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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施耐庵籍贯“习称”及其他——与马成生先生商榷

2011-08-15莫其康

文学与文化 2011年4期
关键词:施耐庵钱塘马先生

莫其康

(莫其康,江苏兴化人。中国水浒学会常务理事,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理事,中国商业史学会盐业史专业委员会特约研究员,泰州历史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泰州市历史学会副会长,兴化市历史学会会长,兴化市委研究室原主任)

前辈学者马成生先生在《杭州与水浒》(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前言》中揭示:“这本书,说的是杭州与‘水浒’的关系。”“更主要的,本书是在说明《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长期生活在杭州。”其结论为:“钱塘施耐庵是《水浒传》的作者,自当无可怀疑。”“《水浒传》作者与苏北施彦端无涉。”对此论断,笔者不敢苟同,在浦玉生先生辩文①浦玉生:《〈水浒传〉作者施耐庵辨正》,《水浒争鸣》第12辑,团结出版社,2010年,第144~163页。基础上,不揣浅陋,撰此拙文进一步与马先生商榷。

一 关于郎瑛“杭人罗本贯中”与“钱塘施耐庵”之说

马先生非常信奉郎瑛的片言习称,惜误解其意,将之作为引证的首要论据。他在《前言》中说:“最早提出《水浒传》的作者是郎瑛。他在《七修类稿》中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宋江》,就是以宋江为首的《水浒传》。郎瑛是杭州人,而且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著作家兼藏书家。他的说法无疑具有权威性。”

据戴不凡先生考证:“现在可知的有关施耐庵的一条最早记载,就出在嘉靖十九年(1540)自序的高儒《百川书志》中。”“从高儒以后,也就是说从嘉靖十九年以后出现的书籍记载中,如郎瑛的《七修类稿》之类,才都说《水浒传》的原作者是施耐庵。”②戴不凡:《小说见闻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2~113页。这并非如马先生所说的“最早提出《水浒传》的作者是郎瑛”。即便郎瑛所称的“杭人罗本贯中”,事实上亦并非“杭人”。《百度百科》认为:“罗贯中是山西太原(清徐县)人(另有山西祁县、清源人、山东东原人说)。”郎瑛所称“杭人罗本贯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言其寄籍,“钱塘施耐庵”亦是如此。这正如钟嗣成《录鬼簿》记载关汉卿、王实甫为大都人一样,均是就其寄籍习称而言,并非为其里籍。郎瑛之所以在笔记中记载“钱塘施耐庵”,是囿于见闻,他并不知晓施耐庵的根本家乡,只知道其曾经生活在钱塘而沿用习称。这就好比上世纪前期,时人习称北平陈独秀、北平胡适、上海鲁迅一样,皆是就其流寓地寄籍而称的。因为施耐庵曾和钱塘发生过极密切的关系,并在那儿生活过较长时间,且有一定影响之故。如果说施耐庵没有到过钱塘,则是不可能的。因为钱塘(临安)曾是南宋首都,为南宋遗民的集中地,在元朝来说是江南的文化政治中心,像施耐庵这样一位伟大作家,与钱塘的“书会”、“书林”发生交往,并为说话人和书店编写过如《水浒》那样唤起遗民爱国反元思想的讲史书之类,也是大有可能的。旧本《水浒》“引首”说,“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也许这正是指的在那“书林隐处”、“大有有心人在”的一种注解也说不定。如此,他被认为“钱塘人”就不足为怪了。但绝不能因为明人笔记习称“钱塘施耐庵”,就僵死地理解为施的里籍就是钱塘。

