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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录》是伪典小说

2011-08-15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龙城

罗 宁

《龙城录》二卷,或并作一卷,共43条,旧题柳宗元撰。研究唐代小说和研究柳宗元的学者对此书均无法回避。但《龙城录》是否是柳宗元的作品,历来看法不一。大体而言,古人持怀疑态度者居多,而今人则多信从旧题,直到近年又有学者提出否定意见。我最近从伪典小说的角度审视此书,判定《龙城录》也是一部伪典小说。所谓“伪典小说”,是笔者提出的一个概念和小说类别,指杜撰和提供各种新奇典故的一类小说,其内容出于编造和伪撰,其目的则是在诗文的写作或解释中提供典故和出处。这里所说的典故,除了故事(事实)外,也包括代名、词藻等。①笔者已经写有两篇文章对伪典小说做了比较全面的论述,见《论五代宋初的“伪典小说”》,收于赵敏俐、佐藤利行主编《中国中古文学研究》,学苑出版社,2005年;《制异名新说、应文房之用——论伪典小说的性质与成因》,《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2期。当时尚未虑及《龙城录》也是伪典小说这一问题。伪典小说出现于宋代,其代表作有《清异录》、《开元天宝遗事》、《云仙散录》、《龙城录》等,明人伪撰的《琅嬛记》、《女红余志》、《古琴疏》等也属于此类。②参见罗宁:《明代伪典小说五种初探》,《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1期。

下面,让我们先来看看古今学者关于《龙城录》真伪的争论。

《龙城录》证伪

最早指出《龙城录》是伪书的是宋人何薳和张邦基。何薳《春渚纪闻》卷五《古书托名》中曾说“《龙城记》乃王铚性之所为”③[宋]何薳:《春渚纪闻》,中华书局,1983年,第 72页。。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云:

近时传一书,曰《龙城录》,云柳子厚所作,非也,乃王铚性之伪为之。其梅花鬼事,盖迁就东坡诗“月黑林间逢缟袂”及“月落参横”之句耳。又作《云仙散录》,尤为怪诞,殊误后之学者。又有李歜注杜甫诗及注东坡诗事,皆王性之一手,殊可骇笑,有识者当自知之。①[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中华书局,2002年,第69页。

张邦基与何薳有来往,他的说法是不是受了何薳的影响呢?应该不是。《墨庄漫录》卷八曾引何薳《春渚纪闻》的说法:“《龙城记》乃王铚性之作,《树萱录》刘焘无言作。”然后说:“予谓性之之伪作《龙城记》,果不诬,而《树萱録》《唐书·艺文志》小说类自有此名,岂无言所作也。”下面就辨析《树萱録》,称其中诗句“非近人所能也”。②同①,第231页。可见,张邦基对于何薳的说法并非全盘接受,他说“性之之伪作《龙城记》,果不诬”,自然有其道理。何薳和张邦基都是王铚同时代的学者,而且张邦基说自己的书“闻之审,传之的,方录焉”③同①,第282页。,表明其写作有着严谨的态度,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王铚伪造《龙城录》,其意见不容轻易否定。

此后赞成《龙城录》是伪作的有朱熹、洪迈、陈振孙。《朱子语类》卷一三八:“柳文后《龙城》杂记,王铚性之所为也。子厚叙事文字,多少笔力!此记衰弱之甚,皆寓古人诗文中不可晓知底于其中,似暗影出。伪书皆然。”同卷又说:“柳子厚《龙城录》乃王性之辈所作。”④[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3278页。洪迈在《夷坚支戊》和《容斋随笔》中都提到《龙城录》,前书说“盖刘无言所作”,后书说“此实妄书,或以为刘焘无言所作也”。⑤[宋]洪迈:《夷坚志》卷五“李林甫”,中华书局,1981年,第 1093页;[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梅花横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0页。洪迈提到作者刘焘,可能是受《春渚纪闻》的影响而误将《龙城录》、《树萱录》混为一谈,他在《容斋随笔》卷十六《续树萱录》中又称何薳说《续树萱录》是王铚所作⑥《容斋随笔》,第205页。《树萱录》是唐人小说,《续树萱录》是宋人刘焘续补,内容则出于编造。李剑国认为非刘焘之作,恐误。参见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19页。,可见是刚好颠倒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小说家类著录《龙城录》一卷,注:“称柳宗元撰。龙城谓柳州也。罗浮梅花梦事出其中。《唐志》无此书,盖依托也。或云王铚性之作。”又著录《柳先生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别录》一卷,《摭异》一卷,《音释》一卷,《附录》二卷,《事迹本末》一卷,注:“方崧卿既刻韩集于南安军,其后江阴葛峤为守,复刊柳集以配之。《别录》而下,皆峤所裒集也。《别录》者,《龙城录》及《法言注》五则。《龙城》,近世人伪作。”⑦[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9、477页。

《龙城录》伪托说在古代几成定论,吴师道、杨慎、胡应麟以及《四库提要》均赞同沿用此说。清人乃提出反驳,主要依据是《许彦周诗话》和《五百家注昌黎集》中的樊汝霖引《龙城录》均称柳子厚,并未怀疑其作者。但是,许彦周和樊汝霖引《龙城录》,沿用当时所见的书题称柳宗元,并不说明他们就认同柳宗元是真正的作者,最多只能说明他们被伪造者所欺骗,未引起怀疑罢了。程毅中、李剑国又指出,宋人庄季裕、周南、吴子良、葛立方等人书中引《龙城录》,并未否定是柳宗元所作⑧见程毅中:《唐代小说琐记》,《文史》第二十六辑,中华书局,1986年,第281页;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第494页。,但是,我们同样也不能就此认为他们赞成此书即是柳宗元之作。

除程毅中、李剑国认为《龙城录》就是柳宗元所作之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等工具书也倾向此说。⑨《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6年,第320页;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齐鲁书社,1996年,第 105页。近年陶敏、薛洪绩提出异议,认为不是柳宗元之作。⑩陶敏:《柳宗元〈龙城录〉真伪新考》,《文学遗产》2005年第4期;薛洪绩:《〈龙城录〉考辨》,《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5期。陶敏认为“:此书的编造大约在北宋前期,即宋太祖至仁宗前期这大约六七十年中。”薛洪绩认为此书产生于五代后期至北宋前期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提出了很多有力的证据,足可判定《龙城录》非柳宗元所作,亦非唐代作品。归纳起来,二人提出了以下八点证据:

(一)“含元殿丹石隐语”一条有“天汉二年,赤光生[栗]〔粟〕。木下有子,伤心遇酷”的隐语,上二句指天汉二年(即光天元年,公元918年)前蜀王建杀刘知俊事,下二句是指李存勖与后梁在胡柳陂大战,伤亡惨重,李存勖“哭之恸”。

