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吴克敬小说五题

2011-08-08吴克敬

延河 2011年10期
关键词:堡子小芹草鞋

吴克敬

剃 头

乡下不比城里,开着专门的理发店,头发长了,要剪要剃,都有专业的理发师傅,可以依据个人的喜好,剪短剃光,那是一点都不马虎的。乡下就不一样了,几百上千人是没有一个专业理发师傅的,谁要有了理发的愿望,只能相互凑合着剪,凑合着剃。而那种凑合,也是分层次的。

记忆中,我父亲的理发技艺公认是我们村最好的。父亲为人理发,不像机械的手动推子和机械的电动推子。父亲有一把剃头刀,他能用他的剃头刀,为愿意留“洋楼”(偏分的长发)的人,剃削出中规中矩的长发,自己更能为愿意刮个光葫芦的人,剃尽满头的青丝,而不伤他刮得青楚楚的头皮。父亲能给他人理发,也可以给自己理发。他们上年龄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要刮光葫芦的,父亲给自己剃头,像给他人剃头一样,先要烧了烫头的热水,把头架在热水盆上一遍遍地往头发上浇水,因为水热,头发上会腾起一股股如烟般弥散的水雾,使他的脑袋朦朦胧胧的,直到烫热的水,把头发浸润得酥酥的,就该是父亲动剃刀的时刻了。给他人剃头,父亲高兴了,会表演一个闭眼削发的技艺,有了这样的技艺,再给自己剃头,还能有什么问题呢?没有了,父亲右手捉剃刀,左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一刀一刀,像给他人剃头一样,刀刀相挨,不留一根头发,把自己刮个光溜溜的秃瓢儿。

常听见刀割般嚎哭的孩童声,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嚎哭的孩童,在家里正被强制性剃着头发。也不知这是什么理由,十三岁赎身(一种流行于关中西府的成人礼)前,孩童的头发,是由母亲给剃的。母亲心疼孩童,别说有的干脆拿不起剃头刀,便是拿得起剃刀的母亲,在给自己的孩童剃头时,都不免紧张失措,把剃头刀搭在孩童的头皮上,没有不剃出血口子的。好像是,孩童的头皮多出一道血口子,孩童就会长一寸身高似的,他们便是哭破了嗓子,嚎干了眼泪,母亲的剃头刀,也要战战兢兢地把孩童的头发剃光了。其中有个信誓旦旦的理由,孩童的头发剃一刀,下一次就会生得更黑亮、更硬扎。天下母亲,没有不愿意自己孩童的头发黑亮硬扎的。我的母亲,实在听不下我被剃头时的嚎哭声,为此,她用目光征求过父亲的意见,但最会使剃刀的父亲,躲过了母亲的目光,不接她求助的信号。母亲是无奈了,挣扎着给我剃过两回头后,就改用剪刀给我剪头发了。可想而知,针线筐筐里的剪子,剪出来的头发,就像耕牛犁过的地一样,一道一道,是很不雅观的。但那又有什么呢?就是母亲为我剃头,剃出的模样,比剪子剪出来的模样好不到哪里去。

为我赎身的那一天,清早起来,父亲在利逼石上逼着他的剃头刀。一样都是磨刀子,铡刀、镰刀什么的,都用粗不拉拉的大磨石来磨。而逼剃头刀,就只能在利逼石上逼了。利逼石的质地太细了,就如研墨的砚台一样,腻腻的,滑滑的,手摸上去的感觉,就像摸着三岁小孩的屁股一般。剃头刀在利逼石上逼出来,才是最锋利的,才能够在锋刃上吹气断发。父亲这天来逼剃头刀,是要为我剃头了。我畏惧剃头,但是父亲给我来剃,我没有了畏惧,我在村街上看惯了父亲给人剃头,看惯了接受父亲剃头者舒服的模样。因此,在我终于听到父亲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时,我即飞奔到他的怀里,像是豢养熟了的狗儿一样,被父亲夹在他的两腿间,缩头缩脑地接受着父亲的剃头刀。真是难以想像,父亲的剃头刀像是附着了他巨大的爱怜,在我的头上走动时,就像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一下一下的,很快就把我的头发剃完了。父亲把我从他的腿间往外推,而我还赖着,不愿意从父亲的腿间出来。

剃头,原来可以这么舒服啊!

我的头突然轻得没了斤两,站着走路,也突然感觉自己的腋下仿佛生出了两只翅膀,轻飘飘可以飞腾起来。

从此以后,我的头发就都由父亲给我剃了。我被父亲剃下来的头发,还有他自己的头发和母亲梳头落下来的头发,是不会随便扔了的。这不是父亲要管的,我的母亲像与父亲分了工似的,都由母亲来收拾了。父亲给我剃头,或是自顾自地给他剃头,母亲就拿着把笤帚,等在一边,小心地收拾起来,团成一团,塞进院墙上的墙缝里。黑黑的头发,一团一团地点缀着黄土的墙缝,让我疑惑,那可是母亲写在土墙上的墨书。这样的墨书积攒到一定数量时,街道有收破烂的人来,母亲就会把墙缝里的头发,一团一团掏出来,捧到收破烂的人面前,给我换来甜甜的糖豆儿。那比豌豆大点儿的糖豆儿,红红绿绿的,是我孩童时期不可多得的口福。

父亲老了,提不起小小的剃头刀了。

父亲不能给我剃头,更不能给他剃头了。在母亲的怂恿下,烧水给父亲洗了头,由我接过父亲用过的剃头刀,来给父亲剃头了。什么事都有头一遭,我头一遭给父亲剃头,剃得非常生疏,非常不顺利,就如母亲在我童年时给我剃头一样,心里是紧张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在剃光父亲头发的同时,也在父亲的光瓢上割出了几道血口子。

母亲一如既往地守在剃头现场,我把父亲的头皮割破了,父亲的面皮会抽一抽的。母亲不忍看父亲在我的剃刀下受虐,在父亲疼痛难忍而要抽一抽面皮时,母亲虽不张嘴辱我,但她会拿眼睛瞪我的。母亲的眼睛瞪在我的脸上,我没什么,倒是受了虐待的父亲,要翻着眼睛制止母亲的。正是有了父亲的鼓励,我剃头的手艺日臻熟练,用了不长时间,不仅给我的父亲剃头,还给村里需要剃头的人,动剃刀来给大家剃头了。

欺人不欺帽。帽子不是人头,只是人头上的一个遮盖物,却在民间有了如此高的尊严。这不奇怪,因为头在人的身上,是最为高贵的部分,哪怕稍稍地低一下头,也要看值不值得、需不需要,三军可以夺帅,不可夺其意志,讲的该是这个道理。所以说,谁的手长,想要摸人家的头,是必须有所顾忌的,即使两个人特别亲热,也不好伸手在人头上乱摸,尤其是小孩子,绝对不能摸大人的头,女人家不能摸男人的头,这在任何场合,都要被视为大不敬的。而如果只是剃头,就完全不一样,我年纪轻轻,在老父亲的跟前,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接过他的剃头刀子,给他剃头,就有摸老人家头的权力,不只是摸,还要反反复复摸个遍。

