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友的黄昏
2011-07-27丫丫
丫 丫
最后的关门声是在吃过午饭之后,十三点四十分。张维嘉吆喝着,妈妈,妈妈,快点,要迟到了。苏紫云从主卧室里跑出来,一边应着,一边穿着外衣,进了洗手间,趴在镜子前仔细地拨弄她栗色的大波浪卷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左右顾盼着镜子里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妇,心里颇为得意。她从架板上拿了一个小巧的喷壶,朝着蓬松的卷发喷了几下。霎时,细密密的水雾使蓬松的头发更润泽了。她放下小喷壶,两手抓住卷发拨弄着,然后又倒出瓶子里的啫喱水,在头发上抓弄了一会儿。张维嘉颇不耐烦,妈,你快点儿,你这样磨蹭,我要自己走了。苏紫云忙说,儿子,等等。好了,马上就好。话未说完,苏紫云三步并作一步走出来,换了双黑色鳄鱼皮的高跟鞋,顺手拿起鞋柜上的白色小提包,转身跨出了防盗门的门槛。她扭头对看电视的公公只一瞥,说,爸,我们走了,你看好门。
正在奶油色圆圈花纹的布艺沙发上假寐的张满友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说,走吧,赶紧走,别迟到了。
砰的一声,防盗门关上了。随着门扇的关闭,房间里的空气猛地震荡了一下,客厅的玻璃窗发出了一阵声响,如沉睡的人梦见被退下悬崖时的惊悚与战栗。门静静地关着,楼道里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张满友睁开肿胀的眼皮,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贴住淡蓝色的铁门听了一会儿,楼道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了。他踅过身,迅速走向主卧室,从主卧里穿过,走向阳台,趴在阳台的玻璃窗向外望,苏紫云牵着张维嘉的手走出了小区门,走出了他的视线。张满友转过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要把沉甸甸的腹部都吁出去。张满友浑身慵懒,没有一点儿力气。房间也瞌睡了一般眯起了眼睛。
张满友抬起趿着拖鞋的脚,轻轻挪动着他那稍显肥胖的躯体,悄悄地离开阳台,进了卧室,将玻璃推拉门缓缓拉上。
主卧室里的光线更加明丽,空气更加沉静,房间里的一切笼罩在午后的柔和而明媚之中。张满友一动不动,五月的阳光像雨披一样披在他微微颤动的身子上,他又一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这一吁,将他那身体里蛰伏着的、在吃饱喝足之后抬头的骚动安抚住了。顿时,他觉得神清气爽,身体轻松了许多。
房间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张满友。张满友抬起胳膊,将房间那狐疑的目光拔掉。他抬眼注视着墙上那张大相框:那是一张宽一米长一点二米的婚纱照,说确切一点,是儿子张玉龙和儿媳苏紫云的婚纱照。照片上,儿子身穿黑白条纹西装,白衬衫的立领上扎着黑色的领结。苏紫云一身洁白的婚纱,高挽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百合,戴着白缎手套的手捧着一束鲜花。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前方,张玉龙微扭着脑袋,深情地看着俏丽的苏紫云。
照片上的张玉龙清瘦但目光纯净,而苏紫云则是一副羞涩的神情。张满友掐指一算,八年了。儿子结婚时自己才四十八岁。现在,孙子张维嘉都已经七岁了,上了一年级了。时间真是快啊。老伴敬淑霞去世已经八个年头了,记忆像流水一般,带着他的思绪缓缓流动,发出淙淙的声响。
当时,儿子刚从省中医学院毕业,分在县中医院上班。恰巧有人介绍了在乡镇工作的苏紫云。苏紫云高挑身材,容貌清丽。尤其当他听到苏紫云是大学生,又是公务员,家就在邻村时,让儿子马上去相亲。苏紫云自视甚高,挑花了眼,到了二十七岁仍没找到心中的白马王子,便急了,让媒人给她找一个殷实人家,赶紧嫁掉自己,免得老父老母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见面七天之后,两人没有意见,很快地就订了婚。张满友和老伴跑前跑后,布置新房,安排酒席,置买结婚所需的一应东西。儿子结婚不到半年,敬淑霞就患肺癌死去。张满友的幸福时光也就结束了。
