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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燕台诗四首》为向令狐楚陈情说蠡测

2011-08-15郑滋斌

文学与文化 2011年2期
关键词:石城李商隐

郑滋斌

一绪言

李商隐的《燕台诗四首》,自清至今有不同的解释。本人《清人对李商隐〈燕台诗四首〉的解读研究》(2002)主要介绍清人的意见,并兼说今人的意见。当时认为,解读此类意思不易捕捉的作品,任何诠释只能视为一种意见,难以明其是非。然而,解释有高下之别,端视乎解读者的阅读能力和其解释之合理性,假如但条陈各种意见而不判断其高下,对研读作品未必有益,最终只能成为“仅供参考”而已。

对前人作品给予较合理的解释,是解读者的工作,虽然各尽其心力,而要达至较合理的解释,其中一个方法是回归到诗歌的文字解读上,找出其作品的内部肌理,进入其作品的深层结构,则其作品的意思或者因是而豁然呈露,因为任何作家纵使有不同的演绎方式,但其演绎方式必然与其遣词造句、谋篇布局有关。董遇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①[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魏略》曰:“董遇好学,人从学者,遇不肯教,云:‘当先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从学者云:‘苦渴无日。’遇曰:‘当以三余:冬者,岁之余;雨者,晴之余;夜者,日之余。’”(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0页),是有道理的。细读商隐的《燕台诗四首》多遍,并与商隐其他作品的惯常写作方式作比较,他的诗意还是可以有合理的推测和估量的。

在《清人对李商隐〈燕台诗四首〉的解读研究》中,归纳各家对这组诗的解释,共有四个:一是寄托说,而何焯、纪昀没有作清楚说明,姜炳璋(乾隆十九年进士)认为是哀李德裕,张采田说是咏杨嗣复,叶迦莹说是集商隐一生所伤怀之事而借幕府发之;第二谓是艳情之作;第三谓是闺怨;第四则不作任何揣测。

作成商隐诗义难明的原因,其实他已自道其情。他的《有感》诗云:“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所以任何以女子、仙人为写作题材的商隐诗作,均有可能出现多种解释。以上四种意见,过去本人认为爱情说较可信。然而事隔多年,仔细进入商隐的语词世界,寻味商隐这组诗歌的意思,然后推断商隐乃借爱情以寄托其期待有欣赏他的人,纪昀的意见最值得推崇,所以撰成此文,就正于商隐研究方家。

清朝纪昀对商隐诗一向多予贬词,像评商隐的《碧瓦》说:“琱琢繁碎,意格俱下。”①纪昀语,见沈厚塽辑,何焯、朱彝尊、纪昀三家评本《李义山诗集》卷上,台湾学生书局,1973年,第30a~31a页。评《垂柳》说:“三四太俗,五六尤堕恶道,结句自有体然亦鹘兀。”②同上,第46b~47a页。但对于这组诗,却没有因其艳词而排斥它们,反而认为“以‘燕台’为题,知为幕府托意之作,非艳词也”。③纪昀语,见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94页。纪昀认为“燕台”二字已透露诗歌的意思。与纪昀同时的冯浩,虽然也重视“燕台”二字,但认为这组诗没有寄托,只是记述商隐一段感情,说:

燕台,唐人惯以言使府,必使府后房人也。参之《柳枝序》,则此在前,其为“学仙玉阳东”时,有所恋于女冠欤?其人先被达官取去京师,又流转湘中矣。以篇中多引仙女事,故知女冠。“铁网珊瑚”,他人取去也。玉阳在东,京师在西,故曰“东风”、“西海”也。玉阳在济源县。 京师带以洪河,故曰“浊水清波”也。 曰“石城”,曰“瘴花”,曰“南云”,曰“楚弄”,曰“湘川”,曰“苍梧”,皆楚地之境,故知又流转湘中也。与《河内》、《河阳》诸篇事属同情,语皆互映。《柳枝》而外,似别有一种风怀也。……④[清]冯浩:《玉溪生集笺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39~640页。

冯浩认为该女子可能是使府后房人,商隐不能忘情,遂因“燕台”以志其情。同样因“燕台”而展开研究,冯浩从感情着墨,纪昀从寄托思考,本来都各有理据。判断二人意思的高下,需要进入商隐诗的语词世界和诗歌设计中。

《清人》一文已说明李商隐诗中举凡提及“燕台”、“燕路”、“黄金台”的都和幕府有关,这里不再重复。纪昀认为“为幕府托意”,却没有说明所托者为何意,令人感到遗憾。要说清楚商隐的诗意,先要梳理诗中若干个意思较为隐晦或者具争议性的词语和句子,然后根据诗中的词语的安排来寻觅这组诗的意思。

二 《燕台诗四首》词义索隐

(一)“蜜房羽客”

《燕台诗四首》之《春》有两句:“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蜜房”一词,始见汉班固的《终南山赋》:“尔其珍怪,碧玉挺其阿,蜜房溜其巅。”⑤[清]冯浩:《玉溪生集笺注》,第634页;[宋]章樵注:《古文苑》卷五,四库全书本,第9页。左思《蜀都赋》:“蜜房郁毓被其阜”,《六臣文选注》李周翰说:“蜜房,蜂窠房也。”⑥《六臣文选注》卷四,四库全书本,第26页。蜜房,即蜂房,也就是蜜蜂之巢。“羽客”指羽化登仙、而为客于人间之有道之士。这解释向来稳定,似乎没有歧义。朱鹤龄注引晋郭璞《蜂赋》“亦托名于羽客”⑦[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四库全书本,第26页。,是正确的,然,唐黄滔《狎鸥赋》说:“斯则别号羽客,参为水仙。”⑧[唐]黄滔:《黄御史集》卷一,四库全书本,第10页。借“羽客”来形容海鸥。可见文人对这词语仍可赋予新的意思。李商隐把蜜蜂和羽客合在一起说,同样是较特别的。李商隐喜欢以神仙为素材,这组诗中已多处出现。以“羽客”用来说蜜蜂,一方面让蜜蜂上跻于仙,使之不同凡响;另一方面,因“羽客”的“客”说明蜜蜂离本家而为客于他处,再与“类芳心”配合,则女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这种具创意的改变,可以从宋姚宽《西湖醉归作》得到进一步的信息。姚宽诗说:“涌金门外看春色,水流不尽花枝碧。一番洗雨一番风,堕蘂零红收不得。蜜房羽客寻芳歇,蝶翅粉尽金翠灭。云昏草暖天亦迷,日暮杨花散成雪。倾城一醉争狂荡,踏歌相携大堤上。湘妃有意解明珰,桃叶竟谁迎两桨。东君无情背人去,脉脉那由话衷素。归来帘幕护残灯,一梦闲阶月如雾。”①[宋]陈起:《湖后集》卷九,四库全书本,第 3~4页。姚宽的诗不少地方明显效法李商隐的《燕台诗》,“蜜房羽客寻芳歇”更直接由《燕台诗》而来。姚诗的“羽客”已没有羽化登仙的意思,而是直接形容蜜蜂,可见李商隐已成功营造了这个词语,不再斤斤于“羽客”的原型,出现了新的概念。这样看来,冯浩认为“芳心如蜂,倒句法也”②[清]冯浩:《玉溪生集笺注》,第634页。,反而不好。今人郑在瀛大抵根据冯浩的意见作了引申,说:“我芳心如蜜蜂,遍识野草闲花,却不见伊人倩影。”③郑在瀛:《李商隐诗集今注》,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5页。这个“伊人”明显是男子,用“倩影”来形容男子,岂非突兀!而且,“识”与“见”的意思不同,如果李商隐有意说女子找不到情人,何以不直接说“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寻觅”?可见郑说不可取。其实“蜜房”句目的在点明女子,“冶叶”句点明其身份为歌妓而已,也勾勒“羽客”二字。以下接着说“雄龙雌凤杳何许”,则是女子所属意者不知在何处,所以有“絮乱丝繁天亦迷”的感伤。