对父亲是这个样,对村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除非我不给他剃头。

问题出在我离村之后,在大堡子的西安讨生活,我历史地失去了为人剃头的便利,便是我父亲不幸病逝,到我赶回家想给他剃最后一次头,也没能赶得上,早被村里另外善剃头的人,替我为父亲净了身子剃了头。

在村子里,是个善剃头的人,也便是个受人尊重的人。好像是,在剃头的过程中,捉刀剃头的人和被剃头的人,在这个时候,有种特别的默契和亲近,有许多平时不能说的话,到了这个时候,便自觉撤走嘴头上的岗哨,很顺溜地便说出来了。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一点都不见怪,而且呢,被剃头的人,往往要嘱咐家里人,熬了热茶,烙了油饼,端到现场来,让收了手的剃头人来吃喝。

记忆中,我没少受这样的待遇。便是后来,村里的年轻人爱美,不愿意剃光头,要去城镇上的理发馆给他们剪新式的“洋楼”,但要剃头的人依然不绝如缕,一茬人去了,会有新一茬人顶上来。原因是,务弄庄稼,是最整人、最烦人的活计。而最熬人,也最烦人的问题是,务弄庄稼就是与土打交道,土不仅要脏了手脸,脏了衣裳,同样会脏了头发。而长长的“洋楼”类发型,是最招惹尘土的,新鲜着打理几年,到有了把年纪,倒不如刮光了轻松。

前些时候,我有一种返老还童的冲动,回到村里住了一些日子。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村里人还记得我善剃头的事。先是我叫四叔的人,把我请到他家里去,让家里人给我熬茶烙油饼,然后温热了头发,让我给他剃头。我能拒绝他吗?显然不能。只说自己把手放生疏了,却也不揣生疏,捉了四叔家里的剃头刀,在他家的利逼石上,小心地逼利了剃头刀,来给四叔剃头了,起小练就的功夫哩,放了许多年,竟一点都没丢掉,在四叔的头上刮了一刀子,就赢得了四叔的喝彩,说我还像当年给他剃头一样,手是轻的,刀是柔的,很舒服。四叔一开口,就还说了当年,因为我给他剃头,他帮了我家不少活儿,收麦种秋,收秋种麦,不要我们家里人请,他瞅空儿,能帮是一定要帮的。我承认,四叔说的一点都不错,那样的情景至今还存放在我的记忆里。在村子里,不仅四叔,还有其他人,像四叔一样都帮过我家的活儿。这之中,最难让我忘记的是,我们家翻盖房子,四叔他们一帮村里我剃过头的人,三天、五天地,排了班一样,帮我家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一院房立了起来。

四叔记着我善剃头的事,还有四叔一样的村里人,也记着我善剃头的事。在我给四叔剃过头后,我便收不住剃头刀,不断地有人喊我去他们家,给我熬茶烙油饼,让我给他们剃头。像过去一样,我为他们剃头,他们会很亲近地把平时不说的话,说给我听了。他们说自己的儿子,说自己的女儿,说自己的生活,我认真地听着,听出了大家的无奈和孤寂,还有伤感和忧虑。我必须承认,他们说的和我看到的一样,村子在老去,他们的儿女,还有孙子和孙女,差不多都离开了村子,打工的打工去了,上学的上学去了,十家院落,竟然有六七家院子里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冷不丁的,就有一只两只的野兔,从这一家茂密的蒿草里窜出来,窜进另一家的蒿草丛里……问题严重的院落,原来的大瓦房,因为年久无人居住,宽宽展展的屋顶塌下来了,高高大大的院落倒下来了,只剩下朝天矗立的木头柱子,和木头做的门窗,耸立在原来的地方,向天问着什么?

天不能应,只有找我给他们剃头的村里人,絮絮叨叨地诉说。我多么想给孤寂的他们、忧伤的他们说些什么!可我找不出要说的话,只能一下一下地,给他们剃着头发,烦恼的、黑白夹杂的头发。

火红的皂角树

村口上的那棵皂角树,没人知道植于何年。它又粗又壮,还被雷电劈了头,黑黝黝没有一点神气。我听村里人说,未遭雷劈时的皂角树,有遮天盖地的树盖,树盖上结的皂角,到了秋后打下来,分给村里人家,洗衣裳洗被褥的,就都够了。原来没有肥皂、洗衣粉,村里人都用皂角洗,后来有了肥皂、洗衣粉,村里人还用皂角洗。这是一种习惯,习惯是不好改的。

雷劈皂角树的那一天,村里人在树下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批斗的对象是人称先生姐的小芹母亲。在此之前,我钻了皂角树洞,那是树身中间的一个孔洞,我与小伙伴躲猫猫,钻进去后,躲在像是皂角子宫一样的孔洞里,躲得久了,把自己躲在树洞里睡了过去。天黑时分,家里找不见我,失急慌忙的家里人,没了办法,就去问能掐会算的先生姐。小芹的母亲先生姐,闭目养神,手指尖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掐着,掐了那么一会儿,告诉我的家人,说我在黑皱神的胎盘里睡着了。何谓黑皱神?就是乡下人敬奉的皂角树,我们关中西府的旧村子,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是都要植一棵皂角树的,祖先们希望皂角树能如一尊威严的黑皱神,保佑村里人平安无事。先生姐说出了我的方向,家里人酬劳了先生姐一小箩箩面,搭了木梯,爬上老皂角树,发现了呼呼睡觉的我,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树洞里扯回家,原来是想捶我一顿的,家里人想起先生姐说的“黑皱神胎盘”,就没敢捶我,还以为我真是被黑皱神垂青了一次,我是黑皱神的儿子,就不能对我施暴了。

小芹不是与我躲猫猫的伙伴,她一个女娃娃,只配和女娃娃跳房、抓籽儿玩,我们男娃娃是不屑与她玩的。但我和小芹在村里的小学同班同桌,她特别肯学,我也不差她,俩同学井水不犯河水比着一股劲儿,看谁的学习更胜一筹。出了我躲猫猫睡在皂角树孔洞里的事,小芹的母亲先生姐给我算了一卦,这不妨碍小芹什么呀!可她从此对我,就不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而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俩人都铆足了劲儿,都在学习上下工夫,连话都不说了。下来就有了村里人批斗小芹母亲先生姐的事,偏不偏就在皂角树下,这没有什么奇怪,我们村只要开会,或者是别的什么集会,全都在皂角树下。奇怪出现在批斗了小芹母亲先生姐后的当日傍晚,不期而遇的一场雷阵雨,劈头盖脑地袭击了我们村。这场雷雨是蹊跷的,蹊跷在于出村不远,地面干干的不落一滴雨星,而更蹊跷的,还是那一场火,纵是在瓢泼似的大雨中,皂角树却依然轰轰烈烈地燃烧着,直把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烧成了黑黝黝的一个秃骨桩。

这件事让村里人惊恐不已,同时也免去了批斗小芹母亲先生姐的罪受。这对小芹来说,该是一件好事哩,可她好像并不快乐。后来,我侥幸离开村子到外边继续我的学业,与我保持冰火两重天的小芹,瞅着机会送我了。她选择的地点,不偏不倚就在成了秃骨桩的皂角树下。她和我站在皂角树下都说了什么?我日后差不多都忘了,但有两句话像是两颗铁打的铆钉,深深地铆焊在我的心里了。

小芹说了,她恨她娘先生姐!

