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十年唐文学的研究走向——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五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圆桌沙龙述论
2011-08-15郭丽
唐代文学是整个古代文学宝库中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唐代文学研究也是古代文学断代研究中创获最多、成就最为突出的一段。在经过一代又一代学者坚持不懈的开掘和耕作之后,唐代文学研究领域无论是在文献整理、作家作品分析方面,还是在文学现象研究的广度和深度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这些辉煌成果也使学术界产生了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唐代文学研究领域几乎所有问题都已被解决或涉及,在这一领域内已很难找到未经发掘、可供研究的领地。未来的唐代文学研究应该如何继续?这是很多研究者都颇感困惑的问题。在2010年10月16日至19日于南开大学举行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五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与会代表以“今后十年唐文学的研究走向”为主题,用圆桌沙龙的形式进行了探讨,对未来十年的唐代文学研究提出了很多见解和看法。本文拟概括介绍大会讨论情况并略加阐发和评论。
“出乎其外”与“入乎其内”
对于今后十年唐代文学的研究走向,一些学者提出,要“出乎其外”。蒋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指出,未来十年的唐代文学研究,不妨放开一点,做些别的时段的研究,就会想到新题目,产生新想法。罗时进(苏州大学)也说,从后代的研究往前推,从后代的文学现象去分析唐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再用唐代的材料去印证,就会有新发现。
陈伯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则提出,既要“出乎其外”,跳出唐代,也要“入乎其内”,入乎唐代文学的文本本身。我们的研究宏观不够宏观,微观也不够微观。真正深入到文本之中去解析其内在脉络的微观更缺乏。比如唐诗意象的组合里面有很多值得推敲的问题,意象怎样组合、情景如何交融、意脉怎么贯穿,这都是唐人特殊的功夫所在。如何深入到唐诗的意象本身,尤其意象不能脱离“意”,“象”是表“意”的,“意”是诗人的生命体验。能通过文本解析追溯出诗人的生命体验,才能把握好唐诗。
这是很好的思路。“出乎其外”反映出唐代文学研究的整体观念和开放意识。唐代文学不仅是唐人精神风貌的反映,也是前代文学的逻辑发展,同时对后代文学也具有深远影响。整个文学史就像一条长河,从上游可以追溯到下游浪花的成因,从下游也可以找寻出上游波涛的余韵。“出乎其外”,从其他断代,尤其是后代的文学中往往更容易发现唐代文学研究中的问题。一方面,在某一个领域浸淫日久,固然会对这个领域十分熟悉,但也会受到研究惯性的影响,形成思维定式,发现不了新问题。这时猛然进入另一个陌生的领域,受到新鲜的刺激,用全新的眼光观察熟悉的问题,自然会促发新的认识和想法;另一方面,相较于今人而言,宋元明清各代的学者与唐人的距离更近,思维方式更相似,对唐代文学的认识更接近于历史真实。跳出唐代,深入到唐以后的古代学者研究唐代文学的论著中去,借助于他们对唐代文学的理解和体认来寻绎唐代文学的历史面貌,必然会有新的发现。
“出乎其外”,不仅要跳出唐代以外,还应该出乎文学之外,从整个唐代社会和思想文化的大环境中去考察它。具体说来,就是从与文学密切关联的政治、宗教、艺术,甚至教育、建筑等因素所组成的文化大背景中去透视文学,从而获得对文学本身的新认识。
