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瘗旅文——柳宗元永州的死亡书写与疗愈

2011-08-15张蜀蕙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刘禹锡柳宗元死者

张蜀蕙

一 前言

柳宗元描绘令人恐惧的异域,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死亡在子厚笔下不乏神异的色彩,苏轼称:“柳宗元敢为诞妄,居之不疑。吕温为道州、衡州,及死,二州之人哭之逾月,客舟之过于此者,必呱呱然。虽子产不至此,温何以得之?”③《东坡志林》卷二。见于柳宗元为吕温所作《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维唐元和六年八月日,衡州刺史东平吕君卒。爰用十月二十四日,藁葬于江陵之野。呜呼!君有智勇孝仁,惟其能,可用康天下;惟其志,可用经百世。不克而死,世亦无由知焉。君由道州以陟为衡州。君之卒,二州之人哭者逾月。湖南人重社饮酒,是月上戊,不酒去乐,会哭于神所而归。余居永州,在二州中间,其哀声交于北南,舟船之下上,必呱呱然,盖尝闻于古而睹于今也。”①见《柳宗元集》卷九,中华书局,1979年,第217页。吕温的死,见于柳氏与诸辈文章,二人交谊自非一般。林纾云:“祭吕衡州文,至沉痛。以子厚与之同贬,物伤其类故耳。”认为“所恸者,志不得行,功不得施”及“朋友凋丧,志业殆绝”。②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商务印书馆(上海),1933年,第128页。对于吕温之死,柳子厚大叹“今复以往,吾道息矣”、“志亦死也”③《祭吕衡州文》,《柳宗元集》卷四十,第1054页。。林纾认为:“此非专哭衡州之言,是子厚欲从流谪之后,洗宥前罪,恢复其初志意,托痛哭衡州之文,一倾吐之耳。”④同②。

对于贬谪于道途的文士而言,死于异乡的亡魂意味着什么?王阳明居龙场驿,见道途三人不日而死,写下了《瘗旅文》。王阳明曾命二童子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王阳明曰:“噫,吾与尔犹彼也。”触动了二童子悯然之心。宇文所安认为王阳明以书写与死者产生情感的联系,透过书写的过程呈现给读者,他知道难免一死的可能,文章是“把我们拉进来,同他建立一种关系”。引林云铭的看法,认为王阳明对死者产生了一种同情,透过死者,“预见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宇文所安认为生者为死者哀伤是一种仁慈的表现,然而心里产生情感的连结,则是一种自私的情感连结。⑤[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57页。这种自私,即是林云铭所谓“伤己亦自伤”,诚如王阳明所云:“吾与尔犹彼也”,逼临面对“死”立即显现于眼前的震撼。柳宗元在与友人的书信中,每每描述异域的阴暗、恐怖和死亡的威胁。然而预想与面临“死亡”在即,终究是不一样的。唐诺认为“人到四十岁左右,才是死亡意识,最猛烈袭来的时刻,是驱之不去的死亡感知弥漫的时刻”,的确,距离死亡“仅一步之遥”,“死亡静静在一旁坐着,在你转头那儿,在你眼角的余光之处”,死亡无处不留下脚迹与讯息。柳宗元作品中伤逝者不少,南贬时期为同道亲友的祭文、墓志铭,甚至无名而死的亡者,皆可视为“瘗旅文”。

二旅瘗

柳文有两篇瘗旅文,亡者的身份十分特别,一是《哀溺文》⑥《柳宗元集》卷十八,第506页。,一为《掩役夫张进骸》⑦《柳宗元集》卷四十三,第1261页。。前者实以寓意,藉永州之民善游而死于货,传达“大者死大,小者死小”,无视世涛风波者,为逐利而沉溺的悲剧。柳宗元以“死者不足哀”,哀无知之民与世俗之人争名逐利的茫昧。然而后者,对于死者有着同情与不忍。《掩役夫张进骸》文如下:

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偶来纷喜怒,奄忽已复辞。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一朝纩息定,枯朽无妍媸。生平勤皂枥,剉秣不告疲。既死给槥椟,葬之东山基。奈何值崩湍,荡析临路垂。髐然暴百骸,散乱不复支。从者幸告余,睠之涓然悲。猫虎获迎祭,犬马有盖帷。伫立唁尔魂,岂复识此为?畚锸载埋瘗,沟渎护其危。我心得所安,不谓尔有知。掩骼着春令,兹焉适其时。及物非吾辈,聊且顾尔私。

此诗论者赞誉极多,咸认为“我心得安,不谓尔有知”显见柳宗元仁人之心,又非以示恩。近藤元粹认为:“后来王阳明《瘗旅文》颇有此诗况味。”范温《潜溪诗眼》称:“既尽役夫之事,又反复自明其意。此一篇笔力规模,不减庄周、左丘明。”①《柳柳州诗集》卷四。评论相当准确。此篇乃掩埋役夫张进骸,将死者骨骸掩埋,不忍其曝于道旁。“髐然”,令人想起庄子见空髑髅,“髐然有形”,庄子扣问,夜梦之,与之对话的故事。《庄子·至乐》此段故事中,死者不肯放弃亡者的世界,回到人世间的牵累。髑髅认为生者很难理解亡者的世界:“子欲闻死之说乎?”死亡的世界无君臣、四时之分。柳宗元也延续此意,认为死亡的世界并没有贵贱之分,甚至死者死后是否有知亦不确定,然而由听闻死者骨骸四散,心生不忍“睠之涓然悲”,继而掩埋、祝祷。柳宗元清楚为死者所作的一切,只是为着自己的心安,然而对死者说话,充满同情,与地方官吏祭祝不同。后者常是“不恤暴骨,如弃瓦砾”、“贫贱葬不具礼”,或迁葬,或告无主之亡魂,以求清境解祟。②见《祭西园旅瘗文》、《祭戴氏地旅瘗文》,《鸡肋集》卷六十一。但是柳宗元的“瘗旅”之举,藉由“瘗”——将死者骨骸掩埋的动作,进行一种宣告:“这里曾经存在一个生命,即使他的生命结束了,但他在人世曾经存在过”,安慰着亡魂,以不忍眷眷之情,注视亡者的生命。柳宗元此篇清楚描述役夫生活,肯定死者生前的劳苦,透过死者,了解了死亡。柳宗元在南方面对亲友、同道的死亡,写着一篇篇“瘗旅文”。从这些逝者的身份与逝者的情感,联系与逝者的情感记忆,描绘死者生命的形态,肯定逝者存在的价值。他将贬谪南方视为死亡的开始:“废逐人所弃,遂为鬼神欺。才难不其然,卒与大患期。”③《哭连州凌员外司马》,《柳宗元集》卷四十三,第1208页。这是对凌准之死的哭号,也是对这些非其天年而死的中土之士的哀告。柳宗元描述死亡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这些失意者,他们被环境恶劣的异地困住,死神得以袭击亡者,成功夺去其意念与想望。

死于遥远的异地,归葬是艰艰之事,韩愈《祭郑夫人文》描述郑夫人在韩会死于韶州后,克服家难,扶柩归葬的过程:“万里故乡,幼孤在前,相顾不归,泣血号天!微嫂之力,化为夷蛮,水浮陆走,丹旐翩然,至诚感神,返葬中原。”④《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35页。柳宗元曾谓:“世有难仕于外而葬其族者希矣。”言归葬之难。于《故弘农令柳府君坟前石表辞》记载死者卒于官,“家之蓄不足以充凶事,遂殡于是邑。”返葬、归葬之难,在于死者已矣,亲族生计有困难。特嘉许死者之子,虽无禄事,仍“志不敢缓”、“杀衣黜食,寒妻子,饥仆御,终身由之而志益不懈,为旅人徒跣万里,以厄困终事,孝之难者欤”。⑤《故弘农令柳府君坟前石表辞》,《柳宗元集》卷十二,第320~321页。极尽可能,使死者归葬祖茔,不使亡魂流离,沦为蛮夷。