小芹说了,她娘装神弄鬼,她不要做人,她是一定要做人的。

长期不与我说话的小芹,在给我说了这一堆话后,我不能说多么喜欢她,但我对她是另眼相看了,有感动,还有敬佩。我愿意小芹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对社会、对家庭负责的人。

时间如白驹过隙,小芹母亲先生姐过世了,小芹也嫁做人妻,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我也在大堡子的西安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我与我们的村子有了很长的距离,但这并不妨碍我获知村里的故事。我听说了,小芹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便是一双儿女上学的费用,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她的丈夫,干脆就是个药罐罐,重体力的农活做不下来,其他手艺活干脆更不会做,就那么不死不活地熬着,终于油尽灯灭,归于了泥土。我听说了,就在安埋她丈夫的那天,小芹把自己哭晕了过来。醒来后,她全身抽缩,牙齿嗒嗒嗒咬得像打机关枪,大家七手八脚地抢救着她,还有她的一双儿女,更是扑到她的身上,悲痛欲绝地叫着她娘。

是儿女的呼叫,让小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把她的儿女推开一步,告诉她的儿女不能乱叫,她不是他们的娘,她是他们的奶。

这让现场的人,不仅大为吃惊,而且是,小芹的说话和动作,全都没了她的样子,真真切切地复原了她母亲先生姐的架势。拿着母亲先生姐的架势,小芹把在现场张罗着安埋她丈夫的村里干部,挨着个骂了一遍。她骂他们是丧尽天良的一窝猪,不会带领村里人富起来,却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他们一个一个就不要想着好死。

坟场上的小芹,突然变为她母亲先生姐,好像还能理解为她是伤心过度的一种生理表现。然而,到大家回到村子里,再见枯死了许多年的皂角树,在那黑黝黝的枝干上,生出一蓬一蓬的嫩芽,在乡村那种温馨的风吹之下,不多的日子,就已绿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云彩。这以后的一段时间,被小芹在坟地里骂过的村干部,一个一个,都备了丰厚的礼品和礼金,大黑天躲开人的眼睛,敲开了小芹家院门,贡献上去,求着小芹,说她骂得对,把他们骂得醒过来了。他们是有错的,有错就改,老天不怪改错的人。

小芹无法选择地继承了她母亲先生姐的秉性,成了我们村以及周边地区最为神秘的先生姐。

是的呀!贫穷落后的乡村,哪里少得了这一角色人等。关中西府,自古至今,把操此职业的人,是个男人呢,就恭敬地称其为先生;是个女人呢,就在“先生”的后边加一个“姐”字,便恭敬地称呼为先生姐。小芹成了先生姐,村里的老皂角树死而复生,这样的神奇事,自然会被人传开的,而且是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奇,四面八方的人,都到我们村去拜小芹,求她给他们指点迷津、攘治灾祸。据说,来的人太多了,有坐公共汽车来的,有独自驾驶汽车来的,更多的是徒步走来的……前些日子,有沿海富裕地区的大富豪,还驾驶着他们的私人飞机来了。来的人多,是为先生姐的小芹应接不暇,就有眼儿亮的人,看出这是一个商机,怂恿着小芹,要她不要来人就见,而要排出号码,依着号码的次序,一个一个地接见。而且是,一天不要多见,最多为十个人,接见完了,就在家里养神,一挨来日,继续接见。

小芹听了这些建议,让蜂拥而来的客人,不得不住在我们村,排号等待小芹接见了。这为我们村开辟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富裕之路,村里人纷纷办起了农家乐,把家里的房子腾出几间,再把家里常吃的几样农家饭做出来,让排号等待小芹接见的人们居住饮食,这使村里人不约而同地都发了一笔财。这个财是因为小芹而发的,大家感念着她,就都真的像神一样敬着她,过去叫她小芹的人改口不叫了,还有叫她姨姨、婶婶的人,也改口不叫了,大家一概叫了她先生姐。村里的干部,隔三差五地要去小芹家里,向她汇报村里的工作,不论巨细,他们拿不了主意,只求小芹拿了。倒像是,不是村里干部的小芹成了说一不二的干部,干部们都成了她的小跟班。村里的干部合计着要给小芹盖一院新房子,家家户户拿出一点,要盖就盖个仿古的庭院,一定要使小芹住得开心,住得踏实,把把她这尊神敬好了,村里还会有大收益的。村干部把这个想法,向小芹请示了,小芹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干部们就有了决心,知道小芹是满意他们这么弄的,立即把话传给村里人,一天时间不到,村里无一家不慷慨解囊,迅速集资够了给小芹起新院的钱财。

为此,村里小学的老师感慨了,说给孩子们集资办学,远不及给小芹起新院来的大方。

小芹的新院院址,没怎么费神,大家一致选择在了新生的老皂角树旁。村里人齐心协力,请来了最能给力的工匠,水磨青砖,白灰勾缝,雕梁绘彩,挑角挂斗,极尽传统模式地为小芹起了一座三进门的新院。我就是在小芹搬家进新院的那天回到村子里的,村里在请我回村时,说我是小芹钦点要请的人。我回到村子,看见了村里的老皂角树,看见了小芹的新院,我不知为了什么,心里酸酸的,但又怪怪的,很不是个滋味。

有人传话给小芹,她从新院里迎出来,把我迎进仿佛一座神庙的院子里,并进了她装修得颇为豪华的屋子。这我是要惊讶了,成了先生姐的小芹,她的衣着没有半点神神秘秘的式样,而是城市也会大呼时尚的品牌时装;把她穿得似乎比我还要时髦现代。就是她的屋子,亦如城里的单元楼,有非常现代化的厨房,和非常现代化的卫生间……会客厅里,是一色的红木家具、沙发、茶几、电视柜,相互搭配得和谐养眼,超平的大彩电,昂贵的音响组合,无一不表露着小芹的尊贵和高贵。她发现了我的诧异和惊奇,就招呼我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瓜子、花生米以及几样时鲜小果盘子推到我面前,让我随便享用。我把眼前的水果和零食一一看过,但我没伸手,我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却向小芹作了个抽烟的动作。

小芹把我调查透了,她说:你不抽烟啊?

是的,我的确没有抽烟的毛病,但我面对成了先生姐的小芹,却不能自己地想抽一口烟。我是想用抽烟掩盖我对小芹的不适应吗?

