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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作为文本的正仓院藏《王勃诗序》

2011-08-15道坂昭广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王勃现行笔者

[日]道坂昭广

绪 言

日本正仓院藏有初唐文学者王勃文集的一部分,这已经罗振玉、内藤湖南博士的介绍滋布于世。①参见罗振玉《王子安集佚文》(1918年),內藤湖南《正倉院藏尊藏二舊鈔本に就きて》(1922年)。但最早提及《诗序》的是杨守敬的《日本访书志》(1897年)。杨守敬将日本博物局石印版(1884年)影印,但此时杨守敬不知底本藏于奈良正仓院。此文集题名为《王勃诗序》。“序”这一文体在王勃生平期渐趋成熟,因此可以说《王勃诗序》反映了王勃的生平经历。所抄写的王勃序共有41篇,文献价值极高。如佚文,仅正仓院所藏诗序,即有20篇不见于中土文献。

从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对正仓院藏《王勃诗序》最为详致的介绍应举山川英彦代表撰写的《正倉院本王勃詩序の研究I》(《神户市外国语大学外国学研究》30,1994年)。此书以四部分构成:“研究篇”综合概括了对王勃与《王勃诗序》的先行研究;“译注篇”将一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且对此加以注释;“本文翻刻”将全文翻刻;最后附上“一字索引”,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本文试借用《正倉院本王勃詩序の研究I》等前人研究成果,藉此说明作为文本的正仓院藏《王勃诗序》的特色与意义。笔者认为,通过与中国遗存的作品进行比较,正仓院本的价值才能更好地体现出来。因此本文先将20篇佚文排除在外,将焦点对准中日两国共存的21篇进行考察。②请参照笔者《正倉院藏「王勃詩序」校勘表》(日本文科省科研费报告,2009年)。

正仓院本与《王子安集注》(现行本)

王勃文集是王勃死后不久,由他的兄弟收集编写的。与王勃同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写的序文中有其记录。可惜此文集已佚,现今流传的皆为明朝时期的重编本。它们都选录宋代编撰的《文苑英华》等文集,即为辑本。清代蒋清翊对其加以注释。蒋清翊《王子安集注》现多用于解读王勃作品。因此,笔者在此将正仓院本与《王子安集注》(以下称之为“现行本”)作比较。

蒋清翊历时12年完成现行本,尽心竭虑,其注极为详细。而蒋清翊作注的王勃作品,已在反复的抄写过程中,由于错字等原因,文意发生扭曲,甚至有多处无法完整解释的部分。对这些典据不明、文意不通的部分,蒋清翊自己也指出“出典未详”或抄写过程中存在讹误的可能性。对前者,《正倉院本王勃詩序の研究I》已有指出。在此,笔者着重介绍后者。

例如,《山家兴序》(现行本为《山亭兴序》,见卷九)中,蒋清翊将现行本的“山腰半折”判断为“山腰半坼”,并断言“折是坼讹”。正仓院本与蒋氏见解相同,也将此作“山腰半坼”。另在《上巳浮江宴序》(卷七)中,对于现行本的“云开胜地”,蒋清翊注作“云开未详,疑是灵开讹”。正仓院本也将此作“灵开胜地”。此类注不但显示了蒋清翊学识深厚,而且证实了作为文本,正仓院本优于其他文本。

如上所述,现行本是在王勃文集佚失之后,根据《文苑英华》再编而成的辑本。上述诸例已说明,在抄写过程中文字发生了变化。而在《文苑英华》编撰阶段,多处存在这种同文异字的记录。比如在《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卷八)中有“俗宠不动时,充皇王之万姓”两句。《文苑英华》(卷七三四)“宠”字下注记“一作识”、“皇”字下注记“一作帝”。并且在“英王入坐,牢醴还陈”中的“牢醴”下注记“一作醴酒”。这些注充分说明当时已存在不同文本的王勃作品。正仓院本皆抄录上述三例中“一作”之字。如今无法揭明《文苑英华》未采录“一作”之字的理由,上举诸例说明正仓院本根据不同文本抄写王勃作品,而这很有可能就是最初的王勃作品。

正仓院本的误字与漏写

正仓院本虽可能保存着初期王勃文集的面貌,但此书绝不是无谬之文本。人们在抄写一定量的文章时,不可能不出现误字与漏写。就笔者自身经历来看,无法相信此类人的存在。就连打印技术相当普及的现代社会中,也常发生打错打漏的现象。更何况是抄写,其误字、漏写发生的可能性极高。此见解稍偏颇于个人感想,但在此笔者意在指出:正仓院本当然也存在讹误。

