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ABC
2011-08-08王青春
王青春
喝与不喝在我从来不是个问题,毫无疑问我又喝了,还喝醉了。酒醒后发现睡在自己的床上,以为在梦中。我记得自己睡在一张销魂的席梦思上,搂着美女A热得喘不过气来。我揉揉眼开了灯,强光一下子把沙发、电视、和书架照亮了,这确切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让我彻底地从梦中醒过来,彻底地明白自己是喝糊涂了。
我渴得厉害,下床摇暖水瓶,是空的,一滴水都没有。光棍汉的生活就这样,饥了没得吃,渴了没得喝,病了没人看顾;脏衣服在盆里散出刺鼻的霉味儿,地板上永远有烟头和甲虫的尸体,像战场上打翻的坦克和炮筒狼藉成一片。
我不结婚是因为我没有看上任何一个女人,并非因为A,我要娶一个搞艺术的漂亮女人,如电影明星、画家、作家之类,这样必须自己也是一个名人才行,但我的心思一半在工作上,另一半却用在对付周边那些人身上去了,成名愿望自然迟迟不能实现。但不结婚不等于没女人,没女人的日子我连一刻都过不下去,我离不开女人跟酒后离不开水一样。
A本来水到渠成是我的女人,第一次来单位上班我俩就勾搭了。那时我正从楼梯上往下走,她往上走,在平台上狭路相逢。暗淡的楼梯,只有这一块地方亮得出奇,都愣住了,她盯着我竟站住不走了,看了半天,忽然手背把脸一挡就笑了。突然袭来的笑像一枚激光炸弹把我炸了个稀烂。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在一瞬间分崩离析,愣在那个平台上不动了,看着她咚咚地走上楼去进入我隔壁的办公室当她的打字员去了。而后她就来我的宿舍访问,借了我的藏书若干,再来还书。我知道她并不怎么爱看书,或者她只爱看恋爱方面的,这也有依据,小说中那些有关爱情的描写,纸张明显地陈旧,还有右下角的折痕可以进一步佐证。有一次她来还书,发现我上衣掉了一颗纽扣,提出给我缀一下,说得十分不能挑剔,我便糊里糊涂地依了她,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用这种口气讲是我觉得她对我有意思,而我对她还谈不上意思,不然怎么说是糊里糊涂呢。但有了这一次,她的胆子大起来,对我不再显出过分的恭敬,还来的书里夹上一片柳叶,或者枫叶,坐下后故意要谈些她知道的古诗逗我,那浅露的炫耀令人忍俊不禁,但我没拒人以千里之外。那时我是单位光棍委员会的头儿,是头儿,就得有一点谱儿,给人找对象非常容易的印象,这样我才有资格去关照别人,所以为了维护自己的这种优越感而宽容了她。
李樯摄影作品·流逝系列 陕西西安 2003年
她长得并不难看,只是缺少那么点儿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那么一点儿,不多,但也似乎少不得。而她似乎也有意识,总在我面前大胆地释放,说明她不仅有,而且很多,但反而越使那点儿东西稀缺了。总之那是不能刻意为之的东西,努力没用。我只能和她坐在一起听她讲讲市井的见闻,如此而已。但有一次她来了,提出让我给她头上的一个发卡往后挪一挪,说着就把脑袋伸到我的面前。我非常谨慎地给她挪了一下,就坐在床沿上。她怔一怔,失望地转过身坐在椅子上与我对面,我知道她需要什么,她想发生的事儿事实上根本没有发生,她有些难堪,好像被人遗弃一般地哀伤,这也让我也感到十分难堪,我的脸烧起来,我觉得必须告诉她我的态度了,于是我假装内急站起来走了,再没回房间去,而是一路走到北郊的沙丘上躺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到一座沙梁的背后。
自从她不停地光临寒舍以来,光棍们对我一个个敬而远之地瓦解我的存在,还理直气壮地将理由推到我的身上,好像是我忘了难兄难弟们,使我倍感孤独。而且我发现D对我的态度更不友好,目光里有着躲躲闪闪的敌意,好像我盗走了他什么。于是在一次小型的聚会上,我郑重宣布自己以前与A没有关系,而且以后也不会和她发展关系。我还说你们谁对她有意思我可以做红娘。多年后才明白我这样说实在愚蠢,我把一个看中了我的人,一个用爱意肯定的尊严玷污了,而且实际上也给另一个男人的心里下了毒。那时我指天发誓地标榜自己说的是真话,同时我也告诉A我是不合适她的,这样我就没有更进一步地陪她看电影,但没出半个月,陪她看电影的角色就由D充当了。