小芹举了一下手,就有人趋向前来,把一颗烟递在了我的手上,并打火为我点燃了。

我抽不了烟,吃了一口,就把自己呛得鼻涕眼泪。

小芹从我手里拿了烟过去,她没有把烟扔掉,而是夹在自己的指缝里,既有势,又有派地抽了起来。她抽着烟,抽一口,便咽进肚子里,然后又让白得如纱似的烟雾,再从嘴里漫出来,飘飘荡荡的烟气,把她的脸罩起来了。我发现她在观察我,我没有躲,任凭她去观察……一面抽着烟的小芹给我发话了。她说你一定很奇怪了,是吧?你不要奇怪,这很正常,你知道我是想活人的,但谁让我活人呀?她对我说着话,脸上竟然露出些微的羞涩感。她淡淡地笑了笑,是解嘲的浅笑了,笑过后,就又给我说,她看过不计其数的人,给他们算命。我想你也会来的,你没来,我就请你来,我是真想给你也看看运程的。我没有拒绝小芹,她也就毫不掩饰地说起我来了。

不过她在掐算我命运之前,还说了她的一对儿女。说他们俩是看不起她的,她高兴他们看她不起。她把他们送城里上学去了,希望我在城里,能照顾一下他们。本乡本土的,这没啥难,我满口答应了下来。是这样的,她给我掐算起来!

小芹说:你的眉和眼距离太近,这主忧伤。

我点了点头,是不置可否地点头。

小芹又说:你的声音一直很好,有流水之音,这主你的女儿聪明,有远大的前程。

我依然点了头,这次是真诚地点头。我承认她说得对,我的女儿的确聪明,是个念书的材料,理想远大,也有决心。

小芹还说:你不要老皱眉头。听我说,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你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充满信心。

像小芹当年一样,她不相信她母亲先生姐的那一套,我一样不大相信,推及到现在,不相信她母亲先生姐那一套的小芹,不但相信了,而且自己也成了先生姐,并比她母亲先生姐还要更像先生姐,我实在无话可说。但我知道她是好意,而且我还得承认,她和我宿命地说了几句话,却没一句不让我服气,我面对着她,几乎都要为她的猜测掐算由衷地赞美了。

小芹似乎看见了我的心理变化,她原来羞羞的脸,突然地就更红了。这可让我大为惊讶,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生姐,怎么还会保有如此高贵的质地。我是想说些什么的,正慎重地措辞着,小芹抢在我的前头说话了。

小芹说:我做人时,谁看得起过我?我不做人了,我变成了鬼,人却没了脸面,把我像神一样敬起来了。

高跷腿

结对子扶贫帮困,分给我的对象是一对下岗夫妇,他们都还年轻,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养着个十来岁的儿子,有自己的小家不住,都住在爹娘的老屋,吃喝就靠老人了。我得了时间,带着单位准备的米、面、油,还有我自己省吃俭用抠掐出来的八百块钱,去了城市北郊的他们家,在我递上米、面、油的时候,下岗的年轻夫妇,没有一个伸手的,都是他们年迈的爹娘来接,可在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装在信封里的钱,满头都是塑胶卷儿,花红柳绿地卷绕着头发的下岗妻子,捅了一把下岗的丈夫,下岗丈夫趋前一步,手脚飞快地接过我递上去的信封,连头都没回,从腋下塞给他身后的下岗妻子。

对这样的下岗夫妇,以及他们的行为,我是不好说什么的,脸上挂着毫无表情的笑,和他们家的人,程序化地拉着家常,很有那么点儿嘘寒问暖的味道。我问两位老人的身体还好?又问小孩的学习怎么样?还问下岗夫妇找到新的职业没有?我听着他们的回答,眼睛却走神到他们家开着的电视屏幕上。恰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我熟悉热爱的人。

小时候我们玩在一起,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我们戏谑地称他为高跷腿。

高跷腿是我乡下家里的邻居。他父母太能生养了,大的还抱在怀里吃奶哩,小的就又怀在肚子里,危危乎急着往出生,这么不歇气地生育了四个儿子。在他的前头,有三位哥哥,哥哥们全都胖胖壮壮的,既健康,又健全,偏偏是他,就得了小儿麻痹,落下了后遗症,使他成了一个瘸腿的人。不过,他虽然瘸腿,却不耽搁他的淘气,跑起来,就是我们两条腿相当的人,也不一定跑得过他。我们在街头游戏,谁都可以落下,唯独落不了他。到了后来,村子里闹元宵,或者是别的什么集会,要组织惊险迷人的高跷队,我们腿脚相齐的人倒玩不过他。他给自己特制了一副高跷,一根长,一根短,长的高跷踩在他的短腿上,短的高跷踩在他的长腿上,这么一来,倒是很好地解决了他瘸腿的问题,让他的两条腿平衡和谐起来。走在高跷队里,一点没有什么不适应,而且是,大家都还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了跟头什么的,偏偏是他,走得非常自信,不经意间,还要做出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来,譬如空翻、劈叉那样的花样,我们村上的高跷队,就只他一个敢做、会做,因此,还吸引了村里一位公认的美女,死死活活嫁给了他,做了他知冷知热的好婆娘。

他高跷腿的称谓因此风靡了我们村,大家这么称呼他,他是不以为意的,到最后,村里人把他的真姓实名几乎都要忘记了。

我和高跷腿一起读书,我上大学离开了村子,他却不能。原因不是他读得不好,而是因为他的高跷腿,政策上的障碍,把读书比我不差了什么的高跷腿挡在了大学门外,也自然地挡在了大城市门外。我为高跷腿伤心不平,他倒没有太自卑,只是在我离开村子时,他来送我,给我说,他以后有了事,到城里找我,我是要给他准备一口水喝的。我点头应承着他,还说什么一口水,咱俩就睡一个屋,我不嫌你脚臭,你甭嫌我打呼噜。

话是这么说的,做起来并不容易。

我把自己安顿在了西安城,像高跷腿一样,也娶了妻,生了孩子,但混得实在一般,除了能码几堆汉字,换取两个汤饭钱,是没有什么大能耐的。高跷腿却还记着我们当年的承诺,他提着一筐苹果找我来了。在我家里,他说着他的故事,我烧水冲茶给他喝,但我没能留他住宿,他自己也坚辞不留,拉扯了多半下午的话,到晚饭时,我是想给他做饭吃的,他依然不允许我做,还拉着我去了街市上的大酒店,点了一桌子的酒菜,你敬我,我敬你,吃喝得甚是豪迈。我得承认,残疾了腿脚的高跷腿,他的精神世界一点都不残疾。他发财了,是倒腾苹果发的财,在家乡建了很大的冷藏库,赶着季节把苹果收进冷库,又赶着季节把苹果批发出去。一进一出的,就让他成了我们老家那一带有名的苹果大王,他收苹果时实诚,不拖欠果农的钱,但又在质量上很讲究,不符合质量要求的,又坚决不收,对来批发他苹果的客户,非常负责任,价钱可以谈,质量是决不马虎的。他的苹果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为了本乡本土的果农着想,他要筹建一个果汁加工厂,把苹果中品相不是怎么迎人的苹果,收起来榨汁,对果农和他,可又是一笔收入哩。高跷腿信心十足地干着,在西安城定下了设备,拉回家,安装在了厂房里,试车倒说得过去,但人家的技术人员一撤,情况就不容乐观。高跷腿找我来,是想让我协调他与果汁机械供应商之间的分歧,把他要办的这个好事办好。

