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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异化与反抗——劳伦斯短篇小说中的身体叙述

2011-08-15吴阳刘立辉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上尉规训福柯

吴阳 刘立辉

身体研究是当代文化研究的热门话题。在文化研究中,身体不再是一个由骨骼、肌肉、内脏和五官组成的实体——“作为爱恨情仇各种情感的对象,身体既是我们自己,也可以说是他者”(Brooks 80),身体被赋予了丰富的社会属性和文化烙印。身体研究是基于身体叙述的一种阐释活动。“身体叙述指身体以一种基本的意象存在方式呈现在特定的文本、媒介或者语境之中,并且传递出道德伦理、价值观念、政治文化信息、审美情趣等丰富内涵的叙述行为”。(刘立辉51)本文拟从劳伦斯短篇小说中出现的身体意象出发,主要运用福柯的规训理论进行分析,探讨其对揭示小说主题的意义。

一、规训的身体

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认为,在现代社会中规训无处不在。所谓规训,就是那些使“肉体运作的微妙控制成为可能,使肉体的种种力量永久服从的,并施于这些力量一种温顺而有用关系的方法”(福柯155)。规训的目的是造就有用而又驯服的身体,身体因此成为权力宰制的对象,身体进入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在规训技术的扩展中,军队无疑起着重要作用。

《肉中刺》以军营为背景,讲述一次军训给一个年轻士兵带来的心理恐惧。巴赫曼是一位“身体柔软灵巧的高挑青年”,他的“蓝眼睛里露出一些羞涩的神色,口唇苍白,唇上漂亮的小胡子闪闪发亮”(劳伦斯,《劳伦斯短篇小说选》269)。在行军中,虽然他步履从容、矫健,但他的精神“已经从肉体游离出来了,剩下他的躯壳在独自走着”,他的身体仿佛“被一种机械的力量操纵着,意识独立其外”(270)。由此可见,巴赫曼身体蕴藏的巨大能量,在军营已流失,身体变得麻木、机械。劳伦斯尤其对巴赫曼在执行中尉的攀爬命令时的身体做了详尽的描写。巴赫曼努力克制内心动紧张和恐惧,每往上爬一步,“生了病似的手足瘫软的感觉便流遍全身”,他的“肉体和灵魂都热到了极点,快融化了”,他“毫无生气,仿佛死了似的”(271)。最后,年轻人如同“一只布袋”被拉了上去。在袭击了中尉后,巴赫曼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全身,决定逃离军营。但即使当他逃离军营,“无休止的耻辱感灼烧着他的肉体”(274)。军队没有将人的身体看成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存在体,而是将之看成机械物体。在军队里,个体对整体、下级对上级的无条件服从,个人欲望屈服于集体意志,而代表这种集体意志的官僚机制则利用权力策略和技术达到其严格控制个人为其所用的目的,士兵们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没有办法按照身体的意志释放身体内蕴藏的巨大能量,活力四射的身体变成臣服的身体。

规训权力不仅仅存在于军队,福柯认为,自17,18世纪以来,随着“全景敞视主义”①规训机制的建立和完善,一个规训的社会产生了。在他眼里,社会规训对普通公民所实施的全景监视是“无声的,神秘的,不易察觉的”,它“不分轩轾地盯着所有公民,但又不用任何强制手段来迫使他们就范”(福柯316)。监视把外在的压制转化成被监视者内在的精神负担,从而使外在的权力直接作用个体的心灵,并操控其潜意识的活动。《肉中刺》中的艾米莉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情人巴赫曼的到来使艾米莉“脸颊绯红”,显然很高兴,但她“半是害怕,半是想离开”(劳伦斯,《短篇小说选》275)。巴赫曼的到来“把她抛出了自己原有的世界”来,她觉得“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她在宗教服务上再也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了”(280)。探究其原因,因为“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奥尼尔10),人总生活于社会规范之中,并不自觉地按照社会规范行事,现代社会已经形成了一套规训和压抑身体的完整机制。艾米莉意识到“他人”对她的要求,社会对她的要求——作为所谓文明社会的淑女,她必须神态娴静,姿态端庄,必须纯洁不容玷污,必须抑制自己的情感,压抑生命的本能欲望。此外,福柯在分析规训人体的种种技术时提到,要将规训对象的空间隔离和封闭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纪律的顺利实施。艾米莉在罗马天主教救济所这个封闭的空间长大,在福柯开列的“监狱群岛”②的名单中就包括儿童收容所和孤儿院。艾米莉自14岁起一直待在男爵夫人的身边,跟外界鲜有接触,与其说被“保护”不如说是被隔离和封闭。另外艾米莉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天主教号召人们忍耐顺从,顺从神命的掌权者。对艾米莉来说,男爵和男爵夫人所代表的上层社会就是权力,军队就是权力。权力不但是要规训和监禁肉体,而且还要监禁心灵。规训权力将服务于自身的思想和观念通过规范和传播,使之“深入人心”,并让规训对象产生惯性的思维方式。规训权力也因此被称为“灵魂技术”。

