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小说“文备众体”之研究——以赵彦卫的“文备众体”说及其指涉的相关议题为主
2011-08-15康韵梅
康韵梅
唐代小说标示着中国小说的成熟,历来皆从“文采”的叙事修辞和“意想”的主题意涵来印证唐代小说令人瞩目的成就。然唐代小说沿承文学发展的进程,开展出其文体特色,宋人赵彦卫曾以“文备众体”来表述他所认知的唐代小说之文体,进而引发了诸多有关于唐代小说文体议题的讨论,“文备众体”一词也成为描述唐代小说文体的重要指称。本文意欲检视赵彦卫提出的“文备众体”所指涉的相关议题,并由此进一步探究唐代小说文体的意蕴。
宋人赵彦卫曾在《云麓漫钞》中如此叙述:
唐世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①[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傅根清点校,中华书局,1996年,第135页。
这一段话语纳含了下述几点意义,一为他是在叙述科举考试体制的语境下说出了这一段话。二是唐代小说《幽怪录》、《传奇》是士人参加举人考试的温卷之作。三是可以作为温卷之作的作品,往往具有“文备众体”的特质,可以表现出作者的史才、诗笔、议论等才华,当然也包括了《幽怪录》、《传奇》两部作品在内。由此可知,赵彦卫的论述重心是在科举的行卷、温卷之风,但由于他所举的例证是两部唐代小说的作品,因此勾连起唐代小说与科举行卷的关系,而论及行卷之文具备众体,可以见出撰者的史才、诗笔、议论等,唐代小说《幽怪录》和《传奇》便具备此种特质。赵彦卫的说法,引起了诸多专家学者对唐代小说提出极具关键性的议题,其中主要包括唐代小说与科举的关系和唐代小说“文备众体”的文体意蕴等。
一 唐代小说与科举之关系
既然赵彦卫的叙述核心是在科举考试,那么自然会涉及唐代科举考试与小说之间的关系。关于这项议题,可以依据赵彦卫的论点,分为两个层面来讨论:一是小说是否用于行卷,且因此导致唐代小说的蓬勃发展;其次则是唐代小说的作者是否皆为准备科考之士人。
(一)小说是否用于行卷
由于赵彦卫提到以小说温卷,遂产生了行卷使唐代小说盛行的论述,赵彦卫之说应是唐代小说与科举行卷之风有关的始作俑者。多有研治唐代小说的学者持此观点,将之引入唐代小说发展的议题并大加发挥。鲁迅便认为唐代科举重视行卷,在开元、天宝后,士子以小说行卷,致使传奇小说盛极一时。①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小说史论文集》,里仁书局,2003年,第519页。即唐代传奇小说的兴盛,为行卷之风使致。鲁迅甚至认为传奇因用于行卷,所以特别讲究一新耳目而能得特效的表达方式。②鲁迅:《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鲁迅小说史论文集》,里仁书局,2003年,第501页。陈寅恪先生则视唐代小说与古文同源、同体,同一时代盛行,并同样地用于科举之投献,求知于主司。③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世界书局,1975年,第4页。陈先生更进一步从此来论述唐代古文与小说的关系,例举韩愈之《毛颖传》陈述以“古文”撰写小说。④陈寅恪:《韩愈与唐代小说》,程千帆译,《程千帆全集》第七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5页。此外,虽然陈寅恪不是从以小说投卷之风使唐代小说发达立论,但亦认为小说与古文同样地被运用于行卷,同时引申出唐代古文与小说的关系;又在比较《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时,明指《续玄怪录》是投献之作⑤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陈寅恪先生文集》第二册,里仁书局,1981年,第74页。,但没有举出依据。程千帆先生特别指出在《南部新书》中记载了李复言以《纂异》纳省卷,《纂异》即是《续玄怪录》。⑥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程千帆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2~83页。