想起那一阵的喜和忧,张满友不由得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点燃,猛吸一口,让香烟那呛人的味儿在体腔里流转盘亘,然后将腹中的戾气和怨气从体内吁出来。没有了老伴之后,他的生活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儿色彩。内心的空虚和不平静时时侵袭着他。他是沈家村的能人,地里、场里都是一把好手。农闲时,就去牲口集上当经纪人。
张满友是在牲口集上遇见李秀英的。当时,李秀英拉着一头怀犊母牛站在牲口集上等待买主。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衬衫,下身一条土灰色裤子,齐耳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丝淡淡的忧伤恰如其分地涂抹在她暗黄的脸庞上。她牵着牛,一动不动地盯着脚底下,偶尔抬起头,看一看若无其事的母牛,眼光中有不舍有眷恋,更多的是忧戚。她似乎不是来卖牛的,而是来参加展览的。夏日的阳光太热烈太霸道。她脸颊发红,鼻翼上沁出细密密的汗珠。她牵着的那头牛膘色很好,毛发细,赤红色的牛毛像擀薄了的毡片,牛身上的毛被刨子刮得又光又干净。牛的脊梁肥厚,腹部滚圆,谁见了都会赞一声:好牛,好牛。李秀英站在阳光地里不知所措。
张满友走过去,摸了摸牛那光溜溜的脖颈,说,这牛好,好。喂得经心,舍得搭料面。好,好。他抬眼瞟了李秀英一眼,问,卖吗?李秀英抬头望了望他,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一点声音。张满友说,舍不得卖,难怪呀,还怀着犊。李秀英抬头说,卖哩。张满友说,咋么卖?要多少?李秀英说,两千元。张满友咂了咂嘴,两千元太多了。没有这个价。李秀英说,就两千元,一分也不少。张满友又咂了咂嘴,没有一口的买卖,让一让,我给你拉扯着卖了。李秀英又说,两千元,一分都不能少。张满友一听生气了,他跺了跺脚说,咋的?非要两千元?没有你这么卖的。李秀英抿紧了嘴一声不吭了。她又看了看牛,伸手摸了摸牛的脑袋,又摸了牛的耳朵。她摸牛鼻子的时候,牛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舔她的手。李秀英像僵了一般靠在牛身上,任由牛深情地舔动。她的眼睛发红,似乎动情了。张满友一看,就转过身,吸了吸鼻子说,行,两千就两千。我去给你寻买主去。
来了一个人,看牛时眼睛瞪得比牛眼睛大。他和张满友在袖筒里捏摸了一会儿。张满友又转过身和李秀英比划。李秀英说,两千,一分不少。来人一听,摇了摇头,走了。
又来了一个人。他不停地摸牛,在牛的脊梁杆上揸大柞。李秀英一看,明白了,这个人是卖牛肉的。她低头说,不卖,我的牛不卖。来人一听,瞪了张满友一眼,不卖,拉到集上观景来了吗?张满友又瞪了李秀英一眼,问,不卖做啥?这个人愿意出两千。李秀英说,不急,我要等个实心的买主。
来的人很多,有看牛的,有看人的。男人伙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李秀英的身上脸上爬。李秀英挥了挥手,将苍蝇和男人的目光一下子就打掉了。张满友今天背运,几乎没有做成一桩生意。他心不在焉,眼神游移不定。他不停地抬头看李秀英和那头牛。
热烈的中午过后,牲口集上的人渐渐稀少了。
太阳西斜了,牲口集上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头牛。
张满友的眼睛看着牛,那情景仿佛牛会说话。他说,牛是好牛,舍不得卖了就继续养。下个牛犊了能卖两千元。
李秀英神情沮丧。她那黄白色的脸愈发暗沉了。燠热的天气让她汗涔涔的。她说,我等着用钱呢。儿子眼看要上大学,还差两千元学费。
张满友哦了一声。他问,他爸呢?
李秀英低下头说,我娃命瞎。早没他爸了。
张满友又哦了一声。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后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十字路口的摊点,说,你肚子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李秀英和牛静静地伫立在阳光下,看着张满友肥硕的身体渐渐远去。
张满友买了十个水煎包子,两瓶绿茶,和李秀英两人圪蹴在空荡荡地牲口集上吃了午饭。头顶上是毫无情意的烈日,脚底下是一滩未干的牛尿。周围,黄豆粒大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张满友的午饭却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边吞咽一边说,你姨,你吃,你吃饱。人是铁,饭时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大口咽下未嚼烂的包子,又喝一口绿茶。他甚至来不及将从嘴角溢出来的菜屑舔进嘴巴里,又抬头望了一眼李秀英,催促道,你姨,你吃。天大的事,能把人的吃饭挡住?
