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读书札记
2011-08-15於可训
於可训
参加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审,读书三月,感触颇多,现收拾若干,札记如下。
一 参评作品背后的长篇风景
正式参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共有178部。在这些作品背后,有一片浩瀚的长篇创作风景。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长篇小说创作的数量与年俱增,急剧膨胀,现在据说已达到年产二千余部的规模。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这决不会是一个精确的统计数字,因为,有些作品的出版渠道和出版方式比较特别,根本无法纳入统计范围。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有研究者就惊呼长篇小说产量已年近千部,到世纪之交,则逾千数。新世纪以来,更在千数以上与年俱增,终至如今的规模。如果按年均一千二三百部计算,近十五年来,长篇小说的生产总量,已近二万之数。实际的数量可能还不止于此。有学者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出版的长篇小说曾作过如下统计:“‘现代文学’三十年,大约共有两千三百余部……到了‘当代’,头十七年是三百多部,‘文革’十年是一百二十余部。”①杨匡汉、杨早主编:《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页。就这个统计数字而言,最近十五年长篇小说的生产总量,接近现代文学三十年长篇小说生产总量的十倍,大约是“文革”及其前二十七年长篇小说生产总量的五十倍。不用寻找更多的参照系,仅作这个粗略的比较,就不难看出,近期长篇小说创作出现如此盛况,不但史无前例,接下来如果不再持续风长的话,今后恐怕也难得“再现辉煌”。
一种文体的文学创作,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此暴发,自然有诸多原因,我曾经把这种原因归结为社会的进步所滋生的文化需求,经济的发展所提供的物质条件,以及基于国家文化发展或社会文化生产需要的某种特别提倡等等,这自然是些老话甚至套话,但在社会需求里面,除一般意义上读者的阅读需求外,我又分出一条原因,是大众的心理诉求或曰精神文化诉求的需要。前者是从接受主体的角度说的,后者则是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说的。后者的意思换一句大白话说,就是群众需要通过长篇小说来诉说内心的欲求,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群众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需求,也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思想解放了,禁忌减少了,以前不敢想的,现在敢想了,以前不敢说的,现在敢说了。这还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敢想敢说,还有一层意义上的敢想敢说,是指用文学的方式想和说。用文学的方式言说和一般方式的言说不一样,一般方式的言说,不管有用的没用的,金口玉言还是一腔废话,都可以说,注重的是言说的需要和能力。文学的言说,却要讲究言说的意义和价值,即是否值得用文学的方式去言说。古人就说过,有些东西可以入诗,有些东西不可以入诗,不是什么都可以写成文学作品的,这是题材方面的讲究。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讲究,就是思想价值方面的讲究,同样也不是作者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的,就可以写进文学作品,写进文学作品的东西,还得有一点普遍性的意义和价值。这种普遍性的意义和价值,有时是社会学的,有时是政治学的,有时是伦理学的,有时则是更广泛的文化学的,甚至也包括哲学的、宗教学的意义和价值等等。近代以来,能写进文学的东西,往往都与进化、改良、启蒙、革命、文明、进步、改革、发展这些宏大题旨,以及社会、历史、国家、民族、人民、大众、阶级、集体这些整体关系相关联,离开了这些宏大题旨和整体关系,也就失去了写进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那些纯粹的个人经历和日常生活或趣闻异事,也只有纳入这些宏大题旨和整体关系的范畴,才能获得文学表现的合法性。否则,就可能遭到拒斥、批评或批判。当代文学史上,就发生过多起这样的批评和批判事件,并因此形成了一些无形的规约和禁忌。现在不同了,不但那些无关宏旨、无关大局(整体关系)的东西可以写进文学作品,而且纯粹的个体经历、个人遭遇或家庭、家族故事,原始的生活样态,“无聊”的身边琐事,“无谓”的日常趣闻,都可以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不一定非要与那些宏旨大义或普遍本质扯上关系。文学题材和主题的自由开放,同时也拓展了作者的想象和虚构的空间。曾经听一位作家说过“怎么舒服怎么写”,这句话现在可以拿来形容文学想象和虚构的自由,这种自由在当代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另一个原因,同样是因为思想解放了,禁忌减少了,以往有过的文学创作的神秘感消失了,尤其是长篇小说这种宏大文体,以前是连专业作家也不敢轻易尝试的,现在却连初学写作的人都敢挥刀上阵,有的甚至动辄以多卷体自命,如此等等。这其中当然也可能包含有对长篇小说文体的一种误解,即认为文字篇幅长的、规模体制大的小说,就是长篇小说,并不特别讲究长篇小说所应有的美学品格和文体特征。但话说回来,在如今这个被有些学者称为后现代的消费文化语境中,什么都被解构,什么都失去本质规定,什么都能批量复制,什么都可以戏仿、可以拼贴、混搭,又有谁能说得清楚什么是长篇小说,什么不是长篇小说呢?不是有许多专业作家的长篇小说,从标题到写法,都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甚至有意不用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的写法,而用非文学的文体,如词典体、编年史、地方志等来写长篇小说,还被读者和批评家认为是一种大胆的艺术创新吗?既然如此,除了文字的长短,篇幅体制的大小,如今,长篇小说还能有什么讲究呢?
