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州:进入灵魂的事物
2011-08-08杨光祖
杨光祖
刺透灵魂的钢针
走在兰州的街头,冬日的斜阳暖暖地洒在身上,但心却空空荡荡,发出可怕而幽暗的声音。看着黄河从身边流过,千年如斯,淘洗了多少人苦的眼泪、恨的眼泪、怨的眼泪。在黄河之前,人真是卑微如草芥。一位友人说,我是一只毛毛虫,任何人都可以踩我。当时听的眼泪都下来了。人真是可怜呀!荷尔德林说,神是大地上的尺度。而我们作为无神论者,人心的彷徨如深井,如冤魂。L兄有诗曰,爱的树的根扎在地狱里,这棵树却要长到天堂里去。当时初读此诗,心魂一惊,想起了但丁的《神曲》,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
在西方哲学里,爱、死都是永恒的哲学命题,而国朝哲学(如果有哲学的话)却从不议及这类话题。他们沉溺于忠孝之中,狂欢于法术势中,津津乐道于三十六计,而人的尊严、人的高贵、人的平等,却从不屑于谈论。在神的国度,人只虔诚于神,任何专制权威都不复存在。阿赫玛托娃即便被斯大林凌辱到污泥里,她仍然昂着自己高贵的头颅,对强权的淫威没有一丝的屈服。专制是抹杀爱的,他们希望人们只爱他们,哦,不是爱,而是崇拜,是跪伏。但真正的爱是在心的,是双方的颤栗,是神的临在,是一种关切。春生兄说,汉字真是了得,你知道什么是“切”吗?那是需要用刀的。我心一颤,我知道“爱”字原来里面是有“心”的,而现在把“心”扔掉了,于是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爱”。当她突然呈现,你的心似乎被撕去了一角,她永远地毫无理由地占据了她应该占据的一角。于是,冷风就会不断吹进去,灵魂的疼从此诞生。
张爱玲说:我看见你,我就低下去,低下去,一直低到尘埃里。这不是神的降临吗?我们凡夫俗子往往把它作为人的魅力,于是神退去,爱也退去。友人L认为天地人是三维,抽去天,人也就不完整。可人往往要占有,要垄断别人的一切,西方世界有精神知己的说法,当然不仅是说法,更是一种存在。夫妻是一种“在”,知己也是一种“在”,可国人的视野里,一旦成家结子,就没有了异性的来往。往来即被天然地视为道德问题。须知,高贵的心灵是博大而深厚的,夫妻之爱是无法填充至无隙可趁的。有时与伊人漫步街头,是一种大自在,大丰满,是一种神灵的升华。但俗世不会允许此种大自在,因此,《红楼梦》里林黛玉的结局只能是焚稿断痴情。人间原不留完美!
圣女贞德代上帝立言,教会万万不能接受,缘故在这是对他们的蔑视,是一种僭越。所以,烧死贞德无所谓对错,即便上帝亲临,结局不会有两样。陀斯妥也夫斯基《卡拉玛佐夫兄弟》的宗教大法官,就是泄露天机的著名篇章。我曾给友人说爱就是怕。怕,不是胆小,不是怯懦,而是一种深爱。我们只知道仇恨会伤害人,其实爱作为一种情感,照样伤害人,甚至伤害得更深。忽遇一个人的眼睛,吾丧我,这是高峰体验,一种宗教体验。在某种意义上,爱就是宗教。爱带来幸福的颤栗,也带来无言的毁灭,毁灭来自绝望!灵与肉的交融是最高境界,但可能亦为悬崖的开始,读鲁迅的《野草》老是摆不脱此种感觉。一个俗世的游刃有余者怎能进入《野草》?一位女士说,读张爱玲是会发疯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对她的无知。克尔凯郭尔一直研究恐惧,而人的最幽暗之处不正是恐惧吗?