李秀英将油滋滋焦黄透亮的水煎包捏在手中,目光呆滞地盯着牛看。她咬了一口水煎包,但是,吃在嘴里的大葱豆腐粉条儿如同木渣一般难以下咽。家里的粮食卖光了,旧缝纫机也卖了,几根小椽也作价处理,还是凑不够儿子的学费。一万块钱还差两千。家里值钱的就只有这头母牛。她精心喂养牛。春天里,去野地里挖荠菜挖雪蒿割麦青喂牛。她吃剩的饭汤舍不得喂狗,都给牛喝了。洗刷锅碗的泔水舍不得倒掉,都端去给牛喝了。就是地上掉一块馍花,她都会捡起来,掬到牛槽里。男人走后,她和牛相依为命。男人是得病死的。家被疾病侵蚀得成了空壳子。男人也被病虫啃光了肌肉,剩下一把骨头了。好歹还有个儿子。她一想起儿子,就打起精神,喂牛,种地,打短工。她不怕生活艰难,只要有牛在,就有希望。今天,偏偏没有一点法儿了,不得已来卖牛。牛卖了,儿子今年的学费凑够了,下一年呢?她不敢想。李秀英的表情呆板、僵硬、忧郁,一眼不眨地盯着牛。
张满友的眼睛张了张。他说,你姨,你甭愁。有我哩,我会帮你的。
李秀英那直戳戳目光被生硬地拉回来,又直戳戳地搭在张满友的脸上。她的眼中,那孱弱的目光像萤火虫一样扑扇着。
他伯,你咋帮我?
我拿两千元买你的牛,行呀不?
李秀英又想牛,想牛肚子里的牛犊。
不行了,我借给你两千元,凑个急,行呀不?
李秀英又想儿子的生活费。
不行了,你先将牛牵回去,我帮你供养娃行呀不?
张满友心软,见不得人难怅,更见不得女人娃娃难怅。他那关切地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到李秀英的脸上。他几乎将能说的话都说完了,然后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等着眼前这个已经疲惫不堪的女人回话。女人那呆滞的目光几乎没有一点儿温度。
张满友几近哀怜的目光又扫视了一下女人那汗涔涔的脸。
女人咬着嘴唇,她哽咽着,吸溜着鼻子不让眼泪和鼻涕一齐流出来。
张满友一见女人流泪,便慌了神。他以为是自己太过分的话语撞着了女人的痛处。他忙不迭地说,你姨,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我是看你可怜,这不是实在没法了吗?他搓着两手,木呆呆地站立在女人的跟前。女人依然在流泪。
张满友转过身,擦了一把汗说,你姨,权当我没说,我啥也没说。说完,走向自己那破烂的摩托车,扶起来,踩着了坐上去,又瞅了瞅李秀英。他的肥身子被摩托车掸得突突突乱颤。他加大了油门,驶过了女人。
女人像突然灵醒了似的,撂下了牛缰绳,跑了几步,抓住摩托车后座不丢手。
张满友无奈,熄了火,偏腿下车,问,你姨,你咋啦?
李秀英问,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张满友说,不为啥。
李秀英问,你刚才说的话算数不?
张满友问,啥话?