(二)五代杜光庭的众多神仙传及沈汾《续仙传》,大量采录唐代神仙和道士故事,《龙城录》中记载此类事迹颇多,却无一被采入,可见五代时尚无此书。(以上见薛洪绩文)

(三)作者对唐代典制颇为隔膜。如称“神尧皇帝拜河东节度使”,然隋末岂有节度使之号?又称尹知章“擢礼部侍郎、集贤院正字”,事实上尹知章官至礼部员外郎,未做过礼部侍郎。而且在他的时代也没有集贤院之名,当时叫丽正殿。更严重的错误是,正四品下的礼部侍郎,或从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根本不会兼从九品上的集贤院正字。柳宗元曾校书秘省,做过礼部员外郎,不当对台阁故事如此陌生。

(四)作者对于史实和地理比较陌生。如“太宗沉书于滹沱”条记太宗平王世充时“,于图籍有交关语言构怨连结文书数百事……命中使沉滹沱中,更不复省”。太宗为秦王时平王世充,战场在洛阳,如果要将文书沉入水中,黄河、伊水、洛水都可以,何必派人远送到滹沱河中去?又如《老叟讲明种艺之言》言“余南迁,度高乡”,但高乡在今山东省境,柳宗元贬永州司马,出柳州刺史,都不会经过此地。

(五)作者对唐代文献很不熟悉。如“高皇帝宴赏牡丹”条称上官婉儿有文集一百卷,但各种文献记载她的文集都是二十卷。又如《开元藏书七万卷》记开元时集贤院藏书七万卷,当时学士有褚无量等四十七人,这与《集贤注记》所载藏书卷数和学士人数、姓名有所不同,其中裴煜之、郑谭二人,也不见于其他典籍。

(六)作者所记唐代著作有的不见于史志目录,亦无人道及。如书中提到的王远知《易总》十五卷,王渐《孝经义》五十卷,张复《条山集》三十卷,晋哀帝《丹青符经》五卷、《丹台箓》三卷,张昶《龙山史记》,沈休文《龙山史记注》等。

(七)《龙城录》所记有柳宗元卒后之事。如《裴令公训子》条称裴令公,但裴度大和九年(835)方册中书令,已是柳宗元卒后十五年的事了。

(八)宋初类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采用典籍甚多,却无《龙城录》。如果《龙城录》确是柳宗元所著,宋初馆阁诸公不会看不到,更不会冷漠无视。(以上见陶敏文)

除两位学者提出的证据外,我也发现了一些问题,补充如下:

(一)《龙城录》中涉及的人物,有些仅见于该书,令人生疑。如吴峤、吴绰、胡宗道、裴武公、任中宣、王渐、王宏、李育之、李照、宋单父、冯存澄等人,未见其他典籍。此外,“张复条山集论世外事”一条有张复,虽与韩愈《故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中所记张彻弟张复同名①[唐]韩愈撰:《韩昌黎文集校注》,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3页。,但《龙城录》所载张复为澧州人,与韩愈所记清河张氏不同。且韩愈所记张复举进士,患心疾,与《龙城录》所言隐居不仕亦异。另“,王宏善为八体书”记王宏幼时与太宗同学“,太宗既即极,因访宏,而乡人竟传隐去”。《全唐诗》卷三十八有此人小传,云“:济南人,与太宗幼日同学问,为八体书。及帝即位,因访乡人,竟传隐去。”应即据《龙城录》。王宏有诗一首《从军行》,不详何据。②《唐诗品汇》卷二十五有王宏此诗,书前“姓氏爵里详节”载王宏事,即据《龙城录》。“夜坐谈鬼而怪至”一条提到“君诲尝夜坐,与退之、余三人谈鬼神变化”,也不知君诲是何人。值得提出的是贾宣伯,此人于《龙城录》出现三次,见“华阳洞小儿化为龙”条“、贾宣伯有治三虫之药”条“、刘仲卿隐金华洞”条。史籍中未见贾宣伯其人,但柳宗元《送贾山人南游序》中有贾山人,名贾景伯。世彩堂本《柳河东集》和《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本,均注“景一作宣”。①参见《柳河东集》卷二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20页;《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卷二十五,四部丛刊本。可能造伪者所见柳集有此名,且为隐士,乃编造了三段有道教和隐逸内容的条文。

(二)“贾奭著书仙去”一条云,贾奭河阳人,其子贾餗,字子美。贾餗是文宗时宰相,查《旧唐书》卷一六九《贾餗传》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五下》,其父名宁,并非贾奭。②参见《旧唐书》第13册,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第4407页;《新唐书》第11册,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第3391页。又《旧唐书》本传及《新唐书》卷一七九《贾餗传》均言贾餗河南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五下》称“河南贾氏,世居姑臧”,《新唐书·贾餗传》载其封姑臧县男,可见贾餗一家是河南(今洛阳)人,祖籍是姑臧(甘肃武威)。这与《龙城录》说贾奭为河阳人不符。又据《新唐书·贾餗传》,贾餗“少孤”,而《龙城录》说其父贾奭五十岁隐居鸣皋山中,也明显矛盾。贾餗与柳宗元同时而年辈稍晚,柳宗元是贞元九年(793)进士,贾餗是贞元十九年(803)进士。元和三年(808)贾餗登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授渭南尉、集贤校理,后迁考功员外郎。贾餗在当时颇具时誉,柳宗元不至弄错其父姓名和籍里。此外,《龙城录》还说贾奭“与余先人同室读书”,但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历载柳宗元父交友六十七人③《柳河东集》卷十二,第185页。,并无贾奭(或贾宁)。值得指出的是,此记中有贾弇、贾全兄弟,而贾全正是贾餗的从父。④《元和姓纂》卷七载贾全一族为宛句人(即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但其祖上秀玉为后汉时武威太守,家武威,穆员《鲍防碑》也称“御史中丞武威贾全”(《全唐文》卷七八三),说明贾全与贾餗两支原本都出于武威。贾全是贾餗的从父,但可能是远房。又按,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称贾弇、贾全为长乐人,不确。据《元和姓纂》,贾深、贾至才是长乐(今河南安阳)一系。 见[唐]林宝:《元和姓纂》,中华书局,1994年,第 1044~1047页。《新唐书·贾餗传》载:“从父全观察浙东,餗往依之,全尤器异,收恤良厚。”应该说,柳宗元是很熟悉贾餗及其家族的,但《龙城录》里却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贾奭,这自然不应是其本人的作品。⑤陶敏也注意到贾奭以及贾宣伯、李照、君诲、李育之不见唐代典籍的问题,本文有所补充。