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在当时交通不便、传媒落后的条件下,文人笔记的作者是不可能知道兴化白驹场施耐庵的。虽然高儒的《百川书志》、郎瑛的《七修类稿》和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习称“钱塘施耐庵”和“武林施某”,而胡应麟认为“世传施号耐庵,名、字竟不可考”。足见,胡对“施某”的名字是不知道的,何况其里籍了!高儒是河北涿州人,郎瑛是钱塘人,胡应麟是浙江兰溪人,在那个隔河千里远、信息很闭塞的时代,他们怎么能知道禁书作者施耐庵避乱逃离钱塘,归隐到偏安一隅“自古昭阳好避兵”的兴化白驹场?“钱塘施耐庵”不过是郎瑛的片言习称,不足为里籍之凭。如果钱塘是施耐庵的出生地,理应称之为“施钱塘”(如唐代柳宗元是河东人,故而人称柳河东;北宋王安石是江西临川人,故而人称王临川,等等)。如果钱塘是施里籍,钱塘籍志为何无其人记载?怎么在杭“生不见故居,死没有坟茔”?怎么在杭至今未见施后裔族群?大凡从社会底层起来的名人,无论是政治领袖,还是文学巨擘、艺术大师,几乎都有个“双籍”(里籍、寄籍)问题,《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概莫能外。这属于籍贯及称谓常识,毋庸赘言。正如袁世硕先生所言:“原籍兴化、流寓江南的施耐庵与钱塘施耐庵,在里籍上并无矛盾。”①袁世硕:《〈水浒传〉作者施耐庵问题》,《东岳论丛》1983年第6期。

二二关于施耐庵“长期生活在杭州”之说

马先生从地理态势和气候物象的描写,从方言土语的运用和人文故实、风俗人情等的描写方面,列举了四条“内证”,认为《水浒传》作者对杭州一带非常熟悉。我们知道,当今学界一般认为,《水浒传》是施、罗二公合作的作品。全书只有后面“征方腊”的章节涉及杭州一带的地理态势、气候物象和人文故实、风俗人情的描写。这并非《水浒传》的主体部分。马先生说:“首先,从地理态势的描写来看。《水浒传》中,凡描写长江以北的地理态势,往往东西颠倒,南北不辨。如,史进从华阴县去延安……鲁智深从五台山去开封……如此舛错,到处可见。”马先生列举的“史进从华阴县去延安”发生在西部地区,“鲁智深从五台山去开封”发生在中部地区,分属黄、淮流域。“如此舛错,到处可见”,则是虚晃一枪,未有更多例证,尤其是缺失东部江淮之间里下河地区的例证,怎么就能谬导出“凡描写长江以北的地理态势,往往东西颠倒,南北不辨”和“《水浒传》作者对江北地理地势的无知”?这明明是以偏概全,大帽小头,逻辑上显失严密,论证难以成立。其他无论从气候物象的描写、从方言土语的运用,还是从人文故实、风俗人情等的描写,来论证“施耐庵长期生活在杭州”,一些“内证”亦不充分,没有排他性和唯一性,难以令人信服。

殊不知,施耐庵熟悉兴化白驹场一带的“内证”,较杭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台湾海峡两岸合作发展基金会顾问、前《中央日报》总经理、山东郓城人李在敬先生在台湾《中央日报》上著文认为:“兴化县即是梁山泊。施耐庵的故里兴化县施家桥,据查勘其地理环境,为四面环水,周围阡陌纵横,如不熟悉路径,很容易迷路,而这水乡泽国的风貌,与水浒传中对梁山泊的描述非常相似。施氏笔下的梁山泊似是以其故里为蓝图而撰写的。根据此一发现,水浒传七十回本,似应为施耐庵所作无误,同时也可证明,他写水浒虽以位在山东西南部的梁山泊为水浒传的地理背景,但他未到梁山泊实地勘察地形,而以故乡施家桥的地理环境为设想,而加以构写的。古时交通不便,文人闭门虚构,写的又非正史,应是常有的事,文采如苏东坡,他所写的赤壁赋,地理环境就不对,可为一大例证。”①李在敬:《梁山泊是施耐庵的故乡》,台湾《中央日报》,1992年11月20日。