(二)“研丹”二句

《春》诗的“研丹擘石补青天,愿得天牢锁冤魄”两句也费解。清朱彝尊便说:“莫喻其然。”④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84页。注家均取《吕氏春秋·介立》:“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择取而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犹此也。”这只能得到字词来源,无助于诗意的解释。需要透过一层,通读全诗后,才明白商隐的诗意。首先,女娲炼石补青天的事典并不陌生,《淮南子·览冥训》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汉髙诱注:“女娲,阴帝,佐虙戏治者也。三皇时天不足西北,故补之。”⑤何宁:《淮南子集解》卷六《览冥训》,中华书局,1989年,第478页。至于“天牢”,朱鹤龄引道源注:“《汉书》:戴匡六星,六曰司灾,在魁中,贵人之牢。孟康曰:贵人牢曰天理,即天牢也。情不得伸,故曰冤魄。”⑥[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第27页。有关天牢星上述作用,《史记·天官书》、《晋书·天文志》和《隋书·天文志》均有记载。⑦《史记·天文志》:“赤帝行徳,天牢为之空。”《索隐》:“谓王者行德以应火精之帝,谓举大礼,封诸侯之地,则是赤帝行德,夏阳主舒散,故天牢为之空,则人主当赦过宥罪者也。”《正义》:“赤帝,南方赤熛怒之帝也。夏,万物茂盛,功作大兴,则天施德惠,天牢为之空虚也。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不对中台,主秉禁暴,亦贵人之牢也。”《晋书·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贵人之牢也。……贯索九星在其前,贱人之牢也。……一曰天牢。”《隋书·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贵人之牢也。”这两句的大意如下:这段感情实在令人难受,纵使想缝合一切,像女娲炼石补青天般,也不能做任何的事了。女子自言寂寞,既然无人欣赏,所做的一切都不受认可,情不得伸,所以说是冤魄。又说愿得天牢锁冤魄,借女子之寂寞,说出不受到认同的苦闷和抑郁。

(三)“石城”二句

《夏》诗说:“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这两句也费解。石城和柘弹两者关系密切,能够把两者说清楚,诗意便豁然了。

关于石城,南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云:“吴孙权沿淮立栅,又于江岸必争之地筑城,名曰石头。常以腹心大臣镇守之。今石城故基,乃杨行密稍迁近南,夹淮带江,以尽地利,其形势与长干山连接。”①[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上,四库全书本,第37页。朱鹤龄注:“石城,注见上卷。”②[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第7页。指他于李商隐《石城》和《莫愁》诗的注。朱氏于《石城》“石城夸窈窕”句下注云:“《乐府·莫愁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唐书·乐志》:‘石城在竟陵,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③[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一上,第25页。又于《莫愁》“雪中梅下与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后注云:“乐府:‘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④[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一下,第45页。可见朱鹤龄把石城和莫愁的关系拉在一起,这处理是有见地的。历史上称石城的有多处,而金陵亦称为石城,应该就是商隐要指称的。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于《莫愁乐》下引《唐书·乐志》曰:“《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复有忘愁声,因有此歌。”并录其曲二首。其一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其二云:“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⑤[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八《清商曲辞五》,四库全书本,第5页。李商隐诗中言“莫愁”凡五处,而唯有题为《莫愁》一诗可能与这组诗有关,不妨细看,诗说:

雪中梅下与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

乐府说:“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说催送,可见有人急于要见莫愁。莫愁最后乘舟而至,则思念者和莫愁都不需彷徨了。商隐另出机杼,诗的大意说:在漫天梅雪时节,莫愁以为有人来催送,只是如果石城没有艇子,则莫愁不可能赴会了。石城不可能无艇子,问题是艇子用来乘载别人,所以托词说无艇子而已,可见对方无心与莫愁相见了。把旧曲作翻案,意思便不同,从原来有人急于想见莫愁到没有人要见莫愁,还推说无艇子,令莫愁发愁。这篇可以视为作者偶发诗兴之诗,没有寄意,但如果同意这翻案令人有更多的思考,则不妨把它视为有寄托的作品。清纪昀说:“此首本事偶借莫愁为比,非咏莫愁也。”⑥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758页。清程梦星认为这篇与陶渊明的《闲情赋》相似⑦[清]程梦星删补、朱鹤龄注:《李义山诗集笺注》卷上,清乾隆八年东柯草堂校本,第90页a。,是可取的。今人叶葱奇说:“上二句用‘梅’、‘雪’的芳洁来自比,首句说相赏无人,次句极言其芳洁。”这说法并不可靠,只视之为相会的背景便足。叶氏又说:“下二句说无人绍介,终难遇合。”解释也与文理不贴合。不过,叶氏最后说:“上下好像不相连属,但是从寓寄的意思来看,却非常融贯。这也是取末句的首二字为题,等于无题。”⑧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51页。这解释便较之前为可取。因为除非认为李商隐只是偶发诗兴,以莫愁为写作题材而已,否则莫愁的不快是显然的。把莫愁视为商隐本人,或者任何有所期待的人,写出其心情,均可以接受。

石城和莫愁的关系既然确定下来,接着要处理的是“柘弹”。朱鹤龄注云:“《文选》注:《古史考》云:‘柘树枝长而劲,乌集之,将飞,柘起弹乌,乌乃呼号。因名乌号弓。’道源注:《南部烟花记》:‘陈宫人喜于春林放柘弹。”⑨[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第27页。关于释道源的注,又见陶宗仪《说郛》卷六十六下所引《南部烟花记》文字。有关柘弹之事,注家认为与何逊的《轻薄篇》诗有关。其诗前半部分说:“城东美少年,重身轻万亿。柘弹隋珠丸,白马黄金饰。长安九逵上,青槐荫道植。”⑩[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十七《杂曲歌辞七》之何逊诗,四库全书本,第2页。推测商隐要表达以下感情:诗的开始两句写出女子居处寂寞,前阁后堂两句已作了说明,石城既然与莫愁有关,应该就是金陵,金陵不可能空寂,景物不可能类黄泉,但在寂寞女子看来,金陵这六朝烟粉地了无生气,这是夸饰手法而已。“夜半”句进一步说明石城的寂寞,纵使有风流自赏的游治子出现,但在这类黄泉的石城进行柘弹,也没有人应和,因为任何活动均与诗中的女子无关;无关,是因为女子对任何活动提不起劲;提不起劲的原因,全在于极深的寂寞。试想,石城与莫愁有密切关系,从莫愁的角度言,最希望的就是有风流自赏的行郎来邀请她,但既然这类人物不出现,则一心有所期待的女子还不是在无边无际的寂寞中度过她的岁月!说商隐在写寂寞的女子,可以;说他借寂寞的女子来写其他人,包括他自己,又何尝不可!“夜半”二字,只是勾勒“类黄泉”三字而已,行郎何必于夜半时柘弹?刘学锴、余恕诚说:“前阁四句写石城景物,雨帘不卷,芳树阴阴,幽暗昏黑,颇类黄泉,值此凄黯雨夜,操柘弹以游之少年亦空无所获。”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85页。把“行郎”句说得实了,反而得不到诗歌的妙境,原因在于不能把“石城”二句的词语功能说破。

(四)“绫扇”