“出乎其外”,才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最终要“入乎其内”。关于这一点,很多学者都曾论及。莫砺锋在论唐宋诗研究的关系时说:“宋诗研究是有关整个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乃至有关整个中国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对宋诗自身的价值评判离不开唐诗这个参照标准,然而如果对宋诗缺乏深刻的理解,那么对唐诗特征的认识也会流于空廓肤浅。”①莫砺锋:《关于近50年中国宋诗研究的几点思考》,《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高层论坛论文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94~105 页。而蒋寅的研究更是这方面的范例。他治中唐诗十三年,在完成《戴叔伦诗集校注》、《大历诗风》和《大历诗人研究》三部著作后②蒋寅:《我的大历诗歌研究》,《古典文学知识》1996年第5期。,就转入对清代诗学的探索,从清人对前代诗学理论的总结中受到启发,写出了《韩愈七古的声调分析》等一系列颇有创见的唐诗研究论文。他介绍自己的研究体会说:“清代诗学所讨论的仍不外乎是汉唐宋明的诗歌,研究清代诗学不仅调动了我研究唐代诗歌的经验积累,使现有的知识融会贯通,成为治清代诗学必要的诗史修养,其间的理论问题和批评实例更直接触发我反观前代的诗歌,产生新的思路和视角。”③蒋寅:《学术目标的设定和转移》,《学术的年轮》,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000年,第51页。他的实践经验无疑是对从“出乎其外”到“入乎其内”这一研究思路可行性的最有力证明。
“入乎其内”,应该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继续完善唐代基础文献的考订、整理和文学现象的探察;二是深入到唐代文学文本之中,对文学作品本身的文体、风格、主题、意涵、结构、词采、声律等问题进行微观剖析④对唐代文学本身的微观剖析如唐诗意象,陈伯海所提出的意象组合、莫砺锋探讨的意象密度、朱易安考察的意象转化等。再如文体,杜晓勤对齐梁体诗歌、钱志熙对古体诗、景遐东对吴体诗、刘青海对徒诗体的考察以及康韵梅对小说体制、陈飞对试策体制的探讨等。又如风格,王德保对艳体诗风的分析。还如主题,张中宇和诸天龙美对《长恨歌》主题、吕玉华对《燕台诗》主题的分析等。以上所举例子还是仅就本次年会的部分论文而言,在当前和未来的实际研究中对唐代文学本身的微观剖析应该更多。;三是展开对文学规律的探索和文本理论分析的提升。目前的唐代文学研究,作品总集与别集的辑佚、校勘、笺注,作家生平、交游的考证以及作品系年等都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唐代文学研究已经结束了圈地垦荒的早期开发阶段。早期文献整理的基础和学术史的积淀,使其能够进入有序规范的中期发展,使对文学本身的微观探析和真正意义上的理论研究得以展开。文献的整理和考辨、文学现象的记述和评论、文学规律的探索和文学审美的把握是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中,我们对文学规律的探索、对文学作品的理论分析和审美把握相对比较薄弱,而理论的提升和规律的探索无疑应该是“入乎其内”最重要的目标。要在这方面有所创获,急需提高我们的理论思辨能力和审美感悟能力。
在大会发言中,蒋寅说,唐代文学研究乃至整个古代文学研究的主要问题是技术水平很低,把资料整理好,材料摆在这里,却发现不了问题。对文学本身的判断、美学的判断能力很弱。董乃斌(上海大学)也说,未来的唐代文学研究既要从材料出发,也要有提出理论的意识。小问题要抓住,也要想到大问题。
我们的研究之所以出现理论分析能力贫弱的状况,原因约有如下几点:一是文学理论本身的建设相较史学理论而言不够健全,使我们的研究不能依托于一个强有力的工具之上;二是大多数人对抽象、系统的理论分析和探究缺乏浓厚的兴趣;三是基于现代检索工具提供的资料整理便利冲淡了扎扎实实深入阅读文本的努力,从而也弱化了本应在文本阅读基础上进行的理论思考,形成了思维的惰性。