“施耐庵写水浒传以家乡地势而虚构,而非就梁山泊的实际情势而写,除其故里情况可资证明外,还有两点可以证明。其一,水浒传的时代背景为北宋宣和年间,施耐庵系根据宣和遗事而编写,但,宋江等招安发生在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当时流经梁山附近的河流不是黄河,而是五丈河(宋曾改名广济河),因其只有五丈宽故以五丈为名,河面不宽,水源又小,何能构成大水寨,容纳以万计的英雄好汉呢?经查典籍,梁山泊之构成,是黄河南流所致……今日返乡探亲,赴梁山泊勘察旧迹而怀古者,所看到的梁山泊即是沙碛丘陵,与咸丰五年梁山泊之情况一样,可见施耐庵在故里施家桥大写水浒时,没有想到小说中的宣和年,梁山泊并没有水,只有沙碛与丘陵,他未细加考证而闹了一个向壁虚构的笑话。其二,水浒传的地理背景既为位在山东西南的梁山泊,而我国南北方的划分以淮河为界,南船北马,自古如是,同时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生活习性大为不同,也非几朝几代的事,但在水浒传中,如留心阅读,他有些地方像描写水乡的情景,与北方的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书中有时说道吃米,而米是南方常食,北方人则很少吃米,吃的是馒头、大饼与饽饽头,有时也会说杀倒一头水牛,水牛在北方很少看到,常见的是黄牛,黄牛与水牛差别可大呢,自此可见水浒为南方人所写,在文中不小心而露出破绽,而施耐庵则是道地道地的南方人——江苏中部的兴化县施家桥人。”②同①。

据李先生考证,由水浒传的发生地——梁山泊的一草一木,细细探究物貌,考证典籍,得施耐庵乃江苏兴化人氏,而其故里竟就是梁山泊的拟想蓝图。

此外,《水浒传》中还有诸多地理风貌、人物故实、风俗人情,与兴化密切相关,现举要如下:

(1)《水浒传》常以水为背景,位于江淮之间里下河地区腹部的古代兴化,四面环水,有“锅底洼”、“荷叶地”之称,“五湖、七溪、五十三河、六十四荡”星罗棋布,且多有叫“浒”的地名,如“水浒港”、“东浒垛”、“西浒垛”、“东浒头”、“西浒头”等。从作者将《江湖豪客传》易名为《水浒传》的变化历程来看,可以看出故里地名“水浒港”对《水浒传》成名的直接影响。

(2)从《水浒传》楔子开篇即写“大宋仁宗嘉祐三年瘟疫转盛,参知政事范仲淹越班启奏禳灾保民之策,仁宗天子准奏”的小说情节来看,作者着力塑造范仲淹“为民禳灾、为君为国分忧”的忠良贤臣形象,这与范仲淹在兴化知县任上施行德政善举的史实一脉相承,反映了作者着意歌颂乡先贤父母官范仲淹的强烈初衷和景仰情结。

(3)从《水浒传》楔子开篇所写“‘伏魔之殿’中央大半陷在泥里的石碑后凿着四个真字大书‘遇洪而开’”和篇末诗句“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儿洼内聚蛟龙”及第120回“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等处多次点出“蓼儿洼”的地名来看,这些可从作者家乡范公(仲淹)堤上挖到“遇詹而修”石刻中得到启示,从兴化邻边楚州南门外实有“蓼儿洼”地名得到印证。

(4)从《水浒传》第10回所写林冲杀死陆谦、富安两大仇人来看,可以从与作者自幼相交却卖友求荣投降朱元璋的真实人物陆谦(《嘉靖兴化县志》载:“陆谦,元季以功授阃职(张士诚政权的官职),转杭州治中。”)和作者故里白驹场施家桥附近的陆谦庄、富安盐场找到创作的影子。

从《水浒传》语言看,作品中不乏兴化一带的方言土语,显示了作者深厚的乡音底蕴。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中,《水浒传》是第一部运用口语最多、最生动的作品,其中有许多江淮方言、吴方言、闽西下洋客家话及社会通行的北方官话等。这是作者乡音、流寓地方言和北方官话的杂糅。这说明施耐庵走南闯北,在江淮与钱塘等多地居住过,如果仅是偶尔到过,或是长期居住在一地,则不会娴熟地运用这么多地区方言的,而这恰好符合施耐庵曾流寓浙江等地的生平经历。