你说借我两千元的话。你放心。我会还你的。我给你打借条的。等我儿书念成了还你。
张满友一听,女人向他求低服软了,就停下了摩托,说,行。我要问你一些具体情况。你先到我家里去,我给你拿钱。
女人应允了,上了男人的摩托车,一手牵着牛,一手搂住了张满友粗壮的腰身,两个人慢悠悠地向前移动。
张满友放松了油门,身子坐端正,头微微抬起来,直视前方。偶尔的刹车或换挡造成的惯性让女人的身子向前扑。他穿着薄衬衫的肉身子感觉到了女人那绵软而结实的乳房。那两坨像大馒头一样的乳房贴在男人厚实的脊背上。张满友的意识迅速流动起来。他的脑海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乳房。白皙而圆润的乳房,红玛瑙般的乳头。他情绪亢奋,下身肿胀,胸口憋闷。他不由得张开了嘴巴,吼起了秦腔。
李樯摄影作品·流逝系列 陕西定边 2003年
张满友的记忆像叶片一样粘在了夏天的那个午后。在那个午后,他因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好而震撼。他失去老伴一年多,白天里抓锅摸灶,晚上彻夜难眠。他想女人想得快发疯了。他用手自慰,可是,一阵强烈的快感过后,便是刺痛和失落。他知道,这就像吸鸦片,明知道有毒,却不得不饮鸩止渴。但他拿自己毫无办法。他用最便当的方式解决了生理需求,心里空荡荡的。他渴望爱,更渴望做爱。有时,一整夜被身体的焦渴折磨得睡不着,他就下炕去,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毛茸茸的月光下劈柴。柴垛子摞得像山墙一般高大,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大小木椽都劈光,劈碎,够他烧五年了,他再没啥劈了才歇下来。白天,他忙完农活就倒头大睡。白天好打发,难熬的是一个个夜晚,他难受得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被子,趴在被窝里,身子一抖一抖的,但是,剧烈的抖动没有将他的浑身上下那哔哔啵啵燃烧的欲望抖下去。他几乎要拿起刀子,将那硬邦邦的玩意割下来喂狗。可是,他才五十岁。他还不想死,不想丢人现眼。他拿起扫帚扫院子,从院门口开始扫起,一下一下地划拉。扫完前院扫中院,扫完中院扫后院。他的扫帚声将清水般流溢了一院子的月光扫尽扫光了,将天上的一颗颗明星扫落了,扫稀了,甚至将院子里的土层刮下来一尺厚。一把新扫帚扫秃了再去买。一共扫秃了五把新扫帚后,他再不扫院了。不是他不扫了,而是东西隔壁两户人骂他疯子,十足的疯子。天天晚上不睡觉胡成精呢。他的脸皮被臊光了,他再也不扫院子了。
张满友开始关注女人了。只要从他门前过的女人,他老远就能闻到。女人身上那特殊的体香像烟一样袅袅上升。他一闻到女人的味儿,就兴奋起来。感觉告诉他,女人来了,女人来了。他踮起脚向远处眺望。女人果然来了。先是一个蠕动着的亮点,那点儿越来越大。接着是晃动着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清晰。最后是迈动着脚步的女人清楚地走进他的视野。女人身上的味儿先是一条线,缠绕住了他,后是一条粗粗的绳子,捆绑住了他,最后,从女人浑身上下逸散出来的玫瑰般的香味儿像一张网,密匝匝地网住了他。他沉溺在那网中难以自拔。女人从门前走过,他从女人的头上一直看到女人的脚上。女人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圆脸还是瓜子脸?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脸蛋白不白?鼻子挺不挺?嘴巴大不大?这些问题,从女人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已经谜一样煎熬着他。他屏声敛气,一眼不眨,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地盯着女人看。从女人的身段、姿势、穿着、神态他能辨出女人活得是幸福或者不幸,是性生活满足了还是未满足。他的目光从女人的腰身迅速往下溜,他想象着女人的柔软程度。女人被他那几乎瞪出眼眶的眼球吓住了,夹紧了双腿,迈动步伐,小跑着从他门前走过。他又盯着女人那随着腰肢而扭动的屁股不放了。他的目光像一把大手,要伸进女人的衣襟里去探个究竟。女人感觉他的目光太赤裸太下流,就跑了起来。他使劲地翕动鼻子,让跑掉的女人的味儿在鼻子里滞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当女人从他的视线中逃出去之后,他长叹一声,心里恨恨地道,天底下有多少女人啊,就没有我张满友的女人。他哀叹自己,忍不住泪水涟涟了。