我知道自己的办事能力,但又不能不答应他,硬着头皮给高跷腿跑。跑了几天,没跑出啥眉目,就想起自己在法院的朋友,征求了高跷腿的意见,一纸诉状,把果汁设备供应商告上了法庭。法庭的判决下来了,高跷腿胜诉,可在执行时,困难又来了。现在的事太复杂,法院执行难,不只是对高跷腿一个人,他在申请两次后,不对法院抱太大希望,拉着我在西安城里又吃喝一顿,呵呵乐着,说他是见识过城里人了。还劝我把这件事忘了,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台不合格的果汁设备吗?我拆了它,满世界跑,非要弄台合格的果汁机械回来,给果农和他自己争上这口气。

高跷腿说到做到,他果然成功地办成了果汁加工厂,招收的工人,像他一样,又都是农村里的残疾人。在我的扶贫对象家里,我看见的便是报道高跷腿的事情。省电视台的记者,就站在他的果汁加工厂里采访他,在他的身上,有大汽车出出进进,装载他冷藏的苹果,和他榨取的果汁。省台记者,显然作了很好的案头准备,进入采访前,向电视观众先作了一通激情洋溢的介绍,夸赞高跷腿是致富乡邻的企业家,自己富裕起来后,不忘公益事业,几年时间,自掏腰包,给村里硬化了街面,修了一条进村的公路,改造了村小学的教学环境,为村里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设立了一项养老基金……我的眼睛盯着电视荧幕,突然地有些心酸。

我心酸一个乡村残疾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但他的心劲却没有因为腿的残疾而消减,他的心胸更没有因为腿的残疾而收缩,他让自己的生活过好了,还又帮助乡里乡亲往富裕的道路上奔,那是一个健全的人,健全的腿脚走起来都要力不从心呢!可他做到了,我感佩高跷腿的同时,把自己的目光从电视荧幕上稍稍挪开了一些,发现我要扶贫帮困的这一家子,他们的眼睛也都盯在电视荧幕上。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不相信,这让我有些不愉快,就向他们讲了电视上的高跷腿,是比省台记者更细致、更深情的讲述。

我给我的扶贫帮困对象说了高跷腿后,站起身要走了。我走出他们家的楼门,他们跟出来送我,给我说:再来呀。

我挥了挥手,一句话也没再说。

时髦的草鞋

在重庆的街市上,迎面走来一个挑担的棒棒客是不奇怪的,但我不是在山城重庆,而是在横平竖直的西安街头,要是碰见一个挑担的人,我就不能不奇怪了。

而且是,这个迎面走来的挑担人,挑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一担子的草鞋,我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拽着我的眼睛,瞅着这位挑着一担草鞋的人。我估摸着他,觉得他该有五十多岁了。腰身有点弯,但不是挑担压弯的,那一担草鞋压不弯他的腰,他所以腰弯,是因为他长期的乡村生活造成的。我还估摸,他挑着的草鞋都不大,差不多在三十五码至三十八码之间。这个尺码的草鞋,他不是给他编了穿的,他要把他挑在担子上,进城来当作商品,卖给城里的时髦人物穿吗!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刚一冒头,就被生生地压了下去。时髦的城里人,谁会脱下脚上的时髦皮鞋,去穿乡野之间的人物穿用的草鞋呢?就说我吧,在乡下讨生活的时候,是穿过草鞋的,不仅自己穿过,而且还自己动手,编过草鞋呢。

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乡村人还是很惜爱有双布鞋穿的。但现实的问题是,有一双布鞋是多么的不易呀!侥幸获得一双布鞋,不是走亲戚,不是赶集上会,是舍不得穿的。那么,穿什么鞋呢?自然是草鞋了。我们家乡那里,北靠着北山,山上有种草,我们是叫毛胡子的,生得细细瘦瘦,又筋又韧,秋后脱去绿色,就又变得又白又柔,是编草鞋的上佳材料。村里人,赶着季节,是都要上到北山去,割回一大捆的毛胡子,来为家里人编草鞋了。

我是编过草鞋的,但编得一直不好。

村上与我年龄相仿的草神仙,是此手艺的佼佼者。他不仅编的草鞋好,还能用毛胡子编织蚂蚱、知了、蝈蝈什么的,编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村里人叫他草神仙,就是因为他的草活儿绝,别人学不来。

前些日子,我回了一次老家,还见到了草神仙,和他拉着话,他问我城里人穿草鞋吗?他这一问,把我问得哭笑不得,我拿话呛他,说你还编草鞋吗?他抬了一下脚,说你看我的脚呀。这让我有些发窘,感知自己进城工作几十年,把头昂得高了,看不见脚下的事了。为了掩饰自己,我笑话草神仙,你呀,还能把草鞋穿进坟里去?草神仙回答了我,说我还就要穿着草鞋入土哩。他这么回答了我后,还说我不瞒你,我家的娃子进城打工,给我买了不少鞋,你们城里人爱穿的皮鞋、运动鞋什么的,我都有,但我穿不惯,穿了老捂汗,捂了汗就臭,倒不如我的草鞋好,没有那些毛病。

我不能说草神仙的话说的就不对,但也不能赞成他的话,就和他拱了拱手,独自个儿在村子转悠着。我转悠了大半响,在我又一次转到草神仙的家门口时,发现他在门道里编草鞋。我只瞥了他一眼,没想再和他说什么,他倒非常热情,丢下手里编了个大概的草鞋,把他身边白腊腊毛胡子草编的一双草鞋提来,塞到我的手里,说是他刚给我编的。他不忘我当时草鞋编的不好,向他虚心求教的事,把草鞋塞给我后,还说这双草鞋是我特意编给你的,你知道,当年你可没少问我编草鞋的秘密。编草鞋嘛,能有啥秘密呢?只要用心,就能编好。

嘿!草神仙的话说的呀,可是大实话。我当年在村里,把心啥时候往编草鞋上用过,我是咬了牙,把心都用在读书上了。

我谢过了草神仙,提着他给我编的草鞋走了。我走出了很远,还听他给我说,过些日子,我要挑担草鞋进城哩。

在西安街头,迎面走来挑草鞋的人会是草神仙吗?我们走得越来越近,我仔细地辨认着,这个不吆喝,也不左顾右盼,稳稳当当走在大街上的人,不是我热爱的草神仙。

他是谁呢?遇到了红灯就停,遇到了绿灯就走,他走得不急不缓,不紧不慢,胜似闲庭信步。我知道,一担子的草鞋,分量不会很重,他挑在肩上,如此从容地走着,像极了舞台上出色的演员,那样的淡定自然,那样的本色悠然,换个人,装都装不出来。