《夏》诗云:“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这两句看来没有什么难以理解处,然而注家没有把“绫扇”的意思说得清楚。郑在瀛说:“以绫罗制成的轻扇。”没有把词语的深层意思说出来。其实“绫扇”只是改用班婕妤之“团扇”而已。江淹《杂体三十首》之《班婕妤咏扇》云:“纨扇如团月,出自机中素。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彩色世所重,虽新不代故。窃愁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文选》所录江淹诗没有不同,但《玉台新咏》则把“纨扇”改为“绫扇”,宋朝李昉等撰《太平御览》所录江淹诗同样作“绫扇”。②[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七百二“服用部四”,四库全书本,第10页。然则李商隐所说的“绫扇”其实就是纨扇。班婕妤借《团扇》道达其恐怕为成帝弃置的感情,而李商隐则借此以表达其失意。说“绫扇唤风阊阖天”,可以读作“绫扇唤来自阊阖天之风”,也可以读作“绫扇唤风,此风来自阊阖天”,无论是哪一种读法,意思相同。绫扇招来天风,而马上有反应,便是下句的“轻帷翠幕波洄旋”,可是也止此而已,没有像班婕妤《团扇》所说“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得到君主的眷顾,因为商隐接着又说:“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可见纵使唤来天风,而无补于寂寞,眷顾始终没有出现。《离骚》说:“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屈原不能把心愿上达,因为有人阻挠;李商隐可以用绫扇唤风了,但最后这名女子仍然没有得到重视。如果说这诗只想表达女子想得到别人的眷顾,可以;但如果说商隐是用来为所有盼望能得到眷顾者发出其心声,又何尝不可!刘学锴、余恕诚说:“‘绫扇’二句,系抒情主人公想象所思女子现时情景,言值此夏夜,对方想亦寂寥独处,西南风至,轻帷翠幕,如漩波荡漾,故下‘蜀魂’二句即以关切口吻遥问曰:尔今流滞异乡,如泣血啼红之蜀魂,寂寞中有无女伴相慰?南方荒远之地,近日来木棉花想又夜开数树也。”③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85页。再次不能弄清诗中的情感,原因在于未能明白“绫扇”与“纨扇”的关系。

(五)“缃裙”

《夏》诗云:“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缃裙”二字,朱鹤龄注:“梁范静妻沈氏《竹火笼》诗:‘氤氲拥翠被,出入随缃裙。’《真诰》:‘驾风骋云軿。’道源注:‘道书有太极道君、太虚上真元君。’”④[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第28页。明杨慎《升庵集》载:“陈范静妻沈满愿《竹火笼诗》曰:‘剖出楚山筠,织成湘水纹。寒消九微火,香传百和熏。氤氲拥翠被,出入随缃裙。徒悲今丽质,岂念昔凌云。’此诗言外之意,以讽士之以富贵改节者,即孟子所云‘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而为之’者,而含蓄蕴藉如此。‘徒悲’‘岂念’四字,尤见其意,上薄风雅,下掩唐人矣。宋人称李易安‘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之句,以为妇女有此大议论,然太浅露,比之沈氏,此诗当在门墙之外矣。”①[清]吴乔:《西昆发微》卷下,江苏巡抚采进本,第1页a~b。这是杨慎的阅读结果,其实未得沈氏诗意。沈诗最后说:“徒悲今丽质,岂念昔凌云。”谓竹本有凌云之志,今裁为竹火笼,只能为女子(缃裙)持行,凌云之志不复可见,杨慎之说不可从,商隐因沈氏诗并借缃裙一词以暗喻自己本有凌云之志,而且如仙女之姿,然不能为人所赏识,情不能已,故欲离开人间,返回天上。崔珏于商隐卒后所作《哭李商隐二首》之二云:“辜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是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②[明]杨慎:《升庵集》卷五十九,四库全书本,第16页。便为商隐宣示其不得志之情怀。

(六)“蜀魂”二句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这两句也是解者纷纷。清姜炳璋别有所见,认为说的是李德裕,在笺疏四首后,作了以下意见:

庚辰(1760),予选李诗,览其全集,至《柳枝五首》,其自序云:“柳枝,洛中里娘也,予从兄让山居为近,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 ’”……据《唐书》,德裕卒于大中三年(849),以太和五年(831)义山上(崔)华州书云:“愚生三十五矣。”是德裕卒时,当为五十一岁,而云“少年叔”乎?而彼自以为艳体,安得辨其不然也?……及三复集中《李卫公》题诗,乃恍然曰:“信矣,其为哭赞皇也。其云‘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即诗中取喻怨女思妇之说也。其云‘今日致身歌舞地’,即小苑玉树、舞罢腰支之喻也。其云‘木棉花暖鹧鸪飞’,即南云瘴花、越罗蛮管之词也。而义山自谓少年所作艳诗,则自乱其词也。盖德裕既卒之后,正绹秉政之年,……此四首,词则哀死,地则崖州,非哭赞皇而何?绹窥见意旨,必益其怒,故以《柳枝》五诗列于《燕台》之前,紧相联属,使观者以艳体目之。不然,义山集中共五百六十七题,从无作长序一篇者,且柳枝一面相识,一语未通,而义山生平未尝弛心艳冶,胡为而作此长序乎?盖与《李卫公》题诗同为一岁内之作,皆有所畏忌而不敢昌言其意。此集中嘲徐公主诗谓‘笑啼俱不敢’,有类于己也。”予既笺注诗下,而复辨之如此。③崔珏诗,见《全唐诗》卷五九一,中华书局,1979年,第6858页。

商隐诗中可能涉及李德裕,这猜想不始于姜炳璋,而是吴乔。吴氏《西昆发微·序》说:

《锦瑟》,苏、黄谓是适、怨、清、和,果尔,成何著作?怀此疑数年,甲午春(按:清世祖顺治十一年,1654),偶忆《唐诗纪事》(按:卷五三)云:‘锦瑟,令狐丞相青衣也。’恍若有会,取诗绎之,而义山、楚、绹二世恩怨之故,了然在目,并悟《无题》同此,绝非艳情。七百年来,有如长夜,盖唐之末造,赞皇(按:李德裕为河北真定赞皇县人)与牛(按:僧孺)李(按:宗闵)分党,郑亚、王茂元,赞皇之人;令狐楚,牛李之人。义山少年,受知于楚,而浪受王、郑之辟,绹以为恨,及其作相,唯宴接款洽以侮弄之,不加携拔。义山心知见疏,而冀幸万一,故有《无题》之作。至流落藩府,终不加恩,乃发愤自绝,九日题诗于绹厅事,绹遂大恨,两世之好决然矣。《无题》诗十六篇,托为男女怨慕之词,而无一言直陈本事,不亦《风》、《骚》之极致哉!④[清]姜炳璋:《选玉溪生诗补说》,郝世峰辑,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31~133页。

因为《锦瑟》而认为《无题》是有所寄托之作,而关键在于李商隐为王茂元的女婿,而王茂元属李德裕党,与令狐绹所属牛僧孺党不和,于是李商隐不见谅于令狐绹,受到排斥。关于王茂元是否为李德裕党人,仍难断定。而商隐有《李卫公》诗一首,恐怕成为这种猜测的主要来源。先把诗写在下面,然后论说。

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眀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交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邉?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髪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飞。

全诗以洛阳春景起,叙说红颜色衰见弃。最后两句,正是商隐诗所自,而盛衰之感由是全出。“今日致身”仍在洛阳此歌舞地,而贬地已知,就在“木棉花暖”之岭南。“鹧鸪飞”但指南向而已,不必有“行不得也哥哥”之意。

《李卫公》诗有“木棉”二字,姜炳璋由此推测《燕台诗四诗》的“木棉”也与李德裕有关,果如此,则“蜀魂”当指谁?今按,商隐诗中只有三处说到“木棉”,除《李卫公》和《燕台诗四首》之《夏》外,便只有《河阳诗》“忆得鲛丝裁小卓,蛱蝶飞回木棉薄”二句,但借“木棉”言夏去秋来而已。如果因为《李卫公》有“木棉”二字,便推断“木棉”与李德裕有关,则《河阳诗》之“木棉”当作何说?《燕台诗》之“蜀魂”又当作何说?唯有放弃这样的臆想,才可以放开一步,把诗意放回词语中作合理的评说。