柳宗元为死者致祭,总是描述死亡如何尾随贬谪的失意而至。如裴墐曾为朝之重臣,自得祸以来,再谪道州、循州,量移吉州,于元和十二年秋七月“病痁泄卒”。⑥《唐故万年令裴府君府碣》,《柳宗元集》卷九,第234页。推其死因,“莫究祸源,坐黜中徙……孰云蓄愤,遽此归魂”。⑦《祭万年令裴令文》,《柳宗元集》卷四十,第1068页。听闻裴墐在南方的境遇及死讯,柳宗元描述其心情:“闻疾驰简,其命未返。翩其讣书,来自番禺。块守穷荒,山夔与居,有眉不申,有志不舒。况逢零悴,当此囚拘,拊膺长恸,长恸何如?”⑧同上,第1069页。裴墐为河东人,死于贬谪道途,为柳宗元姐夫,柳宗元道:“家姐……贞元十六年某月日卒,祔于长安御宿之北原”。裴墐于元和十三年得以归葬。另一位姐夫崔简,亦死于南方,然际遇更惨烈。其“出刺连、永两州,未至永,而连之人愬君,御史按章具狱,坐流驩州。……天子黜连帅,罢御史,小吏咸死,投之荒外,而君不克复”。崔家的噩运接二连三,崔简二子“奉君之丧,踰海水不幸遇暴风,二孤溺死”。崔简并二子之柩“葬湘澨,非其地”。以崔简一家的死,言其短时间无力归葬,“君以窜没,家又有海祸,又不克祔”。⑨《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权厝志》,《柳宗元集》卷九,第231页。柩至于永州,“藁葬社壝之北四百步”,期以三年归葬崔简妻子所葬之长安东南少陵北。柳宗元致祭时,描述崔简生归中原之望落空:“期复中壤,遽沦别区。丧还大浸,又溺二孤。痛毒荐仍,振古所无。何谪于天,降此剪屠。柩不及归,寓葬荒墟。将葺将就,誓还里闾。”①《祭姊夫崔使君简文》,《柳宗元集》卷九,第1102~1103页。一家遭难,虽归期难定,但归葬之志强烈。迟至元和九年左右,崔简得以归葬,其《又祭崔简旅榇归上都文》云:

嘻乎崔公之柩!嘻乎崔公!楚之南,其土不可以室。或坋而颓,或埆而崒。阴流泄漏,瀸没渝溢。硕鼠大蚁,傍穿侧出,亏疏脆薄,久乃自窒。不如君之乡,式坚且密。嘻乎崔公!楚之南,其鬼不可与友。躁戾佻险,睒申欺苟。脞贱暗忽,轻嚣妄走。不思己类,好是群丑。不如君之乡,式和且偶。

日月甚良,子姓甚勤。具是舟舆,宁君之神。去尔夷方,返尔故邻。奕奕其归,宜乐且欣。君死而还,我生而留。远矣殊世,曷从之游?酹觞于座,与涕俱流。②《又祭崔简旅榇归上都文》,《柳宗元集》卷九,第1104~1105页。

柳宗元此篇,《唐宋文醇》称“仿楚词招魂,末云死还生留,乐死而哀生”,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君死而还,我生而留”。暗示死者亡魂必须归返,勿眷恋停葬的南方,“楚之南,其鬼不可与友。躁戾佻险,睒申欺苟。脞贱暗忽,轻嚣妄走。不思己类,好是群丑。不如君之乡,式和且偶”。识者咸知,“一篇短短招魂文字,妙在对崔简柩,滴自己泪”。③《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无论是崔简或裴墐之弟,柳宗元常与之书写往返,表达怨望之情。其《与裴埙书》:“北当大寒,人愈平和,惟楚南极海,玄冥所不统,炎昏多疾,气力益劣,昧昧然人事百不记一,舍忧栗,则怠而睡耳。”④见《柳宗元集》卷三十,第795~796页。柳宗元致书友人,述其多病,“虑吾生之莫保”⑤《闵生赋》,《柳宗元集》卷二,第 57~59页。的心情。然而生者却一一沦丧,己之多病,目睹着死神夺去这些康健的生命。