我们在研究中发现,作品中不乏兴化一带的方言土语,好些是兴化独有的,岂止马先生所列举的代表杭州方言的一个“儿尾词”?据不完全统计,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百回本《水浒传》中使用兴化一带的方言土语,远超过千句,如:“掇”、“斡”、“睃”、“掼”、“撧”、“跐”、“省得”、“辣臊”、“活泛”、“样范”、“一了”、“临了”、“一脚”、“硬诤”、“展布”、“艎板”、“搭识”、“说嘴”、“争嘴”、“促掐”、“好歇”、“头路”、“将养”、“呕气”、“净手”、“亏杀”、“合口”、“壮面”、“眼睛头”、“脑杓子”、“干隔涝”、“栅剌子”、“失惊打怪”、“遭了横事”、“有的没的”等等,这是作者乡音在作品中的自然流露,是作者与桑梓之地血肉相连的明证。

施耐庵长期生活在哪里,究竟是兴化白驹场,还是杭州,抑或其他地方,窃以为,至多可以说,施耐庵在杭州生活过较长一段时间,所谓“长期生活在杭州”,显然缺乏足够的证据。马先生所谓“施耐庵长期生活在杭州”,结合引用郎瑛之说法,以此来内证“施耐庵为钱塘人”更是行不通的,根本达不到“三重证据法”之真谛要求。即便施耐庵“长期生活在杭州”,其出生地又不在杭州,亦构不成兴化施耐庵的否证!

三三关于“从善本容与堂《水浒传》来看,错别字尚有不少”之说

马先生在《前言》中所称的“善本容与堂《水浒传》”,规范的名称应为“明万历年间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马先生列举了书中的错别字3例,在《论施彦端“进士”不是〈水浒传〉作者》一文中详举了26例,并以此发问,“一个长期研读四书五经的人为何连错别字尚未过关?”平心而论,即便现在,图书差错过多亦是出版工作中存在的一个顽症。图书的差错率,只要没有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都是允许的。以“明万历年间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全书80万字计,有26例错别字,差错率仅为万分之零点三。该书成书当在施耐庵去世后一二百年间,这里有版本递嬗问题,有刻印差错问题,全部将错别字归咎于施耐庵是不公平的,不能就此论定“一个长期研读四书五经的人为何连错别字尚未过关”。而马先生的《杭州与水浒》中错误之处也有不少,正文部分的前291页还未来得及拜读,仅拜读的《前言》和正文第292页至404页及版权页,119页约7.5 万字中,至少有 14 处错误:如“岳墓”误成“岳暮”(第 294 页),“张士诚”误成“张士成”、“张士城”(第 323 页),“施耐庵墓志”误成“施耐庵志”(第 357 页),“草堰”误成“草谂”(第 368 页),“札记”误成“扎记”(第366、370、374页),“札记”误成“杞记”(版权页),“郎瑛”误成“朗瑛”(第386页),“黄俶成”误成“刘俶成”(第395页、第398页);另有知识性错误,如:“1353年张士诚起义”误成“1352年张士诚起义”(《前言》第6页),“兴化、大丰两地施氏家族”误成“大丰(原兴化)施氏家族”(第343页),等等,差错率远超过国家规定低于万分之一的标准。马先生是浙江知名教授,中央文献出版社是国家一级出版社,尚有如此高的差错率,这又何必苛求几百年前的古人施耐庵呢?即便是“进士”,又保证能不出错吗?何况施耐庵是一名“乡贡进士”①陈建华:《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试证》,《明清小说研究》1985年第1期。!