如何才能提高理论水平和审美把握能力,真正做到“入乎其内”?笔者以为可以从三个方面着手:首先,要充分占有材料,不做游谈无根的泛论。不要过度依赖电子文本和检索系统,而要踏踏实实的进入到第一手文献中去,发现存在于文本中的问题,为理论的提出和规律的总结奠定坚实基础。其次,在阅读的过程中挖掘文本蕴含的历史内核,参悟作品的艺术本质,捕捉作家的心灵律动,获取文学的经验和审美感受,探寻一个一个具体问题的发展脉络,再由一个个问题的积累摸索出规律性的链条。第三,有意识地阅读西方哲学著作,训练思维能力。笔者以为,王兆鹏在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示范。他对宋词的重新分期、对唐宋词审美层次的逻辑切割以及“东坡范式”的提出,无不体现出极强的理论分析和审美把握能力,而这又与他对哲学著作的反复阅读体悟密切关联。这一方法也应该被其他学人所借鉴。
二 跨学科研究
跨学科研究,是圆桌沙龙提出的又一问题。戴伟华(华南师范大学)说,跨学科研究仍然是以后十年的热点,这种交叉的研究体现着个案研究的深入。它并不是简单的内容方面的思考,方法也是很重要的。在将某一学科和文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将交叉学科的研究方法运用于文学了。郑滋斌(香港城市大学)特别强调了心理学与文学的交叉研究。他指出,心理学的方法应该受到重视,要用心灵观照的方法去考察作家的心理、情感,去挖掘作品中折射的作家心灵状态。罗时进指出,跨学科研究中的很多大问题唐代还没有涉及到,如家族与文学、教育与文学、私学与文学。萧丽华(台湾大学)说,既跨时代、贯通历史,又能跨学科的方法应是未来唐代文学研究较好的方法。
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文学与政治、经济、宗教、民俗等其他文化因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文学活动。这是唐代文学乃至于整个古代文学诞生的实际境地。要在唐代文学研究中取得突破,就必须有社会学、历史学、宗教学、民俗学等多学科的参与,在对复杂文化背景的综合研究和相关学科的渗透中,寻求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联系,从而对文学发展的历史品性与原理做出阐释。
自跨学科研究运用到唐代文学研究领域以来,很多学者躬亲践行,通过对科举、铨选、使幕、文馆、交通、地域、士族等和文学关系的交叉研究,澄清了许多误解,使唐代文学的背景更加清晰,也由此诞生了一大批厚重扎实的唐代文学跨学科研究成果,使跨学科研究被称为是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学术界最引人注目的现象。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跨学科研究“有助于人们更真实而深入地解读文学,厘清文学与社会文化的多重互动关系,从总体把握文学史的复杂流变和演进规律。这对研究思路的拓宽、研究领域的开辟和研究方法的更新不无裨益。”①傅璇琮:《唐代文学研究:社会—文化—文学》,《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
关于跨学科研究,人们已经谈了很多,但仍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笔者以为,未来的跨学科研究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做努力:首先,坚持文学本位原则。美国学者韦勒克和沃伦曾将文学研究分为两种类型: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他们认为外部研究尤其要注意以文学为中心,这是有见于外部研究常常会偏离文学的现象而发。②[美]雷·韦勒克、奥·沃伦著:《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等译,三联书店,1984年,第67页。跨学科研究同样如此。既然是在文学和其他学科之间游走,就免不了要互为主客、彼此参照。也必然会有用文学解释、印证其他学科特性的时候。