而李复言以《纂异》纳省卷事见[宋]钱易《南部新书》甲:“李景让典贡年,有李复言者,纳省卷,有《纂异》一部十卷。牓出曰:‘事非经济,动涉虚妄,其所纳仰贡院驱使官却还。’复言因此罢举。”(《南部新书》,黄寿成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9页)事实上程千帆亦主张唐代小说多为行卷之作,他认为传奇大兴于贞元、元和,其时又是进士科备受重视、举子争相投卷之时,两者的联系可知。⑦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程千帆全集》第八卷,第78页。此外,程千帆先生也对赵彦卫提到的《幽怪录》、《传奇》作了回应。他认为,《幽怪录》是牛僧孺未举进士前所作,是为其行卷之作;而《传奇》可能是裴铏在入藩镇幕前,应进士科举时的行卷之作。⑧同上,第81、84页。如此一来,就有三部小说集《幽怪录》、《传奇》和《续玄怪录》皆是投献之作。这的确是一令人注目的现象。
从以上所述可以得知,赵彦卫的论点引起了几位重要学者的回响。此外,汪辟疆、刘开荣、刘瑛等研究唐代小说的大家,亦支持赵彦卫的看法。尤其是汪辟疆先生认为,赵彦卫所在的宋朝去唐未远,其说法应该可信,当然也成为唐代小说发展的重要论述。⑨汪辟疆:《唐人传奇小说·序》,世界书局,1980年,第1页。但对赵彦卫的观点提出质疑的专家亦相当可观。例如,黄云眉先生认为唐人主要以诗文投献,而非小说。⑩黄云眉:《读陈寅恪先生论韩愈》,《文史哲》1955年第8期。吴庚舜进一步指出,唐代有行卷之风,但据唐五代典籍,举人“所业”限于诗文,不包括传奇,而且目前可考其创作过程的传奇都与投献无关。①吴庚舜:《关于唐代传奇繁荣的原因》,《文学研究集刊》第1辑(1964年6月),第76页。他还特别针对赵彦卫述及的《幽怪录》和《传奇》,认为裴铏写《传奇》时已任高骈从事,牛僧孺《玄怪录》固为早年之作,但也未用于投献。②同上。两家的说法则导致了“难以坚持赵氏所言不是猜测之词”③梅尔:《唐代的投卷》,赖瑞和译,《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集2》,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第66页。的说法产生。罗联添先生则根据吴庚舜先生的观点,以更精确的考证提出几个重要的论点:一是针对赵彦卫所说举人以传奇小说投献的问题,罗先生从典籍所载考索盛唐、中唐确实流行举人投献,但所投皆是诗文,无传奇。后唐举人投献也是诗赋之类。④罗联添:《唐代文学史两个问题探讨》,《唐代文学论集》下册,学生书局,1989年,第258页。又,现未见唐五代有举人投献传奇的记载。且赵彦卫距唐亡近三百年,可见是孤证。⑤同④,第259页。其次,罗先生又考察现存重要传奇的写作年代,多是已第进士、已入仕途者所做。⑥同④,第 259~261页。牛僧孺投献韩愈的是《说乐》,而不用小说;也曾呈诗给刘禹锡。而韩愈、牛僧孺虽皆喜好并写作小说,但传奇于当时难登大雅之堂,以之呈公卿长者不合常理。⑦同④,第261~262页。
袁维国先生也指出,赵彦卫《云麓漫钞》对唐人用传奇行卷的说法是一条孤证,而且《玄怪录》、《传奇》应皆非行卷之作,故这条资料的证据力相当薄弱。⑧袁维国:《唐传奇行卷说质疑——兼谈唐代传奇创作繁荣之原因》,《唐代文学论丛》第五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 188~189页。他认为:“至今为止,还找不到一条唐代举人以传奇行卷而中进士的确凿材料。”⑨同上,第191页。
于天池先生也力主唐代小说的发达与科举行卷无关。他提到了唐人行卷多用诗文,进士科试诗赋,行卷理应使用相类的体裁,否则就流于舍近求远。而唯有李复言以《纂异》行卷失败。实因小说地位不高,韩愈《毛颖传》尚招来“以文为戏”之讥,李复言《纂异》则“事非经济,动涉虚妄”,应不会有大量举子用小说作敲门砖。至于牛僧孺的《玄怪录》作于举进士后。又裴铏由高骈幕僚出身,《传奇》多神仙诡谲之说,与高骈所好相合,应非行卷之作。⑩于天池:《唐代小说的发达与行卷无涉》,《中国文言小说丛论》,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19页。