四四关于古代南北方分界和诸地距离之说

马先生为了将施彦端与施耐庵说成两个人,凸显兴化与钱塘的南北地理态势、气候物象的差异,以及施耐庵对北方描写的舛错、南方描写的正确,故意以长江为界将古代的兴化错划为北方,与南方的钱塘对立起来。殊不知,我国地理学家把长江与黄河之间的秦岭、淮河一线看作是我国东部地区的一条南北方分界线,秦岭淮河以北和秦岭淮河以南,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有着显著差别。“一般而言,在我国古代疆域上,具有明显而特殊的南北界限特征的河流不是黄河,也不是长江,而是淮河。”②盛险峰:《论淮河在中国古代南北方的分界地位》,《古代文明》2008年第1期。兴化位于淮河以南,江淮之间里下河地区,向属扬州,自古属于南方。叶衍兰、叶恭绰祖孙俩编辑的《清代学者像传》就称郑板桥为江南兴化人。

马先生还夸大其辞:“兴化与钱塘,相距千余里呢!”据交通部门公布,兴化汽车总站至杭州汽车北站的实际距离为293公里,即便在古代水陆兼程,两地相距其实至多也不过三四百公里。为了质疑施彦端把家安置在浙江吴兴,与钱塘施耐庵难以挂钩,马先生又说“吴兴南距杭州尚有数百里之遥”。据交通部门公布,吴兴经杭宁高速到杭州的实际距离为79公里,即便在元末水陆兼程,两地相距其实至多也不过一百公里!

“《水浒传》第九十回,宋江平方腊,进驻淮安时,当地的官员对宋江诉说:‘前面便是扬子大江……隔江却是润州。’”马先生在引用中将“本州官员”擅改为“当地的官员”,实在欠妥。他还说:“淮安南距扬子江(长江)尚有三四百里”,怎么会说成“前面”?淮安径直南下,隔江最近的城市是健康(南京),怎么会是润州(镇江)?众所周知,淮安历史上是重要的漕运枢纽,是著名的“南船北马,辕楫交替”之所,素有“运河之都”之称。宋江南下,从“本州”赴毗邻的扬州及其所属的瓜州(扬子江滨),必取淮南运河,一望平川,没有高山丘陵阻隔,如此“通途”,径抵瓜州,以州而论,以水而言,“本州官员”怎么不能说隔州“前面便是扬子大江”?其实,淮安南距扬子江边(瓜州古渡)也不过三百多里,沿古运河径直南下,抵达瓜州古渡,隔江最近的城市当然是润州(镇江),怎么会如马先生所说的“是健康(南京)”?健康(南京)又不在运河之滨,从瓜州古渡往健康(南京),还要沿江西行百余里。其他如华阴距渭州等千里之说,亦虚夸不实。当然,《水浒传》中或许存在一些地理、生活方面的错误。应该明了,《水浒传》是小说作品,不是历史地理教科书,所写地方即便与现实同名,也不应硬行对号入座:一是缘于故事情节的发展,需要创作;二是随着历史沿革,古今地名、形势,水系、水域,交通路线及里程等,当有差别,今天认为错的,在古代未必错;三是古人缺乏地图等认知工具和便捷的通讯、交通设施,囿于见识,书中出现一些差错是难免的,或有隐情。

五五关于“双施合一”之说

马先生说:“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不少同志提出:苏北兴化的施彦端字耐庵,即‘钱塘施耐庵,即《水浒传》作者’。这就是所谓‘双施合一’。近年来,更有同志添上杭州的施惠,来一个‘三施合一’。”鄙人是不主张施耐庵即施惠的,亦不赞同所谓的‘三施合一’之说。马先生认为:“双施”难以合一,“《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与苏北施彦端无涉”。果真如此吗?让我们用学界推崇的“三重证据法”(纸上材料、地下材料、口述史料)来回应这个问题。

1.从文献资料看,《施氏家簿谱》中“字耐庵”三字为同一个人所写,非旁人后加,施彦端就是施耐庵。

1982年10月26日,江苏省公安厅鉴定人许耀明、樊一石对《施氏家簿谱》出具的(82)公文检字第80号《鉴定书》检验及鉴定如下:

经检验,《施氏家簿谱》及‘字耐庵’三字均为毛笔竖行书写,字迹书写正常,特征反映明显,特别是‘庵’字的电字部写法及单字细节特征等,与《施氏家簿谱》字迹比对,二者书写水平,起、收笔的运笔特点,完全反映了两者书写习惯的同一。