(三)“赵昱斩蛟”一条非常有名,常被研究者用作李冰及二郎神研究的重要资料,并认为隋唐之际已有赵昱传说。但这段记载在地理上充满了混乱和错误,表明其决非唐人所作。首先是犍为与嘉州的问题。《龙城录》载赵昱为嘉州太守时,犍为泽中有蛟,赵昱入水斩之。但隋代犍为属戎州,唐上元二年(761)以后才割属嘉州,宋亦属嘉州。⑥参见《隋书·地理志上·犍为郡》,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第828页;[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一“剑南道上·嘉州”,中华书局,1983年,第 786页;[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七“成都府路·嘉州”,中华书局,1984年,第 313页。其次,《龙城录》载“,嘉陵涨溢,水势汹然”,赵昱又赈民济困“,眉山太守荐章,太宗文皇帝赐封神勇大将军,庙食灌江口”。但嘉陵江水不流经眉山,而且更奇怪的是,太宗赐封建庙为何不在眉山而在当时属彭州的灌口(今都江堰)。如果说上面的混乱还可以用记载传闻在地理方面往往有误来解释,那么眉山这一地名的称呼则表明该书只能出于宋人。据记载,隋代曾有眉山郡,约相当于今四川省乐山市、眉山市所辖范围。但唐武德初撤郡分置嘉州、眉州“,眉山”一名完全消失;直到北宋太平兴国元年(976),眉州所属通义县改名为眉山。⑦参见《隋书·地理志上·眉山郡》,第827页;《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二“剑南道中·眉州”,第806页;《元丰九域志》卷七“成都府路·眉州”,第308页。因此,唐代人只会说眉州太守或眉州刺史,而不会说眉山太守。作为一个地名,眉山应该是随着三苏父子的出现而广播人口的。二郎神、灌口神在五代北宋已成为民间信仰⑧参见李耀仙:《二郎神考》,《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焦杰:《灌口二郎神的演变》,《四川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胡小伟:《宋代的二郎神崇拜》,《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2期。;但是在北宋时,二郎神是谁、其来源为何却还是一个问题。笔者认为,《龙城录》其实是为回答这一问题而编造了赵昱斩蛟的故事。书中说赵昱与兄冕俱隐青城山,就是为“二郎”之名而故为之辞的。另外,从“赵昱斩蛟”条记赵昱被封显应侯来看,笔者怀疑此书是北宋二郎神被封侯之后才有的。据《宋会要》,李冰次子,川人旧号护国灵应王,哲宗元佑二年(1087)七月封应感公,徽宗崇宁二年(1103)加封昭惠灵显王。①[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影印本,1957年,第776页下、第835页上。“显应侯”的名目可能是从“应感公”和“昭惠灵显王”中各取一字拼凑而成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龙城录》的成书时代甚至不会早于崇宁二年。

(四)“尹知章梦持巨凿破其腹”条记开元中张说表尹知章于朝“,上召见延英”。按延英殿在大明宫,唐初已有,但并非朝会和召见大臣的地方。在此处召见大臣,始于代宗时。唐宋小说载延英召对之始颇多,或误为肃宗时。如《大唐传载》曰“:自乾元已来,群臣启事皆诣延英方得详尽。……且延英之置也,肃宗皇帝以苗晋卿年老艰步,故设之。”《尚书故实》记“:今延英殿,灵芝殿也,谓之小延英。苗韩公居相位,以足疾,步骤微偃蹇,上每于此待之。宰相对于小延英,自此始也。”《南部新书》甲云:“上元中,长安东内始置延英殿,每侍臣赐对,则左右悉去。故直言谠议,尽得上达。”以上各书所载时间略异,或称肃宗乾元(758—760),或称肃宗上元(760—761)。但此事的准确时间应在代宗时。《新唐书·苗晋卿传》云:“(苗晋卿)时年老蹇甚,乞间日入政事堂,帝优之,听入合不趋,为御小延英召对。宰相对小延英,自晋卿始。”《旧唐书·代宗纪》载,宝应元年“,侍中苗晋卿以老疾,请三日一入中书,从之”。可见此事在代宗即位之宝应元年(762)。而且,召见延英起初只是皇帝对年老宰相的优待,此后才逐渐将召见对象扩大到一般大臣。《雍录》卷四“延英召对”云“:代宗召苗晋卿对延英,晋卿,宰相也,群臣初无许预之例。[正]〔贞〕元七年,诏每御延英令诸司官长奏本司事,则百官许对延英矣。八年,葛洪本正衙奏私事,德宗诏今后有陈奏宜延英门请对,勿令正衙奏事,则羣臣亦得乞对延英矣。”②[宋]程大昌:《雍录》,中华书局,2002年,第67页。关于延英殿之设置及方位,可参见《雍录》卷四“延英殿”。此后延英召见乃成为平常之事。柳宗元谙熟制度,不可能写出开元时召见延英的事情。这是《龙城录》不出于柳宗元之手的一个显证。

(五)“李林甫以毒虐弄正权”条云:“惠州一娼女震厄死于市衢,胁下有朱字,云:李林甫以毒虐弄正权,帝命列仙举三震之。疑此女子偃月公后身耶。谲而可惧。元和元年六月也。”唐时本无惠州,磁州(今河北磁县)于唐末曾改名惠州。《旧唐书·哀帝纪》载,天佑三年(906)三月甲戌“,勅:河中昭义管内俱有慈州,地里相去不远,称谓时闻错悞,其昭义管内慈州宜改为惠州”。《新唐书·地理志》“河北道”载“:惠州,本磁州,天佑三年以磁、慈声一,更名。”但此惠州存在时间不长,约后唐(923—936)时已复改为磁州。《新五代史·职方考》云“:磁州,梁改曰惠州,唐复曰磁州。”至于今广东惠州,系北宋天禧五年(1021)以祯州改名而来。③《元丰九域志》卷九“广南路”有惠州,注:“伪汉州,名同仁宗庙讳,天禧五年改惠州。”(见《元丰九域志》,第418页)可见,无论惠州指磁州还是祯州,柳宗元根本就不会写出惠州这样的地名。另外,此条“偃月公”之名也颇奇特。据目前所见唐代史料,仅《开天传信记》提到李林甫构造月堂,云“:林甫于正堂后别创一堂,制度弯曲,有却月之形,名曰月堂。……林甫每欲破灭人家,即入月堂,精思极虑,喜悦而出,必不存焉。”④“月堂”二字,《太平广记》卷三六二“李林甫”引《开天传信记》作“偃月堂”,偃字可能是后人所加,《新唐书》犹称“月堂”可证。宋以后诗文中用“偃月堂”典故甚多,故传刻者改月堂为偃月堂。此后《新唐书·奸臣上·李林甫传》则云“:林甫有堂如偃月,号月堂。每欲排构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伤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显然是根据《开天传信记》采入。但值得注意的是,原来的“却月”被写作“偃月”,这恰好证明《龙城录》的说法来自《新唐书》而非《开天传信记》。至于“偃月公”,也不见于他书,应该是《龙城录》作者根据《新唐书》的“偃月”给李林甫取的新名字,而编造代名正是伪典小说最感兴趣的事情。