“寤寐奇托”(《圣泉宴序》,见卷三)一句,现行本将“奇托”作“寄托”。“荣林之足道”(《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遇饯霍(崔)使君序》,见卷八)一句,将“荣林”作“荣枯”。“乃知两卿投分”(《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见卷七)一句,将“两卿”作“两乡”。上述诸例,从文意来判断,现行本字义顺畅,文字为优。这是相似字型导致抄写讹误。现今社会的我们,包括笔者,也常犯此种误写错误。

另外,从文体而论,王勃诗序皆为骈文。骈文具有用典、平仄规律交替、对仗等形态特征。特别是后两点使骈文深具和谐韵律。以下将指出从骈文的文体特征来判断文体结构不完整的部分。称之为“脱字”,不如称之为“脱句”的部分。众所周知,正仓院本由日本人抄写。也可以说,正仓院本之所以具有这种讹误,就是因为它成书于日本人之手。或者,就如藏中进先生假设,在极为短暂的抄写时间内抄写者慌忙作业,以导致此种讹误。①《正倉院本「王勃詩序集」について》,《正倉院本王勃詩序の研究I》所收。以下,具体观之。

正仓院本《游庙山序》(现行本《游山庙序》,见卷七)中有“方欲敛手钟鼎,息肩岩石。绝视听于度外,其不然”一句。第三句没有对句的对象,从将对句作为重要构成因素的骈文原则来看,这部分不符合文体要求。而且现行本将此写作“绝视听于寰中,置形骸于度外”的对句。正仓院本抄写者很可能被两句共有的“于”字所牵连,合作为“○○○于○○”一句。原本必与现行本的对仗格式相同。

另外还可以指出同样的错误。

王子猷之独兴,不觉浮舟。

嵇叔夜之相知。

乃知两卿投分,林泉可攘袂而游。

千里同心,烟霞可传檄而定。

这是上面所言及的《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中的一部分。后四句为隔句对,第一句和第三句、第二句和第四句构成对仗。另一方面,前半部分的第一句和第三句构成对仗,但是第二句没有对应的第四句。看现行本该部分,如下:

王子猷之独兴,不觉浮舟。

嵇叔夜之相知,欣然命驾。

琴樽佳赏,始诣临邛。

口腹良游,未辞安邑。

乃知两乡投分,林泉可攘袂而游。

千里同心,烟霞可传檄而定。

由此得知,正仓院本不但将第二句对应的第四句抄写遗漏,而且对另一组隔句对仗也未作抄录。

《正倉院本王勃詩序の研究I》已指出,现行本也写漏了“亦当将军塞上,咏苏武之秋風,隐士山前,歌王孙之春草”(《越州永兴县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见卷八)四句。一组隔句对仗构成一个系统,表达一个完整的文意。所以将一组四句全都写漏,这种错误是可以理解的。与此相比,将对句中的单句遗漏抄写,正仓院本的此种错误可谓简单讹误。但从另一种角度分析此种错误,由此能瞥见抄写者对此抄写工作的态度。

真挚的抄写态度

笔者认为,此种将对句中的单句写漏的错误,实际上暗示着作为文本的正仓院本的优越性。抄写者机械式地抄写导致了此种讹误,即这种写漏另一方面说明了抄写者的抄写态度。至少,抄写者未将抄写对象作为文学作品来解读鉴赏。如果将抄写对象作为文学作品来解读鉴赏,也不会出现此类讹误。这样看来,正仓院本的抄写者未站在读者的角度任意改写作品,正因如此,正仓院本很可能是一部优秀的文本。

从近代文本批判的观点来看,抄写者改写原本是非常重大的问题,但是在抄写时代这并不是罕见的事例。笔者认为,正仓院本的序作品中,在用典部分这种现象最为明显。将此与现行本作对照。

《送劼赴太学序》(卷八)是王勃在其弟劼的送别宴上所作的送序。此作品中的“大雅不云乎,无念尔祖。易不云乎,干父之蛊。书不云乎,友于兄弟。诗不云乎,求其友生。四者备矣”,是以儒家经典《诗经》、《易经》、《尚书》为典据。与现行本对照,正仓院本没有“乎”字,对这一差异,在此暂且不论。现行本将后四句写作“书不云,惟孝友于。诗不云,不如友生”,这与正仓院本有出入。两者都将《尚书》中的“惟孝友于兄弟”一句作为典据,但选择方法则不同。就《诗经》而论,正仓院本将《小雅·伐木》作为典据,现行本则将《小雅·棠棣》中的一句作为典据。

