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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脸的生活故事

2011-08-08

延河 2011年12期
关键词:黄猫爷爷

韦 昕

小白脸是一只猫。

他浑身裹着一块一块杂乱拼接一起的黄色、白色、黑色的细毛,有如一只斑斓小虎,脸却是雪白的,眼睛又圆又亮,鼻头粉红,嘴巴很大,闭合起来又显得柔和,白色胡子向外奓着,额头以上覆盖着深黄色夹白条的细毛,两只大耳朵在头顶左右向前张开……

小白脸出生以后一直闭着眼睛,像一个小绒球似的和它的三个同胞弟妹拥挤在一起,抢着吮吸他的妈妈,也是一身黄白色相间的母猫腹部乳头泌出的乳汁,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吃。终于有一天,他睁开了眼睛,感受到了光线和外部世界的形象,他四肢爬动,小脑袋尽力向上仰起,这时,便看见了背着光的三个人脸,那是一个衰老的爷爷和一个男娃、一个女娃,他们头挨着头,正在议论着什么。

“这几个小猫,哪个好看?”

“就这个黄白黑混杂的好看……”

“应该起个名字,叫啥好呢?”

“脸是全白的,就叫小白脸……”

“咋叫的跟戏台子上唱戏的一样呢?”衰老的爷爷满脸皱纹,笑眯眯地说,“咱们家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咯!”

“我省出一个馍来……”小男娃说。

“光吃馍不行,他嘴馋……”小女娃说。

爷爷拍拍他们的头,说:“好办!你每天到你四叔开的‘农家乐’烤鱼摊上,拣客人吃剩下的鱼头、鱼尾,拿回来喂……”

“干脆叫他捉老鼠去……”小男娃说。

“那要等他长大了,再说,咱们农村闹老鼠都兴用药,拌上粮食,猫吃了死老鼠,注定死路一条……”爷爷一边说,一边用他那青筋暴起的手把小白脸轻轻抓起,让他面向自己。

小白脸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名字,露出小而圆的肚腹,张开粉红色的小嘴,喵喵地叫,细弱得像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

“他的眼睛咋是蓝的呢?”

“刚生出来,都这样。”爷爷把小白脸轻轻放回原处,说他是个公猫。

小白脸颤巍巍立起身子,却被他的弟妹们挤倒,他奋力爬起来,脚爪踩着另一只全白的弟弟的肚腹,前爪向上抓,终于抓住了一个楞边,他仰起头,睁大眼睛,那个爷爷和小男娃、小女娃都不见了。他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里,脚下垫了一层旧棉花套子。向外看,破旧脸盆放在房门后边一个角落里,旁边是一个炕壁高大的土炕,炕面上铺着苇席和褪了色的旧被褥。对面墙下放一张四条腿的木桌,桌上一个黑乌乌又闪着亮光的四方形大匣子。抬头向上看,顶棚高处一条电线下吊着一只明晃晃的电灯泡,放射出刺眼的亮光,那亮光把屋子里照亮了,也引起了小白脸的好奇,他就盯住看,瞳孔慢慢缩成一条线。这时,离开猫窝的小白脸的妈妈,一只硕壮的也是黄白相间皮毛的母猫,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回来,不由分说,把乱爬的小猫们一一叼起,放回旧搪瓷脸盆里,训斥他们说:好好在窝里呆着,不许乱爬!随后便伸出有肉刺的舌头,轮流给每个儿女舔着身上的细毛。

小白脸觉着妈妈的舌头温热而湿润,像一只木梳在轻轻梳理他浑身的细毛。他伸展开身体,让妈妈舔着、舔着,不一会儿,就昏昏然入睡了。

又过了几个让小白脸觉不来长短的日子。一天太阳光明明亮亮、暖暖和和地探身进了房子,从大开着房门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射得星星点点发光发亮,小白脸被吸引住了,他奋力伸出前爪、扯长身子,终于抓住了旧搪瓷脸盆的楞边,脚下一使劲,便跌出盆外。四只脚一挨砖铺的地面,觉出又硬又凉。他朝房门开处,摇摇晃晃,扭动着圆滚滚的身躯爬去。迎面是一道磨得光秃秃的门槛,比自己高出很多,小白脸仰起头,伸出前爪,攀爬上去,尚未站稳,便又咕噜噜滚出到门槛外边。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农家院落,左右是两间厢房,直对自己的是一个门楼、两扇旧木门,都很高大,只有仰起头,才能看到房檐上的木椽。他呆呆地站在台阶上,觉出脚底下石头台阶的冰凉。这时,他又看到了爷爷,正坐在台阶上一只小木凳上吸旱烟叶子,嘴里吐出的烟气和烟锅里冒出的烟气,一缕一缕的在阳光映射下变成淡蓝色。那个小男娃和小女娃正在院子正中一个小方桌边做功课作业。他们都同时看到小白脸。

爷爷爱怜地说:“小家伙会满地跑了!”

小女娃跑过来把小白脸抱起,放到小方桌上,小男娃也伸出拿圆珠笔的手摸小白脸的小额头。小白脸站直了身子,伸出前爪试探地踩了踩桌上摊开的课本,看到面前是一大片光滑、洁白的纸张和上面五颜六色的花纹,他又闻了闻那只花花笔杆的圆珠笔,好像有小女娃手上沾濡过的肥皂味儿。小白脸不知道害怕,被暖暖的太阳光晒得身上发热,便半坐半卧地斜躺到小女娃的课本上。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四川甘孜 1987年

小白脸的弟妹们也都跌跌撞撞从门槛上爬出来,在石头台阶上颤巍巍地小步走着。这时,小白脸的妈妈不知从什么地方游逛归来,他蹲在一边,密切看着自己的儿女们,忽然爷爷家养的那只浑身黄黑羽毛的母鸡探头探脑、迈开大步从院子门口走来,小白脸的妈妈猛然蹿上去,把台阶上的小猫们一个个咬住脖颈后边的毛皮,叼起来,跨过门槛,放进破旧搪瓷脸盆里。他又回来,死死盯住躺在小方桌上的小白脸。小男娃一把抓起小白脸,轻轻放到土地上,对母猫说:“快叼回去吧!”

爷爷从嘴里拔出旱烟嘴,吐出一口烟气,说:“也是一个当妈的嘛!”沉默一会儿,又问小男娃:“邮局没来人?你爸你妈也没来信来电话?”

“没有。”

“你爸你妈出去打工,那地方可远哩,坐火车都要好几天。挣俩钱可不容易呢!前年过年冰雪把电断了,火车不通,他俩在火车站上整整坐等了三、四天,才挤上了车……”

“爷爷,咱们买个手机吧,随时可跟我爸我妈联系……”小男娃、小女娃齐声说。

爷爷又吐出一口烟气:“攒够了钱,再买。”

小男娃低声却又正儿八经地说:“爷爷,听我们校长说,我们小学只有十来个学生,下学期可能要并校哩……”

爷爷吃一惊:“什么并校?”

“就是说,咱们村里不办学校了,都集中到镇小学去。”

爷爷愣了,说:“你们小学还是人家出钱盖的希望学校哩!咋说不办就不办了呢?”缓一会儿,接着说,“那就叫你爸你妈把你俩接去,到大城市去念书,好不?”

小男娃、小女娃都跳起来,喊着:“好!好!”

爷爷在石头台阶上敲掉了烟锅里的烟灰,叹一口气:“我老了……”

小白脸被他的妈妈用嘴叼着,身体悬在离地面三、四公分的空间里,越过门槛,被放在破旧搪瓷盆里。猫妈妈说:过几天,我就给你们断奶了……随即挨个儿用舌头轻轻地舔他们的额头。

后来,又经过好几次的攀爬,小白脸觉着自己的四条腿有劲儿了,可以伸直迈步走了。他试着快跑了几步,竟然成功了。他又试着去翻越那道门槛,却被关着的木门挡住了,木门缝隙里透进丝丝缕缕的太阳光。小白脸很好奇,他试着用前爪去抓那几条光线,却扑了个空,什么都抓不住。他只好沿着炕壁下边和桌子腿下四处走动,嗅一嗅,看一看。忽然从墙角处溜出一个黑影子,仔细看去,尖嘴巴、深褐色毛皮、两只黑豆似的亮眼睛,飞快地跑动,又猛地停下不动。小白脸愣了,不认识,便走上前去,谁知那个东西嗖地一转身顺墙根急速地溜走了。小白脸摇摇头,不解地向回走,走到炕边,看见棉被的一角直直地搭在炕边,他试着伸出爪子去抓,竟然抓住了,便攀爬上炕,看见他的妈妈正舒服地打着呼噜踡卧在胡乱叠放着的被褥上。小白脸便向妈妈的腹下拱去,却把猫妈妈惊醒了,打个哈欠,站了起来。小白脸问:我看见了一个东西……猫妈妈说:是个尖嘴、长尾巴的吗?小白脸说,好像是。猫妈妈说,那是小老鼠呀,你咋不去抓他呢!小白脸缩着脖子说,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猫妈妈说:这还得我自己来,你再长大一些,我可以教你。小白脸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猫妈妈说:到你不吃我的奶的时候,到你完全靠自己的牙齿去撕咬食物的时候……

这一天,终于提前来临了。小男娃拿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包了一些他四叔烤鱼摊子上剩下的鱼头、鱼肉回来,又掰开一个白面馍,混在猫食的粗碗里,拿开水泡了。猫妈妈领着他的儿女们,挤着围在粗碗四周,撕咬吞吃起来。小白脸第一次用自己锐利的小牙齿撕咬咀嚼食物,特别地香,他又饿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猫妈妈吃了几口,便停下看他的儿女们吃,整个粗碗被他们舔食得干干净净。小白脸吃饱了,便蹲坐在一边,无师自通地用舌头舔自己前爪,又用前爪揉搓他的脸颊和耳朵背后的毛,那样憨态,那么灵巧,特别是粉红色的舌头卷上去舔鼻头的动作,十分可爱,惹得爷爷笑着抚摸着,说:“这些年,粮食够吃了,才给你们泡馍呢!搁到前多年,你们就只能自己去逮老鼠咯!”

小白脸瞪起大眼睛,看着猫妈妈。

猫妈妈哼哼地说:“这都是你太爷爷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们只能抓老鼠吃,还到野地里去抓小雀儿呢!家里的馍笼子挂到梁上,猫是够不着的……”

小白脸弄不明白,呆呆地蹲坐着,只觉得妈妈说的全是遥远的古代的事情。

这一天,三间上房当中的木门照例完全打开了,展现出灿烂的外部世界,太阳光毫不吝惜地把光线和热力投射进来。小白脸在破旧脸盆里待不住了,更不想只在炕底和桌下、椅下转悠,他直直地翻过门槛,越过石头台阶,跳到院子当中的土地上。他嗅嗅地,看看砖缝里萌生出小草、无声地飞过的小虫,一切都是这么新鲜!迎面走过来十几只淡黄色的小绒球,迈着细细的小腿,一边向地面上啄食着什么,一边争争抢抢向前走,圆滚滚的很好玩的样子。小白脸瞪大眼睛,盯住看,猛地他冲了上去,想捉一只球绒儿。那些小绒球倒很灵活,一下子就跌跌撞撞跑开了。小白脸扑了个空,愣在那里不动,这时便觉着额头上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疼得厉害,原来一只红脸膛、尖嘴巴、身披黄黑杂色羽毛的大母鸡正站在小白脸对面,偏着头盯住他。小白脸大吃一惊,四条腿一齐开动,逃回到石头台阶上。猫妈妈稳步走过来,说:那是鸡呀,一只会下蛋的母鸡,他也有一群娃娃,比妈妈的孩子还多,你招惹他干啥!小白脸恍然大悟,说:噢,原来是鸡,我当是什么呢!猫妈妈说:他只轻轻地啄你一下,小鸡的爸爸才厉害哩,那一啄可能啄瞎了你的眼睛。他们的窝在院子角落里,是个砖垒的小棚棚。记住,我们不去惹他……

但是,小白脸的好奇与好动怎么能阻挡得住呢!他在院子里四处转悠,看见树叶、树枝的影子在地上晃动,就去用爪子抓;看见墙角落里的木椽,就露出前爪去抠它的粗糙的外皮;甚至跑进厨房,跳上木案板,嗅闻木案上切过鱼骨头的味儿。这天,他在太阳光照耀下,蹲坐着,忽然看见自己的尾巴尖儿轻轻地动着、摇着,便大感奇异,转过身用前爪去抓它,谁知身子一转,尾巴也转走了,抓不住。身子越转得快,尾巴也转得快,根本无法抓住。小白脸懊丧地蹲坐下来,那盘在身边的尾巴尖儿仍然在轻轻摇动。这些都被猫妈妈看见了,猫妈妈瞪大眼睛,笑说:笨蛋,那是你自己的尾巴尖儿啊!

这天,小白脸又遇见一只大黑狗。那只黑狗鼻子边有褐色条纹,眼睛突出,脸很长,个头很大,从门楼外探身进来,一边四处看,一边用大鼻子嗅着闻着。小白脸不知好歹地迎上去,想认识一下。谁知那只大黑狗低头看看他,有点蔑视地仰起头,理也不理。小白脸又进一步用前爪去抓大黑狗的前腿,连抓几下,这就惹恼了大黑狗,他嘴里呜地一声,鼻子里喷出一股狗的气味来。这就吓坏了小白脸,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惧怯,浑身的毛和直直竖起的尾巴上的毛都一下子奓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那个大黑狗又大声吠叫一声,那声音震得耳朵疼,小白脸嗖地一下子转身逃走,飞快地跳上石头台阶。猫妈妈走到他的身边,抚慰他说:不要害怕,那是隔壁人家的看门狗,样子凶,其实不和我们猫斗的,只是吓唬吓唬你一下子……又说:以后见了比你大的东西,要立刻跑,免得吃亏!

在院子里玩腻了,小白脸渴望出院墙大门的门楼去外边看看,想着想着机会就降临了。他正在石头台阶上懒散地卧着,院子里很静,从树上飞下来几只麻雀,一跳一跳地在土地上走,转动小脑袋朝四处看,又急速地低头啄食地上的什么东西。小白脸捕捉一个活物的欲望爆发出来,他悄悄站起,眼睛死死盯住麻雀,脚步慢慢朝前移动,走下台阶,略停一下,便冲将上去。谁知麻雀们惊觉性更高,小白脸刚一扑出,他们就都张翅飞上墙头,歪着脑袋朝下看。小白脸失望而又懊恼,他奔向院墙角落靠墙放着的几根木椽,伸出前后爪抓住,一纵一纵攀爬上去,到了墙头。那几只麻雀却又故意逗小白脸玩似的,展翅飞到墙外的槐树茂密的枝叶里去了。小白脸无可奈何,他在墙头上蹲坐下来,展眼四望,一下子惊呆了。唉呀,这个世界真大呀!眼前墙下是一条碾实了的土路,一家一家的房院紧紧挨挤着,有的房院还是二层的,大门深红色,钉着一溜溜泡钉,隔壁紧邻的门口蹲着那只大黑狗,很无聊地伸着舌头。街上很静,挂着“农家乐”大牌子的几家门口停着黑色灰色的小汽车,一伙一伙比爷爷他们穿着鲜亮的人摇摇晃晃走动着。向远处看,一排翠青深绿的山峰的影子有层次地横亘在天边,下边的地平线上有些四方的小小的车影在迅速窜来窜去,再下边便是一大块一大块连绵不断的深绿色、又泛着小小波纹的麦田。风轻轻地吹拂着,从槐树枝叶间流淌下来,流至小白脸的脸颊上。小白脸蹲坐着,前腿规规矩矩并在一起,尾巴也收到身边,他静静地盯住这所有的景色,所有的晃动着的光影和斑斓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白脸蹲坐着看得眼睛困了肚子里空了,他便顺原路悄悄下来,刚一落脚地上,便看见猫妈妈正站在院子当中等着他。猫妈妈说:你会爬墙了,会上树了,说明你长大了,你的弟妹们还不会哩!