最恸者无过于族弟宗直之死。《祭弟宗直文》真情流露,描述宗直相伴,而至丧亡:“炎荒万里,毒瘴充塞,汝已久病,来此伴吾。到未数日,自云小差,雷塘灵泉,言笑如故。一寐不觉,便为古人。”描述死神的到临,了无声息。《志从父弟宗直殡》所记略同:“元和十年。宗元始得召为柳州刺史。七月,南来从余。道加疟寒,数日良已。又从谒雨雷塘神所,还戏灵泉上,洋洋而归,卧至旦,呼之无闻,就视,形神离矣。”⑥《志从父弟宗直殡》,《柳宗元集》卷十二,第322~323页。原本死神应该要取走柳宗元困厄的生命,却是宗直早死,“使是子也能无成”,令其哭号:“年才三十,不禄命尽。苍天苍天,岂有真宰?”宗直一生,多受柳宗元牵连,然不离不弃,子厚怀愧道出:“如汝德业,尚早合出身,由吾被谤年深,使汝负才自弃。志愿不就,罪非他人,死丧之中,益复为媿。”“茫茫上天,岂知此痛!郡城之隅,佛寺之北,饰以殡纼,寄于高原。死生同归,誓不相弃,庶几有灵,知我哀恳。”⑦《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柳宗元集》卷十,第264~265页。林纾称:“语语从至情中流出,无一矫伪。本写厝棺萧寺之惨状,临棺痛哭之誓词。”

三 述志、招魂

刘禹锡描述贞元文士“与时而奋,粲焉如繁星丽天”。二王、八司马,永贞变后,纷纷贬逐南方,“共来百越文身地”①《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柳宗元集》卷十,第264~265页。,满天星子一一殒落。元和三年,凌准死于连州桂阳。凌准曾习医书,预言自己“不腊而死”,并自申:“以谪徙丑地,上之得罚于天,以降被罪疾。余无以御也,敢以鬼事为累。”又曰:“又告为老氏者某曰:‘余生于辰,今而寓乎戌,辰、戌冲也,吾命与脉叶,其死矣乎!吾罪大,惧不克归柩于吾乡,是州之南,有大冈不食,吾甚乐焉,子其以是葬吾。’及是,咸如其言云。”②同①,第263~264页。柳宗元记其人孝悌,好著书,有谋略,尚气节,历官平生二三事,因母、弟继死,以贬臣身份不得奔丧,遂不食、哭泣,以至失明至死。柳宗元叹“盖君之行事如此,其报应如此”。柳宗元致辞:“道之踬,身则辱。乌江垂,九疑麓。仍祸凶,遘兹酷。能知命,无怨毒。罪不泯,死由僇。何以葬?南岭曲。魂有灵,故乡复。”③同①,第264~265页。尔后凌准得以归葬。④同①,第266~267页。