而唐代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其主要目的是试图通过交叉学科更深入地认识文学。因此,无论与哪个学科进行交叉,研究的最终落脚点都必须是在文学上,在对文学的理解上、对文学现象的解释和对文学问题的解答上,要突出文学的主体性。其次,要有更强的开放性和更大的包容性。交叉学科的范围要进一步拓展,除了此前的哲学、史学、社会学等以外,医学、心理学、教育学等学科也要纳入研究者的视野。研究方法之间的屏障也要逐步消弥,交叉学科的方法要逐步引进。例如佛教与文学的研究,从禅宗梵我合一世界观和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去把握士人艺术思维的特点,从佛教典籍的结构和文体去探讨诗歌理论形式所受的影响等。这都在方法论上有重要意义,对深入研究唐代文学大有裨益。再次,要充分利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既然是交叉研究,就应该将其他学科的成果拿来为我所用。例如用心理学的成果研究唐代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心态演变,用叙事学的成果研究唐代小说叙事,用传播学的成果研究唐代文学的传播与接受等。这能对我们更深入的探讨唐代文学起到重要作用。第四,未来的跨学科研究既要横通,也要纵通。所谓横通,就是将文学与其他学科结合起来。所谓纵通,是要力求将文学和交叉学科本身发展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将跨学科研究置于纵横两个维度的坐标之内,更准确的定位唐代文学与交叉学科之间的相互影响关系。最后,要客观看待跨学科研究的结果。跨学科研究的过程是探寻交叉学科与唐代文学之间关系的过程,这样的研究从某种程度上说有实验的成分在内。其可能的研究结果有三种:联系多一些、联系少一些和没有联系。此时,我们就要倡导自然科学研究中宽容实验失败的学术态度,客观看待这些研究结果。联系大的出大成果,联系小的出小成果,没有联系的最起码可以避免后人的重复研究,其学术价值应该是等同的。从而保证跨学科研究者能够客观地对待材料,不必为证明某一既定观点去割舍或歪曲材料。①戴伟华:《交叉学科中的古代文学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01年第6期。只有这样,研究的结果才能更为真实可信,研究的方法才能多元并进,研究的领域也才能日益扩大。
当然,随着研究的深入,跨学科的难度也在增加。用跨学科方法研究需要掌握交叉学科的相关知识,这要求研究者在具备精深广博的专业知识的基础上、在有限的时间内对其他学科也有深入的研究,要做到这些绝非易事。尽管如此,唐代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仍然具有吸引力,它迫使我们不断去学习新知识,同时也给我们的研究带来新收获。
三 新材料的使用
在圆桌沙龙的讨论中,新材料的使用问题被多位学者所提及。陈尚君(复旦大学)指出,新史料带给我们研究的新格局和新变化。唐代文学研究新的领域真正进入的学者仍然很少,新的史料依然很少使用,如对域外汉籍、佛道二藏、敦煌文献、吐鲁番文献的使用和关注仍不充分。郑滋斌说,应该注意史学著作中的材料。廖美玉(台湾逢甲大学)也说,由台湾逢甲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合编的《全唐赋》明年即将出版,这也将成为唐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史料。
新材料的使用确实是使研究取得突破的重要前提。一般而言,所谓新材料,应该包括两层含义:一是新出土的帛书、竹简、碑志等地下文献;二是已经存在但在研究中常被忽视、使用较少或利用尚不充分的文献。