纳兰容若是贵族,不仅身份是贵族,主要是其精神气质。普希金说,诗歌是要贵族气的。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们阅读李商隐、纳兰容若的诗词,为他们的多情博学而钦服,为他们的“结巴”而一吟三叹。很多人文章写的很溜,其实这是没有登堂入室的缘故,真到了高境界,往往出现语言的结巴。贾宝玉面对林黛玉往往什么话都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不是他含糊,而是本来就说不清楚,情到深处人孤独,情到深处言难言。而林黛玉本来什么都清楚,冰清玉洁似的,可她偏装糊涂。她装糊涂不是真糊涂,而是她聪明,她总想从贾宝玉那里要一个明白的答案。可情又怎能说清楚?更可怕的是情到深处人疯狂,看林黛玉听到了贾宝玉的婚事,那么的疯疯癫癫,那么的不省人事,那么的胡言乱语,你就知道情的可怕!
有些人本来很聪明的,为什么一遇到她,脑子就不转了,就显得很白痴?西方有科学家研究结果证明人在爱情中的体症数据与精神病没有两样,大概他们是对的。这个时候的人情感太投入,面对突然袭击基本不设防,一时脑子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情是藏不住的,于是一系列故事就开始了,一系列悲剧也就开始了。人间不是在一直上演着如此的悲喜剧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谁都清楚,谁都无奈何。读《红楼梦》让人流泪,让人绝望,就在这里,不在别处!读《咆哮山庄》,读《红字》,那种情的极致,情的冷艳,情的绝望,情的恐惧,情的疯狂,只能让懂它的人无话可说,无路可走!
文章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俄罗斯作家瓦•洛扎洛夫的一段话: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甘肃甘南 2006年
社会,周围的人,只能使灵魂受损,而不能使灵魂受益。
能使灵魂“受益”的只有少见的亲密关系,“心心相印”和“肝胆相照”。这样的人一生中只能碰上一两个。在他们身上,灵魂能得到完美体现。
去寻找这样的朋友吧。而对人群要避而远之或小心绕过他们。
我写到这里,不禁一笑,似乎是冷笑。因为这样的朋友找见了,不见得就非常幸福,可能是灾难的降临。当然鲁迅在《冰与火》里说了,与其冰死,莫若燃烧而死。
真正的朋友,就如一根锋利的钢针刺透灵魂,留下印迹。无论同性,还是异性,而且异性似乎扎得更深!
是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原
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灵魂,更别提别人的灵魂了。人类不能手牵手一同走过整条人生道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未开垦的森林;是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原。我们独自前行,也宁愿如此。总是心怀同情、总是有人陪伴、总是被人理解,恐怕会令人无法忍受。
英国杰出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投河自杀前,给丈夫留下了一张纸条。这是其中的一段。我每次读到这些句子,总是无法遏止自己的激动和感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未开垦的森林;是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原。”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才,只是很多人被尘世所污垢,或说的好听一点,和光同尘了。他们的灵魂永远没有打开过,也永远没有发现过,毕竟“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原”不是谁都可以上去的。孟子说,求其放心,王阳明说,致良知,都不是空言。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人?而且做到了又能怎样?因此,有时候面对非常有灵性而还懵懂的灵魂,我总是企求她幸福,而幸福的获得就是不要被“打开”。
