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婚姻的永恒赞歌——斯宾塞《祝婚曲》的《雅歌》传统探究
2011-08-15于娟
于娟
“祝婚曲”是古希腊人为配合婚庆活动所作的歌词,可以吟唱,后演化为一种特定的诗歌文体。斯宾塞的《祝婚曲》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一道亮丽风景线.与诗人的十四行组诗《爱情小诗》(Amoretti)一道,抒写了诗人从求爱到成婚的个人爱情历程;该诗的形式极其完美,深得后人赞誉。正如此,西方有学者认为“《祝婚曲》可能是斯宾塞最伟大的诗歌”。①当然,《祝婚曲》的伟大还得益于诗人对西方文学传统的吸纳和整合。斯宾塞《祝婚曲》之前,英国文学仅存七首“祝婚曲”诗歌,带有田园主题的则只有锡德尼的《迪克斯》(Dicus)和塞洛缪·扬(Bartholomew Yong)的《黛安娜》(Diana),前者斯宾塞极可能读过,后者完成于1583年但发表于1598年,目前还无从知晓斯宾塞是否有机会阅过其手稿。②在探讨《祝婚曲》可能涉及的文学传统源泉时,斯宾塞学界较为系统地开列了《祝婚曲》与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和法国十六世纪七星诗社诗人(Pléiade)之间的影响关系。③评论家们注意到了斯宾塞《祝婚曲》在某些地方对《雅歌》的借用。例如,《斯宾塞作品集·集注版》就指出了其中的五处。④弗莱也曾提及,斯宾塞的《祝婚曲》继承了《雅歌》赞颂人间神圣婚姻的主题。⑤尽管如此,学者们却并未探讨《祝婚曲》与《雅歌》文学传统之间的关系。事实上,细读两首诗歌文本,不难发现斯宾塞的《祝婚曲》在爱情婚姻的神圣性、生育性、升华性等三个方面,表现出较为鲜明的《雅歌》传统。
一、爱情婚姻神圣性传统
欧洲文艺复兴的核心价值观是人文主义理想,爱情婚姻成为表达和维护人文主义价值观的重要手段和方法。实际上,人间世俗的爱情婚姻体现了上帝对人类的希望,是一种神圣仪式。作为“祝婚曲”这一文体的经典作品,斯宾塞的《祝婚曲》歌颂了爱情婚姻仪式的神圣属性,具体表现为爱情婚姻的美好、欢乐与和谐,具有鲜明的《雅歌》传统。
根据《圣经》,人类初始之爱可以追溯到亚当和夏娃,上帝要求男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结合,表明婚姻是上帝建立的神圣机制。所以人类拥有崇高、理想的爱情婚姻,实质上是遵守与上帝达成的立约的表现。《圣经》传统的婚姻仪式华丽宏大、欢乐祥和、美好和谐等,《雅歌》正是这种婚姻传统的典型体现。《祝婚曲》继承《雅歌》传统,诗中的新娘戴花环之类的仪式,在海门婚神引领下的庆婚队列赋予人间爱情婚姻以神圣的属性,其婚礼上婚姻神、爱神、生殖神等神祇的出现更使仪式本身神圣化。作为新郎的斯宾塞也深刻地体认到婚姻的神圣性,使用了“圣徒”⑥(第208行)、“圣殿”(第204行)、“神圣的礼仪”(第216行)等语汇,表明婚礼作为一种仪式的神圣性。
在书写神圣婚姻的美好属性方面,斯宾塞秉承了《雅歌》传统,主要通过对恋人的赞美来表达对婚姻的向往。诗人描述他的新娘宛如“贞女”(第151行),“一身的白衣”(同上),显示了她贞洁无暇的女性品质,以及人类通过美好崇高的爱情婚姻达到神圣境界的愿望。如果能见她“心灵中内在的美”(第186行),人们的惊叹会如同看见“美杜莎的头顶”⑦(第190行),暗示了新娘神圣之美与忠贞之品德。斯宾塞对爱人身体与精神之美的赞颂显示了他追求和向往的是纯真与崇高的婚姻之爱,符合柏拉图主义的恋爱观:⑧把肉体的美看成是通往神性美的起点,对美的外貌之爱应该是对美德的外在显现之爱。通过虔敬欣赏女郎内在的精神美,使真爱激发爱人对道德情操的提升,⑨从而实现人类所向往的美好爱情婚姻的崇高性价值。这一线索可追溯到《雅歌》。《雅歌》的男子直接赞美他的爱人“何其美好”⑩,能最大限度地愉悦人心。他追求的是完美的爱人,“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4:7),简练刻画出新娘的美丽容颜和美好德性。