(六)《龙城录》采用小标题,这并不符合一般唐代小说的习惯,而伪典小说恰恰均有标目的外在特征。唐代小说一般不取标题,有标题者多在晚唐五代时期,如《国史补》、《卓异记》、《云溪友议》、《唐阙史》、《剧谈录》、《北梦琐言》、《鉴诫录》、《灯下闲谈》等。①《国史补》在卷前目录里有每一条文字的五字标目,笔者一直怀疑是后人加上去的。在柳宗元的时代,写这样的小说一般是不会取小标题的。而与之相应的是,伪典小说则基本上都有标题,如《云仙散录》、《清异录》、《开元天宝遗事》。不过应指出的是,相比较而言,《龙城录》的文字风格以及标目写法与《云仙散录》等三书存在一些差别:前者文字略长,后者较短;前者题目是条文内容的概括,后者标目往往是从条文中提取的代名、俊语、奇事等。②关于伪典小说标目的问题,可以参见笔者《〈开元天宝遗事〉是伪典小说》(未刊)一文的论述。

综上,《龙城录》不是柳宗元所作,不是唐五代时期的作品,这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了。至于韩愈、苏轼等人的诗文中“用”《龙城录》的典故,则进一步证明了该书的伪典小说性质。

《龙城录》与韩愈、苏轼诗文中的典故

《龙城录》中有些记载与韩愈、苏轼诗文用典有暗合处,此一现象历来学者多有注意。现代学者之中,以李剑国对此辨析最详,其认为:“早在许、樊、孔之前,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秦观诗已多用《龙城》典故,此愈可证非王性之或刘无言伪托。”“然更有早者,韩愈已用录中之事矣。”③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96、497页。程毅中也根据韩愈诗文用典,认为“韩愈是见到过《龙城录》的”。④程毅中:《唐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77页。用典成为辨别《龙城录》真伪的关键问题。下面就对此进行论述。

韩愈诗《调张籍》云:“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⑤[唐]韩愈:《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钱仲联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89页。这与《龙城录》的“上帝追摄王远知《易总》”条相符:

上元中,台州一道士王远知善《易》,于观感间曲尽微妙,善知人死生祸福,作《易总》十五卷,世秘其本。一日因曝书,雷雨忽至,阴云腾沓,直入卧内,雷殷殷然,赤电绕室。暝雾中一老人下,身所衣服但认青翠,莫识其制作也。远知焚香再拜,伏地若有所待,老人叱起,怒曰:“所泄者书何在,上帝命吾摄六丁雷电追取。”远知方惶惧据地起,旁有六人青衣,已捧书立矣。……

《四库全书总目》已指出:“帝命取书事,似为韩愈《调张籍》诗‘天官遣六丁,雷电下取将’二句作解。”

韩愈诗《答道士寄树鸡》:“烦君自入华阳洞,直割乖龙左耳来。”⑥同上,第930页。与“华阳洞小儿化为龙”条相符:

茅山隐士吴绰,素擅洁誉,神凤初因采药于华阳洞口,见一小儿手把大珠三颗,其色莹然,戏于松下。绰见之,因前询谁氏子,儿奔忙入洞中,绰恐为虎所害,遂连呼相从入,欲救之。行不三十步,见儿化作龙形,一手握三珠填左耳中。绰素刚胆,以药斧斫之,落左耳,而三珠已失所在,龙亦不见。出不十余步,洞门闭矣。绰后上皇封素养先生。此语贾宣伯说。韩愈《柳州罗池庙碑》:“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①[唐]韩愈撰:《韩昌黎文集校注》,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2页。与“罗池石刻”相符:

罗池北龙城,胜地也,役者得白石,上微辨刻画,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余得之,不详其理,特欲隐予于斯欤。

可见韩愈这三篇诗文确与《龙城录》关系密切。那么,是韩愈使用了《龙城录》的典故吗?陶敏、薛洪绩均已指出,“六丁”是流传已久的道教典故,“乖龙左耳”是用《大方便佛报恩经》善友太子乞得龙王左耳中如意摩尼宝珠的故事(钱仲联首揭此条)②《大方便佛报恩经》卷四云:“其龙王宫,绀琉璃为地,床座七宝,有种种光明,耀动人目。即请令坐,共相问讯。善友太子因为说法,示教利喜,种种教化,赞说施论、戒论、人天之论。时大海龙王心大欢喜:远屈涂涉,欲须何物?太子言:大王,阎浮提一切众生为衣财饮食故,受无穷之苦。今欲从王乞左耳中如意摩尼宝珠。龙王言:受我微供一七日,当以奉给。尔时善友太子受龙王请,过七日已,得摩尼宝珠,还阎浮提。”从故事来看,与韩愈原句关系较远,其中既无“华阳洞”,也无“割”,韩愈是否真是用此典故还是一个问题。正因为此句难解,《龙城录》才编了一个故事,这样就使韩愈此诗之用典清清楚楚了。,至于《柳州罗池庙碑〉,韩愈完全是根据地理实情来写,不必用什么典故。反而是《龙城录》的文字与韩愈诗文如此契若合符,恰好证明此书是根据韩愈诗文来编造的。正如全祖望所说:“若《龙城录》为王性之所伪作,其载罗池石刻之文,盖因昌黎诗中语而附会以成之,非昌黎反用其语也。”③[清]全祖望:《跋柳州罗池庙碑》,《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五,四部丛刊本。

再来看苏轼、秦观诗与《龙城录》。陶敏、薛洪绩对此未作深入讨论,而认同了苏诗用《龙城录》典故的说法,因此也就得出《龙城录》产生于苏轼之前,并非比苏轼晚的王铚所作的结论。但是,《龙城录》可以根据韩愈诗文来编造,为何就不能根据苏诗来编造呢?其实,所谓苏轼、秦观等人援用《龙城录》典故,正好证明该书出于伪造。

元丰三年(1080),秦观写有《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句云“月没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④《淮海集笺注》,徐培均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8页。,已经“使用”了《龙城录》的典故,出“赵师雄醉憩梅花下”条:

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见一女子,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尔。

秦观此诗在当时影响很大,次韵唱和者除苏轼外,还有道潜(参寥子)、苏辙、黄庭坚等人。⑤[宋]参寥《次韵少游和子理梅花诗》,见《淮海集笺注》附,第142页。苏辙《次韵秦观梅花》、《复次前韵答潜诗》,见《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01页。黄庭坚亦追和,有《花光仲仁出秦苏诗卷思二国士不可复见开卷绝叹因花光为我作梅数枝及画烟外远山追少游韵记卷末》,见《山谷内集》卷十九,《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第678页。其实,秦观“月没参横”语用古乐府诗《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以及杜甫《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原本与赵师雄故事无关。

苏轼对于秦观此诗非常喜爱,屡次称赞。⑥《淮海集笺注》,徐培均笺注,第140页。元丰七年(1084)他写了《和秦太虚梅花》以及《再和潜诗》。①《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第1184、1185页。二诗系年参见孔凡礼:《三苏年谱》,中华书局,2004年,第1432页。前诗中的“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与“赵师雄醉憩梅花下”条的“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和“时已昏黑,残雪对月”似乎相应;《再和潜诗》的“风清月落无人见,洗妆自趁霜钟早”,似乎与“月落参横”和“淡妆素服”相应。

此外,苏诗《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其一有“月黑林间逢缟袂”,《再和杨公济梅花十首》其十有“醉看参月半横斜”②《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第1736、1749页。,似乎就是在说赵师雄在松林间见一淡妆素服女子,同饮而醉,醒后见月落参横的故事。事实上,这两首诗作于元祐六年(1091)③孔凡礼:《三苏年谱》,第2203页。,“醉看参月半横斜”应该就是受到秦观和《善哉行》的影响,无需另寻出处。

更明显的是《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末云:“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再用前韵》云:“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洒扫,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④《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第2075、2076页。两诗中的“罗浮山下梅花村”、“月下缟衣来扣门”、“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梦觉起绕树”、“绿衣倒挂扶桑暾”、“酒醒人散山寂寂”等句连起来,几乎就是赵师雄故事的梗概。其实,“绿衣”并非指绿衣童子,乃是酒醒后所见翠羽,苏轼自注说得很明白:“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衣〕,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中物也。”⑤《苏轼诗集》作“绿毛”,孔凡礼无校。《施注苏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苏诗补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四部丛刊本)均作“绿衣”。苏诗中“绿衣”即指“倒挂子”这种鸟,哪里用了什么绿衣童子的典故。至于“耿耿独与参横昏”当然也是秦观的典故,这两首诗作于绍圣元年(1094)⑥孔凡礼:《三苏年谱》,第2626页。。洪迈曾经评论道:

今人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盖出柳子厚《龙城录》所载赵师雄事,然此实妄书,或以为刘无言所作也。其语云:“东方已白,月落参横。”且以冬半视之,黄昏时参已见,至丁夜则西没矣,安得将旦而横乎。秦少游诗:“月落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承此误也。唯东坡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乃为精当。老杜有“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之句,以全篇考之,盖初秋所作也。⑦[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梅花横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0页。

洪迈指出《龙城录》是妄书,诚然不错;但说秦观诗是承《龙城录》之误,恐怕就不符合事实了。“月落参横”或“月没参横”本可指夜深之时,秦观诗中并未提及天亮。至于苏诗其实也来自秦观和《善哉行》,何故是此而非彼?非但苏轼,黄庭坚也喜欢“月没参横”,他也写过“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和“月没参横惜相违,秋风金井梧桐落”的句子。⑧《山谷外集》卷二《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二),卷六《二十八宿歌赠别无咎》。分别见《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第 781、961页。“月黑林间逢缟袂”和“月下缟衣来扣门”虽然可能和《诗经·郑风·出其东门》的“缟衣綦巾”有关,但还是很难理解,这就为后人留下了编故事的空间。

再谈谈殷尧藩诗用《龙城录》典故的问题。其中,《送刘禹锡侍御出刺连州》一首有“梅花清入罗浮梦,荔子红分广海程”,陶敏已证明此诗是伪作,无需再论。另一首《友人山中梅花》云:“南国看花动远情,沈郎诗苦瘦容生。铁心自拟山中赋,玉笛谁将月下横?临水一枝春占早,照人千树雪同清。好风吹醒罗浮梦,莫听空林翠羽声。”最后两句真是和“赵师雄醉憩梅花下”的记载字字不离。陶敏已指出,“铁心”用皮日休《桃花赋·序》疑宋广平(璟)“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词”而能作《梅花赋》事,“玉笛谁将月下横”、“照人千树雪同清”则化用姜夔《暗香》中“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及“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词意,这些都是此诗非中唐人殷尧藩所作的内证。其实还可以补充的是,秦观《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已有“谁云广平心似铁,不惜珠玑与挥扫”的句子,而“莫听空林翠羽声”明显是从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化出,“临水一枝春占早,照人千树雪同清”则似乎与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相近。凡此皆足以说明,此托名殷尧藩的伪诗,恐怕和苏轼、秦观的诗还有些关系。

三 《龙城录》是伪典小说

如果了解《云仙散录》等伪典小说以及杜诗学上的伪苏注,知道伪典小说的写作手法和目的,那么对于《龙城录》的性质就可以很明白了。

至于宋代,由于迷信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对于杜诗中很多难解的地方、怀疑有用典的地方,有人找不到出处,便索性采用编造故实的办法来注释。于是出现了伪托苏轼的伪苏注,以及伪王洙注、伪师古注等。①参见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8~644页。关于“伪苏注”,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一文(见《文学遗产》1999年第1期)论述甚详。本文所引伪苏注例均转引自莫砺锋文。伪苏注主要有两种:一是《老杜事实》,一是《老杜诗史》。这些注释的写作手法很简单,就是紧扣诗句,编造故事或词藻。有的比较简单,直接编造古人诗文,如杜甫《对雪》有“金错囊徒罄”,伪苏注就说:“种文云:‘共君莫惜醉,罄此金错囊。’”有的则编故事,如杜甫《饮中八仙歌》云:“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伪苏注云:“郭弘,汉帝甚宠,顾一日见帝,帝曰:‘欲封卿郡邑,何地好?’弘好饮,对曰:‘若封酒泉郡,实出望外。’帝笑,后日果封酒泉郡王。见《郭弘碑》。”伪师古注:“按《唐史拾遗》,汝阳王琎尝于上前醉,不能下殿,上遣人掖出之。琎谢罪曰:‘臣以三斗壮胆,不觉至此曲车也。’”一注“移封向酒泉”,一注“三斗”和“曲车”,都是紧贴原诗文字。又如杜甫《奉赠卢五丈参谋琚》有“素发干垂领,银章破在腰”,伪苏注云:

张嵩清之守节,为巴西令。官满,驾柴车,载书数百卷,腰垂破银章,辞邑人而去,邑人惜其去,恳留于隋文帝。即日擢为巴西太守,有德政,遗爱碑尚在。余为儿童,闻先子对客谈起。

再看《龙城录》,前面所举用以注释韩愈、苏轼、秦观作品的文字,不也是同样的写法和风格吗?