结论:‘字耐庵’三字与《施氏家簿谱》字迹为同一个人所写。①王同书:《对〈施氏家簿谱〉中“字耐庵”三字非旁人后加的论证》,《中国社会科学》1983年第3期。

“可笑旁添三字狱,终难定谳一言堂。”经严格的现代科学笔迹检验,确认《施氏家簿谱》中“字耐庵”三字为该谱原有,与该谱其他文字为同一人所写,非旁人后加,施彦端就是施耐庵。这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权威证明。冯其庸先生认为:“这旁加的三个字,与原来抄写的正文是一个人的笔迹,只要仔细辨认就可以看出,尤其明显的是那个‘字耐庵’的字,与相邻的四个‘字’笔势完全一样,‘耐庵’两字虽未找到同样的字,但仔细分析其笔势,与正文抄写者的笔迹也完全一样。这说明这三个字,虽系旁添,实际上是一个人写下来的,很可能是抄漏后补添上去的。因此,这施谱上抄漏后原笔旁添的三个字,应与正文一样看待,不能因为旁添而不承认它的重大的史料价值。何况在封建社会里,施耐庵是个危险人物,思想带有反叛逆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他们的老祖宗,又何必要旁添上这个具有强烈的危险人物呢?所以,我们决不能认为凡被写入正文的就可靠,凡旁加旁改的文字就不可靠,要如果真是这样的研究方法,岂不是也太容易了吗?”②冯其庸:《走自己的路——〈施耐庵之谜新解〉序》,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第5~6页。章培恒先生也著文认为,“‘字耐庵’三字的笔迹与《施氏家簿谱》其他诸字相同,当亦为满家手笔,而非他人窜入”③章培恒:《施彦端是否施耐庵》,《复旦学报》(社科版)1982年第3期。。这是施彦端即施耐庵的重要证据。

应该看到,在乾隆时代舆论专制淫威的压力下,施氏后裔还不敢把“字耐庵”写进族谱施彦端的下面,只能以旁添的形式处理。直至咸丰年代,满清统治开始走向崩溃,苛条严令已逐渐丧失钳制力的时候,施氏后裔才敢把有关施耐庵的事迹资料载入族谱。这是“字耐庵”旁添最合理的解释。张惠仁先生则从古人命名、取字、称号的关联性方面,进一步论证了“施彦端即施耐庵”④张惠仁:《水浒与施耐庵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13~119页。。

著名学者、方志大家李审言关于为施耐庵立传的决定亦是真实可信的。李在兴化修志局听取坐办刘仲书汇报后说:“施耐庵以著《水浒传》获罪,也以著《水浒传》得名,其生平事迹所不能载,即其子孙亦讳不肯言,今民国成立,无所顾忌,可以补遗。”明清时期,施氏后裔惧怕“文字狱”,避祸犹恐不及,怎如有人想象的,白驹施族为光宗耀祖而“硬拉施耐庵作祖先”欺世盗名?现今尚存的古墓,是靠后裔们的代代相传证实墓主就是施耐庵,这是不可否认的。“神州何处无施族,唯独此乡认祖宗!”即使1975~1976年间全国开展声势浩大的“评《水浒》”运动,施氏后裔并未因此动摇,清明仍一如既往地去施墓祭拜,虔诚地纪念着他们的先祖。

2.从出土文物看,《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对证实施彦端是施耐庵具有重要价值。

《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于1979年8月在江苏省兴化县新垛公社施家桥被发现。1982年4月,张志岳、朱一玄、范宁、刘操南、何满子、刘冬、张啸虎、袁世硕、李灵年、王俊年、卢兴基、张惠仁、章培恒、王立兴、马蹄疾、欧阳健等16位专家学者莅临兴化考察座谈,形成了《对江苏省新发现的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对兴化白驹场人施耐庵著《水浒传》予以肯定。