李剑国先生认为行卷促成唐代传奇发达之说“尤无道理”,《云麓漫钞》的记载不合事实,但近世学者缪荃荪、鲁迅等人轻信而引申之,据此以为其世用传奇行卷的风气必盛,遂得出唐传奇之兴与行卷有关的结论。11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11页。他亦考证事实,指出牛僧孺是用诗文行卷,《玄怪录》实成于晚年,与行卷无涉;裴铏《传奇》成于晚年任西川节度副史时,亦无行卷之理;而唐人其他传奇小说集也多作于成名后。12同 11,第11页。同时,他提及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所征引的资料,惟《南部新书》载李复言用《纂异》纳省卷一条与小说有关。但既只是个别现象,且由李复言之失败也说明用传奇行卷之风不盛。13同 11,第11页。
石昌渝先生在探究唐代小说源流时,对于赵彦卫的温卷说,亦认为目前无证据证明《玄怪录》、《传奇》曾用以行卷。14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150页。此外,他从小说发展的本位来观察,唐代科举的温卷之风流行于元和之后,而元和前已出现成熟的传奇小说《任氏传》。15同上。
周绍良先生也认为,写作传奇是由于它“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作为应试举子温卷之用,因而刺激了传奇的创作,是不合于事实的说法。事实上,现今仍流传的传奇,例如《任氏传》、《李章武传》、《霍小玉传》、《东城老父传》、《莺莺传》、《李娃传》等的写作年代都不是作者为应试举子之时,甚至裴铏的《传奇》也是作于他任高骈从事之时。①周绍良:《唐传奇笺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7~8页。不过仅有李复言以《纂异》纳省卷事。当时士子们行卷、温卷还是以诗文为主。②同上,第8页。
程毅中先生于其《唐代小说史》也检讨了唐传奇发达与行卷的关系。他认为赵彦卫所举《传奇》、《玄怪录》皆是晚出的小说集,不足以说明唐代小说发展初期的情况。此外文献不足,仅知《南部新书》载李复言用《纂异》纳省卷一例,故两者的关系尚待研究。③程毅中:《唐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347页。从小说发展的本位立场,对赵彦卫的说法采取了保留的态度。
由以上的叙述,大抵呈现了赵彦卫提出唐人以小说行卷所引发的唐代小说的发达与科举行卷是否有关的两极论点。因为限于文献之故,仅能从今所掌握的衡酌。一如对赵彦卫的说法持保留态度的诸位学者所说,唐代小说用于行卷的证据太少。又加上赵彦卫具体点名的《传奇》和《幽怪录》的实际撰作时间都非为裴铏和牛僧孺准备科考之际,这一点几乎是推翻赵彦卫说法的铁证。又有学者从唐代小说发展的本位思考,温卷之风的盛行是在元和以后,而唐代小说早在元和之前已著作甚丰,若要通过以小说行卷来说明唐代小说的发达与温卷有关,恐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说法。陈珏曾言:“有关唐代传奇文的流行是否与‘行卷’有关涉,20世纪学术界有持久而深入的讨论,最后虽然没有达成大家都能一致接受的意见,但是唐代传奇文‘行卷’说之证据不足,无法成立,则已成定局。”30行卷影响小说发展的因果关系无法成立,但科举考试究竟与唐代小说有无关连,似乎仍有思考的空间,尤其李复言以《纂异》行卷是一个事实④陈珏:《初唐传奇文钩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5页。,于是又有一些学者着眼于唐代小说的文士身份来发挥。
(二)小说作者之身份
在赵彦卫的论述中,指出唐之举人以小说行卷,而唐之进士是以诗歌用于行卷,冯承基先生特别针对此提出了质疑。他认为,《云麓漫钞》谓举人以传奇集(《幽怪录》、《传奇》)行卷,进士以诗为贽,但唐代“举人”是总称,包括参与明经、进士、秀才、明法诸科的“贡举人”(或称“贡士”、“举人”),故赵彦卫将进士、举人并举,不符唐代科举情况。⑤周绍良先生甚至将赵彦卫的话语“《幽怪录》、《传奇》”认为是“《幽怪录》传奇”,径自认为赵彦卫说的就是李复言这件事。见周绍良:《唐传奇笺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8页。冯先生的论点再度凸显了赵彦卫之说的漏洞。