A嫁了D后,见了我就跟见了仇人似的,D也是如此。我猜想A肯定对D说我如何纠缠过她,如何给她下跪求她嫁给我而她不答应,弄得她拖延了嫁D的时间,她还会说她如何地爱D等等,而且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她曾经是多么厌恶我,每当她挽着D的胳膊走过我的门口,脚后跟就用劲踩得地板咚咚响,当着D的面见了我还会往地板上吐唾沫。所以D也恨我,这我理解,换了我也会那样。我曾非常绅士风度地对D说:你和A谈吧,她是一个景色秀丽的小溪。D反问道:那你为何不和她谈呢?我愚蠢地回答说我要的是大海。由此可见我的不可救药,世间有花儿一般的女人,哪里有似大海的?D未必不是把我当成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骚狐狸呢,在这一点上AD夫妻取得了共识。他们在践踏我的同时找到了自己的尊严。而且他们相互之间也因这一点而有了存在感。我成了他们爱情的导火索和助燃剂。因为是我的邻居,AD夫妻生活变得生龙活虎有滋有味。
放在煤气灶上的水壶咝咝地响了,它的响声不亚于AD,它让我的耳朵顿时涨起来像一只鼓荡的风筝。我也想呐喊,但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我又点了一支烟,忍耐着生活那浅薄的嘶闹期过去。窗外忽起了风,门前有纸屑、干柴枝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门帘给掀起来,一股冷风就钻进我的裤管,我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浑身像给剥光一般,这才想起由于酒醉没有生火炉子。不觉又是一阵感伤,看看桌上堆的几尺手稿,既没有给自己换来黄金屋,又没有引来颜如玉。当然我已经不是少小年纪了,感情的控制早已成了拿手戏,说哭可哭说笑即笑,说不伤感就不伤感,想怎么就怎么的都是自己的随便。喝了水,心情自是好多了,理智也恢复了,我要想想明天或者后天怎么和A接近,我非干了她不可。我不干她就无法挽救我自己,自从她嫁D后,我就不仅不能和D维持过去的友谊,而且D也撕毁了我和他共同对付B局长的同盟,使我不断受挫仕途无望,职称差一点儿要晚他十年,单元房遥遥无期,而他的背叛,使B局长似乎对全人类的统治欲都转嫁到我的身上。自从B局长盯上我后,对单位任何人都像对他的情人A一样亲热,最大限度不择手段地孤立我使我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干了她就等于干掉了我的厄运,彻底翻身就指日可待。但我现在还不知道怎样达到自己的目的,昨天过生日把她请到桌上无疑是开了一个好头,应该抓住B局长给我这么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因为D主任被B局长派到省城出差去了,每当B局长要好好享受A时,就会把D打发走,为了长期稳定D这个王八蛋,B局长高瞻远瞩地把本来应该属于我的主任职务送给了D。现在B又故伎重演,把D打发走,但也等于给我少了一道防线,或者说是少了一个岗哨,现在只要把A从B局长手里夺过来就行了。
我得有个办法,得好好想想。
我想仅靠我自己的经验和智慧也许是不够的,我想起了一个足智多谋的朋友C,我应该去找他咨询咨询,而不能仅仅依靠自己,这方面唯一的经历不可能给我提供什么方法。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
印象里,那时天下一片绯红,天上仿佛又恢复了九个太阳,土地给晒得火烧火燎,人人嗓子眼发干,社员们靠政府救济的干红薯片过活,有人已经饿得浮肿了。看看光秃秃的群山,小小的我常常感到无限的忧愁和绝望,可是我不明白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家的邻居依然对土地表现着近似病态的贪婪,为了多占一块地皮,拿出小队长的权威,把水路强行拔到我家的窑洞上面,雨季一来洪水就往窑里钻。于是我对邻居的恨就电闪雷鸣一般,恨不得砍掉小队长那根长长的鹰钩鼻子,可我毕竟太小,无法抗衡,除了大水来临之际又哭又叫地把水路往后挪挪外毫无办法,只能等着父母在革委会主任那里讨公道。