小白脸有点羞涩地说:不知怎么,我就爬上去了。外边太好看了……

猫妈妈说:你只能远远地看,那是人们的世界,你要学会逃避……

小白脸问:为什么?

猫妈妈不直接回答,只是走到小白脸身边,伸出舌头舔舔小白脸的脸颊和额头,说:你再大一些,自己就会明白的……

夜里,圆圆的电灯泡猛地亮了,发出刺眼的光芒。爷爷和小女娃坐在土炕上,小男娃坐在土炕前的一只木凳上,他们一齐在看方桌上那个黑匣子。那个黑匣子原来毫无生气,忽然变亮了,五彩斑斓,里边有很多人在跑动,在追逐一个圆圆的白球。那个白球在人们的脚下或猛然飞起,或顺地皮滚动,或在半空划个弧线,或在人们头上撞击,最后射入一个大大的网内,密密麻麻的人群奋起高喊,小男娃也拍手喊叫,只有爷爷默默无语地抽他的旱烟叶子。小白脸在土炕角落里看着那个白色圆球飞起,射向黑色方匣子,忽然就不见了,他大为惊奇,连忙起身,从炕角落跳上方桌,到黑色方匣子后边去寻,哪知道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条细线挂在那里。小白脸从黑色方匣子后边灰头土脸走出来,惹得爷爷和两个小娃一起大笑,爷爷说:“你这个傻瓜!那是电视,只是个影子嘛!”话刚说完,就有人敲响院门,爷爷下炕出去看,一会儿,就领着一个人进来。爷爷让那人坐到炕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来,又大声叫小男娃把电视声音关小。

那个人穿一件深灰色夹克衫,脸色黝黑,头上却戴顶浅黄、深绿混杂一起的有帽檐的圆顶迷彩服帽子,手抬起来,显示正夹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纸烟。爷爷放下烟盒,笑着问:“村主任不在家里看球赛……”

那个被喊做村主任的中年人,笑说:“白天没时间,只有现在来。快到忙季收麦了,要请收割机来,就是村头通大公路的路太窄了,要扩展一下,再铺上砺青。镇上政府给些钱,咱村再凑点钱,名家各户都要分摊一点……”

一听到要摊钱,爷爷满脸皱纹都挤到一块,唉声叹气:“你主任知道我的难处……”

“知道,知道,别人家都盖了新房,你家光买了些砖,还堆在院子外头哩!都改革开放了,还住着人老几辈子留下的祖业里……前几年,我婶又害病,病故了还从城里拉回来葬埋了,这都要花钱……”

爷爷鼻子里唏唏溜溜了几下,用手抹了抹,说:“这我要谢谢你了,那时候村里人还多,靠乡亲们挖墓的挖墓,抬棺材的抬棺材,才把丧事办圆满了。我准备了个豆腐席,你村主任一声喊,说是大家都回家去吃饭,不要增加我的负担……唉!多亏你村主任了。”

村主任笑说:“那咱们就这么办──老叔你家就不要摊钱了,你出几个工。你知道,现在是人人都各显本事哩,有务果树发家的,有买车跑运输的,有做生意赚大钱的,有外出打工的……”

爷爷连忙说:“行,行,拿镢头挖黄土,拿铁锨平平地,那没问题,做了一辈子庄稼了。”见村主任要走,又说,“给你拿个啥……”弯腰从破旧搪瓷脸盆里抓出小白脸的一个小弟弟出来,放到村主任手上,“刚断过奶。”

村主任笑了:“我屋里老鼠多得成了精了。”然后,小心地揣到怀里,转身走了。

小白脸蹲坐在方桌的一角,眼前发生的事情,他不理解,也没什么反应,转头去看猫妈妈,猫妈妈正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仿佛入睡了似的。

日子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热,小白脸蹲坐在上房前的石头台阶上,他出不去街门,爷爷修完路后,每天都要到他家承包的那几亩地里去看麦熟的情况,小男娃和小女娃去上麦忙假前最后几天课,街门从外面反锁了。那几只小绒球的小鸡们一下子也都长大了,腿长了,啄尖利了,头仰得很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白脸不再去惹他们,他还记得鸡妈妈啄额头时的疼痛。这些日子,小白脸倒是很关心自己的干净了,他坐着,低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头一扬一扬地舔着胸前那一块雪白的细毛,然后,又舔前爪、舔指甲的缝隙。

忽然,墙外村路上有轰隆轰隆的声响由远而近地传来,几乎要接近街门口了。小白脸从石头台阶上一跃而下,从墙角的木椽上爬上墙头,在他的眼前,跟一间房子大小差不多的刷成鲜红色的东西正停到门口,有门有窗,有四个大轮子,还有一些小白脸根本不认识的物件悬在前头。这是什么呢?小白脸的小头脑里飞快地思索着。这时,街门被推开了,爷爷头戴一顶旧草帽,手背着,握着一把镰刀,先走进来,后边跟小白脸从未见过的戴着墨色眼镜,穿着黄色背心的两个人。爷爷请他们在石头台阶上坐了,搬来小方桌,斟上茶水,拿出纸烟,急火火地说:“才把你们盼来了,麦熟到了,要赶紧割哩!”

那个有黑髭鬚的人问:“你家人呢?”

“儿子和媳妇到南方打工去了……”

“咋不在县城打工,忙时就回来了。”

“唉,图南方的工资高么!”爷爷挨人头敬纸烟,用一个看不来颜色的打火机给点着了,问:“这割一亩多少钱?”

那人说了个数目。爷爷问:“能便宜点?”

“唉,都是市价嘛,机器折旧、人工、油料,样样都要折算进去。这样吧,给你们村主任说说,少算点。你们村主任在路口拦住我们,这才给你们割哩,统一交钱……”

爷爷立马站起,“好,这就走!麦茬得留低点,还得种包谷哩!”

小白脸从墙头上向下看,爷爷和那两人都矮了半截的样子,匆匆忙忙一个跟一个走出街门。街门敞开着,没有关。

小白脸坐不住了,他眼看那个房子样的东西,四轮转动,从街门口朝外开去,便飞快地从墙头上下来,贴着门扇溜到门外的村路上,又贴着墙根跟着那个大东西向前跑,他偶尔一回头,看见猫妈妈还睡在石头台阶上,懒散极了。小白脸跑着,听见几个小娃在后边喊:“猫,小花猫,小咪咪……”他理都不理,四条腿飞一般向前跑着。终于,看见那个大东西开进黄澄澄的麦田里了,顺着麦行子向前移动,吞吃着在小白脸看来像森林一般比他高得多的麦稞子,身后留下整齐的麦秸,规规矩矩躺在地上。爷爷蹲坐在地边头,草帽垫在身下,目不转睛地看。

小白脸也站在路边看,一方面竖起耳朵聆听四方的声响,尾巴也高高地竖着,有什么黑影和声响接近他,便急速逃跑。他对这宽阔无际的田野有好奇,也有恐惧。终于他向回跑了,迎面看见鸡妈妈领着儿女们走进割过的麦田,开始啄食地里残留的麦粒。小白脸跟上去,说:好吃不?我也尝尝。鸡妈妈警惕性很高地搧动两只翅膀,朝小白脸刮起一道热风,说:你走开!你有啄食的嘴巴吗?你能咬碎麦粒吗?说着,扬起头,偏着眼,斜看小白脸。小白脸退了几步,转身飞快地跑回村里,好在街门还敞开着,便一溜烟钻进去。

猫妈妈从石头台阶上抬起身子,低头看着从街门溜进来的小白脸,说:你看见收割机了?

小白脸走上台阶,挨着猫妈妈坐下,说:原来割麦是这个样子,我没见过。

猫妈妈说:你太爷爷说,他当年见过的割麦,满地是人,手持镰刀,弯腰屈背,要劳累好多天,才把粮食向家里扛哩!哪像现在收割机这么快……

小白脸面对街门口,看见爷爷领着几个人肩头上扛着装满麦子的长条布袋进来,他向猫妈妈说:看,看,你说的麦子收回家咯!猫妈妈斜眼一瞧,伸伸懒腰,说:去年就是这么快,今年还要快……说着,张开口,打了个呵欠。

小白脸眼睛直直盯住爷爷和那几个人分几次把二十多条装麦子的布口袋掮进那个一直空着的西厢房里,靠墙直直地紧挨一起竖立着。爷爷拉住门环闭上房门,送出去,那几个人坐上一个小一点的平板汽车,呼噜噜一阵响,开走了,街门口留下一溜青烟和好闻的气味。

爷爷用一条干毛巾,扯长了,拍打身上的尘土。小男娃和小女娃从街门外回来,脸上通红,没有背书包,手提一个笼子,里边放的湿手巾和塑料水瓶。原来他们是上地里给开收割机的人送水去了。小男娃朝爷爷说:“人家还嫌咱们没泡上茶呢!”爷爷不语,只叮咛说:“你去厨房烧些水,温水洗脸凉快解乏……”小女娃坐到石头台阶边上,抱起小白脸,用脸挨挨小白脸的脸颊,爷爷说:“这么热的天,抱个猫,不嫌热!”

被放下的小白脸跑到猫妈妈身边,卧下,看见爷爷对他的妈妈说:“唉,唉,老猫,这厢房里的麦子就归你管了,黑夜里,好好守着,逮个老鼠吃……”

猫妈妈蹲坐着,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

天渐渐黑了,小白脸走到角落里放猫食的地方,那个粗瓷碗里只泡了一点白面馍,根本不够他们吃的。小白脸从几个弟妹的争食里只抢到了几口,便朝着坐在炕边吸烟的爷爷喵喵地叫了。爷爷拿起烟袋,朝他指着说:“不够吃吧,到厢房逮老鼠去……”说完,绽开满脸的皱纹,嘿嘿地笑了。

直到稍凉的夜风从敞开的房门流淌进来,五颜六色、乐声狂放的电视机关了,爷爷和小男娃在炕上睡了,小女娃也在里间进入梦乡,猫妈妈用舌头舔醒了小白脸,从门槛上跳出去,走下石头台阶,来到放麦子的厢房门口,门紧闭着。一看门槛下有一道很宽的空隙,便肚皮紧贴地面爬了进去。猫妈妈悄悄说:你钻到里边去,爬着,不要弄出声音来,守着。小白脸心怦怦跳动,又兴奋,又紧张,他听话地跑进去,在一个角落地方悄悄趴下来,尾巴也收缩到身边,眼睛里瞳孔扩成圆形,把黑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小白脸从来没有猎捕过任何活物,这是他生来的第一次,好奇争胜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何况爷爷又把他饿了一顿,胃里又空着呢!他屏住呼吸,爪子下土地的热气渐渐消散,一股清凉潮湿的感觉在他的柔软腹部慢慢传上来,他收回前爪,弯曲着拳着,静静地守候。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侧过头朝门外听去,猫妈妈也没有一点声响,小白脸感到孤独和惧怯,想溜回去。就在此时,传来一丝细细的沙沙声音,小白脸浑身猛地一颤,肌肉忍不住绷紧了,他的眼睛向麦袋上望去,前不久见过的那个深褐色、尖嘴、两只小黑豆般眼睛的小老鼠从顶棚上溜下来,又爬到麦袋底部,找一个可以搭嘴的地方开始撕咬起来。小白脸释放出全部肌肉能量,猛扑了上去。可能是出击得太早,他刚觉着已经把前爪搭上了小老鼠的背部时,那个机警的小偷嗖地一声挣脱了,飞快地爬上麦袋,立即不见了踪影。小白脸愣在那里,前爪半天不动,缓过神来,知道自己的狩猎行动失败了,看来那个小偷不会再来了,他抖动了一下身子,从门槛下那个缝隙空处爬出来。

猫妈妈正埋伏在门槛外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只有瞳孔放大成一颗黑宝石般地闪亮着。看见小白脸嘴里没噙住任何东西,蔫蔫地爬出门槛,知道小白脸失败了,却不责怪,只是说:你回去睡吧,小老鼠不会再出来了,热天天亮得早……小白脸问:你呢?猫妈妈回答说:我还得守着。

小白脸悄悄跑回上房,黑暗中看见在土炕的苇席上爷爷仰面朝天,睡得正香,鼻子轻轻地颤动着,打着鼾声,那个小男娃光着瘦小的上身,侧身安静地睡着,没有一丝声音。小白脸看见破旧搪瓷脸盆里,他的弟妹们挤得满满的,便跳上土炕,在一个空空的角落里,扯长身子躺下,前爪后脚完全撒开,迷迷糊糊入睡了。

敞开的门和条形木窗透进白白的亮光,晨风轻轻流淌进来,爷爷先起来,到院子里坐到石头台阶上抽烟。小白脸被惊醒,坐起身来,用舌头舔舔前爪,又胡乱在脸颊、耳根处擦了擦,听见爷爷欢快的叫声:“啊哈,老猫逮了只大老鼠……”

小白脸连忙从土炕上跳下,飞快跳过门槛,就看见猫妈妈一变往日沉默缓慢的神态,四肢有力地站立着,两条前腿下拖着一只很大的老鼠,嘴巴的牙齿紧紧咬住老鼠的喉咙和脖颈,在院子大步转着圈儿,由厢房门口走到上房石头台阶下,走到厨房门口,又回到台阶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爷爷笑呵呵地夸奖说:“行了,行了,知道你立了个大功……”

猫妈妈放下已经奄奄一息的那只深褐色脊背、雪白腹部、拖着一只长尾巴的大老鼠,又嗅了嗅,便蹲坐在老鼠身边,抬头看爷爷。爷爷放下烟袋,很少有地摸了摸猫妈妈的头,柔声说:“有你在,老鼠们就要搬家了,他们不敢偷咱家的粮食了……还不快去吃了!”