很多文学艺术天才,都是灵魂在冰与火中煎熬,虽然在那真正的危险中,能体验到沐浴中的干净感觉,可疯狂、恐惧、癫狂却更多。伍尔夫描述自然界转瞬即逝与反复无常的能力,与她自身情绪和思想的快速转变,关系太大了。她自己也认为忧郁、疯癫对她的想象力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她说:“在疯癫的熔岩中,我仍能找到许多可供写作的事情。疯癫的熔岩从一处喷出,造出一切,最后成形,而不会像神志正常时,只出现少许零星的想法。”
但这熔岩的喷发,却给众多的艺术家带来灵感、激动、成就的同时,也彻底毁灭了他们俗世的幸福,也毁灭或灾难了身旁的人。“疾病确实接踵而来——这样的疾病啊——把我逼到疯癫的边缘——我常常觉得绳子会突然断掉”,英国女权主义者玛丽母女都是严重的躁狂抑郁症患者,家里人疯的疯,自杀的自杀,酗酒的酗酒,真的是落的一片白茫茫真干净。每次看母亲的《为女权辩护》,心情都很沉重。有读者说读我的文章,感觉到很阴郁,或者也就是这个道理。
作为著名的家族病的躁狂抑郁症,在许多文学艺术家身上出现,这种病让他们成为天堂的探寻者。美国作家麦尔维尔说:“只有少数人感觉得到自己的灵魂。”“那些对疯癫是什么从未有过片刻感受的人,恐怕没什么脑子。永久性疯癫是何种感受可能还是可以好好想象的”。很多艺术家都有自己要发疯了的恐惧,这种恐惧折磨他们一生,有的真的就疯了,有的则没有。舒曼就是不幸的前者。伟大的音乐没有挽救得了他,“飘摇于风暴中的身体与灵魂在坟墓中沉睡”。
躁狂抑郁症在许多文学艺术家身上爆发出令人颤栗和触电般的创造力,但不是说所有具备此病的人就都成了艺术家,也不是说所有的文学艺术家都是如此。不是的,但也不能否认有相当数量的艺术家就是这样的。而且,现代医学的发达,已经有了能控制躁狂抑郁症的有效药物和治疗手段,有些人还建议让这些家族血液遗传携带者“绝育”。可人类本来就是丰富多采,部分研究者认为:“如果我们将躁狂抑郁症患者从世界上消灭,那我们同时也剥夺了自己不可计数的成就与美好、色彩与温暖、活力与创新。最后只剩下干巴巴的官僚和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这里我们必须说,我宁愿接受病态的躁狂抑郁症患者,也不愿失去具有同样的遗传因子的健康人。”凡高说得好:“如果我没患上这个受到诅咒的疾病而工作的话,我将会做出什么事……遵照国家对我的指示做事。但是我的人生旅程完结了。”爱德华•芒奇说:“它们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艺术的一部分。它们与我是不可分割的,那样会毁了我的艺术事业。我想保留这些痛苦。”读了这段话,我想起了电影《美丽心灵》,真的有一种知己之感。
约翰•罗伯逊博士为爱伦•坡所做的精神状态分析中,写下了下面的话:“头脑的特性和它们病态的反应太过微妙,令人难以理解,也无法对其做出科学性的预先安排。对世界而言,这是好事,但遗传的受害者却要付出极高的代价。”他说,如果我们消除了它们,那么就只剩下“恬淡寡欲的人种——没有想象力的人、缺乏热情的个体、毫无个性的头脑、不具天赋的灵魂........谁才能够或将会哺育出驼背的蒲伯、足部畸形的拜伦、患有淋巴结核的济慈、或是对鬼魂着迷的爱伦.坡呢?大自然对我们是公平的。”在一个秋日的晚上,我坐在一位朋友的家里,他就说,我们希望他们疯狂,这样我们才能读到如此绝伦的文章,但我们又不忍心他们那般的痛苦。那时候,我的朋友沉默了,沉默得有点可怕!克尔凯郭尔爱上了一个女子,但又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让她分担,于是他断然分手了。但形式上的分手,并没有斩断灵魂的相连。他毕生的写作都是为这个女子,他在伦理、审美、宗教里探索,在那里寻求灵魂的安妥之所。其实,他似乎还是没有找到。
英国伟大的诗人拜伦最终死在希腊的战场上,其实也是死在黑色的血液上。他写过一首诗,其中一段是:
去寻求(不寻求也常会碰上)
战士的坟墓,于你最相宜;
环顾四周,选一方土壤,去静静安息。
哦,所有伟大而痛苦的灵魂,他们希望的不是如此吗?
莫扎特的温柔
昨天刚从甘南回来,那是一个神性的所在,在那里讲学八天,虽然有一点高原反应,但愉快却是主要的。朋友开玩笑说给我安一个家就长住这儿得了。我想,在那里能有一个家,一年去住那么一段时间,真的是人生一乐!
