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女博士”的三种方法——解析一种大众文化的生产机制
2011-08-15孙琳
孙 琳
近年来,“女博士婚恋难”成为大众文化话题生产的一部分。与此相应的是,“女博士”这一词汇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形象。相貌不佳、性格古板、缺乏情趣,在婚姻市场上饱受“冷遇”仿佛成了这一女性群体的共同特征。这些印象正在逐步进入人们的认知,变成一种“常识”稳固下来。本文试图分析这种刻板印象是如何通过大众文化生产建立起来的,大众文化利用了怎样的机制对女博士进行了虚构式的想象,更为重要的是,它如何将这种想象披上“真实”的外衣?这种想象和塑造又迎合了怎样的深层文化心理?
大众文化对“女博士婚恋难”的话题生产大体以三种方式交互进行:第一,在众多相关问题中进行拣选,最终将“女博士”和“婚恋问题”捆绑销售。一个词汇能够走入公众视野成为话题,并非仅仅取决于其所指的存在,乃至这种存在的规模。①比如“女农民”也是一个群体性的词汇,并且具有更广泛的指称范围,“女农民”的土地问题,在家庭内部的经济地位和性别角色问题,“女农民”进城务工所遭遇的生存问题,诸如此类更加具有敏感度和深度的问题,却很少进入公众讨论。只有当这个词汇固定地与一些问题捆绑在一起时,它才具备被“打包销售”的可能。
最初媒体关于女博士的报道涉及多个方面:就业、婚恋、学业、生育、经济、心理状况等等。虽然以负面居多,但其中毕竟不乏严肃的思考。如2005年初“女博士因生育被劝退学”,“女博士为读书被迫做人流”的新闻,将高学历女性所遭遇的制度性壁垒摆上桌面,引发了关于高学历女性生育权的讨论。②报道之后,法律专家学者的积极介入,试图争取法律的保障。同时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研究与服务中心迅速召开研讨会,探讨妇女的教育权和生育权问题。
但是很快,媒体将讨论的焦点转移到婚恋问题上。2005年3月,《新周刊》“女研究生为什么成为婚姻的弱势群体”的专访,以专家的权威性指出女研究生在婚姻市场这个意义上已经成为“高知弱势群体”。之后更有种种运用社会学、经济学等理论将问题数字化、学理化的努力。所有的这些努力,都在试图借助科学话语,证明女博士婚恋存在困难是个普遍现象,是个“真问题”。但2009年一项针对上海女博士生存现状的调查表明,在一百余名年龄在26岁至45岁之间的文科、理科专业(包括医学专业)的女博士中,平均结婚年龄为29.8岁,结婚并生子的占48%,未婚且没有男朋友的只占21%,女博士恋爱和婚嫁情况与正常女性没有明显差别。③沈慧婷:《上海一高中生调查女博士生存现状发现——女博士会做研究更懂得生活》,《中国妇女报》2009年8月13日。作为一个在读女博士,这个区域性调查符合我的日常经验。女博士群体在构成上与本科生和硕士生有明显的不同,在职教师和有过工作经验二次深造的人占很大比重,而这部分人通常人到中年,有家庭、子女,基本不存在所谓婚恋选择的问题。只有少部分人是由硕士直接过渡到博士生阶段,而未婚且没有男朋友的也只占这少数人中的一部分。即便对此调查存疑,我们至少可以肯定,大众传媒在使用“女博士”这个词汇的时候过于急功近利,以个体代群体,未加甄别,夸大问题,流露出构筑“想象性的现实”的企图。
经过自杀问题的报道,女博士群体的心理问题被夸大,经过就业困难的报道,女博士的努力得不到应有的承认……通过一番造势,一个“不幸福”的群体浮出水面,但大众文化终于在婚恋问题上成功地塑造了女博士的形象。
第二,以复制和拼贴为手段进行过度传播,制造出女博士婚恋难的“想象性现实”,同时催生受众对信息的虚假需求感。很多记忆是通过不断的重复而获得意义的,“想象性的现实”也是通过不断的复制类似事件而创造真实感和需求感的。2004年2月29日,《光明日报》刊登了《女博士征婚何缘隐瞒高学历》的文章:
1971年出生的韩小姐,5年前到玄武区社区服务中心婚介部入了会。刚开始,她的期望值挺高,要求男方至少硕士以上学历。可是,当工作人员跟符合她要求的男士联系时,人家一听说是博士,就不愿意见面了。一年多后,韩小姐最终降低了标准,要求是本科学历的就可以了,可还是没人应征。条件太差的,韩小姐又实在接受不了,婚事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眼看自己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无奈之下,韩小姐只得降低自己的学历来试试。这条报道很快被搜狐、雅虎等多家网络媒体转载。故事内核相同,只是人物身份变成“四川女博士”、“‘海归’女博士”的类似报道层出不穷。这些“同故事”叙事又被重新排列组合反复征引,作为“女博士婚嫁难”的“铁证”进入各种网络评论。大众传媒以拼贴、复制和高频率传播为手段,构筑出“女博士婚嫁难”的“现实”。