有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割草回来的晚了,急着往家赶,走在山道上,却发现前面一个山洼里走下一男一女,同学眼尖,说是主任和队长老婆。于是我们藏匿了一会儿,等那狗男女离开后,才赶到事发地点,只见一片长势良好的谷子给压在地上,就明白了我家的水患主任迟迟不给解决的原因了。我便发誓要干了队长的老婆,可是我还是个娃娃,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就在梯田上画了想象中的队长老婆的生殖器,中间写上那个女人的名字,一泡尿冲上去又把名字弄得模糊不清。后来又捏着自己的小鸡巴边叫队长的名字边往他的饭罐撒了一泡,算是快活了一时。这些成功使我的胆子大起来,觉得如此作法太不够过瘾,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不可小视。便寻个机会,揪住队长的儿子骂:日你妈,日你妈!果然队长婆娘听见就出来了,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往她窑里拉,歇斯底里叫道:我叫你日,我叫你日。关上门就给了我几个耳光,吓得我连哭都没有了,觉得这事太丢人了,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一门心思在学习上,直到大学毕业。但干了那个妇人的愿望并没有消失。其实她只大我七、八岁,她的长相是方圆几十里的尖儿,于我的身份也不算太辱没,问题是她对我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搞得我反应不过来。她并不因为输官司而恨我,见了我虚虚地笑着,还颇有几分讨好的神气,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些暧昧在,这使我那种报复的邪念无法再起。当她患心脏病死后,我干了她的愿望就彻底转移到A一个人身上了。
我也搞不清,为什么我不把性和爱联系在一起,而总是把那东西当枪使,难道上帝造男人,预先就设计了一件武器么?我实在搞不清,我得请教C。
C也是个老光棍,不过这家伙与我不同,情人够一个连的编制;他用不停地更换情人的方式来表明他的不同凡响。他每次换了新情人首先要请我吃饭,向我宣布一下,仿佛从我痛苦的眼神里能找到最大的快乐。我有时恨不得杀了他,但总归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他是个极其真诚的男人,对我从不撒谎。他不结婚是因为他不想结婚,或者说是不知道跟那个女人结婚,想跟他结婚的女人太多了,他要是宣布结婚的话,恐怕那些女人真要把他撕碎成几十块才成,所以他单身过看起来是对社会稳定和谐的贡献。
他总是把我的来访当作理所当然,只要我有困难,只要我肯求他,他从来都是乐此不疲的给予帮助。他知道我的来意后就笑笑说,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嘛,划不来的。
这家伙很高傲,一般人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对我,他也总是一副大哥哥教训小弟弟的姿态,其实他比我还小一岁的。他说,你跟这些人干有什么意思?只能毁了你的一生,要干就干些大点的人物,说着拿出一叠照片,其中一张是光着膀子的E市长抱着一个女人接吻。
我看着这张照片发懵,它到底跟我有何关系我不知道。C却指着照片摇头晃脑地说,你听着,这东西要是提供给一个官场的人,怎么说也可以弄个县处级的官帽儿。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用,用它去讹诈E市长于我显然不能心安理得,我这人其实很善良,E市长与我无冤无仇我下不了手,再说我既不知道这样做的理由,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凡事与我有些瓜葛我才有动机,E市长虽然官大可他毕竟不是A,也不是D,我怎么能毫无理由去搞人家呢?C看出我的困惑后说,你个傻逼!难道要让我给你上一课么?E市长,B局长,或者她妈的KHXY谁不一样?他们都是A,或者都是D,都是你应该搞的对象,你搞了他们任何人都一样,认不清这个你她妈的就是个傻逼!不如拔根球毛吊死算了。