欢乐是神圣事物之属性。上帝创世的行为是神圣的,上帝当时也是欢乐的(见《创世记》)。作为神圣的事物,婚姻自然应当是欢乐的。就书写婚姻的欢乐而言,《祝婚曲》与《雅歌》如出一辙。斯宾塞在《祝婚曲》前十六节结尾处都要邀请众女神仙女、鸟儿与人间的青年男女尽情歌唱爱情婚姻带来的欢乐和喜悦。这种对爱情婚姻的欢乐的赞颂与《雅歌》歌颂爱情惊人地相似。《雅歌》的恋人们赞美爱情“胜似美酒”(1:4;4:10),甘甜如“果子”(2:3),甜美如“蜂蜜”(4:11)“牛奶”(5:1)。《雅歌》赞美欢乐,新郎称“婚筵的日子”正是他“心中喜乐的时候”(3:11);女郎则“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2:3)。这无限的美好与欢乐则明示了人间爱情婚姻无可否认的崇高与神圣价值。
二、爱情婚姻的生育性传统
在《圣经·旧约》中,上帝给人类带来儿女以表示祝福,赋予爱情婚姻以崇高的生育性。在弗莱看来,男人与女人的性结合是人类社会的“种子”。[11]人间崇高婚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类的繁衍生息。弗雷泽在有关植物神生死循环的神话之间,发现人与自然之间是交相感应的,和动植物一样,繁殖是人的本性,[12]与人类繁殖密切相关的爱情婚姻是大自然中一种神圣的繁殖仪式。在描述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时,《祝婚曲》极可能受到《雅歌》影响,通过对特定动、植物的寓言化叙述,有效地传递了爱情婚姻的生育主题。
斯宾塞用隐喻手法赞颂新娘的健康与生育性,给予“生命的热力”(第118行)的太阳照射在新娘的面颊,暗示着她拥有生命的激情和繁殖生育能力。这源于《雅歌》中太阳照射在新娘脸上,把她晒黑(1:6),成为土地的颜色。因为土地有神秘的生产力,万物破土而出,是物产丰饶与繁殖的决定因素,暗示了她旺盛的生育能力。基于对《雅歌》营养的吸收,斯宾塞广泛借用大自然中的优美物象,极力夸赞女主人公的身姿容貌的健康与生育之美。例如,斯宾塞抒写“我那玫瑰与百合般的爱人”(第43行),其中“玫瑰”暗示女郎面颊的红润,而红色指示着生命的快活与激情,意味着女郎的健康与活力。[13]红色又是“动物生命的象征色”,[14]暗示了新娘鲜活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生育能力。这些意象大多与《雅歌》相联系,借鉴了其中的“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15](2:1),赞美了女郎外在的端庄形貌的健康之美,富有爱情婚姻健康与生育性的内涵。
《祝婚曲》对《雅歌》借鉴的最明显轨迹就是把新娘身子等同于花园的隐喻,通过身体的美好叙述来暗示人类婚姻繁殖的崇高价值。斯宾塞在《祝婚曲》中却选择了“苹果”和“樱桃”等果子意象,意味着求爱的香花已经结成婚姻的熟果,[16]纯真的爱情最终发展成为完美的婚姻。新婚之夜,婚床上点缀着“紫罗兰”与“百合”(第302行)的花毯,来寄托夫妇生育的愿望。斯宾塞渴求众神灵“今宵及时为我们把果实传送”(第404行),让新婚的他们“增添众多的后裔”(第403行)。这一艺术手法同样源于《雅歌》,在称颂恋人的美貌和健康时,《雅歌》(4:1-5,12-15)巧妙地运用一系列散发着自然清淡幽香的花果,如“石榴”、“百合”、“凤仙花”、“哪哒树”等,来进行暗示,彰显了新娘身体的健康性与生育性。新婚夫妇“以青草为床榻”(1:16),而绿色代表新郎和新妇富有成果的结合。[17]