“蜀魂”,朱鹤龄注谓出左思《蜀都赋》“鸟生杜宇之魄”,其他注家无异词。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载:“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①《华阳国志》卷三,四库全书本,第2页。至于杜宇化为杜鹃,啼血鸣哀之事,唐顾况《子规》已有这说法:“杜宇冤亡积有时,年年啼血动人悲。若教恨魄皆能化,何树何山着子规。”②[唐]顾况:《华阳集》卷中,四库全书本,第28页。商隐《锦瑟》“望帝春心托杜鹃”也用这个典故。杜宇为蜀帝,死后化为杜鹃,啼血鸣哀,商隐要说的就在这份执著的感情。“蜀魂”两句既然承接前文而来,而从诗一开始“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已诉说女子的寂寞;“石城”二句加深一层写法,解说已见前,不赘。于是“蜀魂”两句写女子好像杜宇般执著,但“寂寞”两字已宣示执着的结果,“有伴未”再勾勒“寂寞”二字,“瘴花”只是勾写生于南方的“木棉”。两句写女子寂寞地等待,自春至夏,当木棉花盛开,而期待者仍不至。

(七)“桃叶桃根双姊妹”

除李德裕外,这组诗另一需要讨论的,是究竟诗中所述之女子是一人,还是两个?所以如此说,因为《冬》诗说“雌凤孤飞女龙寡”,似有两个;“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分明有两个。至于“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与舜、二妃事有关,也隐然有两名女子存在。

先看“苍梧野”一词。《史记·五帝本纪》谓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张华《博物志》云:“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③[晋]张华:《博物志》卷八“史补”,四库全书本,第1页。南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录《博物志》:“舜南巡不返,葬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至洞庭之山,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④[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四录《博物志》卷二十“斑竹”条,四库全书本,第2页。但这是相传而已,不可为据。宋张耒《斑竹》云:“方时,二妃盖老人,安肯泣路傍,洒泪留丛筠。颇疑葛陂化,点点留斑鳞。慎勿脱水去,入世多埃尘。”⑤[宋]张耒:《柯山集》卷七,四库全书本,第17页。这是达人之论。李商隐在其诗集中,五处言苍梧。《咏史》七律最后两句云:“几人曾预《南熏》曲,终古苍梧哭翠华。”这首诗,释者多以为咏唐文宗,今人周振甫说:“文宗好诗﹐夏日念柳公权诗‘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称为‘辞清意足,不可多得’。张采田《会笺》称文宗‘诏太常卿冯定采开元雅乐,制《云韶法曲》、《霓裳羽衣舞曲》。义山开成二年(837)登第,恩赐诗题《霓裳羽衣曲》,故结语假事寓悲,沈痛异常。’几人曾经听过文宗所颁布的雅乐,参预过文宗赐题的考试,终古哀悼文宗在太监扼制下悒郁死去。”⑥周振甫:《李商隐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3页。这意见是值得参考的。商隐《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云:“大卤思龙跃,苍梧失象耕。”朱鹤龄注云:“朱泚据干陵,(苍梧句)言贼惊陵寝也。”⑦[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第37页。商隐《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韵》云:“孤猿耿幽寂,西风吹白芷,回首苍梧深,女萝闭山鬼。”朱鹤龄注云:“四句言筝声之哀。”⑧同上,第45页。商隐《念远》五古云:“苍梧应露下,白阁自云深。”朱鹤龄注本“苍梧”原作“苍桐”,注云“一作苍梧”⑨同上,第5页。,其他注本均作“苍梧”,是合理的。注家多谓《念远》的“苍梧”泛指南方之地,张采田谓:“此亦客子思家之作。曰‘苍梧应露下。’曰:‘南情属海禽’是在桂幕也。”⑩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卷三)编此诗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义山年三十六岁。以上四首,“苍梧”均与二妃无涉,只是这组诗的“堂中远甚苍梧野”恐怕有二妃的事典在内,但没有标举二妃之心,因为青溪神女,一人而已,所以这句只是用来说明女子与所思念者不相得,彼此距离甚远,纵使堂中而似远于苍梧之野。“苍梧野”句意既明,然后回看“桃叶桃根双姊妹”一句。

郭茂倩《乐府诗集》云:“《古今乐录》曰:‘《桃叶歌》者,晋王子敬之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隋书·五行志》曰:‘陈时江南盛歌王献之《桃叶》诗,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后隋晋王广伐陈,置将桃叶山下,及韩擒虎渡江,大将任蛮奴至新亭,以导北军之应。’子敬,献之字也。”①[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清商曲辞二》,第14页。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图经》云:‘(桃叶渡)在(江宁)县南一里秦淮口。桃叶者,晋王献之爱妾名也,其妺曰桃根。献之诗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不用楫者,谓横波急也。尝临此渡歌送之。”②[宋]张敦颐:《六朝事编类》卷上,四库全书本,第69页。桃叶、桃根是两姊妹,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商隐在《冬》诗中是否就是想说有两名女子?其实诗人用事,需以实事视之,则不宜虚;需以虚事视之,则不宜实。商隐之意,谓无论女子如何得宠、曾受赏识,而繁华过后,情归空如。“苍梧野”不必与二妃有关,但取一份离隔感情而已。“桃叶桃根”连上文“当时欢向掌中销”看,则商隐要表达的主要在曾受宠爱之女子已失宠。唯有如此,四诗所述,不会时而一人,时而二人。

既然“苍梧野”与“桃叶桃根”不必作二女子看,则“雌凤孤飞女龙寡”更不必视为二人了。其实,通观四诗,倘若商隐有意于宣示有两名女子,则《春》诗之“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是一名女子寻找另一名女子了,“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是两名女子并立于桃树下,而“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中,“雌凤”宜改名“二凤”或“二凰”。至于全诗以下所叙,需要并言女子二人之寂寞。其余《夏》、《秋》二诗所述女子寂寞,也必须兼言二人。只是通读四诗,却无此意,所以不宜但见“桃叶桃根”一词,便谓这组诗所述者实为女子二人之事。

对于马克思实践和自由思想的研究早已成为马克思哲学研究的显学,这一现实的出现是由实践和自由在整个马克思哲学思想体系中的地位所决定的。

三 《燕台诗四首》的诗歌解读

解决了诗中较为隐晦或具争议的词语,便可以开始了解这组诗的意思,了解可以有不同的方法,而其中一个是回到商隐的语词世界中,通过其语词以寻找商隐的诗心。

在这四首诗中,可以留意以下的字词:

季节:春、夏、秋、冬

时间:早晨(微阳)、自早至夜、夜、夜半、日出

空间:天(阊阖天、银汉)、海(西海)、东、西(天东、天西)、东西陌、房内(映帘、雨帘)、前阁、后堂、西楼、堂中、石城、湘川、苍梧野(楚地)、蜀

物色:河流:水、济河、黄河天象:月(桂宫、凉蟾、蟾蜍)、月光(月浪)、疏星、霜华、幽光、风雨植物:花(馨香)、芳树、桃、柳条(冶叶倡条)、柳絮、木棉房间物品:金鱼锁、云母屏风(云屏)、风筝、瑶琴、帘、帘钩、鸳鸯茵、轻袆、翠幕、冻壁衣服佩饰:绫扇、缃裙、越罗、双珰、玉佩、白玉燕钗、黄金婵、楚管、蛮弦其他:尺素、铁网、珊瑚、相思花、小苑、长道、玉树、金泥、鹦鹉、雌凤、女龙、雄龙、画舸、空城、车马

人物:主要为女子,从娇魂、芳心、高鬟、歌唇、青溪、月娥、婵娟子、星妃、腰支、桃叶桃根双姊妹、破鬟矮堕等见之;男子则为蜜房羽客、半夜行郎、白石郎

心情:失落(寻不得)、失去方向(迷处所)、寂寞(醉起、梦断、蜀魂寂寞有伴未)、愁(雨帘愁不卷)、心情恶劣(衣带无情有宽窄、景物类黄泉、桂宫留影光难取)、相思、悲、怨(蜡烛啼红怨天曙)、思念(唤起南云绕云梦)、心死(芳根中断香心死)、消失(当时欢向掌中销)、啼、期待(风车雨马不持去)

气氛:类黄泉、春烟自碧秋霜白、阴阴

行动:立、不卷帘、柘弹、轻轻语,不相望

从诗中所述、所展示的词语可见,女子于四季中之居处行止、每天之晨昏夜旦、衣服起居、行为及心情等,展示其期待而寂寞的心情,而相思、悲怨以至于恶劣。这种观察,应无异议。然则作者何以要为此女子诉说以上心情,相信是读者最希望知道的答案。是真的代女子说?还是借女子以自喻?这两个可能性均有,而哪一种最接近李商隐的诗心,则是本文要处理的课题。而要弄清楚这组诗意,需要通解四诗,从而寻找诗人要宣示的旨意。