与此同时,这种狂轰乱炸式的过度言说又虚拟出一种虚假的关注需求感。大众传媒并不关心受众到底在多大程度上需要了解一个极少数群体的生存状况,制造话题、打包销售、获得利润是他们的追求。女博士话题与所有的“恶搞”口水话题一样,它的存在以八卦娱乐的方式弥合了我们的焦虑与孤独。在这个意义上,不必区分主动和被动、生产者和消费者,大众文化与媒介大众“共谋”了一个关于“女博士”的话题。
第三,以多种形式对女博士形象进行搬演,巩固这一被塑造的性别形象,维持话题的再生产。大众文化的商品性要求它节约成本,尽量生产一种能够循环消费的产品。而话题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仅仅是被动构建的,它更能够在消费过程中进行二次生产,大众文化的多样性使这种生产成为可能。电视娱乐节目使女博士形象逐渐走出文字叙述的想象方式,获得了“现场”演绎的机会。
在江苏卫视“非诚勿扰”的舞台上也有一位女博士,从她的身上我们几乎可以看到大众文化对“女博士”所有的想象。站在众多骨感美女之中,许贺本来正常的身材显得臃肿不堪,她带着方言的口音在众多“莺莺燕燕”中显得土气粗鲁。与其他女嘉宾频繁变换的造型相比,许贺的服装和发型都显得过于中规中矩,甚至枯燥乏味。在舞台互动阶段,许贺很少表现出机警智慧的一面,与名言警句不离口的谢佳相比,她老实得近乎愚钝了。而我们不应忘记的是,所有女嘉宾都是经过节目组精心挑选的,她们的介绍简历也是经过节目组配置的,女嘉宾们的造型也是由节目组的造型师统一包办的,我们看到的极具现场感的画面更是经过后期剪接的。某种程度上说,许贺恰恰是作为马伊咪等美女的陪衬物出现在舞台上的。
尽管许贺努力展示她会做菜、性格随和等等背离“女博士”形象的一面,她在舞台上的遭遇和结局仍然落入大众的想象期待。她是台上黯然孤独的一个,她比较挑剔,很少把灯留到最后,男嘉宾也很少对她表示兴趣。有一期节目,难得走到最后一关,真情告白潸然泪下之后许贺仍然被男嘉宾拒绝。①许贺后来表示,当时潸然泪下是因为唤起了往事的回忆,并非出于对现场男嘉宾的深情。她对节目的人为剪辑表示不满,认为歪曲了现场的情况,造成了观众的误解。参见张强:《体验“非诚勿扰”:“海归”女博士电视相亲记》,《广州日报》2010年5月27日。后来许贺不顾“非诚勿扰”节目的挽留,自动隐退。这与女博士难获爱情的想象何其吻合?“非诚勿扰”标榜自己是个制造神话的舞台,灰姑娘可以找到“富二代”、母女可以同台召唤爱情、分手多时的情人可以当场订婚,唯独女博士难以找到对象。
“非诚勿扰”以戏剧化的叙述再次巩固了关于女博士的想象——高知,相貌平庸甚至丑陋,性格古板难以接近。她的结局也必然是在婚姻的舞台上落落寡欢,黯然退场。当我们看过一个个“连续剧”和“系列剧”②主持人孟非曾在节目中对“非诚勿扰”的成功做出一番解释:我们的女嘉宾都像“连续剧”,而男嘉宾都像“系列剧”,观众可以在“非诚勿扰”的舞台上同时观看“连续剧”和“系列剧”。,当我们加入对“宝马女”的口诛笔伐,当一种文化想象以如此“真实”的方式再现眼前,我们还有多少免疫力和抵抗力?
经过大众文化的拣选塑造和不遗余力的维护,“女博士”一词已经脱离了能指和所指,成为一个有着清晰面目的文化想象,一个被固化的消费符号。一种文化现象的生成并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其背后隐藏着对某种深层文化心理的暗合。
大众文化对婚恋问题的选取并非偶然。首先,婚姻恋爱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具有广泛的相关性;其次,婚姻恋爱属于个人隐私的范畴,私密性话题总是能够获得“眼球效应”;更重要的是,女博士打破的是“母亲—妻子”的文化理想。这个文化理想“表现为美德、自我牺牲和对男性优势的屈从。家庭被看成是女人的生命目标,或者是女人的终极职业”①。而家庭角色的承担正是男权文化质疑女博士的焦点所在。还有什么比塑造丑恶的女性形象,并且预言她最终难以获得婚姻家庭更具惩戒性的呢?②通过对女博士的嘲讽和丑化,男权文化仍然试图以功能性的叙事逻辑来定义女性,将女性的生存空间限制在家庭,将女性生存的意义限制在妻子和母亲角色上。
陈旧的性别观念伙同急功近利的大众文化,一同制造了“女博士”这一性别形象。大众文化不加区分地重复原有的性别偏见,形成一种流行话语对女性进行压抑。不单单是“女博士”,“女强人”、“女研究生”、“女教授”诸如此类的词语都有着相似的感情色彩和叙事逻辑。在这里,女性仍然是被凝视的对象,大众文化所展示的依然是男性的命名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