从科举行卷去思考唐代小说的发展,势必又是此路不通;但若是由唐代小说的作者身份考虑,则有不同的视域。冯沅君先生对于赵彦卫所述的响应,也是主要集中在“唐之举人”之语上,但他不是去界定“唐之举人”的意涵,而是由《太平广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国小说史略》所著录之六十种单篇传奇和传奇集着手,检索了唐代小说的作者群。从六十种传奇、杂俎的作者四十八人中,归纳出:举进士十五人、举明经一人、擢制科一人、进士落第一人、推测是进士或制科出身者三人,无科名者三人,二十四人生平不可考。得知唐代小说作者中,参与科举和为文士身份者达三分之一以上,进而推述唐传奇的发达得力于科举,唐代传奇的作者多为科举制度所造就。⑥冯承基:《论云麓漫钞所述传奇与行卷之关系》,《大陆杂志》第35卷第8期(1967年10月)。因此,肯定唐代传奇与进士科试文艺有一定的关系。⑦冯沅君:《唐传奇作者身份的估计》,《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0页。
侯忠义先生在其《中国文言小说史稿》中引述了冯沅君先生的研究,认为唐传奇之兴与唐代科举制度有关,显示了传奇这种新兴文学形式甚受进士喜爱①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03页。,牵连起进士与唐代小说的关连。但程毅中先生论述唐代小说与进士的关系时指出冯沅君的统计不够有力。②程毅中:《唐代小说史》,第348页。而有另类的思维认为:“唐代进士中一部分人写过小说,但小说与科举的关系远不如诗赋之明显。”③同上,第349页。
但俞钢先生承继冯沅君的作法,亦是运用统计的方式。他根据李时人编《全唐五代小说》正编、外编进行作者身份统计,归纳出以下之结果:
1.应进士科和及第的文言小说作者约有49人,应明经科和及第的作者仅3人。进士科举子显更擅长杂文诗赋,学养适于创作小说。④俞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97~202页。
2.应进士科和及第的作者,集中出现于德宗、宣宗时期,约33人,占67%,应与进士考试逐渐偏重杂文诗赋有关。⑤同④,第202页。相较之下,代宗之前仅4人,占8%;懿宗之后至五代,投入创作者渐少,约12人,占25%,可能与政局动荡、科举衰败有关。⑥同④,第202页。
3.应进士科和及第的小说作者,所创作的文言小说也集中出现在德宗至宣宗时期。约478篇,占55%。⑦同④,第203页。相形之下,代宗之前仅296篇,占34%;懿宗之后约94篇,占11%。⑧同④,第203页。
4.在应进士科和及第的小说作者49人中,进士及第者有43人,占88%;不第者或仅是举子者6人,占12%,可能意味及第者创作的小说较为成功,所以能流传。⑨同④,第202~203页。
5.应制举的作者有12人,多是常科及第后再应制举。⑩同④,第211页。
6.应吏部科目选及登第者有9人。如韩、柳、元、白等,多是进士及第再应吏部科目选。11同④,第 212~217页。
俞钢先生的统计,不但显示了传奇小说作者的身份,甚至还呈现了他们创作的时代以及在科考上的成就,比较具体且动态地展示了唐代科举士人创作小说的情形。特别是由创作的士人集中在德宗、宣宗时期,推论传奇小说与科举考试的内容有关联,以及传奇小说多进士及第者所作,表示他们的作品易于流传。这些都是科举与传奇写作关系的重要方面。故李宗为先生认为传奇可说是“进士文学”12李宗为:《唐人传奇》,中华书局,2003年,第190页。,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说法。尤其李先生指出传奇作者多是进士,故事主角基本上也是进士,创作目的则或为科举之准备,或为游宴之谈助。13同上。由传奇作者身份的角度,的确是可以建构出科举考试与传奇写作的相关性的。
二 “文备众体”之意涵
赵彦卫的陈述除了提挈出唐代科举考试与传奇创作之关系的大课题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以“文备众体”来形容因应科举考试的传奇之文体特色。这个观点的提出,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以下则针对此一议题,作一讨论。