《燕台诗四首》所宣示的是浓厚的期待不得的寂寞感。诗的语词是瑰丽的,用来反衬诗中女子的寂寞和愁闷,这种手法,商隐前的文人运用之已不知凡几,像沈佺期《独不见》“卢家小妇郁金堂”便是显例。现在李商隐把这种寂寞时间写得更漫长而仔细,空间写得更辽阔,感情写得更浓郁。

《春》诗中的女子对于这份感情是极其重视的。开始说“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代女子立言,以见其迷茫。“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点明其身份。“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两句,借桃树以展示女子的美貌。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如此美丽女子,待字闺中,而所望者不来,寂寞和失落已不待言。“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二句说明男女不能谐合。“杳何许”即“杳然何所”,“许”、“所”互用,其来已久;“絮乱”句既见女子的怨情,却又见其忠厚,絮乱丝繁,所以迷失,天若有情,亦难以言喻。“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二句明示女子的寂寞,而珍惜曾经的共处时刻。因为珍惜,而人不珍惜,所以怨情郁起,才有“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二句,谓希望把珍贵如珊瑚的感情用铁网罥住,只是能留的不必罥,不能留的虽罥而无益,所以“海阔”句勾写其寂寞与失落。寂寞与失落后的情形,因“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句而见,于是反用《汉书·礼乐志》“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语意,变为“春烟自碧秋霜白”,女子之情绪低落由是可见。“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两句再起一笔,道达女子努力修补一切。然而“天不知”三字,已见无补于事;“冤魂”二字,具见女子的可怜;而“愿得”五字,根本是情不能伸的气言。既然无论如何,所望至者不至,唯有自顾自怜,所以有“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二句。“香肌”句可见其哀,如此丽质,竟无人赏!《诗经·邶风·北门》云:“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抵可以用来说明女子的心事。诗的最后两句“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极言情不自得,而前已自言冤魂,所以不胜东风之力,化作幽光入西海。

《春》诗以日景为主,《夏》诗则以夜景为主。“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诗一开始便展示不快乐的场景,营造了全诗的气氛,而愁字又贯穿全诗。愁,不由于雨景,而由于心境。首二句写女子居处寂寞。“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石城即金陵,从女子居处推而至于金陵全景,因自己的不欢,借着这令人愁闷的雨夜,竟觉金城了无生气。“类黄泉”三字极其夸饰,然后震撼力始强,令人注目。“夜半”勾勒“类黄泉”三字,进一步说明石城的寂寞。本来石城宜有风流自赏、好柘弹之游治子,可是诗中女子的愁实在太深,感觉石城现在了无生气,纵有游冶子,也无心与之应和。“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渊旋”,“绫扇”句说明女子希望得到别人的眷顾,犹如阊阖门开,风自天来,然而纵使风来而人不来,所以只见“轻帷翠幕波洄旋”而已。呼天不得,女子之愁无法得到慰藉,“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二句,“蜀魂”是至死不渝之情,“寂寞有伴未”是一篇之旨,“几夜”句勾勒时光流逝。“桂宫留影光难取,嫣熏兰破轻轻语”以下谓因影而知有光,居然发奇想,想取月光,然而月光可得而不可取,欲取月光,岂不自寻烦恼!“嫣熏”句见其寂寞之深,自言自语,藉以自慰。所以有“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二句,再发奇想,要把银汉星河堕入怀中,不让织女星长年累月来来去去,而可以与牵牛星长相厮守。在这里,不要回到天上,反正在天宫里还不是寂寞得令人难耐!“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二句,谓无论是清水、浊水,均是水,没有分别,然则诗中女子何以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其实一旦明白清浊之分后,答案已在目前。济河水清而黄河水浊,两者以故不能在一起。这句包含两个意思,首先是《诗经·邶风·谷风》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可见女子并不认为自己不清。其次是曹植《七哀诗》云:“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则又具见女子与所期待者身份自殊,但不因此而停止其期待。“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二句,借“缃裙”一词以暗喻女子本有才艺,而且如仙女之姿,只是不能为人赏识,情不能已,故欲回到天上去。李商隐《东还》诗云:“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云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商隐喜欢用神女、仙人以自美自贵,此处同样用了这两种写作素材。

《夏》诗主要从夜说,《秋》诗亦然,而更多以月、星为写作素材。首二句“月浪冲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写夜深,月落星出。“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二句仍写女子之寂寞。“云屏”即云母屏风,商隐《常娥》诗云:“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落尽晓星沈。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写嫦娥寂寞。现在《夏》诗同样借嫦娥来写女子的寂寞:云母屏风不动,即本来放于某处,由月落、星入、云屏而想嫦娥,寂寞之意隐然而生,“孤嚬”二字其来有自。“西楼一夜风筝急”再见女子寂寞,彻夜所听,但风筝之声。“欲织相思花寄远”言女子于房中无事可为,但想织相思花以寄远方所思。“终日相思却相怨”说明所为无用,枉抛心力,相思到最后,只得怨情。“相”字可堪寻味:女子固然怨所思者薄情,而彼亦怪女子如嵇叔夜所谓“常嬲之不置”。“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云:“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古诗:“河汉清且浅。”一旦加入河汉,便可以想象北斗星若有声响,借此天象极写女子寂寞,仿佛星辰也有声响,用“但闻”、“不见”、天上有声却不见牵牛因织女而来,以映照女子之期待与寂寞。“长河”固然来自古诗,但诗歌本来是天人同写,则天上银河、地下黄河,也可参互思量。黄河水浊,由浊而清,从来是一种期待,而结果又是如此分明。“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从来女子纵然待于富贵之家,而金鱼锁钥尘锁一切心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南齐书·文惠太子传》载:“文恵太子长懋,字云乔,世祖长子也。……以晋明帝为太子时立西池,乃启世祖引前例求东田,起小苑,上许之。永明中,二宫兵力全实太子,使宫中将吏更番役,筑宫城,苑巷制度之盛,观者倾京师。上性虽严,多布耳目,太子所为,无敢启者。后上幸豫章王宅,还过太子东田,见其弥亘华远,壮丽极目,于是大怒,收监作主帅,太子惧,皆藏匿之。由是见责。太子素多疾,体又过壮,常在宫内,简于遨游,玩弄羽仪,多所僭儗,虽咫尺宫禁,而上终不知。”①《南齐书》卷二十一《文惠太子传》,中华书局,1984年,第401页。“玉树”句用陈后主之《玉树后庭花》典事,《陈书·张贵妃传》载:“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②《陈书》卷七《张贵妃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132页。借南齐、陈二国之事,以见繁华落尽——南齐文惠太子的小苑已成长道,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歌曲不会可怜这些已逝去的一切,依旧是歌声回旋。承接上二句,“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的楚、越,便不是突然而至。听瑶琴之楚歌,见衣越罗之女子,“愔愔”、“冷薄”所以点染寂寞凄然气氛。“金泥”用来封印,现在用来封锁感情。“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房内的鹦鹉因为秋天到来,不知何故叫了起来,这一叫,本来已入梦的她,被叫醒了,那是一场云雨之梦,是神女梦楚襄王的梦,女子得到意中人的接受,然而梦因鹦鹉声而破碎。唐金昌绪①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五,但录金昌绪《春怨》诗,而编于张九龄之前。《全唐诗》卷十九也但得《春怨》一首,卷二十即录李白诗。二书顺时代先后安排人物,如可信,则金昌绪为盛唐人。的《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商隐这两句神似之。“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明珠”所以见女子身份。古诗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如何?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如斯珍重,商隐此处之尺素,内容则为“湘川相识处”,是女子与所思者相识的地方。说“湘川”,借用《楚辞·九歌·湘君》、《湘夫人》之事,也就是舜与二妃的事,以见女子与所思者的关系,本令人艳羡不已,然而诗的最后两句:“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说歌唇,与“蜜房”二句呼应,再次勾勒诗中女子的身份。这两句写女子睹玉珰、尺素,而思曾受眷顾,只是无论如何倾尽女子的才艺,一切如花之凋零,都成过去。“馨香”言花。

