殖民主义深感不满,另一方面骑士情结使他又认为种族优劣是客观存在的,西方文明教化是必要的。
《海隅逐客》的矛盾性集中体现在巴巴拉蚩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首先,为了迎合当时西方的想象,康拉德对巴巴拉蚩的描述沿用了帝国冒险小说的套路,故事中巴巴拉蚩首先就是野蛮的马来土著和丑陋的海盗的形象:新冒起的火照亮了他那宽阔、黝黑、布满痘疤的脸,大大的嘴唇上沾满了槟榔汁,看上去活像一个深深凹陷的伤痕在滴血。火光反照在他的独眼中,使他的眼睛虎虎有神,但短暂的火光熄灭后,便什么都完结了。这分明就是强盗的嘴脸,是按照西方人的思维而对马来土著的丑化,丑恶的外表下自然是卑劣的德行:“他骁勇过人,嗜血成性,毫无爱心。痛恨白人,白人干不过他那些杀人越货、绑架勒索、贩卖奴隶以及纵火烧掠的勾当”。
但在另一方面,康拉德也从马来人的角度来看,向我们展示了截然不同的形象,是与威廉斯等白人完全相反的,在马来人的眼中,巴巴拉蚩是聪明而勇敢的人,充满智慧,远见卓识。在瞎眼的马来酋长奥马的女儿爱莎的眼里,巴巴拉蚩是友善、忠诚和勇敢的英雄。在和欧洲人战斗中,巴巴拉蚩英勇无畏,奋不顾身救出大火中的奥马和他的女儿爱莎。在森巴,老上司奥马瞎眼残弱,生活无法自理,徒添累赘,巴巴拉蚩没有因此而遗弃,反而对他悉心照顾。
康拉德分别通过白人和马来人两种视角透视巴巴拉蚩,得出截然不同的对立的形象,让我们看到巴巴拉蚩人物形象矛盾的背后是康拉德思想上的矛盾性。
《黑暗之心》中人物形象的矛盾性在库兹的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库兹不仅是是殖民主义时代的骑士,更加是邪恶人性膨胀失控的代表,也是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的牺牲品,是西方文明培养的优秀人才,也是堕落在非洲丛林邪恶魔头。他洗劫村庄,疯狂杀戮,残害一切,临终却悔悟,感受到人性堕落带来的恐怖。从传播文明的光明使者到残害一切的恶魔,从善良正直的西方骑士到疯狂掠夺的强盗。库兹的堕落过程是人性堕落的过程,象征着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堕落。通过马洛以及库兹未婚妻的对他的评论,康拉德展示他对库兹悲惨命运的深刻的同情。康拉德通过库兹这一人物形象警告人们,如果不对自我、不对对人性进行克制和规范,每个人都有成为另一个库兹的可能。康拉德对库兹的矛盾态度是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矛盾,也是对人性、对人类灵魂的拯救既悲观又抱有希望的矛盾。
此外,康拉德有意无意地把库兹的非洲情妇和欧洲未婚妻进行的对比也体现了他的白种人优越感,库兹的非洲情妇外表怪异,身上到处都缠着铜丝线,装饰古怪而显得可怕,动作夸张怪异,而且整天没有语言,甚至似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而库兹的欧洲未婚妻则有一头漂亮的头发,洁白的脸,清秀的眉毛,似有光环围绕在四周,读者看到的是纯洁圣女般的形象。非洲怪妇和欧洲圣女有意无意的对比反差展示出康拉德内心的白人种族优越感,非洲情妇让我们想到殖民主义堕落的根源,痴心忠诚的欧洲圣女又让人在感叹殖民主义的欺骗和残酷的同时又对殖民主义产生怜悯和同情,这种两重性和矛盾性深刻表明了康拉德内心的骑士情结的拯救心态的内在矛盾性。
《吉姆爷》小说里的吉姆是具有英雄理想、追求基督道德的道德至上主义者,是善良正直的白人骑士,是西方基督教道德教化的代表,同是也是伪善基督教道德的牺牲品。生于牧师之家的吉姆,是在基督教的教化和熏染下成长的,从小就抱有救世的英雄理想和强烈的自我道德优越感。但这种道德优越感却使吉姆将自己视作救世的基督,无法容忍自己的缺点,以拯救黑暗中的人们为己任,把荣誉看成比生命还重要。一旦犯错,他无法原谅自己,因此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由此背上沉重的精神包袱,开始了漫长的赎罪之路并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康拉德通过吉姆这位善良正直的青年悲剧性的命运来批判西方基督文明的伪善道德对人的束缚和异化。在更深的层面上,吉姆代表了库兹之后的新一代殖民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也是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牺牲品。康拉德通过吉姆在反反复复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自我的精神乐园中逐步展示吉姆的殖民主义及种族主义思想,通过其命运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意识进行批判。
另一方面,吉姆被塑造成悲剧英雄,不断追求精神上的升华以及自我道德的完善,他的道德优越感和精英意识的救世心态使他把自己看作救世英雄,虽然作者将其看成虚妄的,但技术上却将其英雄化:也就是说康拉德明显是把吉姆塑造成殖民英雄,体现了康拉德潜在的骑士精神。吉姆在自我赎罪的过程中表现出勇往直前的精神,但这种精神事实上被康拉德先天性的赋予了白人殖民者,无论他们是犯错或者是改错都处于主动地位。
通过对康拉德丛林小说系列人物形象的矛盾性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康拉德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既批判又同情,对骑士精神的精英意识和救世心态怀有既推崇又反讽的复杂、矛盾的心态,而这种复杂性和矛盾性是与康拉德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的复杂多变、康拉德本人经历曲折以及他受到多种文化思潮的影响密不可分的。正如一切伟大作品都是对复杂而矛盾的现实的正视和真实展示,康拉德没有逃避自己思想上的这种矛盾性,骑士精神的救世心态使他正视自己内心的困惑和矛盾,在小说中进行了真实的反映,寻求拯救之途,他的矛盾是社会、时代的矛盾,而他的作品也是时代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