因为有上述两个方面的自由和开放,所以我认为,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有一种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正在悄然兴起。这股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不像历史上的新民歌运动、“三史”(公社史、工厂史、部队史)和革命回忆录写作,以及配合某些政治运动或中心工作所开展的群众性写作活动那样,是自上而下有组织地发动的,而是自发的,是从群众日渐敞开的心灵世界内部自然生发出来的一种精神诉求,也是一种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大众文化生产,或曰大众文化现象。
据我观察,构成这股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的基本作者队伍,主要是一些离退休的干部、职工、教师,或其他从业人员。也有一些是在职的,但以前者居多。在职的写作者多为一些业余的文学爱好者,或有一定的写作经历者,其写作的动机,主要出于一己的文学兴趣和爱好,也有因现实因素的激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离退休的写作者则多为寻找精神寄托,或以写作为社会贡献余热,也有以写作交代余事、慰藉生平者。总之,其写作动机是以心理诉求或曰精神文化诉求为主。写作,包括创作长篇小说,成了这类作者在书画、健身、棋牌、歌舞、旅游之外人生余年的一大乐事。因为出版条件的便利,出版渠道的通畅,这类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其作品无论优劣良莠,一般来说,最后都能正式出版。尤其是对拥有一定社会资源的离退休干部或在职的领导干部来说,出版有利于精神文明建设的文学创作成果,更非难事。凡此种种,近期长篇小说出版数量大增,虽然与专业作家从90年代以来纷纷转向长篇创作有关,但产自这种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中的作品,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基数。在这次申报茅盾文学奖的一百七十余部参评作品中,有一部分作品显然是这种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的收获。
从群众性长篇小说创作的角度,观察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并非要贬低这期间长篇小说创作的总体水平,也不是无视这期间一些重要的长篇小说作家的标志性成果,而是在指出一个实际存在的重要事实的同时,也提醒我们从一个总体的社会文化生态的角度,去观察这期间的长篇小说创作。尤其重要的是,我认为,这种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对于这期间的长篇小说创作来说,不是无足轻重的点缀,也不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而是某种起全局性的或整体性的影响作用的文学因素。丹纳曾把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创作,放到一个整体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去考察,他说:“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①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6页。用丹纳的这个眼光看问题,你会发现,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正是这股悄然兴起的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显示了一种文学趣味,酝酿了一种文体时尚,创造了一种接受氛围,推动了一种创作高潮,最终通过这种环境因素的影响、浸润和渗透,成就了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家作品的创作,包括其中非专业的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
二 参评作品的思想艺术倾向
说这种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最终“成就”了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家作品的创作,有人或许觉得有点言过其实:这种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虽然不是点缀和陪衬,但对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也不会产生直接影响。说到影响问题,人们很容易想到文学创作活动中的学习、借鉴、模仿之类的行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依据某种等级观念和对群众性文学创作习惯形成的某种偏见,说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受了这种群众性长篇小说创作的影响,也许很难让人接受。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呢,说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是从这种甚至也包括专业作家的创作在内的,整体的群众性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中涌现出来的代表性成果,或曰优秀成果,你会不会觉得,在这个“涌现”的过程中,这些参评作品会受到它们置身其中的这个群众性的长篇创作环境的影响、浸润和渗透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只能是这种群众性长篇小说创作热潮的直接产品,而不是高踞其上或天外飞来的异物。