《冬》诗取景主要仍在晚上。“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首句是时之逝,次句写女子之孤独。“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朱鹤龄注引陈启源:“按,《古今乐录》云: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清溪小姑。青溪白石,正指此也。”又引《搜神后记》云:“沙门昙遂入青溪,梦一妇人曰:我是青溪庙中姑。’不相望,言杳隔也。”②[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三上,第29页。青溪小姑,即《无题》之神女,与白石郎不能在一起,两人之间的距离,纵使是咫尺,却似天涯,像湘妃与舜一样,一生一死。“远甚”,是远过于。谓在堂中距离,较“苍梧野”更辽阔。“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景冷物寒,人也为之寒冷。“交隐起”,即交互隐隐而出现。花草的根何以会“中断”,是在生长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花遂凋零,借此以比况女子与所思者之感情不能长久。从首篇的春到末篇之冬,一年将尽,所思者终于不来,女子还能不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回想过去曾有的相聚时刻,于船中看月,嫦娥不外如是,其乐殊堪追忆。“月娥”句,谓嫦娥未必就是最美丽的。“婵娟”一词,本来由成公绥用以形容竹,晋左思《吴都赋》咏竹云:“婵娟檀栾,玉润碧鲜。”齐谢朓《奉和随王殿下》十六首之二云:“婵娟影池竹,疏芜散风林。”仍以“婵娟”状竹。其后杜甫效之。但与谢朓同时之刘绘作《巫山高》末二句云:“出没不易期,婵娟似惆怅。”已用“婵娟”状月。梁萧统则用以状女子之貌,其《长相思》云:“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③[梁]萧统:《昭明太子集》卷一,四库全书本,第3页。商隐即以“婵娟”状女子之美貌。《霜月》七绝末二句云:“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月》五律末二句云:“姮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和人题真娘墓》七律,题下自注云:“真娘,吴中乐妓,墓在虎邱山下寺中。”诗最后两句云:“一自香魂招不得,祗应江上独婵娟。”俱为明证。

《冬》诗接着说“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才忆乐事,而眼前景象是女子只能继续其歌舞之艺,纵然歌舞绝伦,足以空城,却没有任何足以把所思者留下来的本领。“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谓纵使曾赢得所思者之赞赏,惟快乐都在这鼓掌动作中消失。“桃叶”句再次表明身份。无论女子如何得宠,曾受赏识,而繁华过后,情归空如。“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两句,又用最美丽的物件托出寂寞。“破鬟”句,说明无心歌舞,或者歌舞至明天,如果是后者,则是回忆,这解释可能较合宜,因为诗到最后,女子仍在回忆中度过其岁月。“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车马在外等待,本来风雨不改,但始终没有把女子接去,情何以堪!“啼红”二字,极写伤心。“怨天曙”三字写心情细致曲折,女子希望天永远不亮,则她仍可以于黑夜期待,或于梦中赓续当年乐景。《无题二首》七绝第一首末二句云:“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同一期待,同一寂寞。

四 《燕台诗四首》是向令狐楚陈情说蠡测

自清人至今,关于《燕台诗四首》的写作意图是什么,已有不少猜测。本文不评论谁是谁非,可以相信的是,这组诗写的是女子有所期待而不得的幽怨,以及由此而生出的寂寞心境。商隐何以要为这名女子写其情怀,她究竟是谁,都值得思考。诗人当然可以为其他人写其心境;或者这位女子一如冯浩所猜度,是商隐在使府时的爱人,这诗是写他在使府期间的一段艳情;最后的一个猜想是,这组诗用了比兴手法,诗人以女子、仙女自喻其心境。

商隐固然可以代女子发言,则这名女子与商隐的关系一定不浅,值得商隐如此用心写述,可惜在现存的资料中,尚难找到这名女子。这第一个说法,只能存而不论。

如果商隐真的与使府中的某位女子相爱,限于彼此的身份,不能公然说出来,只能借“燕台”来暗示其人的身份与使府有关,商隐用心写了这四首诗,可见他很重视这段感情。商隐《柳枝五首·序》谓其从昆让山“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注家多以此为据,认为《柳枝五首》是商隐二十三四岁时的作品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于《柳枝五首》云:“义山大中九年不中第东还,至郑州,或曾于往返途经洛阳时与柳枝相遇。其时义山年二十四,与序称‘少年叔’者正合。然则诗当作于开成元年。”(第108~109页),即写于唐文宗太和八年(834)、九年(835)间,然则《燕台诗四首》便写在《柳枝五首》之前,至少是同年而稍前的作品。

根据可见的材料,商隐受知于令狐楚,当时约十七八岁②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附《李商隐年表》认为,商隐于太和三年年底,受令狐楚聘请入幕为巡官(第2062页)。,即唐文宗太和二年(828)、三年(829)之间。太和七年(833)三月,给事中萧澣为郑州刺史。商隐进谒萧澣,得礼待。萧澣荐商隐予华州刺史崔戎。崔戎本是商隐之从表叔,萧澣又从中荐达,故戎于商隐特加怜爱,送其往京师,习业南山。③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附《李商隐年表》,第2064页。可见他在令狐楚家中生活了四五年,之后为萧澣、崔戎属僚的时间则不长久。感情的发生,虽然不可以用时间来计量,但女子如此深情期待,推测商隐与她交往的时间不短,接触也不少。在令狐楚、萧澣与崔戎三人中,如果有这位女子,则在令狐楚府中的可能性较大。令狐楚于唐文宗开成二年(837)逝世,商隐有《奠相公令狐公文》一文,其中说:“人誉公怜,人谮公骂。”④[清]徐炯:《李义山文集笺注》卷六,四库全书本,第28页。所谓“谮言”,是否与此有关,诚不可知,但既然令狐楚爱赏商隐的才华,何以不成人之美?倘不满商隐有如此行为,又何必待之于府中数年!

此外,《燕台诗四首》中提及的地域为湖湘、金陵、蜀。《旧唐书·崔戎传》载戎于宪宗时为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于文宗时为华州刺史和兖海沂密都团练观察等使。商隐随崔戎于华州刺史任上,华州与湖湘、金陵、蜀无关,故商隐不可能在崔戎幕时有艳情。

《旧唐书·文宗纪》载给事中萧澣于太和七年(833)三月丁巳为郑州刺史,九年(835)七月为遂州刺史。遂州在四川,但商隐没有于太和九年往四川随萧澣的记载。郑州又与湖湘、金陵无关,所以纵使有艳情事,也不可能发生于随萧澣时。

至于令狐楚,他于太和三年(829)任天平军节度使,驻郓州,即今山东东平县,是年商隐入其幕为巡官。太和六年(832)令狐楚调任河东节度使,治太原,在今山西,商隐因为要求贡举,没有立刻追随,其后才去太原。①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笺注》附《李商隐年谱》,第738页。第二年,商隐往郑州进谒萧澣,旋又往随崔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令狐楚调任兴元节度使,治南郑,在今陕西。可见商隐的艳情说不可能发于令狐楚府中。

如果相信这组诗写于文宗太和八、九年之前,从以上令狐楚、萧澣及崔戎之外任情况看,与《燕台诗四首》所说的地域没有关系。要以实际地域来检视诗中的地理,然后判定商隐这组诗写于何地,根本不可能,可见商隐诗中的地理是虚拟的,是为了要刻画女子期待而不得的心情而设计的。由此推论,商隐二十三四岁前于使府与女子发生感情之说不可靠,以下讨论第三个说法。