宋人评述伪苏注,多称其凿空、牵合,如胡仔说《老杜事实》及李歜《诗史》“其语凿空”。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58页。朱熹说《老杜事实》“所引事皆无根据,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而傅其前人名字,托为其语”,所谓“傅其前人名字,托为其语”,就是附会编造古人之事、古人之语的意思。陈振孙称《东坡杜诗故事》“随事造文,一一牵合”。这与宋人说《龙城录》完全一致。张邦基说《龙城录》梅花鬼事“盖迁就东坡诗‘月黑林间逢缟袂’及‘月落参横’之句”,朱熹说《龙城录》“寓古人诗文中不可晓知底于其中,似暗影出”(均见前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在“似暗影出”后还说了四个字——“伪书皆然”,应该就是针对《龙城录》与《老杜事实》、《老杜诗史》等伪注的相似性而言。而这种相似性早为宋人所察觉,所以他们常将伪典小说与伪注并举。如陈振孙说《云仙散录》“其记事造语,如出一手,正如世俗所行东坡《杜诗注》之类”①[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9页。,洪迈说“俗间所传浅妄之书,如所谓《云仙散录》、《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之属,皆绝可笑”。

明白了《龙城录》属于伪典小说的道理,懂得它制造典故的手法,再来看该书,其中可能“暗影”的典故还不止上面提到的那些。如《宁王画马化去》:

宁王善画马,开元兴庆池南华萼楼下,壁上有“六马滚尘图”,内明皇最眷爱玉面花骢,谓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信伟如也。后壁唯有五马,其一者失去。信知神妙将变化俱去。

笔者怀疑,这里的“玉面花骢”,就是要给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的“先帝天马玉花骢”,以及苏轼《虢国夫人夜游图》的“佳人自鞚玉花骢”作一个脚注。后来果然有人上当,南宋学者吴曾就是其中一个。《能改斋漫录》卷六“玉花骢照夜白”云:“《明皇杂录》记上所乘马有玉花骢、照夜白。又《异人录》云:‘玉花骢者,以面白,故又谓之玉面花骢。’故杜子美《丹青引》云:‘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云:‘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②[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140页。所谓《明皇杂录》“记上所乘马有玉花骢、照夜白”,也不可信。今传《明皇杂录》正文并无此语。《异人录》是一本合钞《江淮异人录》与《龙城录》的伪书(见后),据《类说》本此条原文并未说“以面白,故又谓之玉面花骢”,大概是吴曾误记。《能改斋漫录》这条记载还被胡仔收入自己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③《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引《复斋漫录》,第205页。按,《复斋漫录》即《能改斋漫录》之旧名。,可见其贻害甚远。此外,《能改斋漫录》卷六“梅诗用月落参横事”还用《异人录》的赵师雄事来解释秦观的“月落参横”④[宋]吴曾:《解改斋漫录》,第 153页。,也是被此伪书所误。这一次胡仔倒是颇具眼光,他在谈到《龙城录》的赵师雄故事时说:“其言怪诞,无可考据,诚是虚撰,不足信矣。”⑤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第236页。如果细读《龙城录》、《云仙散录》和杜、韩、苏、黄各家诗文,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暗影”出处的地方呢。

《老杜事实》、《老杜诗史》被南宋人用来注释杜诗,《龙城录》后来也被樊汝霖用来注释韩愈诗文,被赵次公、施元之用来注释苏诗,被吴曾用来解释杜诗的“玉花骢”和秦观的“月没参横”。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一部伪典小说,《龙城录》达到了其作伪的目的。当然,《龙城录》的写作目的与《老杜事实》等也不完全相同,伪典小说还希望有人在诗文写作中使用其典故,如《云仙散录》序中所说“应文房之用”。代名是相对容易被发现并用作典故的,不过在杜撰代名方面,《龙城录》的表现不如《清异录》等其他伪典小说。《龙城录》中比较明显的代名,除玉花骢、偃月公外,如“房玄龄有大誉”条有“细眼奴”,“魏征善治酒”条有“醽渌”、“翠涛”、“兰生”、“玉薤”。除醽渌(或作醽醁)外,都是新造的酒名,而后来也有用入诗词中的,如吴潜《朝中措·老香堂和刘自昭韵》:“谩寻欢笑,翠涛杯满,金缕歌清。”陈著《烛影摇红·寿元实通判母》:“碧瑶杯重翠涛深,笑领飞琼语。”⑥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 2763、3040页。乐雷发《次韵李监丞月夕闵雨》:“彼美玩华光,芳樽酌兰生。”⑦《两宋名贤小集》卷三六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徐复祚《投梭记·赴宴》:“泻琼浆琥珀,过玉薤光泽。”

《龙城录》作者初探

《龙城录》的真实作者,现在很难确定,但根据各种资料来看,旧说是王铚的可能性非常大。有以下四个理由:

(一)何薳、张邦基、朱熹、陈振孙均明确说《龙城录》是王铚伪作(此外洪迈说是刘焘作,可能是记忆有误)。四人都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其说必有其根据。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多次提及王铚,除前引两处外,在卷六还引王铚《山村》诗,在自跋中提到王铚的《四六录话》①[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中华书局,2002年,第 182、283页。,此外其书卷十记国香事和黄庭坚题周昉美人琴阮图事②同上,第273、275页。这两件事颇著名,《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国香”、“周昉画美人琴阮图”亦载(见《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316、317页)。,极可能来自王铚《雪溪集》的记载。③见《雪溪集》卷一《追和周昉琴阮美人图诗并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目前虽未发现张邦基与王铚直接交往的证据,但二人有共同的朋友关注(字子东)。④《墨庄漫录》卷四记关子东三梦,末云:“子东尝自为予言。”(见《墨庄漫录》,第122页)《雪溪集》卷三有《游鸿福寺和关子东》、《访关子开兄弟于余杭怀先世旧契》诗,可见关注兄弟与王铚有世家之好。应该说,张邦基对王铚是很熟悉的,他说“性之之伪作《龙城记》,果不诬”,必定有确实的依据。另一位说“《龙城记》乃王铚性之所为”的何薳,也是关注的朋友。⑤《春渚纪闻》卷七“关氏伯仲诗深妙”提到“余友关子东”,见《春渚纪闻》,中华书局,1983年,第106页。王洋《东牟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十四《隐士何君墓志》,记与何薳生前“以文雅相引重者”,也有“钱塘关注子东为太学博士”。又按,与何薳相引重者还有“浚仪赵令畤德麟终安定王”,此人与王铚亦相交,赵令畤《侯鲭录》卷二、卷五均记王性之语,卷二又记苏轼与王铚一事,估计也是得自王铚自述。王铚《雪溪集》卷三有《和赵德麟》诗。再说朱熹。作为南宋一流的大学者,朱熹在辨伪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对于伪书有过很多论说。如《朱子语类》卷一三七载,朱熹说关子明《易》、麻衣道者《易》皆是伪书,麻衣《易》是南康戴绍韩所作,《子华子》是妄书等;卷一三八又云:“《七书》所载唐太宗李卫公问答,乃阮逸伪书”“,《省心录》乃沈道原作,非林和靖也”“,《指掌图》非东坡所为”“,《警世》、《竞辰》二图伪”。⑥[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 3269、3278页。对于南宋流传的《东坡事实》,朱熹说是闽中郑昂之作。⑦《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晦庵集》卷八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在谈《子华子》之伪时还说道“:或云王铚性之、姚宽令威多作赝书,二人皆居越中,恐出其手。然又恐非其所能及。”⑧《偶读谩记》,《晦庵集》卷七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且无论《子华子》是否真是王铚或姚宽所作,这段记载至少说明,王铚“多作赝书”,已为当时人所熟知。此外,朱熹父朱松,绍兴四年(1134)三月癸亥由左迪功郎监泉州石井镇任秘书省正字,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四记载,其与王铚守太府寺丞的任命在同时,而且朱松与王铚也有共同之朋友、同僚,如徐度等,因此朱松应是知道和认识王铚的。朱熹也许年轻时就从其父以及其他一些父辈口中听说过王铚的一些事情。

张邦基还指出,《云仙散录》、《老杜诗史》和《东坡锦绣段》也是王铚伪造。这也极有可能。《云仙散录》也是一部伪典小说,托名冯贽。该书中有一条文字,似乎也是为注释韩愈“直割乖龙左耳来”而作“:崔奉国家一种李,肉厚而无核。识者曰:天罚乖龙,必割其耳,血堕地,生此李。”此书之托名冯贽,与《老杜诗史》之托名李歜正同,都是王铚故作的“诡名”。至于《东坡锦绣段》,则是随着苏轼诗文流传而出现的一部伪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一云“:近时又有笺注东坡诗句者,其集刊行,号曰《东坡锦绣段》者是也。亦随句撰事牵合,殊无根蒂,正与李歜注《诗史》同科,皆不可信也。”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第75页。《龙城录》、《云仙散录》、《老杜诗史》、《东坡锦绣段》性质非常相近,都是伪典小说,它们都出于王铚伪造也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二)王铚处于北宋造伪风气兴盛之时,对于伪造书籍十分了解。宋人作伪很厉害,在王铚之前,阮逸伪作《玄经》薛收注、《李卫公问答》、关朗《易》,刘焘撰《续树萱录》(内容全出编造),魏泰作《碧云騢马》而假名梅尧臣,邓忠臣伪作杜诗注而托名王洙,郑昂伪造《老杜事实》而托名苏轼,此外,还有托名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①参见拙文《〈开元天宝遗事〉是伪典小说》(未刊)。,托名陶谷的《清异录》,托名伶玄的《赵后外传》,托名曹邺的《梅妃传》以及据称是籛铿得于石室的《黄帝内传》等。这些均是北宋人伪造书籍的例子。又据《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六引王铚《跋范仲尹墓志》云:“近时襄阳魏泰者,场屋不得志,喜伪作他人著书,如《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尽假名武人张师正。又不能自抑,出其姓名作《东轩笔录》,皆用私喜怒诬蔑前人。最后作《碧云[霞]〔騢马〕》,假名梅圣俞,毁及范文正公,而天下骇然不服矣。”②[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中华书局,1983年,第124页。可见王铚本人对宋人作伪之事是很熟悉的,他受此风气影响,造《龙城录》解释韩愈、苏轼诗文(当然不仅是这一目的),造《老杜诗史》和《东坡锦绣段》解释杜诗和苏诗,也是十分可能的事情。王铚《雪溪集》中梅诗极多,于苏轼、秦观等人之作必定非常了解,他编赵师雄的故事,恐怕多半是出于游戏的心态。胡应麟说:“铚能力辩魏泰《碧云騢马》之诳,不可谓非端士,而躬自蹈之,然游戏笔端,差彼善也。”③[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二《四部正讹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321页。确应如此。

(三)王铚生活的时代,正是文坛上讲求用典之精工和生僻的时候,他虽然不是元祐党人,但很熟悉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④据赵令畤《侯鲭录》卷二记载,苏轼曾问王铚“织乌”义,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42页。关于王铚生平事迹的记载不多,目前研究较深入者仅朱杰人:《王铚及其〈默记〉》,载《浙江学刊》1993年2期;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65页等。,他编造《龙城录》、《云仙散录》以及伪注完全是有可能的。王铚父亲王莘少从欧阳修学,后入滕元发、曾布幕,颇得赏识。王铚本人年辈稍晚,但与北宋末期至南宋初的许多文人学者都有来往,如晁说之、徐俯、祖可、善权、高荷、洪刍、洪炎、李彭、江端友、李之仪、朱敦儒、周邦彦、惠洪、贺铸、张元干、向子諲、赵令畤、蔡肇、蔡绦等人。⑤王莘、王铚生平,可参见张剑《王铚及其家族事迹考辨》(未刊)。晚唐以来诗文写作常以僻典相尚,至苏黄而其风愈甚,而伪典小说本来就是这种风气的产物。王铚身当其时,与江西诗人过从甚密,在学习琢磨杜甫、韩愈、苏轼这些大家的作品时,就以编造伪典、伪注的方法来解决(或只是游戏)阅读中遇到的用典问题。黄庭坚曾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王铚作《龙城录》解决韩愈诗文的用典问题,作《老杜诗史》解决杜诗的用典问题,绝不是偶然现象。当然,依王铚的学识而言,可能也知道一些典故的问题无需讲求过深,但编造伪典小说和伪注,本身即有游戏的意味。恐怕作者并没有想到,这些伪典小说会将后来的注释者引入歧途,给后来的研究者带来很多麻烦。