据我的粗略统计,在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中,取材于古代历史,或以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经历,包括一个行业的历史串联现当代历史的长篇作品,约占全部参评作品的半数以上。这种偏向于从个人经历、职业生涯中取材的长篇作品,多带回忆、怀旧性质。或取材于家庭、家族故事者,也以回忆旧事居多。这些个人经历、职业生涯、家庭或家族故事,作为一种文学素材或题材,之所以值得作者写进长篇小说,大半是因为它们与一定时期的革命、战争,或政治运动、改革开放等社会变动,以及其间发生的某些重大事件有关,作者往往是这些事件的当事人、亲历者、过来人,或虽与这些重大事件无直接关系,但个人或家庭、家族却受其牵连,或因这其间上述社会变动的影响,个人或家庭、家族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或变迁,等等。按照某种习惯的题材分类法,这些回忆、怀旧性质的文字,当属历史题材范畴,且多为去之未远的现当代历史,或由此上溯到近代、古代,延伸到当下,也都依托于这种回忆、怀旧性质的书写,以这种历时性的书写为中心的情节线索。有些作者也因个人兴趣而沉迷于古代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但所选取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又往往与本乡本土的历史有关(对某些参评的少数民族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来说,则与本民族的历史有关),或其人于本土出生、为本乡先贤、在本乡本土活动过,或其事在本土发生,在本乡流传,其人其事在本乡本土皆留下过历史胜迹,包括本土的开发、拓荒史实和乡人的创业、发家胜迹,抑或作品中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在传说中与本乡本土有关等等,均带有很强的地域性色彩。
这类历史题材,包括上述回忆、怀旧性质的长篇小说创作,虽以某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为表现对象,或关涉某一时期的历史,但命意却各有不同。取材于乡土历史者,一种倾向是褒美先贤,为乡土增光添色,一种倾向是为名人辨诬,重塑乡人形象,还有一种倾向是追寻胜迹,以张扬乡土精神或地域文化特色。取材于个人经历、职业生涯或家庭、家族故事者,其创作意向,也各不相同。一种倾向偏重于写个人的成长经历,以此折射历史的发展进步,一种倾向偏重于写个人的坎坷命运,以此反映世事的变幻莫测,还有一种倾向偏重于写家庭或家族的兴衰荣辱,将其作为社会变化的缩影,以一斑而窥全豹,以一家(家庭、家族)而写天下。这种写法,有时也及于一行业、一城镇、一村寨、一街巷,乃至一关隘、一口岸、一码头的变化。凡此种种,与“文革”及其前的当代长篇小说(也包括某些现代作家的作品),按照某种理论本质尤其是政治结论去写历史不同,与“文革”后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的长篇小说,对某种历史本质持批判性审视甚至颠覆的态度不同。上述这些历史的或回忆、怀旧题材的长篇小说,涉及古代历史的,由于上述原因,虽对其笔下人、事,颇多主观的溢美、回护之意,但其基本的历史判断仍未脱出既定的本质规定。涉及现当代历史的,虽然也写其曲折和迷误,尤其是当代政治运动包括“文革”所造成的灾难,但不论作品的主人翁或其家庭、家族因此蒙受了多少冤屈和苦难,作者往往对历史取一种顺应的态度,即以这种历史的曲折、迷误或灾难为一种不可避免或无法避免的客观存在,普遍放弃对历史的批判审视、理性反思和终极追问,转而把笔触集中于承受历史磨难或人生苦难的个人、家庭或家族,让他们在历史的劫波中经历灵与肉的苦斗,以此显示道德的力量和人性的复杂深广。这些个人、家庭或家族因此也成了历史(包括环境)的被动承受者。作者由此生发的,不过是中国文学传统所重的人世沧桑之感和感时伤怀之叹,缺少现代文学所应有的批判意识和哲学深度。因为这类作品是以顺应历史的存在为前提,所以,有些作品的主人公,包括其家庭或家族的经历和遭遇十分相似,甚至人物关系也大同小异,给人的感觉是,作者在以不同的个人或家庭、家族,在演绎一部相同的历史。文学中的人无意间成了演绎历史的道具,这不能不说是读这类作品让人深感遗憾之处,即使是某些相当成熟的优秀长篇作家的参评作品,也未能幸免。
除取材和命意外,这类作品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普遍采用纵向历时性叙事结构,取材于现当代历史的长篇作品尤甚。这种结构方式,固然与这类作品普遍采用的写实手法和作品主体情节的历时性有关,但显然也受到大众文化潮流的影响,尤其是影视剧改编的影响。有些作品往往因此不惜将不同阶段的历史磨难集于主人公一身,不惜往主人公身上堆砌身心内外的苦难。这样做,虽不违艺术的想象和虚构,也不无一定的现实可能和依据,但却无疑是受到某种影视剧模式的影响,或为了迎合影视剧改编的需要。有些作品的场景设置和人物对话,甚至因此已具备影视剧本的基本特征或基本要求,形同某些影视同期书。走小说与影视剧结合,或曰纯文学与大众文化杂交、融合的道路,也许不失为一种艺术创新的途径,但从这些作品实际的阅读效果看,其有损长篇小说应有的美学品格和艺术特性,甚至也有碍真正意义上长篇小说的艺术创新,也是我阅读此类作品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强烈感受。