如果相信《柳枝五首》所说的内容是真实的记录,当时商隐还年轻,是否已有如此浓烈的期待赏识者而不得的寂寞情怀,必须借女子来寄寓,是值得考虑的。如果这组诗写于商隐受知于令狐楚之时,这种自喻期待不遇,表面看来,不符事实。因为商隐《谢书》云:“自从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道达其喜悦与感激令狐楚之情,则在楚幕不应该有失意情怀。然而,上文说商隐二十二岁时,即唐文宗太和七年(833)三月,萧澣任郑州刺史,估计商隐于是时进谒萧澣,得到礼待;萧澣又把他推荐给商隐从表叔华州刺史崔戎,得到崔戎的怜爱,送其往京师,习业南山。当时令狐楚在太原,而商隐要参加考试,所以虽然其后曾短暂往太原,但不久离开,可能商隐想自立,但也有可能他失意于令狐家,以致需要另觅发展机会。

此外,武宗会昌四年(842),商隐三十二岁,是年九月王茂元卒,商隐的《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云:“往在泾川,始受殊遇。绸缪之迹,岂无他人?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语皇王致理之文,考圣哲行藏之旨。每有论次,必蒙褒称。”②《重祭外舅司徒公文》,见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第957~958页。“始受殊遇”四字,可堪寻味,则纵使曾受知于令狐楚,仍未能得到商隐所如期的奖拔和重视。

还有的是,商隐于唐文宗开成二年(837)中进士,翌年春天应博学宏词科,先为考官周墀、李回所取,复审时被某“中书长者”抹去。开成五年(840),商隐《与陶进士书》说:“前年(指开成三年)乃为吏部上之中书,归自惊笑,又复懊恨周、李二学士以大法加我。夫所谓博学宏词者,岂容易哉!……私自恐惧,忧若囚械。后幸有中书长者曰:‘此中不堪,抹去之!’乃大快乐,曰:‘此后不能知东西左右,亦不畏矣。’”③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第435页。商隐被抹去后,不能释褐为官,心情自然不快,不得已说反语。“中书长者”的举措一定有原因,而其中可能有人中伤商隐,只是现在已不能知道其理由。

通过以上三事,回看商隐在令狐楚家的四五年,纵使令狐楚怜赏商隐,甚至临终时也要商隐为他完成祭文,而不是找刘禹锡或者白居易④令狐楚与刘禹锡、白居易相熟,刘禹锡有诗《令狐仆射与余投分素深,纵山川阻峭然,音问相继。今年十一月,仆射疾不起,闻予已承讣书,寝门长恸,后日有使者两辈持书并诗,计其日时,已是卧疾,手笔盈幅,翰墨尚新,词一篇,音韵弥切,收泪握管,以成报章。虽广陵之弦,于今绝矣,而蓋泉之感,犹庶闻焉。焚之繐纟帐之前,附于旧编之末》。以刘禹锡之诗才文名,令狐楚没有请刘氏为自己续成遗表,反而请商隐为之,其看重商隐,自不待言。此外,白居易有七律哀令狐楚,题《令狐相公与梦得交情素深,眷予分亦不浅,一闻薨逝,相顾泫然,旋有使来,得前月未殁之前数日书,及诗寄赠,梦得哀吟悲叹,寄情于诗,诗成,示予感而继和》,诗云:“缄题重迭语殷勤,存殁交亲自此分。前月使来犹理命,今朝诗到是遗文。银钩见晚书无报,玉树埋深哭不闻。最感一行绝笔字,尚言千万乐天君。”诗后白居易自注:“令狐与梦得手扎后云:‘见乐天君,为伸千万之诚也。’”,商隐也有《奠相公令狐公文》以志其哀情⑤《旧唐书》卷一七二《令狐楚传》:“未终前三日,犹吟咏自若,疾甚,诸子进药,未尝入口,曰:‘修短之期,分以定矣,何须此物。’前一日,召从事李商隐曰:‘吾气魄已殚,情思倶尽,然所怀未巳,强欲自写闻天,恐辞语乖舛,子当助我成之。 ’”(中华书局,1975年,第 4464页),但并不表示令狐楚有义务在短时间内栽培商隐,让他在仕途有所发展。而在商隐来说,为官出仕是他的志愿。开成三年(836)春暮,商隐的《安定成楼》已自道其志向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69页。。他关怀国事,《有感》、《重有感》、《行次西郊一百韵》、《哭刘蕡》、《李卫公》等诗,对甘露之变的态度,都说明其政治立场和对国事的关怀。要一展抱负于政治,以至于“回天地”以“入扁舟”,其中一个方法便是应举。

文宗太和七年(833),商隐首次应举,但知贡举贾餗不取;第二年他因病不能赴试;太和九年(835),再试,为崔郸所不取。②许友根认为唐代进士科考试于每年的十月举行,见《唐进士科考试时间探析》,《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他心情一定不好。商隐有一首《效长吉》的小律云:“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叶葱奇认为:“起二句写女子眉长、腰细﹐以喻才华超逸。中二句说,看去气类相同,似乎可以契合,谁知所见竟属幻象。结二句说细自修饰,希望一要宠顾,没想到君王终不可见,点朱约黄,寂寞空归。这当是大和七年应举为贾餗所斥后作。虽然大和九年第二次应举又为崔郸所不取,但看诗的情趣似乎是初失第的语气,所以定在这一年(按,指太和七年)。”③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笺注》,第520页。这意见很值得参考。既然商隐已有了效长吉体,借女子以自喻其不遇、失落的情怀,则《燕台诗四首》于一而再的期待而失落后,可以扩大其篇幅,借女子来表达其期待受到奖拔之情,让自己应举成功。

唐代行卷、温卷之风盛行,得举者又可能与有力推荐者有关。《新唐书·李商隐传》谓:“开成二年(837),高锴知贡举,令狐绹雅善锴,奖誉甚力,故擢进士第。”时商隐二十六岁。这位高锴,根据《旧唐书》本传,文宗太和三年(826)“准敕试别头进士、明经郑齐之等十八人,牓出之后,语辞纷竞,监察御史姚中立以闻。诏锴审定,乃升李景、王淑等人,以为公。”④《旧唐书》卷一六八《高锴传》,第4388页。《新唐书·选举志》谓文宗太和三年,“高锴为考功员外郎,取士有不当”。⑤《新唐书》卷四十四《选举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165页。《旧唐书》没有《选举志》,不能据以比对。但开成二年,高锴因为胁于宦官仇士良,拔裴士谦为进士。元马端临《文献通考》说:“唐科目考校,无糊名之法,故主司得以采取誉望,然以钱徽高锴之事观之,权幸之嘱托,亦可畏也。……今高锴之为侍郎知贡举也,至于三年仇士良之挟势以私裴思谦也,至于再嘱,于是锴亦不能终拂凶珰以取祸矣。”⑥[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十九,四库全书本,第20~21页。高锴于太和三年为主考时已出现问题,到开成二年时,又挟于权势而处事不公,令狐绹刚巧于开成二年向高锴奖誉商隐,可见高锴的原则性不强,但他未必因为令狐绹而举拔商隐。当时令狐绹的职位,《新》、《旧唐书》均无记载,商隐有《别令狐拾遗书》,其中说:“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刘学锴、余恕诚定此文作于文宗开成元年,令狐绹时任拾遗。⑦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集编年校注》,第97页。商隐与令狐绹的关系当时不错,所以说:“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执手,嚬页然相戚,泫然相泣者,岂于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不能如吾之所乐,而又甚惧吾之徒孑立寡处,而与此世者蹄尾纷然。”⑧同上,第97页。商隐其后于《与陶进士书》又说:“时独令狐补阙最相厚,岁岁为写出旧文纳贡院。既得引试,会故人夏口主举人,时素重令狐贤明,一日见之于朝,揖曰:‘八郎之交谁最善?’绹直进曰:‘李商隐’者,三道而道,亦烈不为荐托之辞,故夏口与及第。”⑨同上,第434页。令狐绹可能真的可以影响高锴。但较合理的推测,高锴所看重的是作为节度使的令狐楚,没有令狐楚的同意,令狐绹是否会,或者可以推奖商隐,实在难说。