二、异化的身体

十九世纪末,在英国的工业化大生产高速生产物质财富的同时,本应作为创造主体的人却丧失了创造的主体性,变成了机器的附庸。人所创造之物,脱离人自身的控制,反过来支配人、排斥人、约束人、压抑人,人获得的物越多却越来越为物所累,成了物的奴隶,从而最终丧失了自我,《木马优胜者》中的小男孩保罗便是这一异化现象的典型。保罗无形中变成了自己与他人赚钱的机器,在想赢更多钱的执念的驱使下,在不断摇动木马直至疯狂的同时失去了自我。文中多次提到过他那挨得很近的蓝色大眼睛,在骑着木马时“闪着奇异的凶光”,在参加赛马会时“发出蓝光的火焰”,在临死之前却变得“呆而无神”。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保罗眼神的无意识变化正是他一步步被异化为“非人”的直接写照。

短篇小说《请买票啊》讲述在英国一条电车线上工作的男男女女们异化的过程。在这条电车线上司机大都是些没资格当兵的人:跛子与驼子。(劳伦斯,《劳伦斯短篇小说集》375)售票员全都是姑娘,“那些姑娘却象吃了豹子胆,野得很”(376)。可见那里的男人已没有男性的刚毅和威武,女人也失去了女性的温柔和美丽。小说中最触目惊心的莫过于安妮把托马斯以前的旧情人们串通起来,将托马斯逮住暴打一顿的那一幕了:“她们活像一群奇怪的、发狂的野兽,吊住他,扑在他的身上,要把他揿倒……她们脸涨的通红,蓬头散发,怒目圆睁,射出怪异的光芒”。(388-89)劳伦斯笔下的这群受害者如同野兽一般,谁都无法想像这些暴行居然是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所为。这强烈的精神占有欲和近似疯狂的举动,不禁让人思索其缘由,嘈杂机械的工业化生活,荒芜贫瘠的生活环境,使多年积淀的社会文明已被彻底粉碎。

在《普鲁士军官》中劳伦斯赋予上尉和勤务兵两个极端的身体生命模式:上尉的身体“紧张、僵硬、死气沉沉”(劳伦斯,《劳伦斯短篇小说集》4),两手修长优雅;而勤务兵粗壮结实、肤色黝黑、悠然自得,有一双褐色的大手,拥有作者崇尚的生命特征③。上尉被勤务兵青春勃发、悠然自得的肉体美所吸引。这种爱欲由于难以名状而令上尉烦躁不安,最终表现为残酷的虐待,他在折磨士兵的暴行中获得快感。同时,勤务兵的身体和内心也被上尉占领,在噩梦开始前,他与上尉发自内心的唯一联系就是对上尉身体的欣赏。勤务兵腿上严重的踢伤是他和上尉联系的焦点,是令他内心困顿的核心,也是他寻求解脱的起点。其实他们都是军队和战争的牺牲品。军队是性别单一的集体,也是一个失衡的生存环境。长期的军队生活已经摧残了上尉的肉体,勃发的、饱含生命活力的性欲在他身上已经枯萎,他的身体严重异化,只能诉诸暴力来表达欲望。勤务兵对对方投射的欲望,也投入了强烈的精神和心理关注。折磨他、迷惑他的人占据了他的心理活动,恋人、亲人、战友都在他的内心世界隐退。这种被动的变态的爱欲在他体内聚集生长,最后如性高潮般爆发,毁灭了它的折射对象(上尉),毁灭了自己。

劳伦斯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将工业文明以及战争导致对人的本性日益严重的剥夺,人的身体被异化,生命被扭曲这一事实描写得淋漓尽致。他超越了过去文学的传统视角,把工业文明作为异己力量同正常人精神生活的冲突,作为自己作品中一切冲突的基础,以此表现在工业文明窒息下受到压抑,趋向分裂的自我,描写遭到扭曲的人性和受到挫折的本能。