我遗憾担草鞋的人不是高跷腿,与他擦肩而过后,我忍不住回头去看他。正是这一看,让我不能自禁地追着他而去,那是因为,担草鞋的人被两个身穿城管制服的人拦下来,要罚他的款。这是什么道理呢?尽管他挑着一担草鞋,走在越来越现代化的西安,是与这个城市不甚协调,但也不怎么影响观瞻呀?至于要罚人家的款?我撵过去,是想说服城管人员,不要毫没理由地乱罚款。但我的说辞,对于城管人员而言,像碰在了石头上,一点作用都没有。好在西安的大街上,不乏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乏好管闲事的人,在我与城管为挑草鞋的人争辩时,呼啦啦围上来一圈人。其中有些穿着时髦的人,掏出自己的腰包,往挑着草鞋的人手里塞,塞罢了,从他的草鞋担子抽双自己看好的草鞋,当街脱下脚上的皮鞋,把草鞋换穿上,兴奋得直说时髦。

受了时髦人物的影响,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有许多照着时髦人物的样子做,使得挑着草鞋人的手里纸票子在增加,他担子上的草鞋在减少。我怕下手晚没了草鞋,就也抢似的,给挑着草鞋人的手里塞上钱,也从他的草鞋担子上取了一双草鞋。两名城管岂敢惹得众怒,他俩悄悄退到一边,看着众人把脊背驼着些的那个挑了草鞋进城人的草鞋瓜分殆尽。他俩糊涂了,不知这是为了什么?呆呆地发着傻。

我把我买到手的草鞋拿回了家,我上高中的女儿回来了。她把沉重得有些夸张的书包往客厅沙发上一扔,这就看见摆在客厅墙角上的草鞋,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雀跃着奔了去,甩掉她脚上的鞋子,把草鞋穿起来,快活地在客厅里走着圈子。我见女儿高兴,就给她说,我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是经常穿草鞋的。我的女儿听了,有点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看。

女儿看我不像说假话,就说:可真时髦呀!爸爸你……时髦。

李樯摄影作品·流逝系列 陕西定边 2000年

在鸡鸣声里醒来

小堡子的认识是清晰的,说一个人老了的时候,不说这个人老,而是说他走进“爱钱怕死没瞌睡”的年纪了。不想隐埋自己,我生活在大堡子里,这些年口袋里爱装钱了,做梦脚趾头痛,天明爬起来就往医院里跑,更要命的是,睡觉成了一个问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专捡那些很烂很烂的电视剧看,看着看着两眼发涩,有了些睡意,我闭眼睡着,但是不能关电视,就让电视剧那么不咸不淡地烂着,我会睡得很好,踏踏实实地,不做梦地睡一觉。可是家里人把电视关了,这一关,把我的瞌睡一扫而去,睁开眼睛就甭想再睡着。

我把我的这一景象说给朋友听,居然有和我一样的人,依赖着电视里的烂烂电视剧,哄得我们睡觉。为此,我真的是要感谢那些一部一部制作出来,卖到电视台播放的烂电视剧了。

把话往白了说,所谓的哲学,所谓的宗教,还有政治说教什么的,其作用和目都是为了什么呢?我的理解很单纯,就是想要把人哄得能睡着,如果不能把人哄睡着了,结果该是不难想象,大家睁着红红的眼睛,东张西望,最后非出问题不可。

把人能哄睡着,是人类产生以来,一直在解决,却一直都没能解决得很好的问题。我们小堡子人把这一问题归咎于年龄,年龄老的人瞌睡少,睡不着。此说是有道理的,但我不敢完全苟同,譬如我,在大堡子的西安睡不着觉,而一旦回到小堡子来,我一定会睡得很踏实、很过瘾。打春的日子,我回到小堡子,晚上吃了大嫂给我烧的汤,说了一阵话,没看电视,我便瞌睡得一下一下点着头直拜佛,大嫂就安排我在一盘热热烫烫的土炕上睡着了。

我睡得可是踏实呢。如果不是右邻猪经纪三成家的公鸡打鸣,我不做梦,不起来小便的会睡到大天亮。可是三成家的大红公鸡叫起来了,喔喔喔,喔喔喔……按时按点地于四更天啼叫了起来。

城乡差别,与此是最为典型的呢。在大堡子里,把人从睡眠中叫醒来的,大多时候是飞驰在街头上的汽车。制造废气,污染环境的汽车,既是城市文明的一个标志,也是城市文明的一大祸害,城市因为汽车,让人就别想睡得好,吃得好。而小堡子的乡村,公鸡的啼鸣是把人叫醒来的最可爱的声音,像天籁一般自然、环保。为此,我想东拉西扯一个段子出来,让大家开一开笑口了。

这个段子是我晚上睡觉前,右邻的猪经纪三成过来找我闲说出来的。他说菊村西街你是知道的,前些天出了个车祸,是县长的车轱辘惹的事,把西街一只大红公鸡轧死了。轧死的只是一只鸡,又不是人,县长没当一回事,下车来看了看,让司机从车轱辘下把轧得血刺糊拉的大红鸡拽出来,往路边一撂,就想驾驶小车离开。恰在这时,有个穿戴邋遢的小伙儿来了,他一见死在地上的大红公鸡,当下便流出一串泪来,大声质问谁害了他的鸡?县长没了奈何,他从身上摸出二十块钱,让司机给流泪的小伙儿,言说是赔偿他的鸡钱。二十块钱到了手,小伙儿没把眼泪憋回去,一下子流得更多了,像是穿了线的珠子一般,一股一股地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流着,嘴上喃喃地轻唤着,鸡呀,我的鸡,可怜的鸡……菊村西街是啥地方嘛!一个方圆百里有名的大镇子,片刻的工夫,围上来一圈一圈的人,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县长不敢在人圈里久停,他想从人圈里钻出来走掉,有位鬓发斑白的老者堵在了他面前,和颜悦色问,你是咱们的县长吧。县长忙不迭地给老者点着头。老者笑了,转脸批评起小伙儿来,说你耍疯了吗?没见过钱?啊,你不看砸死你大红公鸡的人是谁?是咱县大老爷哩,你知道吗!赔啥嘛赔,快把钱退给咱县长。老者的话让县长的脸上浮出一层喜色,可这喜色刚爬上脸没多会儿,就又消退得没了踪影,是随着老者下来的话褪去的。老者说,一只大红公鸡不值几个钱,但这只公鸡对菊村西街可是不能少的,全村多少只母鸡呀?就都守着这只大红公鸡,大红公鸡有个三长两短,村里的母鸡就都成了寡鸡,下的蛋就敷不出小鸡,没有鸡仔,村里的鸡就可能绝种。这是真正的土鸡呢,现如今可是不好找了。关键还不在这里,全村人都靠这只大红公鸡报时过日子,特别是村长村支书,鸡叫头遍时,村长村支书不管在哪儿喝酒,有大红公鸡叫鸣提醒,他们会放下酒杯走人;鸡叫二遍时,村长支书不管手气好不好,有大红公鸡提醒,他们会推到牌走;鸡叫三遍时,村长支书不管在谁炕上,有大公鸡提醒,他们会掀开身边的热身子穿衣走人……大红公鸡是村长支书的提示钟,到了鸡叫四遍时,村里的女人都知道爬起来生火烧饭,再到鸡叫五遍时,村里上学的娃娃会爬起来,吃了家里饭去上学。这下好了,大红公鸡死了,菊村西街的人可咋过日子呀?我想了,咱的大红公鸡好像还没咽气,咱就抓紧时间抢救鸡,到县医院去,给大红公鸡先做个B超,能抢救过来就成,抢救不过来再给做个CT,总之,菊村西街少了谁都成,还就真是不能少了这只大红公鸡。