张满友和李秀英达成了协议:李秀英住到张满友家当保姆,给他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张满友付给李秀英一月六百元工资。当然,都是过来人,张满友额外地补偿李秀英的恩情,睡一次,给二十元钱。在一个屋檐下,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关起门来就是夫妻。外人也这样想他们。然而,既没有说要办理结婚证,也不举行婚礼,甚至连叫亲戚们坐在一块儿庆贺的事情都没有。张满友对人说,请下李秀英当保姆,一月六百元。儿子、媳妇在不牵扯家产的情况下,也假装糊涂。
自从有了李秀英,张满友更加勤快了。天还未明,他就起来扫院,打水,烧火。李秀英身体本来就弱,经不起折腾。张满友一旦与李秀英同房,她就会呻唤叹息,似乎很累,睡不够不起来。张满友心疼她,给她打荷包蛋,蒸鸡蛋羹,冲麦片,订牛奶,想着法儿改善伙食。他要让李秀英精精神神的。与其说,李秀英当保姆,还不如说张满友是保姆。他精力充沛,四肢勤快,不仅将自己的衣服洗干净,还将李秀英的衣服拿去洗了,甚至连她的小裤头都洗净,撑起来,晾在太阳底下。他以为女人是他幸福的源头。他疼爱疼惜女人是理所当然的。李秀英病了,他跑去叫医生。李秀英打针时,他攥住她的一只手安慰她,鼓励她。李秀英得了痔疮,他用摩托车驮着她去镇医院做了手术。每天都给她擦洗肛门处,抹药膏,不停地嘘寒问暖。李秀英得了子宫肌瘤,他将李秀英拉到县医院动了手术,花了六千元。李秀英赤裸着身子昏迷在病床上,他像经管婴儿一样地接屎倒尿,喂水喂饭。回到家里,李秀英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年。张满友伺候了半年。他没有说过一句怨言,甚至,李秀英的儿子都不知道他妈动了手术,是张满友救下她的。
张满友没有忘记他的诺言,一个月给李秀英六百元。他出去打短工,给人修房,修路,当电焊工,甚至去砖厂里拉砖坯子。他挣来的钱,除过吃饭,买菜,买油,抽烟,几乎都花在了李秀英身上。他知道,女人要供儿子上学,女人有责任,而他对女人有责任。一年后,李秀英戴上了金耳环。两年后,李秀英戴上了金项链。四年里,张满友给自己没有买过一双鞋子,一条裤子。他的鞋和衣服都是儿子退下来的。过年时,儿媳给他买一身新衣服,给李秀英买一身衣服。当李秀英穿戴时新神采奕奕的时候,他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李秀英似乎觉得,她给了他身子,他就应该这样。每年儿子开学时,她要让张满友将学费一分不少的给她,她再给儿子。
张满友辛苦着,也甜蜜着。有个女人在家,家里不空。有个女人在心里,心里不慌。他心满意足地望前奔。
李秀英的儿子毕业了。张满友托人给安排了工作,花了两万。他觉得这下好了,李秀英再不会提回老家的事情了。他对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李秀英的儿子订婚、结婚都是他一手操办的。结婚不到一年,儿子生了小孩。他还是跑前跑后地张罗,比自己得了亲孙子还欢喜。这五年时间,他为李秀英花去了九万多元。他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了。毛病不断地出来,让儿子和女儿给他看。他的兜里连一千元都没有。
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李秀英说,她不再给他当保姆了,儿子有了孩子,她要去看孙子,去给儿子当保姆。张满友想拦李秀英却拦不住。李秀英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跑到女人的坟前烧了一大卷纸钱,趴在了坟堆上,他一声声叫唤着敬淑霞的名字。寒风在坟地旁那棵松树上掠过,松针发出了刷刷的响声。敬淑霞这三个字一出口,他就泪水长淌了。他恍然看见,墓坑里那具已腐朽了的骷髅缓缓地站起来,瞬间骷髅长上了肌肉,穿上了衣服。敬淑霞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紫红呢子上衣,呢上衣的细毛早已磨光、磨烂了。粗毛线的纹络清晰可辨。这件红呢子还是儿子上高中时在县城买的。在他的记忆中,敬淑霞仅仅只有这一件好衣服。她几乎舍不得穿,后来穿上又舍不得脱。儿子结婚时,她才将呢子上衣下放。他给敬淑霞没有买过一件化妆品、一双好皮鞋,更不要谈金耳环。敬淑霞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在砖厂打工,她一年四季都是急匆匆地向前赶。想到女人跟他没有享一天福,他又忍不住泪水涟涟了。敬淑霞坐在坟前的树桩上幽幽地说,你哭啥哩?你不是有了新人,很享受,也很孝顺么?张满友扑过去叫了一声,淑霞,我不得已呀!敬淑霞又嗤地笑了一声,你把那事看淡一点儿,那不是馍馍饭!