我被他骂得灰头土脸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我依然不愿效仿他那种口气说话,那算什么?不过是流氓无产者的嘴脸,我虽不堪,再怎么说也是个知识分子。我一眼一板地对他说我可不是什么搞哲学的,我也不相信什么他人就是地狱之说,对我来说他人是不一样的,比如A是女人,D是男人,他们不一样,我对他们的态度也就不能一样。C恼羞成怒,拳头在空中挥了挥说,你她妈的到底听不听我的话?你有能耐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去,干嘛问我?!于是我低下了头,接受了他的教训。如果我能自己解决问题,我会来找他么?我知道自己从生起见他念头那一刻就注定要听他的。他见我表现出恭敬的样子十分高兴,笑了起来。然后接着开头的话题说,你不了解官场的矛盾所以你不知道怎样利用它。他给我介绍了市委书记F与市长E争斗的种种细节以及各人的私生活情况,他讲的滔滔不绝,我为了多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装出一个小学生的谦卑认真听,有些细节我怕记不住还做了笔记,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所以他竟帮我出了一个主意:把这张照片寄给F。还和我共同草拟了一封给书记的信,信中使用了一些虚构的手法,说E正在告你书记的状,还授意一位高人念咒,叫你的胆结石往大长等等。我写下这些不由得哈哈大笑说,咱们是不是太缺德了,F和E可是没惹咱呀,这不是挑拨离间吗?C却笑说,他们前世惹过你,你不惹他们,他们将来还要惹你的。他有点故弄玄虚地说。但他告我,此事决不能泄露出他来,因为我们是要好的朋友他才这样帮我,我当然向他起了誓,我自信身上没有当叛徒的基因。离开他的时候,他用劲拍了我的肩膀说,以后腾达了可不能忘了老朋友啊。我自嘲地笑笑说那当然喽。其实我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我真的可以借此高升了吗?为了不懈怠我与B局长斗争的决心,我还是向C借了微型红外线照相机,做了两手准备。
给F寄出信,我忽然感觉无聊,想想自己竟不得不把宝贵的生命耗费在这种事情上而心情沮丧,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原想要成名天下的,可除了床底那无法面世的百十斤重的小说稿外一无所有。那些稿子我知道它们无法发表,那不过是些沉闷的语调,落魄的心态,愤激的言词而已。我的一生将要被我自己的遭遇毁掉了,X队长、Y村长,D主任、B局长,还有F和E,等等,命中注定必须和他们这些人交手,这就是我的不幸,我是沿着我的不幸之路走下去的,也许走下去走到极端就是天堂,但我是不能不走下去的,因为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几十年,别无选择。
当我确信A已进入局长办公室,就开始计时,半小时不出来,必有事故。因为离下班时间不到半小时了,职工们已陆续离开单位,我也假装着要出去而下了楼,其实我不过是在厕所蹲了一刻钟,又在巷子里溜达了一小会儿,估计B局长已经入港,就急忙返回。
我没有回自己的宿舍,因为B局长的办公室就在一上楼梯处;正面的窗子拉了帘子,无法窥视,但山墙上的侧窗却没帘子,只是人无法爬到哪儿,正在焦急时,忽见侧窗旁有一上屋顶爬梯从一楼一直通到顶,于是心花怒放,便小心翼翼地下了楼,一级一级上了爬梯,爬到B局长侧窗沿,床上两人赤身裸体干的正欢,一目了然,我一边握着照相机拍照一边吭吭喘气,太精彩了,比黄色录像还不知要高超多少呢。怪不得B整人有手段,原来都在A身上练就了本领呢。心里有些感慨,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裤衩已经湿了,忙回屋换了。
把底片拿到C屋里洗出来,他看着就笑了大半天,我拍到了几个在C看来很笨拙的姿势,他不断地说B是个蠢猪,不懂技巧。但对我的摄影技术却深表赞赏,这些我都不甚了了,只是觉得自己在C心里有了分量,自己突然也有了力量和勇气,感觉从此再也不怕B的威势了。现在我只是耐心等待F的回音,只要F书记能感激我对他的真诚,我的处境必能改变,那么与DB的抗争就没有意义了,我可以顺利地离开原单位,重新展开我的生活。
在等待F回音的日子里,我足不出户地守着自己的电话,一个市委书记,他要是给我打电话是只能打一次的,他那么忙,哪有耐心一次又一次给我打电话?我提供给他的东西不一定就有那么大的价值呀。不管怎么样我给自己限了一个时间,就是半个月,如果半个月没有回音,我就得按照原计划行事,因为半个月后,主任D可能就从外面出差回来了。
