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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重读札记——纪念鲁迅诞辰130周年

2011-08-15李新宇

文学与文化 2011年4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奴隶

李新宇

主持人语:这个栏目采用了两篇文章,一今一古,都有些不一般之处。今的一篇是“重读”鲁迅,而重读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狂人日记》。其不一般之处在于不是拉开架势的“标准”论文,而是标明“札记”。于是,行文可以更随便,议论可以更恣肆。以这种风格之文章纪念鲁迅诞辰,倒是很相宜的。古的一篇则是一个老话题:施耐庵籍贯与身份。作者直接以辩难的姿态出现,具体观点或仍可商榷,而针锋相对讨论问题的态度于今却有些“珍稀”的意味。(陈洪)

作为启蒙的呐喊,《狂人日记》面对中国的历史传统发出了最为惊人的声音:“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中国的历史,竟然是一部“吃人”的历史!

它是通过狂人之口喊出的。

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狂人日记》有两个叙事者。日记中的叙事者是狂人,但在日记之前有个序,它的叙事人是以作者的面目出现的。序中说,狂人是他的朋友,日记是朋友在生病时写下的。而现在朋友已经痊愈,“赴某地候补”去了。在这个叙事者看来,日记“语无伦次”,而且颇多“荒唐”之处。他说朋友的病是“迫害狂”,而他写出这些日记,只是“供医家研究”。这是一个“正常人”的语气。

然而,这个“正常人”的“正常”叙事,却是一个烟幕弹。而在实际上,作者的话是通过那个似乎不正常的狂人说出的。

让狂人代替作者说了许多话,而作者又以并非狂人的姿态写下那样的序。这个现象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有一点是不能不注意的:鲁迅写《狂人日记》时,并非没有顾虑,因而为自己准备了一个避难所。

小说的主人公,也就是小说正文的叙述者,是一个狂人。所谓狂人,也就是常说的“疯子”、“精神病患者”,总之是精神不正常的人。这样一个角色的日记,能当真吗?鲁迅要表达自己的见解,为什么要借一个疯子之口?

事实上,所谓正常人与疯子,所谓精神的正常与不正常,往往是在具体环境中根据常态判定的。尼采在《快乐的知识·动物的批评》中说过,动物如果视人类为它们的同类,大概会觉得人类很不正常,视人类为癫狂的动物、笑的动物、哭的动物或不幸的动物。也就是说,在一般动物看来,人是不正常的。换句话说,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中,正常会成为不正常。

在这里,狂人之所以被称作狂人,是因为他在那个环境中是不正常的。他不同于常人,所以他是狂人。然而,这个狂人所显示的,却是一种新的目光,一种新的理性,是对于自身生存环境和历史传统的深刻认识和深入思考,是难得的怀疑和批判的精神。

这就显示了一种矛盾:狂人与他生存环境的矛盾。如果他所处的环境是正常的,他就是不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他所处的环境就有问题。

小说通过这种人物设置,已经把一个怀疑者和批判者与他的生存处境的矛盾展示出来。小说中的狂人之所以是狂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环境有了完全不同于常人的感受,有了新的目光,在习以为常中看到了一个人群的大悲剧。

《犯人日记》所写的具体环境常被忽略,这是不应该的。

狂人生活在哪里?小说的回答是:“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

小说中出现的唯一村子,是“狼子村”。需要注意的是,它不是“文明庄”,不是“人道屯”,也不是“慈悲店”……而是“狼子村”。地名的设置很重要。因为它是狼子村,人类的理性自然没有位置。事实上,小说所写的整个环境,都可称作“狼子村”。

狂人生活的环境如何?“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的有理。”“今天全没有月光,我知道不妙。”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这个环境的观察和体验:到处是古怪的眼色,交头接耳的议论,藏刀的笑,铁青的脸色,路人“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个环境让狂人充满恐惧,时时感觉到有被吃掉的危险。

因为有恐惧,他有了许多疑问。“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所以,他对历史进行了研究,发现了吃人的真相。