刘禹锡称吕温、柳宗元是满天星斗中最为明亮的星子。吕温为人伟岸,才冠诸士,“吕和叔生是时,而绝人远甚”,“河东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欤”。⑤见《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刘禹锡集笺证》卷十九,瞿蜕园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 508、513 页。然而这两颗星子,亦如慧星一般,“道甚长而命窄”⑥《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刘禹锡集笺证》卷十九,第509页。,盛年坠落于异域。“空怀济世安人略”,只见“旅坟三尺迩要离”⑦《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刘禹锡集笺证》卷三十,第995页。,可知吕温卒于衡州,未归京。⑧参见《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之笺证部分,《刘禹锡集笺证》卷三十,第996页。吕温之死,时人同哭,元稹《哭吕衡州》云:“祝融峰上月,几照北人丧。”⑨《哭吕衡州六首》(其四),《元稹集编年笺注》,杨军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第421页。柳宗元以“衡岳新摧天柱峰”喻之⑩见《柳河东全集》卷四十二。,柳宗元对死后的世界是充满怀疑,其哭吕温:“呜呼化光!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壁以栖其魄乎?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认为死是“幽明茫然”11《祭吕衡州文》,《柳宗元集》卷四十,第1054页。,与现实决裂的世界。柳宗元记吕温之弟吕恭之死,也是南行招祸,三月“至广州,病疒亥疟加疒带,六月二十八日卒”。12《吕侍御恭墓志》,《柳宗元集》卷十,第256页。柳宗元由吕温、吕恭之死,而生慨叹:“吕氏世仕至大官,皆有道,宜兴于世。温洎恭名为豪杰,知者以为是必立王功、活生人。不幸温刺衡州,年四十卒。恭未及理人,年三十七又卒。世固有有其具而不及其用若温、恭者耶?恭貌奇壮,有大志,信善容物,宜寿考硕大而又不克。吕氏之道恶乎兴!”13同上。日本学者小川环树认为,中古时中国人对大自然的恐惧变为稀薄,唐宋诗人对大自然感到信赖可亲,然而有时也有着阴暗的一面,尤其是人们遭逢不如意之时。14[日]小川环树:《大自然对人类怀好意吗? 》,《论中国诗》,联经出版社,1997年,第84~90页。更何况是夺去生命,令人质疑天道无亲,不怀好意:“呜呼天乎!君子何厉?天实仇之。生人何罪?天实雠之。聪明正直,行为君子,天则必速其死。道德仁义,志存生人,天则必夭其身。吾固知苍苍之无信,漠漠之无神。今于化光之殁,怨逾深而毒逾甚。故复呼天以云云。”15见《柳河东全集》卷四十二。何以“贪愚皆贵,险很皆老,则化光之夭厄,反不荣欤?”沦丧性命之不值,“道大艺备,斯为全德。而官止刺一州,年不逾四十。佐王之志,没而不立。岂非修正直以召灾,好仁义以速咎者耶?”16见《柳河东全集》卷四十二。吕温死于元和六年。三年前,柳宗元记载小他七岁却早逝的张余,是另一种看法。张余其人有道不显,柳宗元论之:“凡人有道而不显于世,则曰非其世也;道而得乎世,然犹不显,则曰命。命之微不可知,知而索乎外者曰性与貌,后余之性可谓良矣,其貌可谓肃矣。博实宏裕,宜为大官者老,求其所以夭贱,无可得焉。既得进士,明年,疽发髀卒。”透过张余短暂的生命,思辨生死的意义:“后余之死,人咸痛之,曰:天之佑善人而杀是子,何也?激者曰:天之杀,恒在善人,而佑不肖。庄周之说,以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张君岂天所谓小人者耶?是二者又非论之适也。吾谓善与恶、夭与寿、贵与践,异道而出者也,无所喜怒于其中。道之出者多,其合焉固少,是以君子之难贵且寿也。”柳宗元认为张余年寿虽短,生命却有其质量,以“善不必寿,惟道之闻”作为对其早逝生命的肯定。“后余母者而丧良子,东西行者助之哭焉,况其知者耶?然后余不与谄冒者同贵,不与悖乱者同寿,归洁乎身,闻道而死,虽勿哭焉可也。呜呼!向使其闻道而且贵且寿,则其显庸也远矣,又乌能勿痛乎?”①《哭张后余辞》,《柳宗元集》卷四十,第1076~1077页。

检阅柳宗元南贬后对死亡的恐惧和抗拒,与对亲友同道死亡的书写,可知柳宗元在一次次的书写中,经历死亡,想象死亡,透过对每一个死者的描述,肯定死亡虽然夺其志与命,但曾经于人世的经历是不会磨灭的。如述吕温之志行:“余惧州吏之逸其辞也,私为之诔,以志其行。”②参见《柳河东全集》卷四十二。述凌准的志行:“哀君有道而不明白于天下,离愍逢尤夭其生,且又同过,故哭以为志。”③《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柳宗元集》卷十,第264~265页。柳宗元自道哭凌准:“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④《哭连州凌员外司马》,《柳宗元集》卷四十三,第1209页。翻阅这些哀文,也像一篇篇传记,记载这些死于异域文人之志。柳宗元是否在这些哀文中看透了死生,从对生死的恐惧和理想志业失落的怨伤中愈合?柳宗元的诗文时而超脱,时而对困居南方、沦为囚人的际遇愤懑不满,面对死于异乡的恐惧,心情不停地纠结拉扯。其诗文里充盈怀乡思归之情,如《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水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⑤见《柳宗元集》卷四十二,第1146页。是永远望乡的孤魂。虽然元和十年,自述“投荒垂一纪”,回长安“情如苏武归”⑥《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柳宗元集》卷四十二,第1150页。,难掩归乡的喜悦,《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⑦见《柳宗元集》卷四十二,第1148页。然而春天何其短暂,花开的喜悦却随着再次踏上贬途而坠落,柳宗元也成为永远不得回返的异乡人。