小白脸的鼻子里扑进来一股血腥的刺激味儿,肚腹里的肠胃都加速蠕动起来,他无师自通地不等猫妈妈的呼唤,立即从石头台阶上跳下去,扑向那和他一般大小的老鼠,张口便撕咬起来,他的两颗小犬牙立即显示出威力。他偶一回头,便看见他的弟妹们也从石头台阶上冲下来……

麦子收割回来,种下的包谷长得跟人的高低差不多了,在这个期间,小白脸身子长高、扯长了,黄色的毛更黄,白色的毛更白,黑色的毛更黑,皮毛光滑油亮,两只眼睛睁得更圆更大,耳朵像两双喇叭一样挺立着。他在院里四处游荡,上树,爬墙,追逐他不再害怕的那些长大了的鸡们,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卧下歇着,只是最爱爬上炕头,在爷爷发出汗臭的被窝上缩成一团睡觉,或者卧在小男娃的肚子上、小女娃的怀里,把前爪拳起,闭上眼打呼噜。但是,他却发现他的弟妹们都不见了,猫妈妈已经对儿女们的感情慢慢淡化了,不给小白脸说什么,好像自己从未生养过他们似的。小白脸却浑然不觉。

天气从炎热渐渐凉爽,一天,爷爷手里不拿须臾不离的烟袋,却提了个不知从那里找出来的铁丝编成的笼子,抱起在炕上睡懒觉的小白脸,从头抚摸到尾巴,自言自语地说:“都并校到镇上去了,没人管你了,你去城里去吧!保险你天天能吃上肉……”随手揭开笼盖,把小白脸塞了进去。然后,走出街门,反锁了,提着笼子向村外大路走去。

小白脸懵懵懂懂,不知道咋回事,他没有逃走,也没有挣扎,只是四蹄牢牢抓住铁丝站着,迷惑地四处张望。从铁丝笼里向外看,就像隔了一层花花篱笆似的,小白脸看见他的猫妈妈正蹲坐在石头台阶上,对小白脸被爷爷提走,没有任何反映,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又把头埋进拳起的前爪里,闭上眼睛,睡了。

走出小白脸熟悉的村道,路过包谷茂盛的大田,走上像一条平坦河流上正飞驰着连绵不断的小汽车的公路,爷爷提着的铁丝笼子前后摇晃,摇晃得小白脸只好双爪抓紧了笼子底部,肚子里也空了、饿了。他看见爷爷穿的胶底军鞋一前一后轮番朝前移动,周围都是光和影的错动、声音的高低交响,便惧怯得不敢乱动了。

走了不少路,碰见不少人,爷爷在一条两边栽满梧桐树的街上停下来。小白脸看去,这路上挤满了人和车,人行道上摆满了各种摊点。原来这是个专卖花木鱼虫的市场。先走过卖花木的,葱葱茏茏的叶子,红的黄的花朵,遮挡得看不见人脸。又走过摆满了玻璃鱼缸和大木盆的鱼市,小白脸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颜色不同的小鱼,都在水里摇头摆尾地游动,眼睛珠子却是死沉沉的。又走过狗市场,狗都是用皮条拴在主人的手上,还有小狗静静地趴在盛狗的纸盒里,也有大狗在吠叫,却只一两声。小白猫看得眼花瞭乱,昏头晕脑。爷爷走到市场尽头,在一棵树下,挨着几个也在卖猫的人蹲下,完全是一副老农的模样,蹲得很自然,也很舒服。他把装小白脸的笼子放到脚前,也不出声吆喝,默默地抽起一袋旱烟叶子来。小白脸只能看见行人们穿着凉鞋、布鞋、皮鞋和运动鞋的脚在脸前嚓嚓地走过,却没有停下来的,但终于有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的脚不走了,铁丝笼子被人用手提起,小白脸看见那是一个略带忧郁的中年男人的脸和一个十来岁清秀光润的女中学生的脸,他们微笑着,齐声说:“这只花猫好漂亮!是卖的吗?”

爷爷说:“拿到市上来,都是卖的。”

“好养吗?”

“没啥难养的,农村猫,就是泡馍吃。农村老鼠多,也吃老鼠。要的话,连笼子一起……”

“多少钱?”

爷爷举起青筋暴起的手,伸出两个手指。那个中年人又说了几句话,伸手进上衣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来。爷爷收了钱,还拿起朝着太阳光看了看真假,便把铁丝笼子连带小白脸递给那个中年人,随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后边的尘土,转身就走。小白脸忍不住喵喵叫了几声,爷爷没有回头,挺着身子,溶入人的潮流里,走了,消逝了。

那个女中学生一直抱着铁丝笼子,轻快地走着。街道,门户,墙壁,车辆,人流,行道树,一直在小白脸的眼前流淌、旋转,弄得他像是落入茫茫的雾里,分不清方向,弄不清去处。直到进入一条窄窄的小巷,进了一个四合院的大门,来到上房里,笼子放到桌子上,小白脸才有点清醒。那个被叫做爸爸的中年人找了一条麻绳,抓出小白脸,在他的脖颈处拴上,又把绳子另一头拴到方桌的木腿上,说:“先拴上几天,怕的是野猫,乱跑……”

桌旁的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的奶奶,颤着声埋怨说:“不嫌麻烦,买个猫回来……”

女中学生挨着奶奶说:“我爸上班,我妈去外地,我上学,给你买只猫,解闷散心……”

小白脸多半天没吃没喝,围着桌腿乱转,喵喵叫着,仿佛在说:我不是野猫!

女中学生四处寻找,找来了一只白瓷碗,拿一个白馍掰开,浇上白开水,放到小白脸面前。小白脸又饥又渴,伸出舌头舔着,又向口里裹进几块又软又散的馍块,稍微垫了垫饥饿,小白脸便觉得口里无味,又没有吸引他的肉味和鱼腥味,便转脸走开。一家人都说:“这个馋猫……”奶奶说:“明日去买点猪肝或者羊肝来,切碎了,拌进去,看他吃不吃……”

入夜不久,放在一个老式木柜上的电视机开了,五光十色,声音响亮,后来关了。老奶奶在床上暖好被窝,女中学生在里间收起课本和作业本,关了台灯,爬上床去,都不言不语地睡了。小白脸却毫无睡意,爸爸给他找个红色塑料盆,从厨房里弄些蜂窝煤渣进去,放到他的身边,小白脸明白那是让他排泄用的,他嗅了嗅,干燥,稍微有点呛人。他向外走,刚走了七、八步,便被麻绳扯住了。因为是几十年的老式平房,天花板是用苇秆搭上方格架子,糊上粉纸和麻纸,这便成了老鼠的世界。小白脸听见老鼠实行越野赛似的,在顶棚上狂奔,声音特别响亮。奶奶在梦里,半睡半醒地说:“这些死老鼠,害死人了!”小白脸为饥饿困扰,本性顿发,不停地扯住麻绳转圈儿。这时,便有老鼠从顶棚上一个洞里下来,顺墙根跑过,发现一只花猫,他们便停下不动。小白脸仔细看去,这些城里的老鼠,身上的毛是棕色、黑色混生的,个头较小,但眼睛黑亮,行动迅速。小白脸憋足了劲儿,向前猛地一扑,却被麻绳扯住了,不但够不上老鼠,还扯得脖颈生疼。小白脸不明所以,又扑了几次,都不成功,他围着桌子腿,转来转去,分明是愤怒了。谁知那些城市老鼠也吓坏了,连忙逃走,看见小白脸并未追来,远远地从墙角瞅住小白脸看。

第二天,泡馍的碗里果然有了引诱食欲的猪肝末儿,小白脸发疯似的吞吃着,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馍吞吃到肚子里。吃饱了,小白脸便静静地蹲坐着,用舌头舔前爪,舔肚腹,弯下头来用前爪擦拭脸颊和耳朵背后。奶奶一直看小白脸吃东西,笑说:“能吃得很……”

由于每天有一大碗猪肝或者羊肝拌馍吃,小白脸被这无形的绳索扯得更牢固,那脖颈上的麻绳便被爸爸解去了,小白脸活动范围空前扩大,他四处游动,饿了就回来吃上一两口,然后爬上椅子,或者在奶奶的木板床被褥上团成一圈睡觉。奶奶闲了,便用戴着顶针的手掌轻轻抚摸他,从额头直到尾巴,脸上的皱纹都放松开来。一家人和一只猫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奶奶抱着小白脸,抚摸着,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嘴角便流淌出一首年代久远的儿歌:

咪咪猫,上高桥,

金蹄蹄,银爪爪,

上树去,逮雀雀,

雀雀飞了,

把老猫给气死了!

小白脸不知所以,倒把在一旁玩手机的女中学生笑坏了。她说:“奶,你咋会这么老的东西哩……”奶奶说:“不知多少年头了,这还是我当姑娘时老人教给我的……”

白天睡觉,夜里特别清醒,小白脸便急着想出去。他在关闭着的上房里转悠,走到四扇格子门角落里,眼前是陈旧、破损的糊着白纸的门框,发现拐角有个破洞,小白脸一钻,头过去,身子也就过去了。他站在砖砌的台阶上看,四合院完全是封闭了的,两边有厢房,对面是街房,大门在街房一角。全院住着三家人都已入睡,小白脸昂着头,沿台阶转了一圈,好像一个铁桶,没有可以出去的地方。不像在农村里,院里有鸡,邻家有狗,天上有飞鸟,村外有大田,有成行的树木,而这里都没有,连刚来时从顶棚上溜下来的老鼠们因为生性怕猫,也搬家去了别处。小白脸觉着孤独、寂寞,他在墙根处嗅嗅,到院中几盆菊花、月季下闻闻,又走到东厢房,门闭着,觉着微微的一股暖气从门缝里透出来,那暖气里有油脂和面食的味儿。另一旁的天井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油毛毡棚儿,是用几根粗木棍搭起来的,也透出同样的味儿。小白脸大胆地伸出前爪,试着抓抓粗木棍,竟然可以攀爬。本能使他顺着粗木棍向上爬,毫不费力地爬上棚顶,不太高的地方是邻家的院墙,纵身一跳,上了院墙,再纵身一跳,便上了房顶。展现在小白脸眼前的是一大片青瓦铺就的鱼鳞样的倾斜的坡顶,小白脸踩上去,觉着脚底粗糙、干燥。顺瓦坡走上屋脊,眼界顿觉开阔,原来这三间瓦屋顶又连接着其他三间瓦屋顶,一层一层铺展开去,显然是一个个既连着又隔开的院落。有的院落里还伸出一大团一大团蓊蓊郁郁的树木枝干和树叶。小白脸抬头看天,天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星,吹来凉凉的风。他蹲下来,仔细辨认四周,四合院外是一条小巷,仅有的几个路灯一盏盏亮着,小巷尽头是条大街,路灯密密麻麻发出一片橘黄色的光,映照着街旁一座座高楼大厦,像是许多笔直矗立的巨大黑影,街上不断有亮着两只眼睛的黑匣子般的汽车驶过,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蹲坐的时间久了,小白脸张开粉红色的嘴巴,打了个呵欠,他想到远处去,却迈不开脚步,便朝回去的隔墙处走去。

小白脸的生活很快就有了规律,他吃饱喝足了,就走动走动,然后亲近地靠近奶奶,喜欢奶奶用手掌抚摸他。奶奶每日做三餐饭,还要上超市或在城门附近的早市上去买菜、买肉、买粮,闲下手来就坐在玻璃窗下的方桌边缝缝补补。小白脸就卧在方桌一角,那桌面凉凉的,睡久了被他的体温暖热了,他站起来,前爪伸出,腰拱起,扯长身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时,奶奶就拿木尺在小白脸的身上轻敲一下,笑说:“你个懒猫,真会享福……”小白脸闭上眼睛,缩起耳朵,向后退去。然后,站直身子,竖起尾巴,沿着方桌边走来走去。

隔着方格玻璃窗,可以看见大门外前后紧跟走进几个身穿厚布夹克的男人和新鲜花样衣服的妇女,手拿文件夹子和笔、圆盘状的卷尺,站在台阶上问:“有人在吗?”住街房、厢房的两户人家有人出来,奶奶也颤巍巍地出来,靠在格子门边,疑惑不定地看着。那几个人说:“我们是拆迁办的,咱们这一块的巷子都要拆了,要改造,盖商贸大楼,请外国人设计,政府已经批准了改造计划。今天先登记一下,你们各家先都把房产证拿出来,我们要量面积……”

包括奶奶在内的三户人都发愣了,七嘴八舌地问,又只好顺从地回家拉抽屉、开柜子,把房产证拿来,那几个照着抄在本子上,然后便拉卷尺在院子里平扯开量着。晚上,爸爸回来,奶奶急火火地把拆迁丈量的事告诉他,爸爸一听,就急了:“商业开发,又不是公益事情,凭啥说拆迁就拆迁了呢?”

“这都风言风语好久了。拆迁办的人说将来要公布拆迁办法,要补偿安置呢!或者原地返回,或者异地迁住……”

爸爸在上房地当央转圈儿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说:“文革中房产都收归公有,才落实政策几年,又拆迁了……”

女中学生说:“异地迁住,我上学就远了,现在功课又多,半夜半夜做不完……”

小白脸蹲在舔光了的白瓷碗一边,仰头看,只觉得节能灯光下,人脸发白,影子乱晃,说话的声音在夜空里冲撞、振荡。天气已经很凉了,风从四扇格子门的缝隙里透进来,冷飕飕地……

第二天,可能是拆迁的事儿打乱了小四合院里的平静,几户人家都在嘈杂议论,小白脸发现白瓷碗里空空的,奶奶忘记了买点猪肝、猪肺或者炸带鱼放进去,只好拿点油烙馍,用水泡了。小白脸整夜在外游逛,一大早肚子里空无一物,但闻了闻,还是沮丧里缩回头去,转身走开了。这就惹恼了正烦拆迁事的爸爸,呵斥说:“你这馋猫,还罢吃了!”抓起小白脸,一下子从开着的格子门扔到四合院的天井里去了。小白脸猝不及防,只觉得身体漂浮在半空里,冷风紧紧包裹着,他吓坏了,本能地四蹄张开,终于稳稳落地,立即一转身溜到花盆背后的暗处去了。奶奶埋怨儿子:“唉,唉,你跟一个猫发啥脾气哩!”一边嘴里喵喵叫着,一边下砖砌台阶来找……

从此以后好多天,小白脸看见爸爸的脚向他走来,听见是爸爸的说话声,便飞快爬入桌子、木板床下去,或者是跑到院子,顺油毛毡棚的木柱爬上房去。他越来越熟练,只三爬两纵就站到房顶的瓦棱上了,只听见女中学生在台阶上喊:“奶奶,猫又上房了……”奶奶回应说:“那是个猫么,不上房干啥?你抓紧做功课!”