赵彦卫提出唐代小说“文备众体”的观点,完全是以科举的行卷目的为前提,即是以此来表现举子的文才。而且赵彦卫还集中标举了史才、诗笔、议论三个项目。赞成唐代小说的学者,自然在此大加发挥,以为小说中有“文备众体”的形制,都是为了在行卷中力求表现的结果。其中最为典型的说法,就是程千帆在《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中所说的“文备众体”源于举子意识到行卷内涵的客观要求,传奇小说正具备众体于一篇的特征与优点,故进士科举子用以行卷,以集中表现自己多方面的文学才能,而使唐传奇出现一篇中兼备叙事、说理、抒情之情况。①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程千帆全集》第八卷,第78~79页。所以唐代进士以传奇小说行卷,对这种新兴文体的发展起过相当大的促进作用。②同上,第84页。
既然这是一种为了科举考试而形成的规格化体制,就变成了一种必然的形式,遂有了刘开荣的说法,认为由于文坛宗主是古文家,注重议论、叙事、诗词三种文体,所以举子行卷也需包括三者。小说既是行卷内容的重要部份,自也须同时具备三种体裁,或至少二种,才算完备小说典型。③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台湾商务印书馆,1968年,第15页。
如果赵彦卫的说法为真,上述两位学者的意见必可得到验证,检验的方式极为简单,就 是检视赵彦卫所列举的两本传奇集《幽怪录》和《传奇》中的作品,是否具备“文备众体”的文体特色即可。
赵彦卫指陈出《幽怪录》和《传奇》具有“文备众体”的特色,并以史才、诗笔、议论等指涉其内容。衡酌其说的真实与否,仅需一一检视今所见之文本,便可分晓。故在此尝试针对每一篇文本的文体特点,作一分析(详见附录)。由分析结果可知,《幽怪录》的57篇文本中,文体并没有呈现一致性,基本上每一篇都是史传形式,史才的展现无庸置疑,而作为诗笔表征的诗歌出现在10篇中,又有10篇有篇末议论,但一篇之中三者并存者仅有《顾总》一篇。至于《传奇》中的情形也近似,但值得注意的是《传奇》29篇中,仅有一篇有篇末议论,但具有诗歌的篇章高达19篇,且一篇之中往往有诗歌数首,再加上喜用骈文,可见《传奇》非常重视韵笔。这样的结果,力主唐代小说与行卷无关的学者已有了概说。于天池先生考索唐代小说,认为唐人小说里“文备众体”的作品相当有限,不符合者倒居多数。赵彦卫所举《玄怪录》、《传奇》中“文备众体”的作品几乎没有。④于天池:《唐代小说的发达与行卷无涉》,《中国文言小说丛论》,第20页。
不惟《幽怪录》和《传奇》中没有,同样被明指用于行卷的李复言《续玄怪录》亦是如此。在其现今可见的29篇中,仅有《凉国武公李愬》一篇是可以同时具现史才、诗笔和议论的(详见附录)。俞钢先生亦统计了《玄怪录》、《续玄怪录》各篇是否具备史才、诗笔、议论,得到了以下的结果:
1.《玄怪录》、《续玄怪录》每篇皆为独立故事,展现了作者的史才(叙事能力)。⑤俞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第286页。
2.《玄怪录》、《续玄怪录》中既无诗笔(抒情)也无议论(说理)的篇章比例分别是60%、53%,三者皆具者仅《玄怪录·顾总》、《续玄怪录·凉国武公李愬》,可见作者未将“文备众体”的小说编辑成书,用以行卷。⑥同⑤,第287页。
俞钢先生重新认知赵彦卫的话语,认为赵彦卫所谓的“盖此等文备众体”一句,不单指上文的《传奇》、《幽怪录》为言,而泛指唐代举子用各种文体向主试官行卷的风尚,指“包括《幽怪录》、《传奇》在内的各种行卷文体备具众体,分别可见史才、诗笔、议论”,毕竟唐代士人行卷的文体应是多样化的。⑦同⑤,第282~283页。所以他是肯定行卷之文必须合于“文备众体”的风格,但《玄怪录》、《续玄怪录》既然不符合“文备众体”,故应不是用于行卷之文。即他并不认为行卷“文备众体”是赵彦卫所编造。但赵彦卫具体举证的《幽怪录》和《传奇》,以及典籍明载用于行卷的《续玄怪录》未呈现一普遍的“文备众体”现象,的确是令人费解。如此看来,赵彦卫所谓《幽怪录》、《传奇》表现了史才、诗笔和议论而呈现“文备众体”的特色之说法,在其论述的逻辑中似乎甚难成立。