果然F打电话约我晚七时来他家,我兴奋极了,就像当初入了少先队那么幸福,F见到我表现的亲切出乎我的意料,他说黄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嘛,好好努力会有成就的。我说那都是些豆腐块小不点,上不了大雅之堂的。他便说年轻人谦虚是好事,凡干大事业者都是虚怀若谷的。我觉得F书记的水平很高,一点也不谈我的信,对我就像是老熟人一样没有生分儿,猜想他只谈文章是不是想让我当他的秘书?便又谦虚了一番说自己的环境不允许我搞创作,能不能把我调到一个文化部门工作。F书记就说你去那清水衙门里干啥,工资都保证不了的,哪有目前所在的单位好哇,要走就走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嘛。这话让我非常感动,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碰上的最好的领导了,再看看他的家倒十分朴素,没有一件豪华家具,跟外面传说的大相径庭。果然不出我所料,F说,你如果愿意就来市委吧,不过政府部门的工作都比较烦琐,和你过去的技术工作不同,要的是耐心。我忙说这太好了,我愿意来干最烦琐的事儿,这合于我的性情。我的话刚刚说完,他老婆从卧室出来叫他接电话,F便说你略等等,说着进了里面的房间。我感到不妙,我就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嘛,显然是他老婆要给他说什么,前面她问我名字时眉头皱了一下,好像很不愉快,给我倒茶水的手竟兀自一抖,这些我并没在意,现在想来必有事故了,于是我从沙发的一端挪到另一端,探着头听里面的声音,就听到书记老婆大声说,这个叫黄文的人品质有问题,你怎么一时冲动要用他?F书记说怎么有问题?他老婆说,几年前咱给女儿盖那个小楼时工头去找他画个图纸,你听他怎么说,他说书记是个球!好像跟你有什么仇似的,现在来找你别有用心,可不敢上当。听到这里,我心里砰一下,一股热血涌上头来,忙站起来坐到原位,气已经是出不匀了。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那个工头真他妈的可杀,我并没有点名道姓骂F,在他说出一些不适当的话后,我才笼统地发过一声愤激,谁知这家伙竟添油加醋告到夫人这里,我的一片苦心真是枉费了,我不得不忍住自己的沮丧,等着和F告别,我要给他表现出自己的冤枉,我还要把精心准备的治胆结石药送给他,不管怎么样,我得体面地离开这里。
F出来时果然脸色不好,他掩饰说他身体有点儿不舒服,让我以后再来。我当然明白他是下逐客令,我还是极从容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瓶药给他递过去说,这是我弟弟从北京给我买的,我吃了一瓶,效果特好。F笑笑接了,送了我一条中华烟说,写文章的人烟瘾大,你拿去抽吧。我也笑笑接了,说一声再见,就出了他家的门,心里却像失恋一般难受。
不过说到底失恋于我也没什么可怕,我的命运就是失恋,我一直是一个失恋者,极认真地谈过一次又一次恋爱,其数量不下二十次,每一次都会使我产生了一篇无法发表的小说而告终结。事实虽然永远这样,不过我不认为这就是失败,只是说明那些跟我谈过一个时期又离我而去的女人只够格充当不能发表的小说的素材,还没有上升到成为我的老婆的程度,她们只配让我写,不配让我爱。让她们统统躺到我床下的纸箱子里去吧,吸尽我身上排放的废气和地板的潮湿,变成甲虫,在我的脚底窜来窜去。高兴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它们,不高兴时就一脚踩死它,这也是它们在我身边的命运。
我就把A看成这样一个女人,现在我不得不重新盯着她,我要她理解我对她的方针,还要她原谅我,因为我对她的态度不完全取决于她对我的态度,至少我曾企图放过她,企图原谅她过去对我的不公,但我又回到老路上了,这是由于我没能跳出自己的环境所致,这由不得我自己,我对她的主张还是老政策。我取出那张照片端详着,考虑怎样拿着它见A和B。
我决定在见A之前先见B,这是因为不把B稳住见A是极其困难的,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这种机会,我敲开B办公室的门,B正在看报,见我就皱了眉,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但我并不惊慌失措,而是从容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便盯着他看。B一开始还能专心致志地看报,不过几分钟,他脸上就现出了不安的表情,把报纸不停地翻过来翻过去,终于看不下去了,呷了一口茶水转过脸说,小黄最近进展怎么样?他说的进展是指谈对象,他这句话对我说了十几年了,说得厌烦,听得也厌烦了,我说不怎么样,我说我这样一个落魄鬼能怎么样。我表现出一种政治上不得意的神气。B就笑了下说,你是条件太高了吧?啊?B极力打趣我,想开创一个良好的谈话气氛,但这激起了我更大的愤慨,我想不能和他绕弯子,否则我会丧失斗志。便从怀里掏出照片站起来,随意地扔到他面前。B的脸先是发红,逐渐转紫,最后竟是黑灰了。他神情沮丧地说,你要怎么样?我说我不要怎么样,接着把底片也扔到他面前说,你把它们收起来,最近几天不要去见A,就这,说着我一转身就走了。