天气一日一日凉了,小白脸的脚踩在房顶瓦面上,只觉得越发凉冰冰的。抬头看天,有时星群被淡云遮住,有时月光皎洁,像是给鱼鳞般的屋瓦上铺上了一层霜。小白脸最感舒服的是房顶上空无一物,绝对安静,人都在屋檐下生活、走动、说话、争吵,从来不会到房顶上来,房顶上又很干净,只阴坡的瓦缝里长了一片一片的瓦松。小白脸可以任情蹲、卧、跑动,不再因为怕人而顺墙根根溜来溜去。他愿意怎么走,走到啥地方,没有阻隔,都可以自主决定。小白脸每夜上房,慢慢走遍了这一片连在一起的瓦房顶,他分不清下边院落是什么人家,过着怎样的日子,他只是走,慢慢地走得远了,远得看不到巷口连着的大街道。小白脸自己不知道,他太寂寞了,实际上,是想寻找一个同类的猫。

最终,这个机遇来到了。这天半夜,小白脸上了房顶,轻车熟路地朝小巷深处的院落房顶走去。走到最东头的一家时,平时空无一物的房脊上,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蹲在那里,他愣住了,仔细睁大眼睛去看,原来那是一只白猫。白猫的眼睛忽然转过来朝向小白脸,那两只眼睛,一只是淡蓝色的,一只是黄色的。这就极大地引起了小白脸的好奇,他记得猫妈妈和他的弟妹们毛皮色不一样,眼睛颜色却都是黄色的,这只白猫咋回事呢?他提起前爪,轻轻踏下去,慢慢朝白猫走去。那只白猫仍然静静地蹲坐着。小白猫越走近白猫,仿佛闻来一种气味,不是很香,也不难闻,虽然引起不食欲,却强烈地引起小白脸体内一阵骚动。小白脸不敢唐突,他缓缓地、悄悄地走到那只白猫身边,伸出粉红色的鼻头去嗅白猫的脸颊。白猫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他。小白脸为体内的躁动所主使,准备用嘴去咬白猫的脖颈的时候,那只白猫却猛地爆发出活力,像一只突然点燃的爆竹,跳开来,嗖地一声,飞快地跑了,在小白脸发愣的时候,就不见了踪影。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四川甘孜 1987年

小白脸没有料到这一招,愣住了,清醒过来以后,面前是空空的房脊。他鼻子嗅着白猫留下的气味,朝白猫逃走的方向搜索而去。紧隔着的一家院落也是旧式的天井,院子中间种着夹竹桃一类的灌木,台阶上卧着一条很肥壮的棕色大狗,看见走在房檐边上的小白脸便直起身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小白脸明白这样的院落是不能下去的,便又向前走到另一个四合院院落,朝下看,那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枝叶茂盛,手掌般的叶子有些已经开始落了,大部分还挂在枝头上迎风摇摆。那树枝靠近屋瓦略有残缺的房檐,似乎从房顶上一跃就可跳到泡桐树上。小白脸小心地走到房檐边上,朝院落看,觉着这可能就是白猫的家。人们都入睡了,窗玻璃上拉合着窗帘,和小白脸主人家一样,也是旧式的四扇格子木门。他看到白猫正从天井角落竖立着的几根木头上小心地倒退着爬下去,又爬上格子门的纸窗上,从一个纸窟窿里钻进去。小白脸走到那几根木头顶上,伸出爪子试一试,倒是可以下去,但他却站着不动。他若下去,那白猫的主人自然会将他当作野猫赶走。那白猫绝对受主人宠爱,他那雪白的浑身细毛,干净光滑,身躯苗条,眼睛不是一种颜色,却又圆又亮,别有一种韵味儿。小白脸忽然自惭形秽,自己是从农村爷爷家里进城来的,和城里的猫不一样啊!他沮丧地缩回爪子,回到房脊上,蹲坐守着。那只可爱的白猫是否还会出来呢?房顶上的风似乎更冷更硬了。

小白脸一直守到天快亮了才回家,他从格子门下的小洞钻回去,快速跳上奶奶的大床,在奶奶脚下的被窝上卧下。谁知奶奶早就醒了,伸手摸了摸,喃喃自语地说:“又逛了半夜……浑身冰凉……”

爸爸和奶奶在悄悄议论什么事情,并不在乎小白脸听懂了没有。小白脸跳上沙发,卧在角落里。他们好像在说爸爸所在的国企要改制,要求一些职工一次性把工龄买断下岗,让爸爸很伤脑筋,又碰上四合院要拆迁,虽然说政策很明确,但奶奶所有的产权分一套单元房有多余,分两套单元房又不够,也要和拆迁办交涉,估计很费事,妈妈在远郊工作,不能每天归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奶奶安慰爸爸说。爸爸回身坐到沙发上,一伸手就把小白脸拨拉到地上去了。小白脸有点委屈,便垂头走开。

天气不但变凉,而且阴云密布,偶尔有打湿地皮的雨点飘洒而下。小白脸蹲在格子门里,眼睛朝天上看,奇怪这小雨点是从那里来的。有几只麻雀正落在天井里,一跳一跳地走,小白脸想冲上去,但看见地面上雨水淋湿一大片,明晃晃地,就不想伸爪子去奔跑了。夜里,他爬上房顶,仔细踩着略显干燥的瓦楞走。走过有狗的院落,窗子上灯光犹亮,电视机声音很小,那只让小白脸惧怕的大狗不在台阶上,估计正躲在屋里。走到白猫所在的那个院落,看见泡桐树叶子上雨水粼粼的反光,屋角的几根木头还靠着墙角,只是有点水湿。小白脸伸出爪子抓住木头,倒退着慢慢下去,直到脚踩到地面,才抬头四望。人都在屋子里,窗子上有灯光,有电视的音乐声。小白脸悄悄蹲在台阶角落雨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守着。直到人声隐去、灯光熄灭,他才走到格子门底下蹲坐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听到格子门里木板上有抓爬的声音,随即白猫秀气的小脑袋从纸窗的窟窿里伸出来,又优美地一跃,轻轻地落到地上,那诱惑小白脸的气味也随着飘出来。小白脸一阵激动,他四脚轻踏,用优美的姿态悄悄却又快速地冲到白猫跟前,想要用嘴去接触白猫的脸颊和脖颈,那白猫悚然一惊,发现了小白脸,但跑回屋里已不可能,便飞跑下台阶,围着泡桐树转圈儿。小白脸不慌不忙追了上去。白猫一紧张,便伸出爪子,抓住泡桐树粗糙的表皮,顺着树干向上爬。小白脸有发急,也便爬上去追,前爪甚至可以抓住白猫的长毛尾巴了。白猫却越爬越高,上到接近树梢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枝上,紧紧抱住,既不能上,又不能下,只好停在那里。小白脸也上不去,只好抱住树干,朝上瞅。冷风猛地大了,树枝被风刮得大幅度摆动,白猫离房檐还有一点距离,向上看,是细细的枝叶,向下看,太高了,他不敢跳。白猫害怕了,开始喵喵地叫,起先一两声,接着便连声嚎叫起来。那声音很惨。

小白脸急了,向上喊:你嚎叫什么,我又没有欺侮你……这时,便看见上房的灯亮了,格子门开了,一位妇女身穿红毛衣,披了件雨衣,手拿手电筒,朝白猫叫唤的树上看,一边惊叫:“你咋爬上树了?爬得那么高?这可咋办?”

小白脸惊慌了,自知闯祸,便从树干上溜下来,飞快地从那根木头攀上房顶。他看见院子里家家灯都亮了,好几个人出来,拿竹竿的,搬木梯的,手电筒的光柱朝上乱照,向白猫喊,用竹竿接,那白猫仍是抱住树干不敢动。小白脸走到靠近白猫的房檐木椽口,向白猫叫:你跳呀跳呀,向房上跳……那只白猫一看,隔开的空间仍然很大,又使不上力气,仍然不敢动,继续抓住树枝,喵喵地叫。

小白脸生气了,骂道:胆小鬼,到底是个母猫……院子里树下的人也毫无办法,天下雨,树干又湿漉漉的。看来白猫只能在树上过夜了,天亮以后,再想办法吧!小白脸赌气向回走。待他钻进自家格子门下的小洞,看见灯还亮着,女中学生仍然在做作业。小白脸一纵身,跳上桌子。女中学生生气地说:“干啥去了……弄得一身雨水……”小白脸这才觉出自己浑身淋湿了,便从头到尾摇一摇,把雨水甩出去。女中学生拿来一条干毛巾,给小白脸擦干身子,又擦净了脚爪,放了他。小白脸困了,一跳上了床,在铺开的被窝上盘着身子睡了,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女中学生笑说:“又开始念经了……”那白猫可怜还在树上淋雨,又冷又饿又害怕,继续嚎叫,小白脸却完全忘记了他闯下的祸……

天气越发冷了,院子里的人都穿上厚厚的棉衣或者夹克,女人们围上色彩鲜艳的围巾,说话时,鼻子口里冒出三股白气。小白脸没经过寒冷,身上的毛却慢慢厚实了,夜里还是到处游荡,一天,他走进厨房,发现那只砖砌、水泥裹的大炉子,烧的蜂窝煤,晚饭后把炉火封住,炉面上非常暖和。他跳上炉台,蹲卧着,把前爪拳起,尾巴收回来,鼻子、嘴窝到前腿中间,眼睛紧闭,睡得非常舒服。从此,他每天晚上都在厨房睡觉。

这一天后半夜,小白脸从灶台上醒转过来,精神突增,便又攀爬上房。阴云密布,天空零零星星撒下雪花,落到小白脸的眉毛、胡子上,小白脸舔了舔冻得发红的鼻尖,觉得冰凉。他眼前出现了白猫的身影,又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便在房顶上走到有泡桐树的那个院子,向下看,静悄悄的,没有声息,门窗全闭,灯光全熄。小白脸在房顶的屋脊上蹲坐着,侧起耳朵听,不知有多长时间,他起来顺屋角竖立的几根木头下去,那台阶上木格子门的窗纸窟窿里没有任何动静,正想去那里看看,忽然发现木头挨地的暗处,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特别耀眼。那是什么?小白脸大睁眼睛,伸出前爪,一下子便看清了,那是白猫,呆呆地卧在那里。小白脸慢慢走近,嗅了嗅,那气味完全不同,一股刺鼻的怪味儿迎脸而来。再看白猫眼睛闭死,嘴半张,流出的涎水好像冻成一条冰柱。小白脸提起前爪,拨动一下,那白猫已经僵直了,一动不动。小白脸从没见过一只死了的同类,他又惊又怕,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但他不甘心,又靠近用鼻子嗅了嗅,那刺鼻的药味儿太大了,便后退几步,飞快爬上木头,上了房顶,顺原路回到家中。回头望去,他的脚爪踏在薄雪的地面,一连串好看的梅花似的。

天麻麻亮,小白脸卧在厨房的热乎乎的灶台面上,被奶奶的抚摸惊醒。奶奶开始热牛奶给爸爸和女中学生喝,看见小白脸嘴馋的样子,便倒了一汤匙给他,小白脸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急急舔着喝了。下午,这条小巷邻舍之间便传开了一个惊人消息,说某家养的一个品种不太纯的波斯猫夜里吃了被毒药闹死的老鼠,中毒了,死在回家的半路上。奶奶拍着小白脸的小额头,说:“看你还敢半夜半夜在外边浪不?小心饿了错吃了死老鼠……”

小白脸闭紧眼睛,头向后缩,两只耳朵也向后边折弯了,一副受数落的可怜样子。女中学生一边收拾书包里的杂物,一边指着小白脸说:“看你跟个奸贼似的,保险没听进去……”

人间仍是熙熙攘攘,小白脸弄不清,只觉得街巷和院子里人来人往,手提着塑料兜或大纸盒子走来走去,忙个不停,原来春节到了。奶奶在厨房的时间多了,女中学生不用天不亮就去上学,妈妈在家的时间长了,爸爸也忙个不停,几乎没人顾上去亲热或者理会小白脸,只是食碗里的肉和鱼比平日多了。小白脸仍然半夜上房顶上游逛,他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从房顶上下去的院落也多了,有一天竟然从一家院子里紧叼出一条活鱼回来,弄得全家哗然,不知是谁家的,也无法送还。爸爸说还是要用绳拴住小白脸。奶奶说:“那是一只猫,你能拴住他……”女中学生正搂着小白脸在怀里暖和,悄悄说:“咪咪,爸爸烦着呢,咱们不惹他……”

除夕夜里,电视机里映照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和强烈震动的歌声、乐声。一家四口人围着方桌,大盆小碗盛着热腾腾的鱼、肉、饭菜,地当央的带铁皮筒的蜂窝煤炉发出烤人的热浪。小白脸吃饱了,对于又放进白瓷碗里的鱼、肉,只闻了闻,便走开了。

爸爸说:“这春节晚会,好比是非吃不可的年夜饭,只是年年一个样。”

女中学生说:“我想看的当红歌星咋还没出来呢?”

奶奶说:“我爱听戏,就不爱露肩膀、露肚脐眼的打扮……”

妈妈说:“妈,不是你当年的时代了。”

饭吃完了,堆在桌子上,全家四口坐在床上、沙发上,或半躺,或直坐,都继续欣赏电视机里的春节晚会。爸爸一把抓过小白脸,放到自己的上腹部,小白脸半卧着,不敢动,他有点怕爸爸。妈妈说:“小心惹上跳蚤……”爸爸说:“没事,咱这猫干净。我胃寒,暖一暖,舒服……”

忽然,窗外亮光一闪一闪,爆炸声砰砰四起,啪啪,轰轰,如急雨,如雷鸣,几乎震动了房子。小白脸吓坏了,从爸爸的腹部一跃而下,钻入木板床底下的靠墙角落里,紧紧缩成一团。

只听爸爸说:“今年在家里过春节,明年就不知道在那里了……”

鞭炮声、焰火渐渐平息了,熬过半夜,全家人都上床睡了。小白脸恢复了勃勃生机,他从木床底下爬出来,走到院子,看见院里一层鞭炮鸣放后的碎纸屑,红红的一大片。小白脸上了房顶,在狭窄的房脊上,四脚成一条线地直走。远处,美丽的白猫的院里,泡桐树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略有几张残叶仍挂在那里。小白脸仰望长空,无尽的黑暗,稀疏的星光还点点闪烁,而在近处,有人仍在燃放鞭炮,不时一声脆响;远处,偶尔一个起火窜上天去,便有一大簇红的、绿的、黄的火花绽开,夜空顿生光彩,不再冷寂。小白脸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他蹲在房脊上,扩大成圆形的瞳孔尽量吸收着、摄取着。他入迷地欣赏着这除夕的夜景,弄不清蹲了多长时间,直到打了个呵欠,才下来回到厨房的灶台面上去暖冰凉的四只脚爪。

天气渐渐暖了,院里的月季枝条上长出了饱满的新芽,太阳光从对面房脊上升起,门窗在大白天都打开了。小白脸看见爸爸、奶奶、女中学生穿着都不臃肿了。他看自己,仍是黄一块、白一块、黑一块的花花皮毛,便常常伸出舌头把浑身的毛舔遍了。奶奶喜欢从头到脚抚摸他,小白脸便挺着小脑袋迎接奶奶温热的手掌。

可是,这样祥和、温馨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场从外部袭来的风暴却撼动了这条小巷。小白脸不知什么事,只见奶奶、爸爸、妈妈、女中学生整日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议论着,叹息着,吵嚷着,不时有外边来的人进家来谈事,门外墙上贴着大张大张的布告,用白灰刷的一个圆圈里的大大的“拆”字。爸爸说,咱家半个院子的产权可换到一套半房,咱们力争换两套面积大的,拆迁办不答应,已经争争吵吵好几次了……

小白脸吃的也不如春节那几天好了,顶好也是切点香肠拌上水泡的馍。他白天躲在床下的角落里,或者到院子墙根下,蹲坐着晒太阳。他也不敢躲到沙发的角落里,怕被爸爸用手拨拉到地下去。但,他夜里上房的习惯却还是雷打不动。头几天,还一切照旧。可第三天夜里就看见远处几家房顶屋脊不见了,小白脸跑到跟前去看,泡桐树仍在,枝条上已经有新叶含苞欲放了,只是房屋揭了顶,留下一个黑沉沉的大窟窿,亮了顶的墙上贴的年画还在,鲜艳里饱含孤单。角落里几根木头也已抬走,小白脸不下去,觉着那只白猫好像还僵直窝着在那里,刺鼻的气味还漂浮在眼前……