于天池认为其有编造之嫌。①他认为赵彦卫为说明用小说行卷一事存在,“还编造了一条理由,说唐代小说‘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参见于天池:《唐代小说的发达与行卷无涉》,《中国文言小说丛论》,第20页。但也有学者自我判定、选取唐代小说来解释赵彦卫所谓的“文备众体”,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陈寅恪先生以《长恨歌》、《长恨歌传》合为一完整文本,作为“文备众体”之典型。②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世界书局,1975年,第4~10页。甚至景凯旋先生延续陈寅恪先生的主张,将歌传相配的传奇视为“文备众体”的新文体之主张,讨论唐代佛教俗讲、讲经文与这种新文体的关系。③景凯旋:《试论唐传奇的“文备众体”》,《中国典籍与文化》2002年第1期。然而《长恨歌》、《长恨歌传》并非同属一文本的事实,已获得诸方家的考证。④详见夏承焘:《读〈长恨歌〉——兼评陈寅恪教授之〈笺证〉》,《国文月刊》第78期(1949年4月);吴庚舜:《关于唐代传奇繁荣的原因》,《文学研究集刊》第1辑(1964年6月),第77~78页。罗联添:《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共同机构”问题及其主题探讨》,《唐代文学论集》下册,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521~535页。陈寅恪先生将“文备众体”视为贞元、元和以来的固定公式,实是不正确的。所以黄云眉先生和吴庚舜先生皆认为唐代小说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形成体式,但不具有一定的格式,用史才、诗笔、议论具现的标准来要求唐代小说,其实是不太合适的。⑤黄云眉先生认为,温卷风气中的举人、主司应该未重视所业到要顾及史才、诗笔、议论各方面的程度。赵彦卫偶然为传奇集下了一个可以投献的脚注,却被陈寅恪当作贞元、元和以来小说的固定公式。唐代小说虽有其体式,但非史才、诗笔、议论首尾搭配的综合物,以之绳唐代小说必勉强(黄云眉:《读陈寅恪先生论韩愈》,《文史哲》1955年第8期)。吴庚舜先生认为,唐传奇经历过一个形成、成熟的发展过程,也由于作家众多、才能各异、风格不同,传奇作品之间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但并无某种固定的格式。而陈寅恪先生倡论以诗歌、传文合为一完整作品,不是唐传奇的原貌(吴庚舜:《关于唐代传奇繁荣的原因》,《文学研究集刊》第1辑,第77页)。
虽然在检索《幽怪录》、《传奇》和《续玄怪录》时,并未得到大部分文本都是具有史才、诗笔、议论表现的文备众体。但从检视的结果看,还有一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在小说文本中还渗有其他的文体类型,例如酒令、祷、谶、书札、隐语、牒、判、符、表、檄等,此一现象,显示唐代小说具有多种文体类型,不仅是展现史才、诗笔、议论等方面。内山知也亦叙及隋唐的叙事散文中不仅仅加入了诗词,还插入了书信文、状文、诏敕文等其他散文体的文章。作者唯有对这些文体操作自如,才得以炫耀诗文方面的才能。⑥[日]内山知也:《隋唐小说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页。
事实上唐代小说的“文备众体”要从多方面来思考。还有许多具有赵彦卫所说的史才、诗笔、议论等“文备众体”现象的小说作品,并未实际用于行卷,如《柳毅传》、《莺莺传》等。⑦俞钢先生指出唐代文言小说中确实有文备众体者,如〈柳毅传〉、〈莺莺传〉,但皆非为行卷而作。俞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第287页。而李剑国先生也认为史才、诗笔、议论也不一定集于一文。⑧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第82页。