另外,《秋日宴山亭序》(现行本作《秋日宴季处士宅序》,见卷六)中有句对仗“依稀旧识,款吴郑之班荆,乐莫新交,申孔郯之倾盖”。正仓院本为“款”,现行本为“欢”。此差异固然重要,但笔者认为,更需要注目的是“郯”和“程”的差异。两者运用同一典故,但是组成句子的方法导致此种差异。蒋清翊已指出,这句将《孔子家语》(致思第八)“孔子之郯,遭程子于涂,倾盖而终日”作为典据。现行本注目孔子和程子两人物,写作“孔程”。但是此句的对仗句中的“吴郑”是将《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六年)“伍举奔郑……声子将如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作为典据的。“吴郑”即是人物加地名的组合。因此这第四句极有可能不是人名加人名的“孔程”,而是人名加地名的“孔郯”。①从平仄交替规律来考虑,此句中的此部分应为平声。“程”与“郯”同为平声。当然,这也许是正仓院本的讹误。但是,这种差异无疑是由抄写者的才学导致的后果。这应是与单纯的错写有本质区别的。一般来讲,运用典故时,对出典的了解越深,改写的可能性也越大。然而,抄录之人的意图性改写,对正仓院本抄写者来说是遥之不及的行为。

正仓院本虽有多处错写、漏写等单纯错误,但可以想象它基本上保存着原初的形态。所以,探讨正仓院本与现行本之间的差异时,更需谨慎。

正仓院本与现行本的对立

有两篇同一内容、不同题名的作品:现行本题为《越州秋日宴山亭序》(卷六),正仓院本则题为《新都县杨干嘉池亭夜宴序》。越州是现今浙江省绍兴,新都是四川省成都东北部的小镇。由内容来看,正仓院本优于现行本。蒋清翊也指出,“越州”应该改成“益州”。笔者无意详论题名问题。笔者注目的是“是以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客之文;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的隔句对仗。“谢客”即是谢灵运。此句将谢灵运、屈原两个文人作为对仗典据,此对仗句文意畅通,形式极为完整。另一方面,正仓院本将现行本的“是以东山可望”作“则知东扉可望”。对应“南国”这一词的,或许“东山”比“东扉”更合适。关于“东山”,蒋清翊将“谢太傅盘桓东山”(《世说新语·雅量篇》)作为典据,也就是说以东晋时代政治和文化的代表人谢安为典故。谢灵运的诗赋里也有将东山作为憧憬对象的作品。而正仓院本的“东扉”也非无凭之句,它以下文为典据: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文选》卷 22)

这首诗以精美的笔法描绘山水,是谢灵运的代表作之一。也包括“东扉”一词,王勃的这组对仗有可能将此诗作为典据。笔者认为,正仓院本的“东扉”一词是根据原初的王勃集正确抄写的。上已言及,蒋清翊附注态度极为认真,根据某个典故,应选某个字句,他都有详论。而在抄写过程中也可能发生连蒋清翊也未能发现的传写讹误。可举下例。

《秋日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卷九)中有“故仆射群公”一句。对句中的“仆射”,蒋清翊注:“《旧唐书·职官志》,尚书都省左右仆射各一员。注,从二品”。“仆射”一注实为正确。但正如蒋清翊注,“仆射”为中央政府的高官,很难想象此种高官参加地方小官之宴。正仓院本将此句写作“故仆于群公”。此句虽为散句,但从接下来的对仗“相知非不深也,相期非不厚也”的内容考虑,正确的应是正仓院本。①何林天先生在《重订新校王子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中也指出,此处不应为“射”,应为“于”。由此可知,我们应对两本之间的差异详细论证,留心探讨。

对于同样的差异,笔者最后指出一个,即《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卷八),另名《滕王阁序》。它是王勃的代表作品。关于这篇序文的由来,唐末王定保编《唐摭言》(卷五)有一段生动的记载:都督阎公在滕王阁大宴宾客,他请参加宴会的文人作文章。王勃以外,大家都谦让。原来阎公的本意是让其婿作序以彰其名,不料王勃却提笔就作。阎公愤然离席,令下官伺其下笔。初闻开头。阎公评价说“亦是老生常谈”,意思就是表现陈腐。接着又报,阎公闻之“沉吟不言”。及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句对仗,大惊喊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随即款待王勃。