让小白脸感到怯惧大受刺激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同院签了拆迁合同的两户人家搬走了,来了十多个穿着打扮像爷爷农村一样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就上房揭瓦、亮椽,院子里素来安静、清凉的气氛瞬间被叫喊声和干燥的尘土弥漫了。屋瓦堆在地上,木椽木檩直着竖立到墙角,小型铲车已开到巷口……这场景让奶奶、爸爸紧张,他们关上窗户、锁上房门,去拆迁办交涉去了,顾不上去管小白脸。小白脸上了墙头,又跳上自家房顶,看见四周又有几家被拆了,到处是残壁断墙、破砖烂瓦。他惶恐不安,无所适从。猛然间前院的砖墙被放倒,咚咚的巨大震动,漫天的灰土,吓坏了小白脸,他从自家的房顶上跳下,在废墟里乱跑,成堆的灰土砖瓦,胡乱摆放的门窗木料,让他迷惑,面前已没有了街巷、道路,他只好朝有人的地方跑。但,他又怕陌生人,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就躲起来,或者顺墙根溜走……直到天黑了下来,他一天没吃没喝,看不见奶奶、爸爸和女中学生,又寻不着家,自己却已来到一条没有拆迁的大街上,依然是人来车往,灯光闪烁。小白脸眼前全是穿着皮鞋或运动鞋的脚,或者转动成一朵花似的车轮,他终于朝一道围墙旁一个停着不动的小面包车底下钻了进去。车下边全是灰土、砖块和扔进来的纸杯、塑料瓶和烟盒,小白脸舔了舔一个纸杯里残存的一点清水,便悄悄卧下。他太累了,忘记了饥饿。

天亮了,从车底下看去,移动的脚多了,飞转的车轮也多了,小白脸从车底下探头出去,却被一个男孩子看见了,他嘴里咪咪叫着,伸出手去:“多漂亮的一只猫呀!”小白脸很认生,惊慌地又退回到车底下去。过不了多久,一个浅浅的纸碟子从车轮旁放了进来,里边有切好的暗红色香肠,那油脂的香味太有诱惑力了,小白脸忍不住走到它的跟前,嗅了嗅,很香,很新鲜,便叼住吃了第一口,接着便痛快地撕咬咀嚼起来,丧失了惊惕……这时,一双光滑、细嫩的手突然出现,抓住了小白脸的肩部,把他从车底下拽了出来,让小白脸的雪白的腹部朝天,仔细观看着。

小白脸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眯起来,因为饥饿贪吃,嘴里还紧紧咬着到口的香肠,四肢却软软地动不了。那个男孩子把小白脸塞到自己的夹克衫校服里,飞快地跑着。小白脸只觉着耳旁风吹,听见脚步咚咚,眼睛看见男孩紧紧抓住他的手,跑过人行道、草地,进了一个极高大的敞门,又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子。那小房子忽地便上升了……等他看见一个暗金色的单扇门打开时,便听见男孩的兴奋叫声:“妈,我拣了一只猫……”

随后,小白脸感觉自己被放到一张光亮的玻璃板茶几面上,脚底感到冰凉,四处光亮射来,鼻子里闻到一种不习惯、却好闻的气味儿,完全不同于农村爷爷家、奶奶上房的味道……他想逃走,却浑身微微地颤抖……

等到小白脸稍稍习惯了这五光十色的环境和那种不明的香气味儿,他试图挣扎着从茶几的玻璃面板上跳下去,却撞倒了盛着半杯茶水的花花纸杯子。这时,屋里那穿着薄薄花色鲜艳长裙套装的女主人──被叫做妈妈的,尖声说:“把这个脏猫抱回来,都不怕惹上跳蚤咬人,传染疾病……”

男学生辩解说:“绝对不是流浪猫。”

旁边站着的穿着短袖上衣被叫做爸爸的体面的中年人,说:“家里有个宠物也好──先给他洗个澡……”说完,就伸手提起小白脸的两只前腿,像提了一吊子什么物件,走进浴室兼卫生间。妈妈在客厅里又喊:“多滴些消毒液,别动我的化妆品……”爸爸在洗脸池里放了些温水,又滴了好几滴消毒液,把小白脸的脸颊凑近水面,用手蘸水仔细地刷洗小白脸的脸颊,又把小白脸的四只蹄爪,也浸入水中刷洗,最后,又把小白脸的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小白脸出生以来,那经过这种事,怕得不行,便四脚乱动,反抗起来,口里喵喵地大叫。那个男中学生过来帮忙,抓住小白脸的前爪,安慰说:“一会儿就好,给你洗澡哩……”直到涮洗完全身,又放温水,给小白脸从头到尾冲洗干净。

小白脸眼睛眯着,叫不出声音,四只脚爪又不能动,洗完擦干净,他的全身细毛原来蓬蓬松松,现在湿漉漉地裹在身上,从墙上长方形的镜子里,小白脸看见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爸爸又找了个理发用的吹风机,对着小白脸的全身吹个不停。

妈妈笑说:“你倒把猫服侍到家了……”

爸爸说:“大刀阔斧,我在公司里提倡大刀阔斧作风……”

小白脸被安置在由落地玻璃门隔开的阳台角落,放一只小木板盒子,铺上厚厚的破旧毛巾,旁边放上吃饭用的大塑料碗。小白脸浑身干透,毛发蓬松,觉得很舒服,侧身横卧,睡起白日觉来了。睡梦中,只觉得爸爸给自己的脖颈上拴什么,醒来一看,果然是一条红色的有铜钩的缰绳,连接在玻璃门的拉手上。

到了夜里,室内灯光只留下沙发旁的落地灯还亮着,别的都黯淡下去,主人全家三口人都挤在宽大的皮沙发上看电视。小白脸想走动,却被缰绳扯着,走不远,只好蹲在阳台靠近落地玻璃门的一角。那电视机的画面扁扁的,放在一条长长的木柜上,光斑跳跃,五光十色,音乐声旁白声一齐轰响。小白脸仔细看去,便大吃一惊,浑身激动,那是一只比自己大得多的怪模怪样的猫,在屏幕上奔跑、舞动,东碰西撞,开口说话,拼力追赶一只比他小了很多的小老鼠。小白脸弄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极想跳上去嗅一嗅,用前爪拨拉几下,加入追逐小老鼠的行列,却被红缰绳拴着,走不远,动不了,便站直身子在塑料碗边转圈儿。可是,全家人都看得哈哈大笑,没人理他。他想到前些天,每到夜里,便爬上房去,在屋顶、房脊上走动,多么自在,多么随意,还有那只被毒老鼠毒死的美丽的白猫……小白脸卧下,前爪长长伸出去,斜着身子,小小的头脑里一片混乱。

第二天,爸爸给小白脸的食碗里倒了小半杯牛奶,白白的,甜甜的,这倒是前所未有的待遇,他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急速地舔着舔着,接着爸爸又给他放了切成片的香肠,小白脸更加兴奋起来,大口大口地吞吃咀嚼。这之后,小白脸看见男中学生背上沉沉的书包走了,妈妈也提上时尚挂包走了,最后,爸爸提起装得鼓鼓囊囊的棕色大公文包,手里摇着一把汽车电子钥匙,也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折转身子,解开拴在小白脸脖颈上的红色缰绳,向小白脸说:“大小便在盆里……”又抚摸了小白脸几下,直起身子,走了。

小白脸听见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顿时一片沉寂。他提起脚爪,小心地从玻璃大隔门走进去,看见的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环境,正当中是个大大的客厅,靠墙摆着一大二小真皮沙发,沙发脚下是毛茸茸的红花地毯,面对着的就是那个发射出五光十色影像的电视机,现在却黑着脸。周围还靠墙摆着一些高低不等的闪亮的橱柜,沙发左右是落地大灯,客厅正中天花板下吊着一盏有许多圆形灯罩的花灯。围着大客厅有几扇格式花哨的门,都大开着。小白脸先走进一间,正中摆着双人床,铺着浅粉色的被窝和枕头,一边有一个梳妆台,另一边是一面墙似的大衣柜,朝外的大窗上挂着白色花窗纱,还有一层深色布帘。小白脸又轻轻走进另一大间,靠墙几架大书柜,里边摆满高低不等、厚薄不一的书籍,中间一张靠窗的大书桌,旁边几把软垫木椅,一张小桌上有一架笔记本电脑。另一间小一些,一个小巧的书架和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上也有一台电脑,墙上挂着几张歌星大画片。小白脸走进另一间,肯定是厨房了,橱柜台面光亮干净,闻不见油脂味,也缺少发出暖气的砖垒灶台。还有一间,小白脸记得是给他洗澡的卫生间。小白脸转了一大圈,回到客厅,跳上玻璃台面,蹲坐下来,呆呆地想。这套房间闻不到潮湿的泥土气息,也没有顺墙根溜过的发出喳喳声音的老鼠,更看不到院落天井和竖立在角落的木椽和粗苯的木头,也没有生长着的茂密大树,抬头看不见天,低头挨不着地,更没有可以攀爬直上半夜游逛的房顶屋脊,而鸡呀,狗呀,田野呀,村路呀,统统没有……小白脸越想越糊涂,转过脸去,猛然看到了阳台,一片明亮的阳光正全部射入,那不是可以出去的地方吗?

小白脸飞快跳下茶几,穿过玻璃门,走到阳台,门边角落是自己的睡觉的木头箱子,两头摆着一人高的橡皮树、铁树,而面对外面的玻璃窗下却有着一溜窄窄的窗台。小白脸跳上窗台,只能侧着身子,四脚成一条线似的走动,发现仍然没有出口,全部窗户都镶了透明的玻璃,透光透亮,隔风隔声。小白脸失望地蹲坐到窗台上,偏着头向下看,让他顿觉奇怪,原来外边是空的,深不见底;又向远方看,一直到天际,都是一座座仿佛从地下生长出来的高楼,楼中间是繁茂蓊郁的树木,树木的空隙里可见细白线似的道路,路上有行人和车辆,远处好像是一个大型公园,湖水朝天,明亮如镜。小白脸又尾巴竖起,四脚成一线地在窗台上走了一遍,如果有出口,再有一个可以攀爬的东西,他就可以出去了。他根本想像不来,自己住进高层楼房,就像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失去了一只猫应有的自由。

中午时分,爸爸从外地开门进来。小白脸听见门锁响,立即迎上去。爸爸放下皮包,掷了汽车钥匙,一把抓起小白脸,捏了捏他的肚子,问:“拉屎了没有?”小白脸喵地大叫了一声。

爸爸提起小白脸,走进卫生间,揭开马桶盖,把小白脸放在马桶边站好站稳,屁股对准,指着说:“以后每天到这儿来方便,听懂了?”后来又经过多次的训练,小白脸便学会了上厕所。过去,他是找一块松散的地场,方便完了,便回头嗅一嗅,然后转过身,用后爪刨土盖上。如今,他还记着这一点,跳下马桶,还在地上胡乱用后爪刨几下。这就惹得全家哈哈大笑一阵子。小白脸沉下脸,沮丧地跑到阳台上去了。

夜深了,房内的大灯全关了,从阳台玻璃窗外从下而上射进来的光斑,杂乱无章地在天花板上明灭飞舞,小白脸一觉醒来,心想这是什么呢?想跳起来用前爪去抓,却够不着,只好无趣地走进客厅,到男中学生的房门口,看见书桌上亮着一只节能灯,男中学生正爬在灯下翻看一本厚厚的辅导教材,在一旁的纸上写着、画着。小白脸喵地轻轻叫了一声,那男中学生惊醒,伸手把小白脸从地上抱起,放到桌上,问:“眯眯,你想干啥?”小白脸嗅一嗅书本、茶杯和台灯,便一屁股蹲到男中学生的书本上,惹得男中学生笑说:“你让开好不好?我还得再学一个钟头哩!”

妈妈开了房门,从卧室里走出来,身着睡衣,头发蓬乱,说:“又玩猫!上回给猫教打电脑,把时间都浪费到猫身上。下周就要考试了,还不抓紧点?你上这个重点中学,光择校费就两万多哩……”

男中学生说:“妈,咪咪可聪明呢!我让他敲电脑键盘,他敲了好几下哩!”

妈妈说:“那你不要上大学了,训练猫,上杂技团去……”

男中学生把小白脸放到地上,轻轻踢了一脚:“快走,快走!”小白脸有点气恼地跑开,在客厅里转了一大圈,很无聊的样子,只好又跳上阳台玻璃窗台,蹲着看窗外的夜景。

全家就这么三个人出出入入,一天,小白脸突然发现客厅里来了几个人,都把沙发、座椅挤满了。顶上的吊灯大开,茶几上杯盘满盛食物。小白脸蹲坐在玻璃隔门角落里,眼前是好多的换穿了拖鞋的脚,忽然从脚的缝隙间露出一只棕色大脑袋、黑鼻头和黑色大眼睛,他以为是一只同类的猫,便欢喜地走向前去,谁知走近一看,却吓了一跳,原来不是猫,是一只卧着的狗。那狗比小白脸大多了,站起来看,棕色的皮毛吊在耳朵和四只脚的下边,他瞅见小白脸,不客气地狠狠瞪着,鼻子里出粗气,汪汪地叫了几声。小白脸吓得不轻,后退一步,浑身的毛像刺猬般耸起,尾巴也竖立起来,勇敢地迎接狗的挑战。这时,一个女人娇柔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宝宝,你安静点好不?这是主人家的猫,你不要欺侮他……”

这时,听见妈妈说话了:“我就不爱养猫,这是小孩从街上拣回来的,他爸爱,就当宠物养着……”

女客人的声音:“唉,我过去也不爱什么狗呀,猫呀,心劲都用在生意上……”

“你不是把生意都做到外国去了吗?”

“对,对,在东欧。钱倒赚得不少,就是跟丈夫吹灯拔蜡了……”

“怎么?离了?”

“对,感情不和,人家又找了个年轻的。我回来,房有了,车有了,一个人住套别墅,空寂得不行,没个伴儿,找个保姆,又养了这条狗,还是真能解闷儿,起个名字叫宝宝,也只听我的话……”

“怪不得你走到那儿,带到那儿。”

“你别不信,宝宝还很能看家,有天晚上,来了个小偷,还没进房子就被宝宝嗅着了,大声吠叫,还真的吓走了小偷呢!”

“真悬呀!”妈妈手抚胸口吃惊地说。

“我后来还打电话报警了呢!”

被女主人不停夸奖的宝宝,也不停地扯住缰绳转圈儿,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小白脸怕这条狗攻击自己,后退几步,飞快跑进阳台,跳上窗台,一直惊愕地盯住客厅看。

女客人又说了:“人都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哩!”