张满友哽咽着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呀……
当他正欲诉说难怅的时候,敬淑霞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腰身一扭,烟一般消失了。
张满友扑到坟堆上,扯着坟头萋萋的荒草放声大哭了。
张满友挣不了钱,又成了孤身一人。儿子媳妇抱怨他,嫌他太愣。关中西府人说的,是个争山,既爱出风头、爱表现。他坐在儿子家的沙发上,一语不言,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知道,儿子还有媳妇是怨他的。他的儿子要买房,他没钱给添。儿子贷款买的房。孙子上学要人接送,他要去挣钱。媳妇每天接送孩子还要上班。他不敢给儿子说他为李秀英花去近十万元。他知道,儿子的房贷还没有还清。媳妇和儿子不追问,他就只能闭口不言。他为了李秀英吃尽了苦头,可李秀英就这样走了。李秀英走时,带走了他这几年给买的所有东西。她似乎要从张满友的世界中彻底消失。她走后,张满友在上下楼的六个房间、厨房、仓房的角角落落搜寻。李秀英走了,但她身上的味儿还像烟一样散逸在房前屋后。他恨不得自己的鼻子像一个抽风机。他先去味儿淡的仓房呆了一晚上。仓房里的霉味儿中有如丝如缕的女人的气息。他翕动着鼻子,使劲闻嗅,等将那淡淡的味儿吸尽后,他又去了灶房。在灶房,他握住光滑的刀把儿双手不停地抖。他想象着李秀英拿住这把刀切菜切面的情景。李秀英那清晰如螺的指纹就粘在刀把儿上。他忽然想起一个办法。他去商店买了一条洁白的毛巾。拿毛巾将李秀英摸过的刀把、案板、灶台,细细地抹过去,让李秀英的指纹、皮屑、毛发、细胞乃至气味都粘覆在白毛巾上。当他觉得白毛巾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李秀英之后,他就将白毛巾揣到怀里,让这条白毛巾冬夏都贴着他的肉体,他不时地拿出来嗅闻,亲吻。渐渐的,李秀英的味儿如烟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的了。他就去城里找。他听人说,李秀英住在凤鸣小区。他就去凤鸣小区等待。他在凤鸣小区门口的一丛冬青树后蹲守着,紧盯着出入小区的每一个人。蹲守了十天,才看到一个酷似李秀英的女人。那一刻,张满友热血沸腾,冲上去扯住那女人。当他盯住女人的脸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喷薄而出。
是张玉龙从派出所将父亲领回来的。原来,那女人不是李秀英。她被张满友的纠缠吓着了,拨打了110。李秀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地,再也找不见了。张满友不得不随儿子生活了。
儿子的房子是两室。他进到主卧儿子和媳妇的房间,看着墙上媳妇苏紫云的婚纱照出神。那张照片上,苏紫云的瓜子脸显得特别细嫩特别女人。他呆呆地看着,大约十分钟过去了,他的目光还没从苏紫云的脸上挪下来。他脱了鞋,上到床上,走到那照片前伸手去摸苏紫云的脸蛋儿。他的手触到了冰凉而呆板的玻璃上。他喃喃地呼唤道,李秀英!秀儿!他又拿着那块已发黄的毛巾贴在脸颊上,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
张满友还是和往日一样,闲不住。早上,五点钟,他就醒了。儿子和媳妇的门还关着,房间里静如银针。他上了厕所后,开始刷牙,洗脸。他尽量地弄小声音,免得儿子醒了训他。他做早饭,煲好粥,拌好了凉菜,端上桌,一看表,才六点。他开了门去早点市场上买油条或者包子之类。等他回来时,苏紫云穿着运动衣晨练去了。他开始拖地板,唤儿子和孙子起床吃饭,叫孙子洗脸刷牙。苏紫云回来了,洗漱完,一家四口坐下来吃早饭。吃完饭,苏紫云要涮碗,他不让。打发三口人出了门,他才涮碗洗锅。碗涮毕,再整理房间。
房间也苏醒了,张大了嘴巴一呼一吸。张满友那略嫌肥胖的身子蹲伏在儿子和媳妇的房间揩擦地板。家里有墩布,可他不用,他非得用旧衣裳一下一下仔细地揩擦。儿子和媳妇的房间里有一种什么味儿。他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使劲地吸鼻子。是香水味儿?媳妇每天出门时都喷香水。是烟味儿?他在地板上发现了一根烟头儿。是汗味儿?儿子和他一样都体毛旺盛,爱出汗。不,还有一股什么味儿,他说不上来。他俯下身在床单上闻嗅,床单上的味儿很复杂。他又拿起一个大枕头。夫妻两人咋能枕一个枕头呢?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和女人在山里砍上一天一夜山柴,跑一百里山路拉回来,临睡之时,他依然要趴在女人的肚皮上折腾一番。