柳宗元嘱托友人身后事,在刘禹锡、韩愈笔下,柳宗元病重难安。刘禹锡云:“病且革,留书抵其友中山刘某曰:‘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某执书以泣,遂编次为三十通,行于世。”⑧《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刘禹锡笺证》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14页。韩愈记:“嗟嗟子厚,今也则亡。临绝之音,一何琅琅?遍告诸友,以寄厥子。不鄙谓余,亦托以死。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托。非我知子,子实命我。犹有鬼神,宁敢遗堕?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⑨[唐]韩愈:《祭柳子厚文》,《柳宗元集》附录,第 1437页。柳宗元“生有高名,没为众悲”。⑩参见《祭柳员外》,《刘禹锡笺证》外集卷十,第1528~1531页。刘禹锡祭文尤为动容,其写道:“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怆彻骨。”11参见《重祭柳员外》,《刘禹锡笺证》外集卷十,第1531~1534页。柳所嘱死后数事,托孤、归葬,友人一肩担起,“凡此数事,职在吾徒”12同上。,“旅魂克归,崔生实主。幼穉在侧,故人抚之”。13同⑧。柳宗元死后第二年的七月十日,假裴行立之力,得以归葬祖茔。①参见《柳子厚墓志铭》,《柳宗元集》附录,第1436页。文中亦知裴行立之外,卢遵亦经营其家,使之得以归葬。

对柳宗元之死,交谊深厚的刘禹锡难忍其悲:“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②参见《重祭柳员外》,《刘禹锡笺证》外集卷十,第1531~1534页。。韩愈承认柳宗元的遭遇虽令人叹惋,“嗟嗟子厚,而至然邪!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然而“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③[唐]韩愈:《祭柳子厚文》,《柳宗元集》附录,第1436页。认为柳宗元的人生是以贬谪换其文学功业:“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④《柳州罗池庙碑》,《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4页。将柳宗元的功业定调在他曾经被流放的土地上。此篇再三申意,柳宗元“不鄙夷其民”,以解释“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道死而为封祀,直与古先圣王功臣等列,用以慰亡灵。韩愈的笔下戏剧化地回应了柳宗元死亡书写里原本对死神的恐惧,转而正面迎击。描述柳宗元预示自己的死亡与死后显威灵的过程:

尝与其部将魏忠、谢宁、欧阳翼饮酒驿亭,谓曰:“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侯降于州之后堂,欧阳翼等见而拜之。其夕,梦翼而告曰:“馆我于罗池。”其月景辰,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庙门即死。明年春,魏忠、欧阳翼使谢宁来京师,请书其事于石。

韩愈称“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祸福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写着“柳侯,河东人,讳宗元,字子厚。贤而有文章,尝位于朝光显矣;已而摈不用”,并代柳州生民歌道:“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⑤同上。韩愈可谓洞察子厚之志。柳宗元静静地躺在异乡的土地,由斯土斯民掩埋他,并记忆着。一如他生前的鸟语花香,柳子庙、柳侯祠,从来不是对死去柳宗元的遗忘,是视死如生。正如柳宗元生前作诗《种柳戏题》:“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期许手植柳树,以作为柳州人民的思人树和记忆的凭借。⑥此诗诸笔记均有记载,或作吕温戏语,见《柳宗元诗笺释》卷三,王国安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68页。《唐诗纪事》后收录此诗。不只是植柳、植甘可以表达对柳州的眷恋,其《种木槲花》诗云:“祇应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这些植留在柳州土地上的花树,花香鸟语、斯土斯民的生活,一个永远活着柳州、永州生民的世界。柳宗元所期盼与想望的正是如此,而非厚土祖茔、墓门紧闭、生与死永久分别的两个世界。

猜你喜欢

刘禹锡柳宗元死者
赏牡丹
江雪
ORGANIZED GIVING
走近“死者之脸”
刘禹锡与《陋室铭》
江雪
与死者的遗体告别
自杀还是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