“我也听说过,主人再穷,狗都忠心守着;猫是见谁有好吃的,就跟上走了……”

从众人都朝他看的眼神里,小白脸模模糊糊觉出他们是在说自己。他不屑地竖起尾巴,仰着头,在阳台的窗台边上四脚成一线地来回走动,一副勇气倍增、雄心勃勃的样子。

也许是生活过得太单调,又不能出去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活动,小白脸隐隐渴望见到同类,他睡觉、吃饱后就发疯般地在屋里转,跑步,连饭后必定要舔前爪,再擦抹脸颊,躺下舔腹部和胸前的毛的习惯也不再天天遵守了。

妈妈一天偶尔摸小白脸的肩部,拨拉起毛来着,便惊叫起来:“哟,这猫长什么了?”

爸爸过来一看,说:“糟糕!咋得上皮肤病了?毛也脱了一块……”

妈妈呀地叫了一声,随手把小白脸丢到了地上。男中学生闻声过来一看,埋怨说:“咱们家这么干净,不一直好好的嘛!”

妈妈又叫了一声:“快送宠物医院去!”

小白脸不明所以,也愣住不动。爸爸一把抓起小白脸,开门,乘电梯,出楼门,走到停车场,打开小汽车的后门,把小白脸一把掷到座位上,去开前门。这时,男中学生也紧跟跑出来,打开后车门。

小白脸从未经过如此粗暴的对待,一下子吓坏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小汽车的后座里乱窜,只向角落和缝隙处钻去,嘴里喵喵地叫着。男中学生一把将他从后座底边的缝隙处揪出来,放在膝盖上,紧紧用手握住。小白脸动也动不了。

小汽车在大街的车流里穿行,小白脸只能从车窗外乱纷纷的光影交错中,去看这奇怪的地方和场景,其他都是糊里糊涂的。等到小汽车停下,车门开启,感觉到男中学生使劲地用两手抓紧自己,走进一个玻璃门,那门里的一侧拴着一只大狗,浑身黑毛,正怒目盯着自己,一旁一个女的抱着一只剪得像一只小羊羔似的白毛小狗,小白脸不禁浑身抖动起来,男中学生安慰似的用手轻轻拍他。等到他被放到一条木案子上,身体又被几只大手压着,小白脸就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他乖乖听话地站在那里,身体还不自觉地颤抖几下。有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围着大木案,其中一个伸手拨开小白脸肩上的毛,边看边说:“我们只给宠物狗看病,打针吃药住院,很贵的,不看猫!”

爸爸笑着,讨好地说:“猫狗都是宠物,花点钱没关系,发扬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嘛!”

周围的人都被逗得嘻嘻笑了,小白脸不明白下一步将会咋样,他只觉得害怕,又无力反抗,只好呆若木鸡地站在木案子上。

那个看他的人终于说了:“没啥,可能是癣,开点药抹抹,试试!”

又把小白脸抱上小汽车,只听见宠物医院里一片狗的吠叫声,小白脸紧紧缩在男中学生的怀里。回到楼上的家里,给脱毛的地方抹上药膏,又给小白脸拴上红色缰绳,拴到阳台上。妈妈大声说:“不要叫他乱跑,看给咱全家人传染上……”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小白脸白天被抹药,颈上套着红缰绳,吃睡都在阳台角落的地上,他无法跳上台阶,远眺一下窗外风景,又无法走进客厅到各个房间乱转,跳上沙发睡个懒觉,每天显得无精打采、蔫头蔫脑。终于等到爸爸检查小白脸的肩部,高兴地说:“好了,好了,癣没有了,长出新毛来了!”接着就给小白脸解开红缰绳。

小白脸试图走远一些,竟然没有东西拉住他。他一高兴,就开始在客厅里奔跑着、跳跃着。太高兴了,太自由了,他从沙发底下钻进去,毫无灰尘的光亮的木地板,没有农家桌下或城里木床下边的土气;他跳上茶几,光洁透亮的大型水晶烟缸,凹进去的地方有几根残烟把把,小白脸一闻,就呛得打了一连串喷嚏;抬头看,天花板吊下的多个灯泡组成的大花灯,耀得他的瞳孔立即缩成一条线;他跑到爸爸、妈妈的大卧室,跳上梳妆台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胖得圆滚滚的黄、白、黑三色裹住身躯的白脸猫,他以为是另一个同类,便鼻子靠近,谨慎地去嗅嗅,却触碰到镜面,冰冰凉凉,发现那原来是自己;他的注意力又转到摆着的十几个瓶瓶盒盒,嗅了嗅,闻到那里浓郁的香味儿,小白脸甚至有点纳闷儿,这是什么东西。他蹲在那里呆看,直到妈妈一巴掌将他打下去。

爸爸、妈妈和男中学生趁有三天的假期,要出外旅游去,当然是开着自家的小汽车,不带小白脸,没有引起争论,因为这只猫是从街上拣回来的,有点野,不像狗,可能要跑丢了。

自然,小白脸是不知内情的,他突然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饭碗里的吃食倒是很多,旁边还有一大碗清水,卫生间的门也大开着,直到夜里,爸爸、妈妈和男中学生也不见踪影。他很无聊地爬上沙发角落睡足觉,然后跳上阳台的窗台,蹲坐着看窗外的夜景。

过了一夜,第二天的后半夜,小白猫前爪缩回,卧在窗台上,慢慢要入睡了。就在他半眯着眼睛时,忽然一个黑影子紧贴玻璃窗户爬上来,先是露出一个黑黑的蒙着丝袜的头,又伸出一只拿着一个坚硬的东西的手,在玻璃窗上划着,敲着,把抠下来的玻璃渣子,沙沙地抛撒在阳台地面上。小白脸觉着奇怪,这是干什么呢?显然是一个人,却不像爸爸一家人里的任何一个,他们出进是走房门的,插进钥匙,咔哒一声,门就开了;到阳台上也只是看看窗外的风景,或者给花木浇点水,没有悬靠在窗外的。小白脸抬起身子,无声地沿着窗台四脚成一线地走过去。那玻璃窗上慢慢出现了一个茶杯大的洞,有只活动的手悄悄伸进来,寻找着摸索着玻璃窗上的扣子把手,小白脸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手岔开五指,上下摸索,极像一只怪物。小白脸又惊讶,又好奇,又害怕,忽然他的狩猎捕捉的野性发作了,猛地蹿上去,发狠地朝那只手撕咬,前爪猛扣。那只手突遭袭击,瞬间便消失了,只听见一声惨叫,楼底下又咚地一响,然后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四川色达 1987年

小白脸立即愣了,停止了攻击,他抵近玻璃窗,朝下看,楼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弄不清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百思不解。到他跳上沙发继续入睡时,却又忘得光光的了。

天亮不久,小白脸被一阵门铃声和敲击保险门的声音惊起,他耸起耳朵走到门廊,听见外头有人,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但不像是爸爸、妈妈和男中学生,他们手里有钥匙,根本不敲,就会开门直入。小白脸无法应对,只好蹲坐在那里,呆看着。敲了一会儿,无人搭理,敲门的人便吵吵嚷嚷地走了。

第三天黑夜,小白脸以为让他惊惧与好奇的手还会在阳台的玻璃窗上出现,他蹲坐在阳台上,守着,却一夜无事。

阳光照进了客厅,静寂中,咔嚓一声,保险门从外边打开了,先是妈妈,后是爸爸和男中学生,紧跟着走进门廊,提着大包小包,额头上汗珠闪闪发亮。小白脸兴奋起来,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欢快地喵喵叫着,站在客厅正当中,迎接全家人。

首先是男中学生,高兴地抱起小白脸,脸紧挨小白脸的脸颊。爸爸也高兴地拍了拍小白脸的身子,笑说:“一个儿在家,辛苦啦!”说着,撕开一个塑料包,抓起几条小的干炸鱼,放到小白脸的碗里,大声说:“奖赏,奖赏!”只有妈妈憋憋嘴,说:“把猫看得比人还贵重,真是的!”

小白脸有滋有味地吃完干炸鱼,他喜欢家里人的和谐气氛和对他的亲热劲儿,便竖起尾巴,走到每个人跟前,用小脑袋在每个人的腿上蹭着、顶着。那硬硬的小脑袋顶住腿部肌肉的温馨感觉,倒把妈妈感动了,说:“这小家伙,不比一只狗差多少!”

爸爸走到阳台上,脚下踩着一些玻璃渣子,忽然大叫一声:“这玻璃窗上咋有一个洞……”妈妈和男中学生都跑去,又伸头向楼下看。爸爸大声说:“进贼了吧?”爸爸和妈妈又回到卧室和书房,查看衣柜和书桌,拉开抽屉,搬动电脑,检查书架上的摆设和书籍,又把其他房间齐齐检查了一遍,都说:“没贼么,没人进来过,十二层高哩……”爸爸把小白脸抱到茶几上,从头至尾抚摸了一遍,面对小白脸的圆圆的大眼睛,问:“究竟咋回事?”

小白脸仔细盯着爸爸已入中年微有胡须的胖胖的圆脸,模糊想起那只在玻璃窗上挥来挥去挖洞的手,他呆看的样子,又只有喵喵的几下叫声。爸爸瞪了他半天,只好失望地叹气说:“唉!一只猫嘛!能知道个啥……”

这时,有人在按门铃,打开门,原来是小区物业办的几个人,其中有保安,齐声说:“好容易把你们一家子盼回来了……”

“咋了?”大家齐声问。

“前天一大早,你这楼下直对你的窗口,摔死了一个贼,年轻轻的,顺管道、扒空调爬上来,还没有进谁的家,就失手掉下去了……”

爸爸妈妈对看了一眼,齐声说:“到阳台上去看看,那窗上有一个洞……”

众人一齐拥到阳台,看着,摸着,最后的结论是那个贼,想弄破玻璃窗进来偷窃,却失手头朝下摔下去,死了!惋惜这条年轻的生命一刹那间的消失,又庆幸贼未进家,自己没有什么损失。

晚饭后,小白脸依然跳上窗台,蹲坐在那里,看窗外的夜景。男中学生走过来,抱起小白脸,问:“是不是你看见贼了?”

小白脸挣扎着又跳上窗台,竖起尾巴,四脚成一线,昂着头,喵喵大叫几声。可惜全家人都弄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他饿了,一边看五彩斑斓放光的电视,一边说:“要叫物业找人来换有洞的玻璃……”

小白脸仍然守着窗户,觉着那只手可能还会出来。

没料到,小白脸又要过上一个猫单独留守的日子。原来,男中学生要报考升学到高中,那是一个大学考试录取率最高的一所名校,非本学区的要收择校费的。为了考上这所名校,妈妈要带男中学生住到那所学校附近的地方,去租一套房子,节省来回跑动的时间,好用于复习功课。这一天,妈妈和男中学生提着小包大包,抱着被盖,搭乘爸爸开的小车走了。临行前,男中学生抱起小白脸,脸颊挨脸颊好长时间,以示惜别之意,惹得妈妈怨声不绝:“就是爱个猫,那像个有志气的男孩子……”晚上,爸爸一个人回来,在公司呆了一整天,晚饭在一家餐厅吃的,还喝了点白酒。他直接坐到沙发上,开了一盏落地灯,把电视打开,声音调到最低,懒懒地看着。小白脸在家里一天无人,颇觉寂寞,见爸爸归来,便讨好地跳上沙发扶手,四脚收到腹下,卧着。爸爸伸出有着细长手指的大手,轻轻地从头到尾地抚摸小白脸,摸着,摸着,爸爸叹气了,诉说着:“你这个猫呀,真是无忧无虑,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吃饱了睡,睡醒了再吃,那知道大人咋样拼搏呢!这个社会是个竞争的社会,办公司挣钱,你办,别人也可以办。要销售产品,都争着抢着巴结有权购买产品的人,送东西,送购物卡,还要悄悄地送红包……你知道红包里是什么?红纸包着的,里头是人民币呀,整沓整沓的人民币!这还保不住最后能成哩!嗨,我年轻当学生时,多单纯呀,多有理想呀,那理想是崇高的、无私的,现在全没了,每天只为挣钱发愁、发狂,赚了兴奋,赔了丧气。理想,理想,你这个猫有理想吗?懂得理想吗?……”爸爸自言自语,向小白脸发问,那知小白脸早就眯起眼睛,睡得打起呼噜来了。一直过了很久,电视上的足球踢完了,电视剧也播完了,爸爸捧起小白脸,放到阳台的木头盒子里,说:“快点睡觉去!”

家里整天无人,只有爸爸晚上归来,只睡一晚上就走。小白脸也只能日夜守着窗户,在窄窄的窗台上四脚成一线地来回走动,他影影绰绰觉得玻璃上那只手还会出现。

有一天,晚上刚天黑不久,门锁响起,小白脸正窝在沙发角落养神,看见门廊灯亮了,爸爸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女人进来。爸爸打开吊灯和落地灯,整个客厅辉煌灿烂。小白脸看见那个女人要比妈妈年轻,穿着时尚,走过身边,一阵香风袭来,那是妈妈身上没有的。爸爸不看小白脸,请那个女人坐了,又打开一瓶饮料,放在她面前茶几的玻璃台面上,笑嘻嘻地说起话来。

这时,爸爸的手机响了,爸爸到阳台上去接电话。那个时尚女人抱起小白脸,放在她的怀里,抚摸着,又低下头仔细看小白脸的脸。小白脸眯起眼睛,从眼缝里看见离他最近的这个女人,画着眼线,涂着眉毛,脸色白皙、细嫩,嘴唇上涂着肉红色的唇膏,有浓烈的香味从她的胸口开得很低的衣服里透露出来,小白脸很认生,又感到窒息,想挣脱出来,却被那个女人的纤纤玉手轻轻按住了。爸爸从阳台上回来,看到这一幕,笑说:“我老婆不爱猫……你倒挺爱的……这一点,我欣赏……”说着,便坐进沙发,离得很近,笑嘻嘻地说了许多话。只听见那个女人指着小白脸说:“小心猫看见……”随即松了手。

小白脸趁机逃脱,回到阳台,又跳上窗台,他对爸爸和那个女人不感兴趣,只是蹲坐着向下张望。大地上灯光点点,树影婆娑。灿亮的街灯照耀下,水泥路上有几只猫在路边或坐,或蹲,或走动。小白脸好久没有看到同类了,分外地兴奋,他从窗台的这一头,四脚成一线地走到另一头,来回走了几遍,找不到出路,又无法呼叫,只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楼下树影边的那几只猫,直到他们追逐着钻入黑暗笼罩的树丛里,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一屁股蹲坐到窗台上。门喀嚓一响,是爸爸同那个女人一块出去了,走得突然,客厅的灯没有关,电视机还开着,光波毫无阻碍地发射出来……过了好久,爸爸一个人回来,一语不发,走到阳台上用脚踢了踢小白脸的猫食塑料碗,看见碗里还剩下一点点残渣,喝水碗也翻倒了,大声发脾气说:“家里一天无人,只让这只懒猫折腾,还得服侍他……”

男中学生参加高中入学考试结束,妈妈他们兴冲冲地回来,听说考的成绩不错,被录取了,但要交数万元的择校费,只能顺从地交了,但心里不服,爸爸不断嘟囔说:“连教育这种公益事业都办成吸钱机器了,还有人相信穷教书匠这种神话吗?”