高原的阳光格外明媚,甚至有一种神的临在。早晨或中午从新建的广场走过,真的很想一直呆在那里,让心中充满神的喜悦。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好慢慢地回到教室。
而高原的天气却是多变的,刚还是晴空万里,忽然已是雪花片片。我第一次从教室窗子看到外面的雪花,竟一时痴了,呆呆看了半天。哦,那雪似乎也是神的降临。
甘南真是一个好地方,来了多少次了,还是没有厌倦。一位热心的朋友带我去当智沟去看草原。那里很早前去过一次,感觉不是很好,虽然那是夏天。这次已是冬天了,草枯了,但因为朋友的存在,我还是去了。我们没有去有帐篷的所在,而是从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上山,坐在山顶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的森林,那种感觉真的好极了。虽然风很冷,我们还是说了许多话。我说,爱上一个人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会带走你心灵的一部分,而缺角的那里就经常会有风吹进来,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声音。那就是虚无!
朋友说,情多累美人。我无言。给一位远方的友人发短信:爱就是怕,怕就是爱。一个人真正爱一个人,总是同时产生一种怕。因为人生本虚无,人生多恐惧,你就能保证给自己爱的人以幸福,而不是灾难或痛苦?在一次酒会上,我曾戏言千万不能与自己深爱的人结婚。几位女士很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疯子。但这却是我的真心话。把你爱的人藏在心里,为他祝福,为她祈祷,如此足矣,夫复何求?你把她放到你身边,可能一切的美感不复存在,而且互相的伤害也不会减少,更可怕的是人生多了一层虚无。但是,让她远走,看着她的不幸,那又是一种不幸。因此,哲人说,人生就是一种恐惧。
我是男性,当然更关注女性。女性相对男性,无论如何要优秀很多。傅雷说:“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奢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有些女士天生丽质,那种天使般的纯洁,是所有的男人都望尘莫及的。
我说过,我们现在身处一个物质化的世界,一个非常肤浅而平庸的时代,这是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社会,真正优秀的人都是孤独而冷寂的,但天使在他们那里,不在那些红如沸火的明星。我们目下的文学艺术堕落为市场的宠物,而独缺一种雍容华贵,缺少一种浪漫与古典。从新中国以来,我们的文艺理论一直在批判唯美主义,但我却认为没有唯美主义也就没有艺术,真正伟大的艺术不止于唯美,但必须以此奠基。我总是顽固地认为伟大的前提是高贵,而不是萎靡,不是低贱,不是堕落。当然这里的高贵指的是一种精神,不是俗世认可的所谓地位权势,那里多的是肮脏卑鄙,而非高贵。
从甘南回来,就看了自己的信箱,有朋友的照片,藏式风格的,那么的美丽而高贵,我不由想起了一句话:每次见到他,我就低下去,一直低到尘埃里。朋友说,这是神的临在。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张斜依栏杆的自然照,背后是滚滚东去的黄河。不是因为李白说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是从那里我能看到自己的灵魂。我给朋友说,我每次看到或想起自己喜欢的女子,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是为什么?朋友告诉我:那是触到自己的根了。那个夜晚,我一时无言,朋友也为情所困,他说,他经常一个人哭一夜。原来男子也是流泪的,只是他们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流,不会让第二个人看见。
克尔凯郭尔说:潜在的,并以无形的形式存在于人们心灵的东西,对于他是现实的,非常现实的。他因此断言说,哲学的起源不是惊奇而是绝望。当人们惊奇时,他尚未涉及存在的秘密。只是绝望,才使他走向存在的边界。看来,绝望,是一少部分人的真实状况。他们在绝望中寻找自己,有时似乎找到了,但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绝望。泪水就在绝望中肆意地流。就是聪明如克尔凯郭尔,也不还是清醒地知道,他的声音是旷野呼告,他根本无法改变的环境致使他沦陷于完全孤独和毫无希望之中。
面对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子,任何有心的男子都会喜欢上,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爱,还是不爱,真是一个问题。给一位朋友发过一个短信:活下去容易,而痛苦却是久远的。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什么是曾经沧海,什么是春蚕到死,什么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