这一招果然灵,我顺利地见到了A。
一天黄昏,A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剔牙齿、看电视。她的门虚掩着,我一直走到她面前她才吃惊地发现了我,她只说“是你?”两字便撇开我看电视。电视连续剧刚开始不久,一个床上镜头令人销魂,我想我来的恰当好处,也表现出对电视的热情,眼睛只在电视上,还不时笑了几声,让她回头瞅了我几眼。
直到把电视剧看完,她才忍不住问道,你来我这就为看电视吗?我笑笑说不是。就盯着看她。她就红着脸说,那你有何贵干?你从来都不进我的门的,不怕门槛高磕了牙吗?我笑说你真幽默,没想到你的门槛真的不磕牙的,我竟由衷地笑起来,忘记自己来干什么的。
她说,我猜你决不怀好意的,你想干什么就说,我可是个痛快人,见不得人吞吞吐吐的。我说好吧,便掏出照片扔到茶几上让她看。她的脸一下就黄了,身体像发起的面一般软得直不起来,我站起来替她关了门又坐下说,怎么样?我的摄影技术还可以吧?A这才缓过神来,说你怎么干得出来,你可是文人呀。我说多年来你们用文人这个称谓几乎完全把我打倒了,没想到文人还能干出这种丑事是不是?A彻底垮了,一串泪珠儿掉下来。我心里起了一种恶毒的快感。忽然她扑过来抱住我,脸蛋在我的脸上狠劲地蹭,我一时竟有一点儿晕眩,我明白这是一种惊吓所带来的,并非是什么性冲动。我清醒过来后就推开她说,你别以为我是为这个来的,我是为了你们不再打击我,排挤我,你清楚我这十几年所出的力远远大于你们,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A愣怔了半天,大睁着眼盯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爱我?这是你的罪过,你罪有应得,为了我的自尊心我干了我应该干的,你有什么可说的,你有能耐把照片发到报纸上去吧,就像你发表那些毫无价值的狗屎文章一样,说着又把照片扔给我,脸倒绯红绯红的有些姿色了。我被她的歇斯底里发作给弄得大惊失色,六神无主。她又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拧着我脸上的肉说,你要是个男人就干了我,不然你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我心里已彻底冰凉,浑身要打颤了。我说你是真心的?我问这话的时候自己的整个身体僵硬了,像一块石头一样坚硬和沉重,我明确地感到自己突然庞大起来,我的脸孔烧烘烘的,仿佛整个身体要燃烧起来。A格格格笑得如一只母鸡,让我浑身起鸡皮鸡皮疙瘩,心里却是又害怕又渴望,由着女人弄到床上了,但根本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泄了。B抚弄了我半天无奈地作罢,却发现我的头上长出了许多白发,要给我拔。我说算了,拔能拔得过去吗?
夜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照镜子,我发现自己变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镜子里的人很衰老,两鬓斑白,眼角的鱼尾纹格外醒目,像一个淫欲过度的老色鬼。我原本可不是这么个样子么,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睡下又梦见和A在床上翻云覆雨,醒来换掉内裤便再也没有睡意。肉体和灵魂一样地亢奋着,似一个紧锣密鼓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没有安宁。我知道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只得孤坐着等待长夜过去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