如果跳脱出唐代小说具史才、诗笔、议论是为了行卷目的,以及“文备众体”仅包括史才、诗笔、议论的思维,“文备众体”还是表述了唐代小说文体特征的事实,詹丹先生认为虽然赵彦卫用传奇行卷的说法受颇多质疑,但“文备众体”却能确切概括传奇的文体特征。⑨见詹丹:《论唐传奇的“文备众体”现象》,《〈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东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1页。程毅中先生亦曾谓唐代小说虽不皆具备众体,但“文备众体”的确对唐代小说的特点有所发明⑩程毅中:《唐代小说史》,第352页。,此语可以借用来说明唐代小说的全面发展11程毅中:《文备众体的唐代传奇》,《神怪情侠的艺术世界——中国古代小说源流漫话》,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第82页。。刘勇强先生亦认为“文备众体”大致是符合唐代小说之事实的。①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0页。
“文备众体”产生的原因,固然与唐代小说的作者有关。唐传奇作者多是进士,学养较高,有助镕铸其他文体的表现形式于传奇。②同上。但从小说文体发展的脉络来思考,更可以得到解释,从早期的唐代小说已承袭各种文类的事实便可得知。例如李剑国力主“唐初传奇小说是在志怪小说基础上融合史传、辞赋、诗歌、民间说唱艺术及佛教叙事文学而形成的,是多种作用力综合作用下的结果”。③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第36页。陈文新也主张初期唐传奇曾进行广泛的文体探索,尝试令史传、辞赋、笔记(俳谐)、民间俗赋等皆为我所用。④陈文新:《中国传奇小说史话》,正中书局,1995年,第111~114页。行卷之风尚未盛行时,唐代小说即已呈现了“文备众体”的风格特色,这是小说文类在文学发展的积累下使致,并非是科举行卷的结果。
“文备众体”确实是其文体特色,也形成了古代小说的独立与成熟⑤吴怀东认为“文备众体”可以说是对唐传奇构成特征的揭示、描述,“文备众体”构成了古代小说独立与成熟的根本条件。见吴怀东:《唐诗与传奇的生成》,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15页。,而陈珏先生“史才、诗笔、议论”模式强调:传奇文作为一种叙事文类,其最大的特点是诸文类的混合,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次出现成熟的“异质化”叙事现象。⑥陈珏:《中唐传奇文“辨体”——从“陈寅恪命题”出发》,《汉学研究》第25卷第2期(2007年12月),第91页。并认为这种文体的融合现象,不只是出现在小说的文体中,也出现在古文、诗歌中,从而成为“研究中唐文体互渗的一个坐标”。⑦同上,第87页。
三结语
以上的探究尝试藉由重新回到赵彦卫的论述语境,以厘清历来伴随着赵彦卫的话语引发了一些关于唐代小说发展和文体特色的重要议题,也从前人的具体研究成果中判知赵彦卫的说法多有失实之处,致使以小说行卷和小说因行卷而“文备众体”无法确著为据,所以依傍其说而发展的关于唐代小说论述也因此动摇。
夏承焘先生以为“赵彦卫偶尔涉笔,非以为小说法程,为作家所必须依准,似不应执赵氏一家之聊尔之言以绳唐代一切小说”。⑧夏承焘:《读“长恨歌”——兼评陈寅恪教授之“笺证”》,《国文月刊》第78期(1949年4月),第9页。实为剀切之言。虽然小说用于行卷之说失真,但唐代小说作者的身份也牵系起唐代科举与小说创作的关系,致使唐代小说着上了进士文化的色彩。此外,赵彦卫的论述无意中指陈出唐代小说镕铸众类文体的事实,故吴怀东先生认为“文备众体”不同于“文杂众体”,认为在成功的小说里,史才、诗笔、议论等文体要素都应凝汇其中,成就为完整独立之作,强调应注意小说对各种文体精神的借鉴、镕铸,无须拘泥赵彦卫原意。⑨吴怀东:《唐诗与传奇的生成》,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7~98页。所以可以如是试想,赵彦卫的观点不能证明唐代小说的文体发展与科举行卷有关,但是提供了一个观看唐代小说文体特色的绝佳角度,甚至因此标举出唐代小说文体的独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