这一天,爸爸和妈妈不知为什么事吵嚷起来,好像是妈妈埋怨爸爸对他公司雇用的年轻女孩太过殷勤、大过照顾,因之妒火中烧,就争吵起来。

爸爸觉得好笑,便问男中学生:“我跟你妈离婚,你跟谁呀?”

男中学生正抱着小白脸,自言自语,听到后,便大声回答:“我自个儿过,你们谁都不跟,每月给我生活费就行……”又向小白脸说:“我只要咪咪做我的伴儿。”

爸爸、妈妈齐声说:“没良心,生下个狼娃子了……”

小白脸不明所以,看着全家人的脸上忽喜忽怒,又吵又嚷,觉着很奇怪,便从男中学生的怀中跳出,蹲坐到窗台上,慢条斯理地舔自己的前爪,又擦拭脸颊和耳朵后边的细毛。人世间的许多烦恼和矛盾,在猫的世界里是没有的。

暑热天气,家里开着空调。热天过去,打开窗户,便有凉风急速冲进来。小白脸不知道那个在农村爷爷家里的热得只能躲到荫凉处的日子是过去了,还是没有来……

因为换阳台上的玻璃,物业办来人检查安全,又查电表、水表,人来人往,慌慌乱乱,便有了忘记关上房门、留下缝隙的机会。小白脸无意走到门廊处,看到有条透着亮光的缝隙,吹进微微的凉风,便用前爪轻轻拨拉,谁知房门竟然听话地闪开了。小白脸内在的追求自由的野性忽然爆发了,顾不上嗅嗅、看看,就连忙钻了出去。门外的过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路灯在天花板下亮着,那是声控开关在人走后留下的。小白脸靠墙根向前飞跑,猛窜几下,拐个弯儿,看见前边一个门口停下几只穿皮鞋的脚,那皮鞋样式及颜色不是家里爸爸、妈妈的,男中学生只穿运动鞋。迟疑中,看见那两扇门开了,那几只脚快速提起,走进了门。小白脸不假思索,在两扇门将要闭合的时候,飞快地从门缝里钻进去,挤在几只皮鞋旁边站着。猛地,觉着那站立的地面向下一沉,便稳稳地降下去了。小白脸想起,那一次被男中学生抱起的这间房子是突地升上去的。下降途中又停了两次,有脚从开着的门出去,又有脚从开着的门进来。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脚都向外走,小白脸也飞快地紧随着出去。出去后,小白脸不敢走正中大路,总是顺墙根迅跑。这时,便听见有几个小孩喊叫:“猫,猫……”小白脸大大吓了一跳,四只脚飞快移动,跑出这座高层居民楼。这时,他觉出眼前的天地变大了,也空前亮堂了,有扫地风顺地皮流动迎着脸颊过来,他抬头看,宽阔的水泥地面上,停着一排排黑色、灰色、红色的小汽车,中间有一个开放着黄色菊花的花坛。小白脸只顾盲目地向外跑,遇见人走来、车驶过,便钻入停着的车的底下,跑跑停停,不辨方向,没有目的,终于他认不出回去的路了。他也不想回去,他想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好恶去自由地活动了……

天渐渐暗下来,小白脸走走停停,慢慢觉着肚子咕噜咕噜在动,饿了,这时想起阳台角落的大塑料碗里的鱼呀,肉呀,香肠呀,便慌乱起来,抬头看天,喵喵地叫了几声,只好胡乱地朝前走,一边东嗅嗅、西闻闻。

一条连接大街的小街口,摆着几个卖饮料、面包、烟、水果的摊点和小店,店旁墙根的台阶上有几个修鞋的摊子。小白脸畏畏缩缩走过去,忽然看见台阶上蹲坐着一只胖胖、大大的老黄猫,皮毛蓬乱,不太干净,只是眼睛黑亮,神情威严,死死盯住小白脸。看见小白脸走来,端详了一会儿,便问:你寻啥哩?迷路了?

小白脸惴惴地回答:对。我也饿了。

老黄猫又问:你的家呢?

小白脸懊丧地回答:忘记回家的路了。

老黄猫站起来,伸伸懒腰,眼睛半眯着,头一摆:跟着我,有你吃饭的地方……看见小白脸不动,又说:走呀!

在饥饿兼疲乏的驱使下,小白脸走到老黄猫身边,嗅一嗅,觉出一种同类的气味儿,便跟着走向小街道深处,从一个大铁门下钻了进去……

小白脸跟着老黄猫从铁门下的空隙处钻了进去,面前是一条平坦、干净却无人行走的水泥路,在微弱的夕照里,泛着灰白色。路边两排一人高的剪成平顶的冬青、女贞,延绵直到远处。绿篱笆后面是一座座小巧的二层小楼,窗子里有亮着灯的,有黑糊糊的。老黄猫仿佛主人似地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仰着头,竖起尾巴。小白脸跟在他的身后,忽然发现老黄猫的尾巴似乎短了一点,尾巴尖也是秃的,他不明白,也不敢问。走着,走着,老黄猫加快了脚步,尾巴也平拖在地上,从大路拐向一截短短的甬道,来到一座二层小楼靠围墙一处角落。那里,一个中年妇女,梳着短头发,脸庞圆胖,正轻轻地敲击手里一个铝盆,嘴里咪咪、咪咪地叫着。这时,便有七、八个不同颜色、大小的小白脸的同类,纷纷飞快跑来,围在一个大塑料盆四周,伸出嘴去抢食盆里的食物。老黄猫显然有很大威望和力度,他不由分说,挤开猫群,找到一个豁口,让小白脸先伸进小脑袋去吃。小白脸饿得久了,大口大口吞吃、咀嚼,觉着比爸爸家里的纯肉伙食还要香。

小白脸吃得饱了些,便歪头向左右看去,发现在身旁一侧,有一个遍体乌黑,只嘴部和四蹄雪白的年轻的母猫,身材苗条,吃得不多,很优雅的样子,吃饱后,便走到小楼门廊的台阶上,独自傲气地舔起爪子和身上的细毛来了。小白脸一下子便对这只黑母猫产生了好感。

都吃饱了,小白脸随着老黄猫离开饭场,走到角落另一边一块长满野草,中间只有几株月季,可以隐藏身子的地里躺下。老黄猫心满意足,问小白脸:你是个流浪猫吗?我看不像。

小白脸打个饱嗝,也傍着老黄猫卧下,前腿舒服地伸直趴在草丛里,说:我是有家有舍的,先前两家还好,现在这家吃得很不错,只是住在高楼的单元房里,既无朋友,也不能出去,整天闷在屋子里,太不自由了……

老黄猫有点讽刺地说:你要自由,要顺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就享受不到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了……

小白脸问:你这里,咋有这么多猫呢?

老黄猫甩起短尾巴,轻轻敲打着草丛,居高临下地说:你知道这是啥地方?这是一个老干部休养所,这一家老干部爷爷爱猫,年老体弱,也是个精神安慰,雇的保姆心善,也爱猫,就每天两次给院子里的猫备饭,附近的猫们就都按时来了。

小白脸问:都是流浪猫?

老黄猫说:也不全是……

小白脸说:我看见一只黑母猫。

老黄猫吃惊地说:那是老干部爷爷养的猫,叫乌云盖雪。你别惹他,吃完饭,就回老干部家去了。我们不去……

当天晚上,老黄猫领着小白脸走到这个大院最里边一个砖盖的空房子,大门敞开,空寂无人,原来是个放置旧物的库房。门外边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面包车,还有一些猫们不认识的废旧物件,库房里边堆着些不用的旧桌椅,最里边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长条旧沙发。老黄猫领着小白脸爬低上高、钻过空隙,最后跳上沙发,在角落里卧下,脸朝小白脸说:我就长年住在这里,从来没人管;前边那个坏面包车里,后座上也住着几只猫。你就卧在这沙发上吧!养足了精神,后半夜出去逛……

睡了一觉醒来,小白脸长长伸了个懒腰,他精神很足,天生对新的环境要侦察了解一番,便跳下沙发,钻出各种废旧物件的空隙,来到空旷的院子里,抬头看,冷冷的月亮悬在西南方向的天空,那一排排二层小楼,高高低低矗立在路边,黑黝黝的,水泥路上渺无人迹。小白脸蹲坐在水泥路的路牙子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他奇怪一同吃饭时的那一伙猫们呢?老黄猫也张口打着呵欠从旧库房里慢慢走出来,到了小白脸身边,仿佛了解小白脸的疑问,说:外边街上只有匆匆过路的个把小汽车,还有从网吧、夜总会迟归的行人,这个院里现在是猫的世界了。

老鼠多吗?小白脸问。

也有,不很多,都钻在天花板里或者墙根的洞里,下水道的沟渠里……老黄猫回答说。

他俩朝喂猫的小楼走,走过门廊,到了临路的窗下,老黄猫奋力一跳,上了窗台,小白脸也跟着跳上去。那只窗户的玻璃窗扇半开着,纱窗却闭着,纱窗一角有个不大的小窟窿,可以听见屋里床上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乌云盖雪,你又要出去逛呀?……”床头灯突地亮了,小白脸吓了一跳,看见那只黑母猫矫健的身影,从床上一跃而下,轻快地跳上窗台,眼睛亮晶晶地朝外望着。那床头灯又突然熄灭了。那乌云盖雪毫不迟疑地一伸前爪,便把可以推拉的纱窗拨拉开了,随即钻了出来。小白脸受惊似的挪一挪身子,让开了地方,乌云盖雪顺便就蹲坐下来。小白脸侧过脸去看,那黑母猫在夜色黑暗中,几乎看不出浑身的颜色了,只有嘴角脸颊白得耀眼,白得晶莹,鼻尖粉红,湿漉漉的。乌云盖雪用黑亮的眼睛斜盯了小白脸一下,用鼻子嗅了嗅,猛然从窗台上跃下,越过甬道和水泥路,窜进路边一个盛开菊花的花坛里去了,只留下一种气味,飘荡在小白脸的鼻子前。

小白脸受到感染和刺激,也准备跳下去,却被老黄猫伸出前爪拦住了。老黄猫说:你乱冲乱撞干啥,那个黑母猫骄傲着哩!是个小妖精……就像被迎头泼了一杯凉水,小白脸丧气地随老黄猫跳下台阶,老黄猫说:你才认识,急啥呢!径自走了。小白脸跟在后面,老黄猫只顾自己四脚踏地轻松悠闲地在水泥路上走着,迎面遇见几只流浪猫,也只互相盯上几眼,或者站住,无言相对伫立。小白脸自觉有点失败似的。

过了几天,半夜时分,小白脸撇开老黄猫,独自从库房里出来,跳上乌云盖雪所在的窗台,发现那纱窗仍然闭合着。小白脸想起黑母猫开窗的动作来,伸出爪子,抓住纱窗的楞边,横着推,却纹丝不动。他蹲坐着,听见床上那位老干部爷爷睡熟时的缓慢鼾声,又伸出前爪,抓住窗棂,向另一方向推去,哗的一声,纱窗竟然开了。小白脸伸头进去,闻见从室内向外冲出的气味,那是家具、被褥和人体汗味、烟味混合的一种气味,他迟疑着,慢慢全身钻了进去,从窗台上向室内看。他的眼睛瞳孔从一条线扩大成为一个黑沉沉的圆洞,尽量吸收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室内靠墙一侧放着一张大床,被子全铺开,盖着那位老干部爷爷,床旁一个床头柜,柜上有水杯、药瓶和台灯,台灯罩下放出亮光,旁边有一张单人沙发,窗下有一张前后可以摇晃的躺椅,那乌云盖雪正卧在浅色被窝中间,正是老干部爷爷睡着的内侧。小白脸为内心欲望驱使,跳上床去,轻轻凑近乌云盖雪,伸出鼻尖去嗅。不知是乌云盖雪的惊觉性高,还是小白脸脸颊上的胡子搔到了他,那乌云盖雪猛然惊醒,嗖地一声跳下床去,小白脸连忙追上去。他们在房内的木板地面上前后追逐,乌云盖雪身体苗条灵便,又熟悉地形,飞快地在床下、桌下、沙发下穿行,而小白脸却只能望影追逐,几次好像追上了,但略一错愕,乌云盖雪却已瞬息消失。小白脸只好坐在地板中间,四处张望,却发现乌云盖雪已经跃上窗台,待他也转身跳上、钻出纱窗时,便只见风清月白、秋树婆娑而已。

小白脸天亮前回到库房,看见老黄猫斜躺在沙发上,宿睡未醒的样子,却张嘴就问:你是找乌云盖雪去了?小白脸沮丧得很,便不回答。老黄猫说:你要有耐心,慢慢来;又问:你会唱什么歌儿或者曲子吗?

小白脸茫然不知所措。

老黄猫的短尾巴不停敲击沙发布面,说:你就每天晚上到乌云盖雪的窗下唱去……

小白脸发现乌云盖雪白天也出来游玩,他竟然斜躺在水泥路中央,惹得路过的车辆绕开走,步行的大人小孩忍不住要去抚摸他,乌云盖雪等到人们的手刚接触到他的时候,却嗖地一下子逃跑了。有一次在后院围墙的冬青树篱笆下,小白脸看见乌云盖雪和同他一般大的一只黧黑色猫正在玩一只小老鼠,那显然是那只黧黑色猫捕捉到的,小老鼠并未死去,而是躺在地上不动,装死,待要站起逃走时,黧黑色猫却又不向死里地咬住他,然后又放开。乌云盖雪在一旁蹲着看、同时追,又跳跃,又伸前爪去触碰小老鼠,很兴奋高兴的样子。小白脸看得发呆,几次也想上去玩,却又迟疑着没有动。谁知,两只猫稍一松懈,那只小老鼠竟然极快地顺墙根逃走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就钻入墙角一个不很起眼的小洞里去了。

小白脸问老黄猫为什么他们只玩不吃呢?他想起在农村爷爷家里第一次生吞活剥吃猫妈妈捉的大老鼠时的新鲜、刺激感觉。老黄猫说:在这儿吃喂的饭已经很饱了,那还有食欲去吞吃老鼠呢……

前半夜,小白脸睡不着觉了,他走到乌云盖雪家的门口,防盗门大开着,灿烂的灯光把室内照得雪亮,光线又冲出来,照亮了门廊。小白脸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来是个客厅,有沙发坐椅和电视机,白头发的老干部爷爷还没有睡,手扶拐杖坐着,弯着腰,正看电视。前后都看不见乌云盖雪的影子,但这气氛却让小白脸忆起高层楼里爸爸、妈妈的样子。他呼吸着室内弥漫着的一股茉莉香燃烧的味儿,静静地蹲坐着。那保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哟,咋忘了关门了,把热气都跑光了……”小白脸一下子惊醒,他本能地不想过那种被关在高层楼房内的孤独日子,便不待保姆看见他,飞快地无声地逃走了。