“中国纸上之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者,固不自今日始矣”②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四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33页。,这说明对于作为第一层含义新材料的地下文献在研究中的使用肇端极早。在我们的现实研究中,学者对这类材料的关注度也一直很高,利用其所取得的成果也非常显著。如王国维利用殷墟卜辞考证出了殷商的先公先王。有学者依据放马滩秦简考出的远古志怪故事,将志怪小说的起源时间向前推移了约500年。尹湾汉简俗赋《神乌赋》的发现和考证,为赋起源于民间说提供了直接证据等。在本次年会论文中,徐俊利用新出土墓志对李昂诗作及生平事迹的考实、胡可先利用新出韦氏墓志对其家族文学的研讨也属于这一范畴。
程千帆曾说:“学术研究中更常见的情况,是材料已有(也许这材料较少或不易得),由于某种原因,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①程千帆、巩本栋:《关于学术研究的目的、方法及其他》,《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3期。我们对于第二层含义的新材料,就属于材料已存在但却在研究中被忽视了,如域外汉籍、佛道二藏、敦煌文献、吐鲁番文献等。从数量上看,域外汉籍数量庞大。仅以韩国为例来说,汉城大学1981年出版的藏书目录中,汉籍就有33808种,文集类就有3700多种。日本、越南的汉籍状况大体类似。②张伯伟:《域外汉籍与中国文学研究》,《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佛道二藏中,现行佛藏《中华大藏经》收入佛教经籍4200余种,23000余卷。现行《道藏》入经5305卷,后又有所增补。敦煌文献不仅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35册,还有《俄藏敦煌文献》17册、《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34册。吐鲁番文献也是卷秩浩繁。从文学价值上看,域外汉籍中多有国内稀见的古籍版本和失传的汉籍,对文学研究的价值自然不言而喻。佛道二藏中蕴含的唐代文学史料也十分丰富,不仅有文学作品史料,还有作家传记、文学活动、文学思想以及有裨于文学作品考证笺释的史料。如杜光庭的《广成集》,《四库全书》仅存12卷,道藏本较之多出后5卷。又如《新唐书·艺文志》所载佚书僧惠净的《续古今诗苑英华》20卷,却在《续高僧传·惠净传》所载之惠净《冬日普光四卧疾值雪简诸旧游》诗序中有详细介绍,赖此可知该集的撰集缘起、宗旨、参撰者等情况。佛道二藏中所记载的僧、道传记更是为唐代文人交游、生平的考证和作品笺释提供了可靠的证据。这些都表明其文学价值之大。敦煌文献和吐鲁番文献中不仅有儒家经典、史传、杂记、诗文,还有大量存世文献里少见的下层作品,如书仪、启蒙读物、小类书等,对文学研究极有帮助。从使用情况看,域外汉籍除20世纪90年代以来成立的一些日本文化或韩国学研究所,如南京大学的“域外汉籍研究所”,上海师范大学的“域外汉文古文献研究中心”等集中致力于域外汉籍的整理、研究和使用外,在个人的研究中真正使用域外汉籍的学者还是较少。佛道二藏、敦煌文献、吐鲁番文献的利用情况也大体类似,使用多集中于个别的研究机构和研究者,未能做到大面积的普遍使用。这些都需要在今后的研究中引起更广泛的关注。
除上述史料外,还有一些常见史料的利用价值未被完全开掘出来。如熟知的两《唐书》、《全唐诗》、《全唐文》、《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唐人诗文别集等。在研究中,这些材料由于太熟悉往往在考虑问题时容易依照惯性一翻而过,不作细究。但若仔细考察,剔抉勾连,还是能从这些旧材料中挖掘出新价值。如邓小军对永王李璘案的再度发覆就是通过对两《唐书》、《册府元龟》以及李白诗文的重新解读得来③邓小军:《永王李璘案真相——并释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文学遗产》2010年第5期。,莫道才对“三十六体”的考辨厘定也是通过对两《唐书》的细读提出④《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五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南开大学文学院,2010年,第705页。。可见,在未来的研究中,也要注重对常见材料的新价值进行深度开掘和多元解读。当然,这需要研究者具有独到的眼光和分析判断能力。