《考察报告》指出:“墓志铭表明元末明初在现江苏省兴化施家桥和大丰白驹镇一带,有一位施以谦之父、施廷佐之曾祖的施彦端,这位施彦端与新发现的民国七年过录载有乾隆四十二年序的《施氏长门谱》所记施以谦之父‘彦端公字耐庵’的‘彦端’相符。因此结合以往发现的文献资料和大量的民间传说,元末明初在江苏兴化白驹一带,有一位施耐庵的存在是可信的。同时,根据《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所说‘(曾)祖彦端,会元季兵起,播浙(遂)家之’等语与明代早期目录书中的著录、明清笔记所记以及《水浒》刻本所题《水浒传》的作者为‘钱塘施耐庵’、‘武林施某’年代与地望亦均吻合。”①《对江苏省新发现的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江海学刊》1982年第4期。欧阳健先生认为:“1982年有关《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的考察座谈,是继1952年文化部调查之后的成功考察,实际上已臻于解决施耐庵生平的境地。”②欧阳健:《1982年施耐庵考察的历史反思》,《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2期。

马先生对《考察报告》中“祖彦端会元季兵起□□□家之”一语的三个方框的认读,固定为“播浙(遂)”,认为“未免有些武断、片面”,惜未亮出自己的心得体会。这个姑且不谈。那么,书画篆刻研究专家喻蘅先生的《校读札记》③喻蘅:《施耐庵四世孙廷佐墓志铭校读札记》,《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0年第4期。,从刻画技法上校读、验证实物和拓片,应该说是很有创见,颇有说服力的。

《校读札记》指出,在兴化市政协桂华楼上,我把这块方砖移到南窗口,下午三时半的阳光与砖面形成一定的角度,使砖面受光后残存的刻字笔画间凹处的两壁产生不同的光暗面,呈现反差较为明显的立体感。用放大镜逐字观察,原刻的残损点划撇捺、意外磨擦的线条纹路和天然剥蚀的斑洞,都一一显现,清晰可辨。先找出刻划刀迹,确定原字的笔顺和字型结构,对于漶漫模糊之处,则仔细参详邻近笔顺脉络和行气,判断它是否为原刻刀锋,或是出土后受到的意外伤痕?或是砖质酥松剥落的天然蚀洞?这样就有了判别的标准。

《校读札记》认为,对于施廷佐《墓志》残损文字的重新校读,校正了“播浙(遂)”为“播流苏”,不但不会影响该《墓志》作为证实施彦端即《水浒传》作者耐庵的重要文物,相反,却更提高了它的史料价值。施彦端(耐庵)为什么要“播流苏”?不是一般的逃命保财,而是出于政治上的选择。像施彦端这样一个文学上具有卓越才能的高士,在此时“播流苏”,必然是受吴中人文荟萃的风气和士诚招揽人才的政策影响而来。

《耐庵学刊》第二期载杨钟淮辨析文章,认为“庚戌”是“甲戌”(洪武二十七年,1394)传抄之误,亦很有见地。“丙”字和“庚”字,“庚”字和“甲”字,字型相近,草书“庚”字易误为“丙”;“甲”字与行书的“庚”字极易相混。年久墨迹模糊,故生于庚申误为丙申,卒于甲戌误为庚戌,是显而易见的。据此,施耐庵当生于延佑7年(1320)年(岂如马先生所说“‘合一’论者都认为去世于1370年”),卒于洪武二十七年,“播流苏”时为三十九岁,张吴覆灭时为四十八岁,其后还有二十七年的时间,足够他完成《水浒》巨著。这与学者推论《水浒》成书年代是基本相符的(马先生亦认为成书于1385年之后若干的时候)。因此,“遂白驹”不仅意味着“避秦”,而且还是他从事《水浒》写作的起点。总之,施廷佐《墓志》中“播流苏”等语蕴含着丰富的内容,用它来对照所有已发现的材料,多属可信。