三、反抗的身体

在现代社会中,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集团对于身体的种种约束和规训,显然并非只针对于身体,使身体遭受痛苦的目的是压制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但“规训社会”并不等于“驯服的社会”。尽管权力空不入,无比强大,但它不可避免地要遭到各种反抗。如同其孕育着巨大的生命力的一样,身体及其欲望也潜隐着无比的革命性力量和颠覆性潜能,身体的反抗也就超越肉体层面而具有了颠覆性意义,这种反抗力量在劳伦斯短篇小说里得以凸显。对劳伦斯来说,军队、传统的道德规范和宗教伦理等是规训人的身体,控制人的灵魂,阻止人们追求自由生活的工具。战争和现代工业文明压抑和扭曲了人的自然本性,特别是性和性爱的本能,使人严重异化。他在《性与可爱》中提到:“性与美是不可分割的,就像生命和意识那样。”(127)他认为,“男人和女人的激情生活中的革命必须先于健康社会的建立”。(克默德202)在劳伦斯的眼里,性是纯洁神圣的,身体可以通过性爱从规训和异化中解放出来,实现救赎。

《肉中刺》中当巴赫曼把脸埋进艾米莉的裙子里,埋进她腹部那美妙的柔软中。他心里充满着激情的烈焰,“羞辱的记忆已经随着狂热激情的火焰而随风飘逝了”(劳伦斯,《劳伦斯短篇小说选》282)。对艾米莉来说,巴赫曼的拥抱使她浑身颤抖,“这是突如其来的狂喜,她失去知觉了”(293)。当他们成了完美的整体时,他们因为幸福而显得神采飞扬:巴赫曼开始轻松自如,无所羁绊,“他已经战胜了自我,已经经受住了耻辱,他要开始成为他自己”(286),开始接受在军营里发生的一切,不再感到羞辱。艾米莉觉得“富有而完满”(283)。这对年轻人沉静在激情中,开始对未来的自由和幸福生活充满无限憧憬和向往。当性爱使他们回复自我之后,他们也马上表现出对军方和雇主权威的蔑视,而对产生的任何后果都无所畏惧。面对来追捕他的中尉,巴赫曼极为镇定,对他来说中尉追捕的只是他的躯体,“他保持着那份原始的真纯”(283)。对面男爵的责问,艾米莉无动于衷,她不再是那个惟命是从的仆人,“她拥有的太多了。男爵从她视而不见的黑眼睛里窥见了她袒露的灵魂”(288)。

长期以来,身体处于被奴役、压迫、排斥、打击、折磨、杀戮与毁灭的地位,沦落为政治奴役和精神虐待的对象,蜕变为低于动物性的社会工具。直到19世纪,备受凌辱的身体才逐渐觉醒,身心的二元对立结构被打破,身体中蕴藏的生命之力得以彰显。然而,现代的权力技术和策略使得从被理性遮蔽和禁锢下解放出来的身体又陷入被规训的深渊,战争和现代工业文明对身体构成不能承受的负重,压抑和扭曲了人的自然本性,特别是性和性爱的本能,使人严重异化。其身体陷于网缠绳缚中的个人该如何冲破束缚,打破规训和异化,获得身体的自由呢?对劳伦斯而言,他不遗余力地抨击玷污扭曲身体的美以及压抑人的本性的,把人变成驯服的机器的现代战争和文明。他试图用自己的“宗教”——性爱来复活被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压抑了的人的自然本性,让人的原始本能——性的欲望得到充分的发挥,把身体从规训和异化中解救出来,从而使机械统治下暗淡无光,郁郁寡欢的身体重建活力,发出艳丽的色彩。

注解【Notes】

①福柯所说的“全景敞视主义”与边沁(Benthan,1748-1832)所设计的圆形监狱(Panopticon)有关,参阅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二联书店,1999年,224-225。在福柯眼里,边沁所设计的圆形监狱是“全景敞视主义”规训机制的隐喻。这种压制性全景敞视机制延伸到学校、兵营、医院和工厂等各种社会机构,它就像“上帝无所不在的全知全能的眼睛”。

②所谓“监狱群岛”是规训社会的浓缩隐喻,包括像监狱一样的规训机构,如学校、军队、慈善团体、道德改良协会、工人住宅区与集体宿舍、儿童收容所、孤儿院等。在这个群岛中,监狱的惩罚性已慢慢退化,可它的规训和纪律却保留下来。

③劳伦斯对受到工业文明污染的英国感到失望,认为它病态、没落,渴慕以褐色与异域体现的男子气概。杰西.钱伯斯记录劳伦斯在大学期间就很推崇叔本华的观点,认为白皙的皮肤是不自然的,只有褐色皮肤才是美丽的、健康的。

Brooks,Peter.Body Work:Objects of Desire in Modern Narrativ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

弗兰克·克默德:《劳伦斯》,胡缨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

劳伦斯:《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宋兆霖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本文引文皆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标注。

——:《劳伦斯短篇小说选》,黄伟严昌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

——:《劳伦斯短篇小说集》,主万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

刘立辉:“变形的鱼王:艾略特《荒原》的身体叙述”,《外国文学研究》1(2009):50-59。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

约翰·奥尼尔:《身体的五种形态》,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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