由此事反观自太和七年(833)以来商隐两次落第,与没有有力者提拔有关。是否因为商隐希望自立,或者感到不得志于令狐家,所以有文宗太和七年(833)三月往萧澣之举,然后又转职于崔戎。又是否因此,于是令狐楚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到兴元时,便召商隐入幕,以慰其寂寞,然后到开成二年推荐商隐,都不可知。然而,一旦令狐楚召商隐,商隐便入幕,则商隐对令狐楚的感情是深的,同时推想对于因令狐家而得进士是感恩的。只是从上所引《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看来,商隐于令狐家的感觉很特别,《新唐书·李商隐传》谓:“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①《新唐书》卷二百三《李商隐传》,第5472~5473页。楚对他既有知遇之情,商隐以故视楚为师。②商隐《奠相公令狐公文》云:“戊午岁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溪李商隐叩头哭奠故相国赠司空彭阳公。”(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集编年校注》,第210页)文宗太和六年(832),商隐应举失败后,《上令狐相公状》说:“某者顷虽有志,晚无成功。雅当画虎之讥,徒有登龙之忝。淮邸夙叨于词客,梁园早厕于文人。每至因事寄情,寓物成命,无不搦管兴叹,伏纸多惭。恩迟已过于马卿,体弱复踰于王粲。岂可思当作赋,任窃言诗?空怀博我之恩,宁发启予之叹。谨当附于经史,置彼缣缃。”③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集编年校注》,第12页。申说失败心情,但不很凝重,大抵还年轻,而且初尝失败,不宜过甚其词,但两年后再落第,心情理应较前为激烈。唐范摅《云溪友议》载:“邕州蔡大夫京者,故令狐相公楚镇滑台之日,因道场见于僧中令京挈瓶钵,彭阳公曰:‘此童眉目疏秀,进退不慑,惜其卑幼,可以劝学乎?’师从之,乃得陪相国子弟(自注:青州尚书绪、丞相绹、纶也),后以进士举上第,乃彭阳令狐公之举也。”④[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四库全书本,第9页。可见令狐楚喜欢提携后起,择选少年佳士陪其子弟的,不止商隐一人,商隐当时是亲有感受的。此外,令狐楚又尝表荐张祜,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云:“张佑字承吉,南阳人……元和、长庆间,深为令狐文公器许,镇天平日,自草表荐以诗三百首,献于朝,辞略曰:“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谨今缮录诣光顺门进献,望宣付中书门下。”⑤[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四库全书,第13页。令狐楚的推奖才士,可以如此,商隐不可能没有所闻!此外,需要留意的是,令狐楚推奖张祜,与其诗体虽有放诞一面但能包含六义有关。根据宋洪迈《容斋随笔·三笔》所说:“自齐梁以来,诗人作乐府子夜四时歌之类,每以前句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至唐张祜、李商隐、温庭筠、陆龟蒙亦多此体。”⑥[宋]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十六,四库全书本,第13页。在洪迈看来,商隐的诗风与张祜接近,然则令狐楚可以欣赏张祜的诗,同样会欣赏商隐有乐府形式又有比兴精神的作品。其实,令狐楚也有乐府诗体而寓比兴的作品,他的《思君恩》说:“小苑莺歌歇,长门蜨舞多。眼看春又去,翠辇不曾过。”⑦《唐人万首绝句选》卷五,宋洪迈元本、清王士祯编,四库全书本,第4页。便是一例。

从以上蔡京与张祜事件看来,商隐在两次落第后向令狐楚陈情,是合情理的推测。不过,《旧唐书·令狐楚传》谓:“楚风仪严重,若不可犯;然宽厚有礼,门无杂宾。尝与从事晏语,方酣,有非类偶至,立命彻席,毅然色变。累居重任,贞操如初。”⑧《旧唐书》卷一七二《令狐楚传》,第4464页。推想商隐不敢以直接方式陈情,加上这几年不是一直待在令狐楚身旁,而是在外为别人的僚属,没有再去信令狐楚。但是两次落第,仍有志于仕途,却又需要有力者推荐才可以成功,他可能尝试用另一种形式,既小心又曲折地表达其心意。与商隐同时而稍前的朱庆余,他的《近试上张籍水部》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装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在中、晚唐时期,是传为佳话的陈情作品。⑨[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第34页。商隐或者由此得到灵感,以女子待赏拔的情怀自喻,《燕台诗四首》最后是“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表示其失落情怀。唯有重视他的人才可以让他燃起希望。在太和九年(835)落第后的第二年,即开成元年(836),令狐楚聘他入兴元幕;开成二年(837),商隐得举进士。从时间上言,这种巧合,可能是令狐楚读了《燕台诗四首》,心领神会的结果。

由于诗的文字极其秾丽,情意迷离,柳枝甫一接触,遂有“谁人有此?谁人为是”的惊问,但不可能因此而明白商隐借女子以自喻的心情。倘若商隐真的失意于幕府中之女子,现在柳枝不像使府之女子,需要避嫌,商隐理应重视柳枝的约会,《柳枝五首·序》谓商隐因为卧装为友人戏盗,最后不能与柳枝相见,纵使这事为实情,如果柳枝是值得全心全意以赴的对象,卧装被盗焉能阻止商隐应约的冲动!此外,倘若曾深爱使府的女子,如今柳枝以三日后相会为约,在情感空虚,需要填补下,理应主动相见,何必如约等待三天,最后以柳枝为东诸侯取女而结束。由此可见,在商隐心中,如果真的有一段艳情发生于使府,使府女子的位置,他人是无法取代的,商隐用情专一可见,所以不为柳枝所动,甚至可以直接地说,柳枝没有在商隐心中占有重要位置,同样没有把她欣赏《燕台诗四首》的话视为知音。如果柳枝能够透过《燕台诗四首》表面秾丽的字词,似写女子的幽怨寂寞,明白商隐托怀寄意的深层意思,商隐怎会不重视之?居然借卧装遭戏盗为理由,没有应约,商隐如何看待柳枝,已不必多言。从以上推论看来,把《柳枝五首》视为解开《燕台诗四首》为爱情诗的重要依据,可谓鸿雁高翔,而罗者犹在薮泽了。

五结语

语言是了解诗歌的重要元素,分析《燕台诗四首》的语言,能把握的是女子浓厚的期待而未有信息的失落感,而诗人有意以“燕台”为题,让读者可以把握其诗心,明白诗人倾诉其在为幕僚时期的期待心情。诗中女子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断期待对方,可以为之而消瘦,可以因为仍得不到对方的眷顾而感到一切了无生气(石城景物类黄泉),然而这期待却没有因此而中断。四诗刻意写女子于四季的心情,四季中又以夜景为主,一而再地写其寂寞;至于空间取材,以居所为主,地域则以湖湘、金陵为主,却与令狐楚、萧澣、崔戎等的外任地方没有关系,分明是虚构,有所影射,较合理而可能的猜测是暗示“令狐楚”的“楚”字。《新唐书·李商隐传》载:“令狐楚帅河阳,奇其文,使与诸子游。”①《新唐书》卷二百三《李商隐传》,第5792页。商隐年轻时便被令狐楚赏识,召入幕,作客于其家,“蜜房羽客”写女子作客于他处,而受重视者在其色艺(歌唇),与他的少年遭遇相似。从《楚辞》开始,以美人喻才德兼备的君子,已成为文士其中一种写作形式,商隐远承这种文化及精神,近师长吉,而长吉又以乐府为诗体主流,于是以女子期待心境为写作题材,寄寓其有所希求而未得的寂寞心态,所以不应该视这组诗为艳情作品,是较合理的。在考虑商隐早年生活和遭遇、令狐楚对张祜的推奖,唐代科举文化,诗题为“燕台”等因素后,较合理而可能的推论,就是向令狐楚陈情。当然,以上只是一种推测,但不管这个蠡测是否就是事实,商隐以女子、天象、仙人纷陈的处理方式,成为他写作的一种形式,一种令人欣赏的美学设计,则疑无异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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