与上述历史题材或带历史性的回忆、怀旧式的长篇作品不同,在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中,真正切入当下现实,反映当下生活的作品,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会占绝对多数。如果不仅仅把现实题材看作是一个当下的时间概念,而是同时还是一个有着直接的内在关联的整体的生活概念的话,那么,最近三十年来改革开放时代的社会生活,都应当属于现实题材的范畴。如果是这样的话,则在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中,这种广义的现实题材的长篇作品也只占了相对较弱的半数。而且,在这接近半数的作品中,有些作品仍不免要牵涉到此前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但现实题材的“现实”无法准确界定,也许根本上就没有纯粹的现实题材。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有一些作品,是反映正在急剧变动中的当下生活现实,如城乡的社会变革,尤其是农村的社会改革,以及由此引发的诸多社会人生问题,如环境和生态问题,官场和职场问题,教育和房地产问题,婚姻和爱情问题等,其中也不乏震撼人心、发人深省之作。此外,也有一些与题材的时间性并无太大关系的长篇作品,所表现的是一般意义或普遍意义上的人情、人性、道德、宗教、风俗、哲学等诸多人生问题。由于作者大多将这些并无多少时间性的人生问题置于当代社会或当下生活中来表现,因而不同程度地都带有一定的现实性,也应当归入现实题材的范畴。在上述现实题材的参评作品中,有两类作品最值得注意。一类是涉及当代人的情感困扰的作品,如爱情、婚姻和婚外恋问题。这类作品常常将人物置于灵与肉的万般纠结之中,极力表现其欲求不得欲罢不能的困境,相对于那些一般性地描写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生活故事的长篇作品,这类作品能较为深入地揭示这个张扬物欲、放逐理性的滥情时代的一种生存状态,是对当代生活风习,尤其是城市生活风尚的一种文学写真。另一类是描写乡村生态的作品,包括原始的生存状态,古老的生活习俗,以及社会变动尤其是近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所引发的风俗变迁,以及乡村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问题等。这类作品往往用一种散文化或诗意化的笔法,极写乡村原始生态的纯朴自然和乡村遭遇现代(现代化或城市化进程)的尴尬与无奈,相对于那些正面切入乡村变革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和人性善恶的作品,这类描写乡村生态的作品,因为触摸的是国人最温柔的文化母胎,翻检的是国人最深层的文化基因,虽为数不多,却格外动人心旌。
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观察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的思想艺术倾向,也许过于粗略和笼统,但把握历史和现实的方式与能力,却是作家艺术地(文学地)把握世界的两种基本的方式和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处理古代和现当代历史题材的能力要高于处理现实题材的能力。当然,在历史和现实之间,除上述表现一般意义或普遍意义上的人生问题的作品外,也许还有一些中间状态或游离状态的参评作品,如正面反映某项工程建设伟绩,赞颂某些英模人物崇高精神,以及张扬某种职业操守或人生情趣的作品等等。正因为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这些中间状态或游离状态的作品,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才显得如此丰饶富丽,多姿多彩。
三 获奖作品读后点滴
本文无意也不可能全面深入评价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只想就阅读和评审过程中的点滴感受,略述浅见。
本文前面引述过丹纳的观点,说他认为在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周围,存在着“一大片”群众的“和声”或“合唱”,因为有了它,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这只是他关于这个问题的全部看法的一个层面。他的全部看法是:一件艺术品,不论何种体裁和形式,首先是“属于作者的全部作品”。其次,则是属于艺术家“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族”。再次,才是他所说这个群众的“和声”或“合唱”即在艺术家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①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4~6页。用丹纳的方法来看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我们也可以说,本届获奖作品,首先是属于获奖作者的全部创作,是他的全部创作的必然结果。其次,是属于近三十年来,尤其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形成的一个新的长篇小说创作的艺术家族。最后,才是属于我在前面说到的那个反映了当今社会某种趣味和时尚的群众性的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从这个角度来看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才不会认为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某些个人的机遇或偶然得之,而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乃至“文革”结束后整个三十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必然收获。我对本届获奖作品的点滴阅读感受,也大半与这种理解有关。