狂人不认为吃人是合理的,这与他所生存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他最先的恐惧只是怕自己被人吃掉。因为他感觉到从赵家的狗各色人等,都怀有吃人的心思。同时,又有一套吃人的理论:“易子而食”,“食肉寝皮”……

然而,这个食人的民族有自己的文化。他们不像一般动物那样,要吃就公开痛快地吃,而是鬼鬼祟祟,以“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创造各种名目。狂人想:“我晓得他们的办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这里说的,也就是鲁迅多次说过的中国文化的软刀子杀人,不担杀人的罪名,而又趁了心愿。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被吃的可能。“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每一个人都会生活于恐惧之中。

狂人不仅是一个觉醒者和批判者,也是一个反思者。他的批判是与反思一起进行的。在这个“四千年时时吃人”的地方,他一方面时时有被吃的可能,同时又与吃人者脱不掉的干系: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再进一步,就是涉及自我的反省与追问:我是否也吃过人?“大哥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轮到我自己……”因此,他自称“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并且为此而羞愧。

这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反思。这种自我反思使狂人没有置身于那个野蛮环境之外。他是“狼子村四千年文明”的反省者。

狂人的行动和理想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内容。狂人是一个启蒙者。他一旦觉醒,一旦看到了狼子村文明的秘密,就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别人,以期结束吃人与被吃的命运。

这是狂人的想法:“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所以,他要劝转那些吃人的人,使他们从此不再吃人。但他的努力难以有效。因为“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日记第八则写道: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地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在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崭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狂人的重要精神特征就是偏要追问吃人的事对不对。得到的回答是:“从来如此。”那么,“从来如此,便对么?”这种怀疑精神正是启蒙者的特征。

他要用新的思想使他的哥哥告别吃人的传统。他的思维和参照是值得注意的。他知道这种吃人的传统并非狼子村所特有,而是人类本来共有的。但在进化的道路上,有的人群要学好,不吃了;有的人群却不知悔改,更多地保留了野蛮的习俗。在日记第十则中,他这样劝说大哥:

“……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的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天辟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

可是,启蒙常常是无效的。这位大哥开始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脸色也立即变青,最后,他朝着看热闹的人喊:“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在这里,狂人又发现了中国人的一种妙法:“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狂人却仍然要喊:“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

“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这句话包含着对历史和现实的理性认识,包含着一种新的社会理想——关于自由、平等和人权保障的理想。这正是鲁迅在1907年前后已经确立的“立人”目标。

最后,狂人的呼声一点也不激越,一点也不洪亮,是一个被吃者最后的呼叫,是一个启蒙者的微弱希望,而且充满犹豫而不敢肯定:“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1918年8月20日,鲁迅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说到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

正因为“知者尚寥寥”,鲁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要通过自己的呐喊而告诉国人:我们深处其中的,是这样一个环境。鲁迅借狂人之口,对这个民族的历史进行了揭示。

几年之后,鲁迅对他的这一思想进行过补充说明。他不仅认为中国传统吃人,而且发现了吃人传统的结构,以及它赖以存在和巩固的机制。在《灯下漫笔》一文中,鲁迅以他特有的清醒和深刻揭示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五代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

对于中国的文明,鲁迅有两个重要概括。当历史教科书大谈历史的悠久与辉煌时,鲁迅告诉人们:“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当一些人赞美中国文明时,鲁迅告诉人们:“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

这决非信口开河,亦非激愤之语,而是有着深入的考察作为依据。他发现了一个形成和巩固的机制:“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

作为历史的证据,鲁迅引了《左传》中的说法:“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如果只是单纯的压迫,或许因为反抗而改变。但中国的尊卑上下却并非绝对的,它给弱小者留有希望。鲁迅说:“‘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奴役别人的希望,这种等级制度便得以长存。“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所以,读《狂人日记》,不能不同时阅读《灯下漫笔》。这二者,一是象征性的艺术表达,一是直白的思想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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