斯宾塞的《祝婚曲》除了描绘静态的自然景物外,还通过一些动物意象来比喻和抒发爱情婚姻的生育性,使动物意象的使用和植物一样富有深意,呈现出《雅歌》的影子。首先,诗人采用了如“飞鸽”(第358行)、“斑鸠”(第24行)等富含生育和忠贞婚姻内涵的意象体。从《雅歌》(园林)传统来看,“鸽子”(1:15;4:1;5:2;6:9)是对所爱女子的昵称,显示了诗中女子的完美与健康;“斑鸠”(2:12)则是夫妻间生殖和真爱的象征,隐喻诗中爱人们忠于情爱、忠于婚姻的美德。其次,斯宾塞描述了仙女们驱逐像“野狼”(第69行)一类的猛兽,“让它们不敢靠近”(第70行),象征对神圣婚姻生育的守护。这是对《雅歌》的借鉴。《雅歌》的恋人擒抓破坏爱情的“小狐狸”(2:15),并远离“狮子的洞,豹子的山”(4:8),表达出爱人们通过爱情婚姻获得后代的愿望。另外,斯宾塞在诗中除了采用植物、动物等意象来赞美新郎新娘及人间爱情婚姻生育性的崇高价值外,还祈求司繁育增产的女神辛西娅[18]“热心实现我们的誓愿”(第385行)。诗人在此信奉她能保佑人类多子多孙,解救妇女们的分娩之痛,帮助母亲们顺利分娩。
三、爱情婚姻的升华性传统
作为崇高婚姻的永恒赞歌,《祝婚曲》不仅追求和向往纯真爱情与理想婚姻,而且还将世俗之爱升华到精神高度,抒写了世俗之爱与神圣之爱的融合,世俗之爱向神圣之爱的升华。斯宾塞把柏拉图的“爱之梯”[19]理论与基督教美德融合,认为人类能通过美好的爱情婚姻能够升华到神圣之爱的境界。因此,美好的爱情婚姻既是人类幸福欢乐的源泉,也是人类往上升向更高境界的一种途径。
斯宾塞在盛赞自己的美好婚姻时,提到“无穷无尽的婚礼”(第217行),《祝婚曲》的爱人们受到“爱的灿烂明灯”(第288行)的照耀,爱神维纳斯“从高高的天庭俯视”(第291行),表明诗人相信神灵对自己以及人间全部爱情婚姻的守护。诗人新娘身上所拥有的维纳斯所象征的美,也由具体的形体美上升到抽象广博的美的理念,从而激发起诗人从对她个人之美的爱如一道阶梯上升到最高境界的神圣之爱。斯宾塞在《祝婚曲》中依据《雅歌》传统,采用了不少具有上升意义的物体意象和空间意象提升爱人之美,以表达人类通过爱情婚姻上升到更高境界的愿望。《祝婚曲》提到新娘的“闺房”(第23行)、“绣阁”(第53行)、“闺阁”(第149行)、“香闺”(第180行)、“洞房”(第299行)这些建筑意象,源于《雅歌》的“内室”(1:4)。它在基督教中象征了忠贞爱情和一种可以升向神圣爱情婚姻境界的意象。[20]另外,《祝婚曲》对《雅歌》传统进行了创造性转化,用了“大理石塔”、“宫殿”、“玉阶”、“香阁”、“宝座”(第177-180行)等富有象征意义的空间意象,来赞美新娘的内在精神美。回溯到《雅歌》,像“墙”(2:9;8:9)、“门”(5:2;8:9)、“塔”(7:4; 8:10)等意象含有浓厚的升华意义,暗示了通过爱情婚姻上升到更高境界的主题。
就使用具有升华性内涵的太阳意象而言,《祝婚曲》和《雅歌》具有惊人的相似性。西方有学者注意到,《祝婚曲》的时间背景是夏至日,太阳照耀世界万物的时间最长,因此,《祝婚曲》的诗歌世界是永恒完满的“太阳世界”,是与《爱情小诗》中变动不居的“月下世界”不尽相同的。[21]兴许是与这个恒定的“太阳世界”相匹配,斯宾塞将女郎与太阳联系起来,称赞她的“两颊像苹果被太阳染红,映照”(第173行),表明光彩照人的她具有太阳般的光辉与荣耀之美。无独有偶,《雅歌》中的新郎也将新娘与太阳联系起来,赞美新娘“美丽如月亮,皎洁如太阳”(6:10)。《雅歌》的新郎希望丰收美丽的爱情,以希引导他抵达太阳的精神境界。
斯宾塞在个人婚恋轨迹的艺术性记录中,以极大的魄力和创造性汇入《雅歌》传统,丰富和发展了早期英国婚恋诗歌传统。斯宾塞对婚姻的神圣性、生育性、升华性的领会,充分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爱情婚姻观。《祝婚曲》既是他现实的婚恋经历的艺术写照,也是《雅歌》传统的英国式转化,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早期现代英国文学传统的构建历程。
注解【Notes】