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创作起步较晚,上个世纪20年代初露端倪,三四十年代渐成大观,出现了一些经典作家作品。到五六十年代虽出现过创作高潮,有些作品也被今人目为经典,但因受政治影响和宥于单一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颇多思想和艺术的局限。“文革”结束后,从七八十年代之交,直到90年代,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处在一个重要的转换、发展时期,不但作家的思想日渐活跃,作品的主题日益丰富,而且艺术上也在渐次突破单一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局限,开始融合或实验一些新的创作方法和技巧。经过上个世纪80年代的艰难蜕变,到90年代,当代长篇小说无论思想和艺术,都出现了一个“生动活泼”的创作局面,或用一句套话说,出现了一个多元化或多样化的格局。与此同时,在这个蜕变的过程中,一个新的长篇艺术家族也已形成。相对于“文革”及其前那个清一色的纯粹的现实主义的长篇艺术家族而言,这个新的长篇艺术家族不拘于某种单一的创作方法,不论中外古今,不分民族地域,甚至也打破了文学和非文学的界限,只要能够实现表达的自由,悉数为我所用。因是之故,我称这个新的长篇家族为自由的长篇家族。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就属于这个新的长篇家族,是这个新的长篇家族的一些骨干成员。它们不是一些孤立的存在,而是属于这些长篇作家所隶属的这个“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族”。
同样,本届茅盾文学奖的这些获奖作品,对于这些长篇作家个人来说,也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是属于他的“全部作品”,是他的全部创作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或曰一个独特的存在。在这个独特存在的个体中,既隐含有作家的思想和艺术基因,也“积淀”有作家的创作历史和艺术经验,当然也会体现作家新的创作实验和追求。读这些获奖作家的作品,不论对其人其作的全部情况熟悉的程度如何,我总会想到他此前的创作。以张炜的获奖作品为例,我曾在接受一些传媒的采访时说过,张炜的《你在高原》,就作品情节的丰富多样而言,可用四个字来概括,叫“百端丛生”,就作者感受的错综复杂而言,也可用四个字来概括,叫“百感交集”。面对当今社会,可谓众生百态尽收眼底,回望历史深处,可谓万千疑云悉纳胸中,历史和现实,前人和今人,在作者创造的艺术时空中,“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剪不断,理还乱,似这样万般底事“百端丛生”,叫作者如何不心生纠结“百感交集”。因为“三世”情事、人间孽缘如此纠缠不清,所以作者的写法,也颇特别。我曾把王蒙“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的写法戏称为“冰河解冻体”或“火山熔岩体”,说他的“季节系列”中所写的“事”,不像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那样,是经过典型化提炼的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裹挟在主人公的思想之流中,随着主人公的思想之流奔涌前进的情节碎片。……好比是解冻的冰河中漂浮的碎冰,或奔突的火山岩浆中熔岩的硬块,是随着冰河和火山岩浆一起流动的”①於可训:《王蒙传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79页。。这个比喻自然蹩脚,但拿来观察《你在高原》系列小说的写法,除极个别较重情节的完整性外,大体是该作的总体特征。王蒙曾将自己的“季节系列”小说,称为“夹叙夹议的宏大文体”,我认为,用这个称谓来命名张炜的《你在高原》,可也。不管你是否认同我的这个评价和判断,张炜的《你在高原》都是他此前全部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的历史集成。只要读过张炜的《古船》、《家族》、《柏慧》、《九月寓言》,包括后来的《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与浪漫》、《刺猬歌》等长篇作品,就不难看出,这些作品甚至也包括张炜的一些中短篇小说的思想和艺术元素,都被张炜创造性地转化、熔铸在这部博大弘富的系列长篇新作之中。从其他获奖作家的作品中,也可以读出该作家一部创作的历史。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列举。因为这个缘故,本届茅盾文学奖虽然评的是作家的一部作品,但同时也是作家的全部创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本届茅盾文学奖得主,都称得上是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