三成的段子太逗了,把我听得笑了,笑得几乎岔过气去。

这就是我熟悉的猪经纪三成了。他现在是这样好笑,而过去似乎更加幽默顽皮。从来都不会俯首听命他人。就在全国“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日子,小堡子除了他,大家都一样,把东山的日头扛在背上,一直扛到西山落了坡,没人不敢不这么死心塌地地做,就他一个人例外,偏与当时的形势拧着干,不出工,不下地,撵着菊村街三六九日的大集去了,撵着法门寺二五八日的大集去了,撵着天头镇一四七日的大集去了,今日从菊村街买来两头克朗猪,明日去法门寺倒掉,接着又在法门寺买两头克朗猪,跟着又去天头镇倒掉,他贱买贵卖,从中渔利,是小堡子生活得最为洒脱浪漫的一个人。

自然了,猪经纪三成四处浪荡,让他成了我们小堡子最有经见、最有故事的一个人。他在小堡子难见踪影,一有踪影出现,前三后四,围上来的尽是我们那些满眼好奇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缠着他,是要他讲故事的,讲一个不行,还要讲两个、讲三个……所以说,他是小堡子最受碎娃家欢迎的人。

碎娃家欢迎他,是不等于小堡子的大人都欢迎他,像当时的村支部书记他们,逮不住猪经纪三成算他走运,逮住了他,就一定没他的好果子吃,罚他钱是轻的,开他的批斗会,给他戴牛笼嘴糊的高帽子,让他手提一只烂铁盆,一路敲着游街,还要高腔大嗓门地控诉自己,说他投机倒把,是猪贩子、猪游游……这时候的他,是极乖觉的,非常地配合村支部书记他们的行动,不折不扣,像是过年耍社火一样,在小堡子的大街上,游得幸灾乐祸,他在前头游,跟在后边的半大小子,一群一伙的,他控诉一声自己,半大小子呼应着,也要喊一嗓子。

“我是猪贩子。”三成敲一下烂铁盆喊一声。

“我是猪贩子。”半大小子没有烂铁盆敲,就都拍着巴掌应。

“我是猪游游。”三成继续着他的自我控诉。

“我是猪游游。”半大小子继续拍着巴掌应。

在三成游过的地方,不断有小堡子的人走过来,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给他认真地叮咛,我家槽上没猪了,麻烦你下一集去猪市场,给我瞎好捉一头回来。

小堡子人需要猪经纪三成,不管他自我控诉时把自己糟践成“猪贩子”、“猪游游”,大家不改他的正式职业猪经纪和正经的名字三成。正因为此,他对大家的嘱托都很上心,谁附耳嘱托他捉一只猪回来,他是决不客气的,肯定会完成嘱托人的任务,给他把猪换回来的。奇怪的是,只要是他捉回来的猪,这头猪的胃口就好,肯吃长膘快,换了别人还就是不行。因此,村支部书记一帮人批斗三成,让三成游街,斗过了,游过了,他照样不出工、不下地,照样菊村街、法门寺、天头镇转着圈子跑,在猪的世界里大展身手,让自己活得依然的洒脱、依然的浪漫。

就是这么一个洒脱浪漫的人,在婚姻问题上却颇不顺。经过父母之命,以及媒妁之言,猪经纪三成是说了一个姑娘的,见了面,下了彩礼,计划着要结婚了,三成的母亲的肚子里结了一个疙瘩(今天说来就是癌症),总是吃不进饭,后来连汤水都灌不进去了,吃药打针的,折腾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把他母亲折腾得瘦成了一张皮,嘴里念叨着我要看着我娃的媳妇进门来,却是永远地看不到了,老人家带着无限的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新丧怎么能要媳妇呢?不能了,拖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重新准备,重新提说给三成要媳妇了,他的爹却又赶着点儿出了问题,去生产队的大田里挖崖平地,丈七八的高崖塌下来,把他爹埋了个严实,在场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他爹从土里刨出来,只见他爹的嘴里鼻孔和耳朵眼里全都塞满了土,一句话给三成没留下,就撵着他的老伴儿走了……这以后,别说女方悔婚不嫁了,三成自己也没了娶那家姑娘的心,小堡子风言风语,说那姑娘命硬,自己还没进门,就先把家里的两个老人克死了。这下倒好,她一来就当家,真是划算呀!

风言风语往三成的耳朵里钻,自然也要钻进人家姑娘的耳朵。那姑娘的性子烈,把三成家下的彩礼、从的衣物,卷吧卷吧,收拾起一个大包袱,托媒人往三成家里一送,从此互不见面,各奔了东西。

三成懒于农口劳动,不爱出工,不爱下地,也许与他老爹的死不无关系,他泡在了菊村、法门寺和天头镇的猪市上,练着自己的眼光,填着自己的肚子,日子过得倒挺滋润,但就是因为当时的形势,使他落得了一个赖名声,有人给他操心说媳妇,先说他手头活泛,女方会眉开眼笑,再说一进门就当家做主,女方更会眼笑心欢,但一说他不出工、不下地,只在猪市上混,眉开眼笑、眼笑心欢的人儿立马会拉下脸子,说他们可不想闻着猪臭味过日子。

猪经纪三成的婚姻大事拖了下来,拖到我从小堡子走出来,进了大堡子,有人来大堡子瞧病,找了我,和我拉话时说起了猪经纪三成。这时已改革开放,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三成把承包在他名下的土地荒着,依然故我地在菊村街、法门寺、天头镇的猪市里泡着。他这时泡在猪市上,没人抓他批斗,也没人逮他游街,但他把地荒着,还是不被小堡子人所看重,以为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小堡子人眼里看他不起,心里却是要嫉妒他的,他不翻地、不种庄稼,却比谁的腰包都鼓,比谁都吃得好、穿得好,这便引来了媒人,踏破铁鞋般给他说着女人,这其中就有邻村一个姑娘,比他小了十二岁,答应和他见面嫁给他。