有女人睡在一旁,不折腾睡不着,就像贪嘴的娃娃存不下好吃的一样,心瘾难扼。从女人的肚皮上下来,他一定要将自己小椽一样的胳膊塞在女人的颈下,让女人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不可。一年四季,不论天阴天晴,不论忙天闲天,他都要搂着女人才能安然入睡。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苏紫云那姣好的面容以及纤细的腰身,儿子胖胖的肩膀和胳膊。两个人交颈而卧,四肢缠绵。他这样一想,下体便稍稍地动了动。他没有及时从这种臆想中撤退出来,以至于惹火烧身。他浑身燥热难耐,拿着抹布的手不由得血脉贲张,继而浑身颤动不已。他再也冷静不下来了,而是冲出儿子的房间,奔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根烟点燃。一根烟吸完了,他依然没有冷静下来。他又去卫生间接了一盆凉水,将脑袋浸入其中。五月了,太阳光很好,但自来水依旧很凉爽。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但是,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地方可以宣泄的郁闷和悲伤让他忍不住骂人:狗日的李秀英,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他将那块毛巾扔在地板上狠狠地踩。他骂完了李秀英,情绪稍稍有些平静,想着媳妇的卧室没有打扫完,又站起身,拿上抹布去揩擦地板。
他仔细地擦完了床头柜下的角落,在那儿发现了一团卫生纸。他拿起来,纸团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儿。他明白,这团纸上沾上了什么。他又一次站起来,抬眼望了望儿子和媳妇的婚纱照。照片上,儿子那笑模样也惹他生气了:狗日的,我给你娶下媳妇。我叫你美。狗日的,你有女人睡哩!我呢?他自己可怜自己,不由得一阵心酸。
张满友再没有心思打扫房间了。他进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他不想在城里呆,他想回去。可是,回去了谁给他做饭、洗衣服呀?况且,村里人都羡慕他有儿子在城里上班,羡慕他住进了商品房,当上了居民。他是极爱面子的,他回去了,给村子的人咋说呀?说儿子和媳妇待他不好?他吃得好,穿得好,不用和泥土打交道,又不用去卖力气打短工,享着清福呢。儿子买来好吃的,首先给他吃。媳妇也懂事,给他买衣服、洗衣服、做饭。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说,他给儿子和媳妇就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但他就是莫名地烦恼。他甚至怨儿子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可是,话说到了,这些事,只有自己忍着熬着,怎么对下一辈说去?他想去女儿家,给女儿说一说。但是,女儿的性格又急又躁,她又会训斥他,说他不省事。他觉得,就是对宝贝女儿也说不出那话。
时间像一把磨钝了的锯条,一下一下锯着张满友的情感。时间没有锯短他的怨气,而是让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盯着墙上的挂钟看,挂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体恤他。他恨不得一捶将挂钟砸烂。他想,不行,得干点儿什么。他站起来,抓起一个塑料袋子,冲出了房间。
张满友在菜集上转悠着。他在每一家菜摊子上仔细地翻捡、挑选。他一边仔细看菜的外观,还要闻一闻有无怪味儿。他知道,农药残留太多的菜都有怪味儿。他几乎是在挑肥拣瘦,嫌莴笋的叶子太多,嫌土豆的皮太厚,又嫌西红柿是扁的。惹得卖菜的人不停拿眼剜他。
菜集上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挑了几样菜,都是儿子和媳妇、孙子爱吃的。他拿出手机一看,十一点,刚好回家做饭。
孙子和媳妇一进门,他就将饭菜端上了桌。媳妇惊叹着,孙子嬉闹着,只有儿子慢条斯理地吃着。这时候,他将自己的那点烦恼忘却了。他感觉到自己对家人还是有贡献,有用处,心里喜滋滋的。