此外,1958年在兴化合塔乡出土的《杨俊科墓志铭》,内有“耐庵之友”字样。据查,杨氏为白驹望族,杨俊科为白驹杨氏第二世祖,与施耐庵交谊深厚。

3.施氏宗祠门联“吴兴绵世泽 楚水封明禋”和施耐庵轶诗、遗曲等亦是反映施耐庵行状的重要史料。

“这句上联的意思就是说,施氏祖先耐庵公,曾经在浙江吴兴地区居住过,从那里带回的流风余韵,一直延绵不断地对子孙有深刻影响。”“下联是施氏子孙对耐庵晚年流寓淮安,并死于客馆的纪念。”“这是一个重要的资料,可以说,它的重要性不亚于1979年兴化施家桥地下发现的《施廷佐墓志》,也不亚于1936年发现后遗失,1982年又重见天日的《施耐庵遗曲》。”“施氏宗祠门联不是一件简单的次要材料,而是值得重视的,足以作为地上史料与地下文物相互印证、相互补充、相互发明的一项重要材料,不能等闲视之。”①喻蘅:《吴兴绵世泽 楚水封明禋——论白驹施氏(耐庵)宗祠门联的史料价值》,《明清小说研究》1987年第6期。由此可见兴化白驹场施耐庵曾客居钱塘,晚年流寓淮安,并死于客馆,移葬兴化施家桥的这段生平历史。

兴化、大丰发现的施耐庵轶诗和遗曲,从另一侧面证实兴化白驹场是施耐庵的故里。轶诗是施耐庵与顾逖的赠答诗,从兴化顾氏家族传承史分析,两人的赠答诗真实可信,其身份、经历在时间、空间上一致,足以证明两人确系“旧同寅”,同为元末明初兴化人。遗曲是他题赠鲁渊、刘亮的一套《秋江送别》的散曲。他的轶诗、遗曲与《水浒》中的一些诗句很相似。遗曲中,“你向西来我向东”、“隔钱塘南北高峰”,把施耐庵和鲁渊分别的去向说得很清楚,鲁渊家在淳安,地处浙西;施要回到杭州,自然在淳安之东。而且“隔钱塘南北高峰”明确指出耐庵飘泊的所在地为杭州。鲁渊、刘亮非大名人,已找到下落,均与施耐庵为同时代人,其生活范围、思想倾向都有相同之处,这可不是后人能作伪的。

4.从口述史料看,串场河两岸兴化、大丰一带盛传着许多施耐庵传说,兴化又独有“三年成水浒”的古谚。

施耐庵的人生足迹遍及兴化、钱塘、江阴、淮安、苏州等地,许多流寓之地都留下丰富的历史传说,特别是其故里串场河两岸兴化、大丰一带盛传着许多施耐庵传说,这些传说已列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令人惊异的是,传说与《兴化县续志》等文献记载有许多相似之处。且兴化又独有“三年成水浒,七月作封神”的古谚,这在钱塘(今杭州)是闻所未闻,根本没有的。徐放先生《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②徐放:《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明清小说研究》1986年第4期。记述了兴化、大丰一带有关施耐庵的轶闻和传说,颇有价值。

综上所述,在历史文化名城兴化这块蕴藏深厚积淀的土地上存在历时七百多年的地理风貌、历史文献、地下文物、地上史料、乡土风物、民间传说、作品语言等,构成了一个多层次、多系统的有机整体,它们既相互联系,又相互补充、相互印证,证明了《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里籍为江苏兴化白驹场是真实可信的。

马先生还算明智,在《前言》末尾留有余地:“当然,事实是权威。日后,如果发现新的确切无疑的事实,那么,自当别论。”应该看到,这是马先生底气不足的表现,同时亦折射出其意欲去伪求真的学者风范。马先生身为浙江水浒学会掌门人,写就了这部内容多有重复的札记大著,许多论据不实,论证牵强附会,不乏皮毛之论,多半是地域情结使然!

有鉴于此,“施学”研究者务必尊重历史事实,尊重兴化方志及施氏家乘的历史记载和出土文物,尊重世代相传的口述史料,尊重串场河两岸族居的五千多名生生不息的施氏后裔的真情实感,不唯上(行政干预),不唯书(零星笔记资料),要唯实(文物史实),真正做到科学研究、系统研究,坚持哲学思考、全息思维,运用“两点论”,摒弃“一点论”,对史乘、家乘和零星笔记资料,全面理解,综合分析,去伪存真,正本清源,那么,《水浒传》作者——兴化白驹场人施耐庵,终究会得到学术界公认的。对此,我们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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