锅底里等肉?还是天上掉馅饼?这么好的事让猪经纪三成逮住了。在媒人的撮合下,三成和那姑娘见面了。不能说这姑娘像天宫里的七仙女一样漂亮,但也绝对的齐整大方,有模有样,高高挑挑,捋捋直直,把三成看得很是有点儿自愧形秽,他只是把姑娘看了一眼,就心跳得能从嘴里爬出来,捧给姑娘给她看。三成怕人家姑娘看不上他,结果出人意料的顺利,姑娘没有不同意见,她借媒人的口传话,意思是“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

好了,猪经纪三成就等着置家具、办嫁妆,娶得美人归了。可问题跟脚摆在了他的面前,见面后要分离了,说了好几遍回头见,高挑个子的姑娘却不转身走,搓着自己的手,在她的衣角上搓搓捏捏……三成心里暗喜,姑娘和他见了一面,就这么难舍难分,实在是他们的缘分呢。三成在心里下着决心,日后圆了房,他是一定要好好地疼爱姑娘的。三成美美地想着,媒人转来传话了,说是姑娘要见面礼哩。嗨!三成的手伸进了他的衣兜里,摸着他刚从猪市赚来的三百块钱,掏出来往媒人的手里递,媒人躲开了,说你拿得出来?猪经纪三成愣了一下,三百块不少了呀!见个面吗,还能给个山的情、海的礼不能?感情漂亮的姑娘的不是找婆家,而是在找钱罐罐!

三成把三百块钱又装进了他的口袋里。他往口袋里装钱的刹那间,发现姑娘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口袋,那眼神仿佛伸出来的一只铁勺子,盯着他的口袋,要把口袋扯破似的。猪经纪三成笑了,他把钱装进口袋,没有再往出掏钱,却在口袋上拍了拍,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媒人撵了两步,喊了两声,三成没有回头,也没余回话。

过了一些日子,别人埋怨他把那么好的一桩婚姻拿脚踢开了,怀疑他要打一辈子光棍时,猪经纪三成在法门寺的猪市上混了半天,猪市散了,他揣着从猪市上赚的500块钱,转到法门寺街头一家卖羊肉泡馍的饭馆门口,打算进去叫一份羊肉泡馍来吃,却见羊肉泡馍馆的门前,坐着个年轻的女娃儿,她的怀里,斜抱着个年纪很老了的老大娘。老大娘的脸惨白惨白,显见是身上有病。猪经纪三成挤进来看时,正有围观的人议论,说什么现在人太会骗钱了,什么花样都使得出来,弄个老人出来,拥在怀里让人可怜,这也太把老人不当人了。议论往三成的耳朵里钻,他却听了很不舒服,是为议论不舒服?还是为拥着老大娘一副欲哭不能,不哭又两行清泪汩汩流淌的年轻姑娘?三成糊涂了,糊涂了的他把身上刚赚回来的钱掏出来,全放在姑娘身边的一个破草帽里,二话没说,从人圈里走出来,走进了羊肉泡馍馆,给自己叫了一份羊肉泡馍,热烫烫地送到嘴边,没吃一口,端起来走到门外,送给了拥着老大娘依然坐在原地的年轻姑娘。那姑娘似乎认识他,接过羊肉泡馍碗,扑闪着泪汪汪的毛眼睛,问了三成一声,你是小堡子的猪经纪?三成点了点头,接下来又做了件让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他把口袋里作为本钱的一卷钱也掏了出来,放到姑娘身边的破草帽里,伸手招来一辆人称“大皮鞋”的出租车,帮助姑娘抱着她怀里的老大娘坐上去,让“大皮鞋”司机帮忙,把姑娘和她怀里的老大娘一并送到法门寺当街的地段医院里去。

猪经纪三成的习惯就是这样,在衣裳内衬里边,缝了两个口袋,一个口袋装他倒买倒卖克朗猪的本钱,一个口袋装他倒买倒卖克朗猪的利钱,他把两股钱都给了年轻姑娘,算下来该有近千元了呢。这件事他做得大方,做过了,心里不后悔是装出来的,他事后一直在心里悔着,想要把他散出去的钱捞回来,就更殷勤在菊村街、法门寺和天头镇的猪市里倒腾着。这么过了一些天,他一次从猪市上回到小堡子的家里来,但见他家门口坐着年轻姑娘和她那天拥在怀里的老大娘,此外还有村里的一些人,围着年轻姑娘和老大娘,热烈地与姑娘和老大娘拉着话。

姑娘这天穿得可是鲜亮呢,一件大花格子的上衣,一件黑色的涤纶裤,都是十成新的样子,使姑娘看上去,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三成的回来,让村里围着姑娘的人把臉转过来,全都兴高采烈地祝贺他,说你赶紧把大门打开,把你的新媳妇和丈母娘接回家。

成家立业这么大的事,就这么蹊跷、这么意料之外地解决了。

成了家的猪经纪三成,还是追着小堡子周边的猪市,倒腾着克朗猪,他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和慈爱的丈母娘,守在家里,又是喂猪,又是养鸡,还把承包到户的责任田也种了起来,他们家的日子,像吹一只彩色气球似的,一下子就红火壮大了起来。

我是梦都不做地在大嫂家的热炕上沉睡着,倏忽被猪经纪三成的大红鸡叫醒过来,想着他的大半生,就有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生发出来。进而想着他媳妇养着的那只大红公鸡,在暗夜中不由得窃而笑之。我怀疑这是小堡子里唯一的一只公鸡,如不然,在它啼叫过后,全村的公鸡是都会跟着来一场大合唱的。我在小堡子成长的时候,是很熟悉那样的情景,而且也还受用那样的情景,仿佛公鸡在夜里的啼鸣,就是一种对人的安慰,它越是啼鸣得声势大,人们睡得越是安心、越是踏实,自然,它从三更啼鸣起,一次一次的啼鸣,啼鸣到五更的时候,小堡子和小堡子的人,都会从公鸡嘹亮的啼鸣声里醒来,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和生活。

猪经纪三成的大红公鸡啊!我不知该怎么说它,好像是,我对它怀着好感,它却一点都不领我的心情,从我大年初二的日子,回到小堡子,与它在大嫂家见了面,它就和我做上了对,好像我是它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仇家一样,左看我不顺眼,右看我不顺眼,因此还明目张胆地向我发出攻击,我的大嫂吆喝它,它都不听,依然抖擞着精神,勇武豪迈地飞腾着,向我一遍一遍地挑战……三成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听出了动静,从隔壁他们院子撵出来,呵斥着大红公鸡,这才使它收起自己的尖喙和利爪,乖乖地顺着墙角走了。

我是个不记仇的人,何况是只大红公鸡,到我躺下睡觉后,把与大红公鸡发生的不愉快全都撂到了身后。它要赶着点儿鸣叫,那是它的职责,它不会顾虑人睡觉没有,它该啼叫时,决不会闭口不叫,很守职责地啼叫着,或者使人睡得更踏实,或者把人从觉中唤醒过来。

猜你喜欢

堡子小芹草鞋
禹王殿堡
禹王殿堡
岩畔花
堡子坳10号
“巨鞋”
堡子记(短篇小说)
彩排
花是谁摘的?
爷爷的草鞋
一日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