此外,新材料还应该包括当代辑佚的各种文献、新整理的古籍、现有的各种文献考订和理论研究成果等。这些成果有的得到了利用,使研究有了很多新进展。但是大量的新成果还未能得到很好利用,在研究中仍习惯于沿用原有旧本,这固然有对新成果持审慎态度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缘于对新成果的忽视。⑤卢盛江:《新时期30年古典文学基础研究——学术思想和方法的思考》,《山西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葛晓音(北京大学)和陈尚君在发言中都提到,目前研究中炒冷饭的情况比较严重。对现有的研究成果不关注、不利用,做了很多重复的工作且水平并不比已有的研究成果高。因此,在今后的研究中,对现有的研究成果也要坚持全面掌握和充分利用,以保证我们始终站在学术研究的最前沿,对已经解决的问题和正待解决的问题了然于胸,将学术研究不断推向前进。
四 研究重心从诗歌向其他文体倾斜
在发言中,罗时进指出,唐代文学研究始终太重视诗歌,对《全唐文》发掘不够。陈尚君专门为此次年会编写了《唐五代文作者索引》。他说,《全唐文》所收文20025篇中提供了很多研究的新视野,希望引起大家更广泛的关注。朱易安(上海师大)指出,过去学者们的关注点都在重要的诗歌选本、诗人文本、历代的诗歌评论上,对笔记、小说、传说的重视不够。廖美玉说,即将出版的《全唐赋》由于赋体本身的特殊性,使用起来会比较困难,也需要有人力的投入去完成大量笺注的工作。
重诗轻文实际上是唐代文学研究中一个存在已久的现象。陈尚君早于1998年就曾指出过这一问题。①董乃斌、赵昌平、陈尚君:《史料·视角·方法——关于二十世纪唐代文学研究的对话》,《文学遗产》1998年第4期。但时至今日,这一状况仍然未能得到改观。仅就本次年会而言,收到的120余篇论文中,讨论唐代散文、赋的论文却不足10篇。这也正是近年来唐代文学研究重诗轻文状况的体现。之所以出现这一现象,究其原因,约有如下两点:首先,唐诗擅胜唐代文坛局面的客观现实的促使。每一个时代都有其最具代表性的文体,最具代表性的文体也最能吸引研究者的注意力。唐诗作为唐代最具代表性的文体,自然会吸引更多研究者的关注;其次,人的本性对晦暗不明的表达体式有主观偏好。诗歌的表达特点是含蓄委婉,相对于诗而言,文和小说的表现力较为明显,而人的本性趋向于对似明似暗的东西发生兴趣。因此,相较于唐代其他文体,唐诗总是能吸引更多的研究者。
重诗歌轻其他文体作为一种长期的研究倾向也对唐代文学研究造成了不利的影响。
首先,不能反映唐代文学的原貌。唐诗在唐代文学中独领风骚虽是事实,但唐代散文的成就其实也并不逊色。仅《全唐文》就有1000卷,若再加上之后的《唐文拾遗》72卷、《唐文续拾》16卷以及陆续出土的碑志等各类散佚文章,其数量之富,可谓洋洋大观。若以作家作品之多、艺术成就之高、对后代影响之深远而言,将其视之为唐代文学的半壁江山似不为过。除诗文外,小说、词、变文等多种文学样式也在唐代纷纷而盛,各有成就。面对这样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在研究中重视唐诗,轻视其他文体、尤其是唐文的做法似乎失之偏颇,也与唐代文学多元并存的实际格局不相符合。
其次,影响了唐诗研究的深入。唐代文学是多种文体伴合生长的状态,犹如生物界的生态体系,各类物种之间具有相互依存关系。各个文体之间既相并立又交流互动,一种文体的发展,既靠自身的革新变异,又需要从其他文体接受借鉴,吸取营养,以完善、丰富、壮大自我,推动自身的新变。例如初唐七古的发展,就得力于对赋的消化吸收。李白、杜甫的七古与五古长篇也大量采用赋的写法。韩愈的以文为诗更是带来唐诗之一大变,使诗歌的天地拓展得更为宽广。李商隐则融合骈文的成分为诗,将近体诗推向新的高峰。可见,唐诗是通过它强大的活力与良好的受容性,对众体之长兼收并蓄,才一次次突破传统体制的束缚,扩大恢张,达于鼎盛的。因此,唐代文学研究既要重视代表性文体唐诗,又要对其他各类文体的创作情况作全面认识,这既有利于对其他文体的深入探讨,也有利于唐诗研究的深化。