(四)时人称王铚“浮薄”“、轻薄”,很可能是就伪造书籍而言。王铚颇具才学,陆游十分推崇,其《老学庵笔记》曾说“:王性之记问该洽,尤长于国朝故事,莫不能记。对客指画诵说,动数百千言,退而质之,无一语缪。予自少至老,惟见一人。”⑥[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第77页。同书又记其一事“:王性之读书,真能五行俱下,往往他人纔三四行,性之则已尽一纸。后生有投贽者,且观且卷,俄顷即置之。以此人疑其轻薄,遂多谤毁,其实工拙皆能记也。”⑦同上,第20页。但是,时人谓其轻薄,恐怕不只是不尊重别人的缘故,至于“谤毁”,或者就是言其造伪之事。赵次公曾说“:《东坡事实》乃轻薄子所撰。”虽然说的是另一本伪典小说,但由此可见“轻薄”一词也是可以用来指称伪造者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四载,绍兴四年(1134)三月癸亥,右承事郎王铚守太府寺丞,“言者奏王浮薄无行,罢之”。⑧[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华书局,1956年,第1224页。考王铚行履,不知所谓“浮薄”所指何事,笔者怀疑其就是指伪造书籍的事情。晁说之建炎元年所写《王性之自扬州迁路相访于海陵荷其意厚非平日比赠诗以别》云:“我不自揆者,荐之三府傍。相公意似顺,众口极雌黄。我斥不得容,为子增慨慷。”①[宋]晁说之:《嵩山文集》卷五,《四部丛刊》本。“众口雌黄”恐怕也是为此而发。推测起来,大约王铚年轻时恃才逞奇,于徽宗时造作《龙城录》、《云仙散录》、《老杜诗史》、《东坡锦绣段》以为游戏,南渡后虽不再为之,但其作伪之事已渐为人知。何薳、张邦基皆同声言之,朱熹更说其“多作赝书”,代表了当时人对于王铚的看法。王铚本是博学之人,因一时游戏笔墨,以致宦途蹭蹬,也算是学术史上的一段故事。其中得失,也大可为后人感慨和借鉴。

《异人录》和《续前定录》的问题

最后谈谈《异人录》和《续前定录》的问题,因为这两本书都与《龙城录》有关。

《能改斋漫录》卷六曾引《异人录》中的玉花骢事和赵师雄事。《碧鸡漫志》卷三引《异人录》,《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四引《异人录》,均载有明皇与申天师游月宫事。②参见《羯鼓录 乐府杂录 碧鸡漫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新1版,第71页;《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63页。此外,前引韩愈《调张籍》“雷电下取将”一句,五百家注以《异人记》载王远知善易遇老人事为解。③见[宋]魏仲举编:《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五引“补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见《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引魏本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91页。而这些故事均见于《龙城录》。

《异人录》今无传本。《类说》卷十节录此书文字二十五条,前七条出《江淮异人录》,后十八条出《龙城录》,其中就有玉花骢、赵师雄、王远知和申天师这四条,分别题“六马滚尘图”、“罗浮梅花”、“上帝取易总”、“明皇游月宫”。李剑国说:“《异人录》乃宋人合《江淮异人录》及《龙城录》而成。”④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00页。甚是。但此书是什么时候合并的呢?我怀疑在北宋末至南宋初,有好事者取《江淮异人录》和《龙城录》合钞为一册,另取书名为《异人录》,可谓是一本伪中之伪的书。从引《异人录》的书籍来看,没有早于绍兴年间的。《碧鸡漫志》撰成于绍兴十九年(1149),《能改斋漫录》作于绍兴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1154—1157),《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成书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或三十二年(1162)。最早的是《类说》,成书于绍兴六年(1136)。因此,《异人录》的成书大约在北宋末至南宋初这一段时间。《异人录》流传不广,宋以后未见有人提及,各家书目也未著录,大约未曾刊刻。

《续前定录》的情况稍复杂一些。今传本《续前定录》与唐代锺辂《前定录》往往合刊,作为《前定录》之续补。但是据李剑国考证,《续前定录》乃是一部赝书,其文字二十四条均取自他书。⑤同上,第1160页。其中第十五条至十九条为“武居常”、“房玄龄”、“明皇”、“姚宋”、“柳柳州”,抄自《龙城录》之“武居常有身后名”、“房玄龄为相无嗣”、“明皇识射覆之术”、“明皇梦姚宋当为相”、“罗池石刻”。此书之时代尚存疑问,昌彼得、李剑国认为是北宋太宗、真宗时人所纂,所据理由是《崇文总目》已著录。按,钱辑本《崇文总目》小说类中确实著录有此书一卷,并称锺辂撰。但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的《崇文总目》中并不见《续前定录》的踪影。笔者以为,钱辑本《崇文总目》此处记载可能有误,《龙城录》既然是北宋末的作品,《续前定录》应和《异人录》一样,也出现于北宋末至南宋初,也是一本伪上加伪的书籍。

值得一提的是,宋人誊录前代书籍时,往往把相同或相近性质的书籍合钞。如《绀珠集》卷十录令狐澄《大中遗事》(即《贞陵遗事》),又附柳玭续十四事;卷十一有李肇《翰林志》,又附杨巨《(翰林)旧规》、张著《(翰林)盛事》、苏易简《续(翰林)志》。有的书籍因长期合钞乃至混杂,实际上形成了新的版本,如唐代刘孝孙《事实》与五代冯鉴《续事实》常合钞,就出现了一种名《刘冯事始》的书。①此书见《绀珠集》卷十一节引。《遂初堂书目》类书类亦著录《刘冯事始》。又如今本《刘宾客嘉话录》中混入很多《隋唐嘉话》、《尚书故实》的内容,《玄怪录》与《续玄怪录》,《明皇十七事》(《次柳氏旧闻》)与《戎幕闲谈》、《常侍言旨》,都有条文互混的情况,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合钞造成的。刘焘杜撰《续树萱录》三条,附于《树萱录》原书后,以致何薳误以为《树萱录》是刘焘之作,也是一个合钞的例子。《异人录》也算是一种合钞,现在能看到的《类说》节录本仅二十五条,也许不是全部内容,原书可能是两书所有条文的合钞。相对来说,有人把《前定录》和自己从七八种书中收录的二十四条文字放在一起,又不题名,甚或是有意冒充锺辂续作,其作伪的性质无疑更为严重。

总之,在宋代的伪撰风气和历史中,伪典小说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判定《龙城录》、《云仙散录》、《清异录》、《开元天宝遗事》以及《老杜事实》、《老杜诗史》、《东坡锦绣段》等是伪典小说,对于研究古典小说、古典诗歌以及典籍编撰史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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