《唐摭言》熠熠生辉的描写,使《滕王阁序》与这组对仗真正成为了不朽的名文名句。正因为它的珍词秀句,这组对仗也引起各种争议。争议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对“○○与○○**,○○共○○**”的对仗格式的注目。此种七字对仗自南北朝末期到王勃创作鼎盛时期层见迭出,故不足以将此句称为千古名句。②这种评论以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五)和王楙客《野客丛书》(卷十三)为代表。另一种是关于文字解释的争议。特别是对“落霞”与“孤鹜”一同飞翔的情景争议甚多。有人指“鹜”即是家鸭,不能飞;反驳者则称“鹜”在文学作品中通用为野鸭,能飞。另外,“落霞”不是晚霞,是蛾的一种。这一句描写的即是“鹜”追捕虫子的场面。③例如对“鹜”的看法,俞之德《萤雪丛说》(下)和《本草纲目》(卷四八)有对立。

这些争议源于以下两个疑问:为何只有此对仗受人称道?它是否堪称不朽俪句?已有论者指出,此种对仗格式散见于南北朝到初唐时期的骈文作品中。在众多同类对仗句中,此句被视为千古名句,笔者认为《唐摭言》所收故事对此具有深远影响。

《唐摭言》成书于唐末,在这之前的评论、诗文中未能找出对此句的评论或用典。其他言辞暂且不论,就“孤鹜”一词,除了《滕王阁序》以外,在唐代诗文里很难再找出此言词。极有可能是宋代以后《滕王阁序》闻名于世,此词便“才名远播”,成为诗语。笔者认为,这种状况正暗示着这组对仗与《唐摭言》所收故事的关联性。此句脍炙人口,人们常津津乐道,在此过程中《唐摭言》的记载是功不可没的。

闲言甚多,转回正题。这组名句也有文字的差异。正仓院本将“孤鹜”作“孤雾”。就正仓院本文献性质来考虑,这种差异不单单是由于误写。不妨想象,《唐摭言》所收故事将“孤鹜”一词固定下来,而在此之前已存在作“孤雾”的文本。如将此作“雾”,则对这组对仗句的几种评论便失去其论据了。

虽然“孤雾”也是罕见的言辞,但也能使此句意境深远,韵味无穷。“鹜”与“雾”同音异字,用字差异向读者抛掷了一个问题,那便是此对仗句在我们眼前展现的是怎样一幅景色。正仓院本的抄写者并未具有欣赏作品的意图。因此,从正仓院本抄写者的态度来判断,“鹜”与“雾”的差异极具考察价值。

正仓院本所内涵的可能性

以上,走马看花介绍了《王勃诗序》的特色。根据正仓院本的抄写时代来判断,此抄本为现存王勃最早写本。④《王勃诗序》最后写着“庆云四年七月廿六日”。庆云四年是公元707年。离王勃的死(676?)只有三十年左右。通过与《王子安集注》(拙文示为“现行本”)的文字对照,可见多处抄写疏忽引起的讹别或衍脱倒植。对于现行本,蒋清翊虽用力甚深,但由于辗转抄写,误字甚多,字句有意无意被改写。与此相比,正仓院本则是在忠实的抄写态度下抄写成书的。

今后,应对正仓院本与现行本的文字差异给予充分注意,进而考察此差异所包含的意义,这可以为了解王勃文集的唐代原貌提供重要线索。不仅如此,“序”作为王勃文学的代表性文体,富有王勃个人生涯特点,且勃兴于王勃伸展才华的时代。因此,它具有证实王勃文学,进而阐明初唐文学初貌的可能性。①请参照拙文《王勃の序について》(《人文论丛》10,三重大学人文学部,1993年)、《初唐の「序」について》(《中国文学报》54,京都大学中文研究室,1997年)。

《王勃诗序》收藏于正仓院,经过一千三百多年的时光将其优姿展现在我们面前。正仓院作为时代资料容器将《王勃诗序》保存至今。此抄本无疑是日本在世界上值得夸耀的文本之一。在此未能论及佚文在王勃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备受日本人喜爱的王勃文学对日本文坛的影响等诸问题。从各种角度对此抄本进行考察,会更加凸显《王勃诗序》所内涵的重要性。这一切将成为今后的课题,值得我们去探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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