再次,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复研究。重唐诗轻其他文体导致在研究领域出现了突出的扎堆现象,即多数研究集中于诗歌、大诗人及其代表诗作。有学者统计,20世纪90年代唐代文学研究发表的2900篇文章中,李白539篇、杜甫835篇,几乎占了近一半。如果再加上白居易、王维、韩愈、柳宗元、李商隐、李贺,一共占到了90%。①透过这些数字,我们可以看到其中的突出问题:不仅诗歌成为热门,而且主要诗人诗作也成为学者研究青睐的对象。在这些研究中,很多问题重叠反复,并无新见。这种人为造成的文体研究的不均衡现象所导致的低水平重复运作,不利于学术研究的发展和推进。
实际上,现在认识到这一研究误区并着手纠正也具备了现实的可能性。唐代的文、赋等经过多年收集整理,原始文本已臻于完备。第二部更为完整的《全唐文》已经问世,《全唐赋》也会于明年出版,这为将来在这方面进行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资料基础。因此,在未来的唐代文学研究中,在尊重学术兴趣的前提下,各高校和研究机构或可有意识的采取适当的调配措施,将研究者在文体研究上的分工做一些人为的调整,加大对散文和其他文体研究的人力投入,使唐代文学在文体研究的人力投入和成果产出不要过于失衡。同时,由这一现象也可以看出,诗歌以外的其他文体研究,是唐代文学研究中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领域。
五 其他问题
就今后十年唐代文学的研究走向,圆桌沙龙和会议讨论还提出了一些其他问题,比如文体研究与风格研究的结合、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的互动、研究方法的与时俱进、建构中国的诗歌研究传统、加强古典文学在通识教育中的作用等。此外,代表们的讨论也涉及如下五个操作层面的问题:
第一,组织合作项目,整合研究资源。朱易安说,未来十年的唐代文学研究,可能大家集中力量、齐心协力做一些工作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卢盛江(南开大学)指出,要在做深具体问题的基础上,走向综合,走向整体;不要各自为政,要集中大家的成果、智慧,做成一些标志性的、集大成的东西。
第二,提高研究的大众性和实用性。金世焕(韩国釜山大学)说,如何才能让一般人也了解我们的著作和论文,做到研究成果在大众中的共享?在大学生产的著作、论文,对社会有怎样的贡献?②这一话题不仅是唐代文学研究,也是古代文学研究,甚至是整个人文学科研究在商业社会所面临的共同困惑。康保成、罗宗强、黄天骥等先生均有精到论述。可参看康保成:《90年代景观:“边缘化”的文学与“私人化”的研究》,《东方文化》2002年第2期;罗宗强:《目的、态度、方法——关于古代文学研究的一点感想》,《天津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黄天骥:《解放思想 继续拓展——兼谈“边缘化”问题》,《文学遗产》2008年第4期。
第三,加强海内外交流。戴伟华说,海内外唐代文学研究要进一步加深交流,彼此惯用的研究方法要互相渗透,取长补短。要培养精通外语的年轻学者,克服阅读方面的困难,消化和吸收海外汉学的研究成果。沈冬(台湾大学)也说,要放眼国际,让更多会讲中文但不能用中文撰写论文的学者加入进来,让国内更多的年青学者走到国外去。大陆和台湾的学者要进一步加强交流。
第四,重视薪火相传工作。戴伟华和沈冬都指出,未来的唐代文学研究要让更多的年轻学者参与进来,老一辈学者要一如既往地指导年轻学者的研究。廖美玉说,假如未来有可能,要让更多的年轻学者参与到唐代文学的各种会议中来,方式上可以再做考虑,这对提高他们的向心力和凝聚力都会很有帮助。
综上所述,圆桌沙龙的讨论反映出代表们对唐代文学研究现状和未来的深入思考和各自的独到见解。虽然着眼点不同,角度各异,提出的问题也见仁见智,但目的都是为了唐代文学的长远发展。相信这些意见和建议将会对唐代文学未来的研究起到重要的导向作用,使之走出更宽、更广的道路。
附注:本文所引沙龙口头发言内容,均根据会议录音整理,未经发言者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