①[21] Germaine Warkentin,“Amoretti,Epithalamion,”The Spenser Encyclopedia,A.C.Hamilton,gen.ed.(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0)38,31.
②Heather Dubrow,“epithalamion,”The Spenser Encyclopedia,A.C.Hamilton,gen.ed.(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0)251.
③④ Edwin Greenlaw,et al.,eds.The Works of Edmund Spenser,A Variorum Edition:Minor Poems.Volume Two (Baltim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47)653,460,474,475,487.
⑤[11][20] Northrop Frye,Words with Power—Being a Second Study of“The Bible and Literature”(Ontario:The Peguin Group,1990)198,191,153.
⑥《祝婚曲》译文引自胡家峦译的《祝婚曲》,《国外文学》10(1994):110-117。
⑦美杜莎是传说中的蛇发女妖。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她常代表美和力量,可消除色欲。
⑧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190。
⑨ Mohinimohan Bhattacherje:Platonic Ideas in Spenser.(Paris:The Folcroft Press.Inc.1935年)56.
⑩《雅歌》译文引自孙小平编译《圣经抒情诗选》,(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85-103。
[12]詹·乔·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学出版社,1987年)206。
[13] Ellen Conroy,The Symbolism of Colour.(London:William Rider&Son Limited,1921)6.
[14]爱娃·海勒:《色彩的文化》,吴彤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32。
[15]在希伯来文化中,百合花是贞洁、温和少女的象征,玫瑰就象征了她的娇艳和热情。
[16]胡家峦:“歌中之‘歌’—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抒情诗中的《雅歌》隐喻”《北京大学学报》(英语语言文学专刊) (1992):5。
[17]胡家峦:《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与园林传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61。
[18]弗雷泽在《金枝》里提到狄安娜女神,她能使妇女多生子女,并能减轻她们生产时的痛苦。转引自蒋述卓:《宗教艺术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23。
[19]柏拉图《会饮篇》,阐释了“爱的阶梯”:由美的身体到灵魂、从具体的事物跃升到抽象的理念,仿佛踏上爱的阶梯,朝向美的理念。引自《柏拉图全集》第2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