午后的房间格外静谧,他坐不住了,下了楼,去街道,去公园逛。他不是去散心,而是去看女人。街道上的女人尤其亮丽。年轻女孩儿那白净的肌肤让他眼馋。时髦女郎那飘逸的裙裾让他想入非非。他老远就循着女人那特有的气味儿撵过去。跟着一个腰身婀娜的女人走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街道里不乏女人,不缺风景,他看了一个又一个,似乎还嫌不够,又去公园看。公园里的女人在牡丹花的映衬下分外妩媚迷人。他坐在长椅上看年轻情侣谈情说爱,看老年女人蹦跶秧歌,看中年女人跳健美操。这一下午,他让眼睛过足了瘾,内心的郁闷和不快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傍晚,他回家做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饭,聊天,他感觉他还是幸福的,日子过得滋润,且不用操劳。
晚上,十点多了,孙子张维嘉睡着了。儿子和媳妇早早进了卧室。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秦腔戏,他看得很专注。他去了趟卫生间,途径儿子的卧室,有一种什么声音吸引住了他。他往前走了几步,耳朵贴在了门上。他清晰地听见了儿子和媳妇在房间里制造出来的声音。他想走开,脚步却迈不动。似乎是儿子的声音又不是,是媳妇在呢喃、在啜泣,似乎什么声音都有,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再也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下了楼。
张满友在小区的棋牌室打了一晚上麻将,赢了三百元。他刚束紧腰身进了房门,媳妇苏紫云就披头散发地从卧室出来了。她穿一条玫瑰色吊带睡裙,亮丽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尤其白。她一看公公才进了门,就嗔道,爸,你又打麻将去了?叫你再甭打麻将了,你非要去。你年龄大了,又高血压,万一劳累出个脑溢血啥的,咋办呀?我可没有时间伺候你。
张满友呵呵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身体好,手气也好。弄几个是几个。说着,他进了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早饭。
苏紫云哪里知道,公公打麻将,不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在棋牌室,他认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牌友,他趁儿子儿媳上班的时候,已经将这女人领进过一次家门。
假如苏紫云想到,公公的结局会是这样,那天早晨,她绝不会返回家中的。
已经快到单位门口了,苏紫云才发觉,晚上带回家中的一个文件处理完毕之后,没有拿上。她掉转头,赶紧朝回赶。打开门,她进了卧室,找来找去也没找见。她恍惚记得,她在公公房间里大立柜中取衣服时,手中还拿着文件。于是,她一把推开了公公房间的门(她以为公公起来到早市上买菜去了)。一脚刚踩进门,她被吓住了,愣住了,退也退不及,走也走不了——熟悉的一幕硬是朝她的眼睛中塞——她躲也躲不掉公公那丑陋的光屁股。她没有看清公公身底下那个女人。她身也没拧,就朝房门外退。她不是看见的,而是听见了一声沉沉的闷响——她感觉到,公公从那女人身上跌下来,跌到了床底下。此时,女人赤裸的下体一闪就消失了。苏紫云几乎是跑出了房间,跑下了五楼,一口气跑上了街道。站在街道上,她朝街道上唾了两口。她想呕吐,却吐不出来。
到了单位,她拨通了张玉龙的电话。张玉龙问她什么事。她愣怔了一瞬,一句话没说,挂掉了电话。一个晌午,她不停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以至跑了几趟卫生间。
吃晌午饭时,她本来打算不回去,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出了单位的大门。
在她开门的时候,她就听见了哭声。她以为听岔了,以为哭声在远处,就很从容地打开了房子门。原来,是张玉龙在号啕。走进房间一看,张玉龙坐在地板上,抱着公公在哭。咋回事?张玉龙只是哭,公公双眼闭实,脸无血色。她问了一句,咋回事?快打120。
医生很快赶到了。一个瘦高个子医生吩咐张玉龙将父亲抱在了床上。瘦高个子用听诊器听了听,给张玉龙和苏紫云说,赶快给穿老衣。人都没了几个小时了。苏紫云问瘦高个子,什么病,咋这么快?医生说,可能是脑溢血。
张玉龙哭着叫道,不!我不能叫我爸不明不白地走了,我要给我爸做尸检!
苏紫云眼看着公公被抬出了房间,抬上了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