吃饭时分,女保姆拿出一碗剩下的鱼呀、肉呀,又泡上三个馍,一起倒在盆里,拿一支筷子搅得匀了。小白脸看见,院里的流浪猫都来了,乌云盖雪从窗台上跳下来,他便让开一个空隙,让她也挤进来吃。乌云盖雪眼睛不看别的,只顾挨着小白脸埋头吃着。小白脸浑身燥热,他闻见乌云盖雪身上的气味了,忍不住歪过头去,用粉红色的鼻尖轻轻嗅了嗅。乌云盖雪好像不拒绝和躲避了,偏过头去看了小白脸一眼。她吃得不多,又照例跳上窗台,缓慢而耐心地舔爪子、前腿和胸前的毛,梳理小巧的耳朵后边。小白脸走过去,蹲在窗台下的地上朝上呆呆地看。那乌云盖雪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便歪头朝下看小白脸,那两只深黄色眼睛的瞳孔变成深不可测的黑洞,看得很仔细,很专注,有一股吸什么东西的力量。小白脸被看得心动了,立即跳上窗台,想再去嗅一嗅,那乌云盖雪却转身拨开纱窗钻回去了,听见老干部爷爷沙哑着嗓子说:“乌云盖雪,你又和那些流浪猫一块吃饭去了,早上我把牛奶都倒给你喝了,还不够?来,来,跳上来……”

小白脸在纱窗外看见,乌云盖雪跳上沙发扶手,拳腿卧下,那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干部爷爷正伸出手在乌云盖雪的身上,温柔地从头至尾抚摸着。小白脸原来有点惧怕那位老人家,现在倒觉得他亲近了许多。

后半夜,小白脸来到乌云盖雪窗下,看着关紧了的纱窗,腹内突然有一股气冲上来,他的渴望突然化做了一声呜呜鸣叫,连他自己都吃惊了,怎么会这样呢?后来几天,他都如此在夜半呜呜地叫着。

这一天夜里,小白脸刚叫了几声,便看见乌云盖雪的脸颊在纱窗一闪,钻了出来,却不理小白脸,端直地跳下窗台,径直蹿了出去。小白脸急急忙忙紧跟上去。那乌云盖雪在冬青树根处等着小白脸,待小白脸追来,却不理他,绕着冬青篱笆转,又跑到水泥路上那空旷的夜里无人行走的开阔地上,来回奔跑,弄得小白脸气喘吁吁,只是追不上,只好蹲在路上,呆等着。不一会儿,却看见乌云盖雪蹲坐在不远处,眼睛黑亮黑亮地望着他。小白脸生气了,猛地窜出去,那乌云盖雪更为惊觉,看见小白脸一抬身,便又窜入冬青篱笆里,不见踪影。小白脸沮丧之至,垂着尾巴,向回走。

小白脸慢慢走到小花坛里,却看见乌云盖雪正用小巧的鼻头嗅着残败的菊花,还用雪白的前爪拨弄菊花的枝条,没防备小白脸恰巧走来,便跳下花坛,朝家里奔去。谁知已经慢了一步,被小白脸堵在一家门廊的角落里,乌云盖雪紧缩成一团。小白脸站在门廊外,站得笔直,嘴里便发出呜呜的叫声。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乌云盖雪想趁机逃走,从墙根下溜出去,小白脸迎头赶上,终于一下子咬住了乌云盖雪脖颈后的黑色毛皮,乌云盖雪无力抵抗,便瘫趴在地上,小白脸无师自通地把乌云盖雪全身压住了……

当小白脸回到库房的破旧沙发上,他还处于兴奋状态,躺下来,一下子睡不着,便翘起后腿,用舌头去舔腹部的毛。老黄猫睡醒一觉,抬起身子,问:乌云盖雪呢?回他家了吗?小白脸却傻乎乎地不知怎么回答。老黄猫继续说:你让我想起年轻时候咋样追逐母猫的事情了……

天气越发冷了,阴云密布,有小小的雪粒从天上飘落下来,在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流浪猫们除过吃饭外,都已躲藏起来。夜里,老黄猫领着小白脸走到干部休养所进大门不远的一处角落,紧挨甬道,有一个圆圆的铁盖子,便踏了上去。脚底一挨铁盖,便觉得温暖极了,小白脸问:这是什么?老黄猫说:这是房子里通暖气的热力井,暖得连雪都存不住,哈哈!我们白天黑夜都可以卧在这里了。小白脸恍惚想起在城里奶奶家时,每夜都卧在厨房灶台的情景。紧跟着不久,又要过春节了,照例是人来人往,嘈杂热闹,保姆每天两次的饭碗里都堆得冒尖。白天小孩放鞭炮,夜里焰火直冲夜空,猫们都吓得东躲西藏,不再在院内公开露面了。

小白脸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觉得奇怪,他忽然对乌云盖雪没兴趣了,也很少跳上窗台去看了。但,他偶然在吃饭时发现乌云盖雪的肚腹鼓起来,显得胖了,行动笨拙了。他好奇地去嗅一嗅,乌云盖雪却不理他,转身慢慢走开。小白脸愣在那里,看着乌云盖雪跳上窗台去拨开纱窗时慢腾腾,很费力的样子。小白脸大为诧异,却不明所以。

过了些日子,吃饭时不见乌云盖雪出来,老黄猫说:我们看看去。天刚黑时,他俩跳上窗台,隔着玻璃窗和纱窗,看见明亮的灯光下,在沙发旁边的角落里,一个不大的电器纸包装箱里,乌云盖雪正侧身卧在那里,肚腹上爬着几个小猫,蠕动着,在吮吸乳汁。小白脸注意到那几只小猫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黄白相间杂色的。他恍然觉出这是他的儿女们。

正默默地看,听见在沙发上坐着的老干部爷爷说他的保姆:“把我的奶粉给乌云盖雪冲上一碗,他奶娃娃哩,营养要跟上……”

那保姆听话地立刻动手冲奶粉,老干部爷爷抬头朝外看时,一眼瞅见窗台上蹲坐着的小白脸和老黄猫,抬手指着说:“一不小心就让你们这些流浪猫给做下事情了,来,来,进来看看……”

小白脸和老黄猫一见老干部爷爷伸出手来指点他们,立即惊觉,跳下窗台,跑了。他们不知道这个手指头曾经指挥过一队队的战士向前冲锋杀敌,却指挥不了两只猫。

小白脸和老黄猫卧在还有暖意的热力井铁盖上,慢腾腾地对话。

老黄猫说:我看,你的儿女们好几个哩!

小白脸说:唉,唉,我不知道。你也有儿女吗?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了……我有好几茬儿女呢!老黄猫眯起眼睛说。

小白脸又问:都在这个院里吗?

老黄猫仍然眯着眼睛说:我都不管,有他们的妈管着。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能都有孙子、孙女了……

你见过吗?小白脸问。

老黄猫摇摇头:没有,不知送人了,还是流浪去了……

和你一块的那些母猫呢?小白脸继续问。

老黄猫大声说:都是些爱乱跑的家伙,一天云游四海的……

在咱们院里吗?小白脸小心翼翼地问。

老黄猫继续大声说:死了,让街上汽车压死了……过马路不小心呀……

小白脸和老黄猫在温暖的热力井盖上舒舒服服睡着了。

天气日益暖了,树叶儿浓密了,盛开过的桃花、李花、梨花,红红白白的花瓣儿风过后纷纷扬扬落下来,不久便有青青的小果子,花坛里几株不大的紫丁香也繁盛地开过了……小白脸和老黄猫离开了热力井上的铁盖,每天晚上还是睡到库房角落的破旧沙发上,按时去老干部爷爷家窗外的角落里吃保姆送来的猫食。一次,小白脸还看见乌云盖雪蹲在老干部爷爷的门廊外,灿烂温暖的阳光下,那一伙小猫,也就是小白脸的儿女们,正在那里小跑着、涌动着,全然不理他们的父亲小白脸……再向上看,老干部爷爷出来了,坐在轮椅上,正半闭着眼睛晒太阳养神,那个保姆也闲了,搬个小凳子坐下,笑笑地呼吸着新鲜清爽的空气。忽然,几个穿深咖啡色、浅灰色夹克的年轻人提着怪里怪气的可以扛在肩上的东西,走到老干部爷爷身边,低身问好,给老干部爷爷胸前衣襟上扣上一个小玩意儿,请老干部爷爷说话。老干部爷爷驾轻就熟地说起来:“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那时候,我年轻得很,跟着部队向北开,向北开,迎着敌人的炮火去抗战了……”说了一会儿,有个年轻女娃娃,看见了乌云盖雪,便问:“爷爷,你这只猫好漂亮哟!”爷爷张开眼睛,顺手抓起一只小猫,放在膝盖上,接上说:“瞄准了敌人,射击;敌人上来了,掷手榴弹,炸倒一大片;抵近了,冲上去,把刺刀捅进敌人胸膛……那时候,不要命的,哪怕自己战友也牺牲了许多呢!一定要跟敌人拼,消灭他们!……”那个年轻女娃娃又问:“那你现在怎么这么爱惜一只猫呢?”老干部爷爷微微笑了,笑得灿烂:“唉!人性嘛,人的本性嘛!”

几个来采访的人都被老干部爷爷这句话感动了,镇住了。

小白脸、老黄猫听不懂这段对话,他们蹲坐在冬青篱笆下,呆呆地看着。

午夜刚过,老黄猫醒来,蹲坐在破旧沙发一角,向小白脸说:这院子太闷了,我出去逛去,你去不去?小白脸好奇心顿生,忙回答:去,去!他摇了摇身子,似乎要赶走身上的困乏劲儿,舔了舔前爪,听见老黄猫说:那就走!

老黄猫前边走,四只脚爪飞快地移动着,爬出老干部休养所的大铁门,从寂静无人的马路上横过去。然后走上人行道,在各个小店铺紧闭的门前溜着,朝城墙门洞跑去。小白脸从农村爷爷家出来从未见过这么高大厚实的城墙,他希奇极了,在城门洞里跑得极快,眼睛里的瞳孔变成两个深深的黑洞,尽量吸收城墙四周景物返射出的光线。他却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从高大极了的城墙门洞跑出来了,老黄猫在前边拐了个弯儿,迎面是一个三开间的大牌楼,牌楼里一片石砌的平地,一条泛着白光的路通向树木黑黝黝的看不到尽头的地方。顺着路前行,路两边全是高高低低的大树和灌木、花丛、草地,间或有的路灯,顶上圆灯亮亮地如同月亮,路的外边仿佛有一条水流极慢的小河,在后半夜的微弱光线下,像鱼鳞般闪烁着。小白脸觉着在城里高层楼居室的阳台上,隔着玻璃窗好像看到过这里,但又肯定不了。老黄猫头仰起,短尾巴也直直竖立着,大踏步地走,说:这是我常来的地方,冬天不来,太冷了,树叶落光了,还不如躺在热力井的铁盖上舒服呢!小白脸问:这是啥地方?没有房屋院落……老黄猫说:这是城墙遗址公园,白天人多,夜里就是咱们流浪猫的地盘了……

小白脸四处望去,确实空寂无人,他胆子大了,头仰起,跨大脚步,尾巴直直竖起,也傲气地在路上走。走着,走着,腹内一股气冲到四肢,他奔跑起来,冲到路边草地上打滚;又冲向一棵大树,抓住粗糙的树皮,用力攀爬上去,回头看,老黄猫变得小了,蹲坐在路中间,呆呆地望着他;他又跑到城河边,这才看见城河里水面映射着岸上的灯火和天上疏落有致的星光。小白脸俯身下去,舔了一口清凉的水,把满嘴的胡须都弄湿了,挂着小小的晶莹的水珠儿。老黄猫看见了,大声说:别掉到水里去,那水里淹死过人哩!

小白脸弄不清淹死人是怎么回事,但感到脚爪都湿了,便退回来,交替着甩去四只脚上的水珠儿。走着,走着,又看见人们锻炼身体时使用的铁木架子,便爬上去,四脚一线地在上边走,又蹲坐着,用前爪去抖动那种叫百日红的灌木枝条,看它们的轻轻摆动。老黄猫站在铁木架子下守着,说:到底年轻爱玩,当年我比你还疯哩!

都玩累了,脸对脸在草地里卧着。小白脸说:饿了,肚子空了。老黄猫说:再歇会儿,回去。天亮了,有早练的人来了,人多了,便有大麻烦了。小白脸问:什么大麻烦?老黄猫说:这河里淹死过人,是自己不想活了;树林里睡过流浪汉和坏人,谁半夜进来,就被抢劫过。小白脸说:咱们是猫啊!谁还理睬?老黄猫嗯了一声:那也是。

向回走,走着,走着,发现路边有一个盘子,散发出一股鱼的腥气味儿。他俩都伸出鼻子去闻,抬头去看,原来是一盘放着两三条小鱼的猫食。那鱼好像还是刚钓上来不久的,身上还带着鳞片,亮晶晶的。小白脸鼻子里嗯嗯地响动,就要去吃。老黄猫却停下,向左右看看,远处路灯星星点点,附近没有什么响动,便放下心来,说:不像是给老鼠吃的毒药拌饭。小白脸说:没有人故意害猫的。两个便低头撕咬、吞吃,直吃得不顾一切、天昏地暗!

正在此时,一根竹竿头上带着细尼龙丝编的网子,悄无声息地向他们扣了下来。小白脸和老黄猫毫无察觉,等到觉出身上落下什么东西时,跳起来要跑,却已无法挣脱,那网子柔软、透明,并无直接的伤害,却紧紧捆住了小白脸和老黄猫,他们向任何方向都跑不出去。

这时,便有四只大手联网子把小白脸和老黄猫兜起来,小白脸这才看清是两个眉开眼笑的脸,平凡的,普通的,并不凶恶,甚至还显得和气。他们相视而笑,说:“两个流浪猫,长得肥着哩!”接着,便张开一个塑料编织袋,一只手抓住老黄猫的肩部,塞进袋子里去,又抓起小白脸,如法炮制,也装进去。

挤在一起,又在这个空气不流通的编织袋子里,小白脸觉得燥热、出不来气了。他看着拳着身子挤在一起的老黄猫,说:比起老干部爷爷家的保姆,这俩人太凶恶了。老黄猫说:唉!碰到坏人了!那个保姆实在太好了,给每个流浪猫都起了名字哩!又闭起眼睛想着说:小白,小花,阿黑,老赖,老贼……还有乌云盖雪,那个老贼就是我……谁要抢着吃,就迎头一巴掌打出去……但愿这俩人都是那个保姆吧!

觉出袋子被人提起来,前后摇晃,慢慢就有光亮从外边透进来,耳畔也有人的说话声。等那个编织袋的口子一打开,便有一只手伸进,提出老黄猫,拽出去。小白脸看见一个人抓住老黄猫的四条腿,一个人捏住老黄猫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把一个小药片儿塞进去,然后用一杯水强灌。老黄猫四肢乱动,头乱摆,但嘴被捏开,被迫将药片儿和水吞下去了。那两个人随即把老黄猫塞进一个木条钉成的筐子里去。小白脸看见老黄猫咔咔地咳嗽,使劲想把什么东西吐出去……随即,他也被那两个人如法炮制,塞进木筐子。小白脸喉咙里觉得很苦,咔咔呕了好久,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觉着这木筐透风,只关了他们两个猫。后来,便周身发软,头脑昏昏,慢慢睡过去了。

等到他们在摇摇晃晃中苏醒过来,便觉得又是一个黄昏时分,小白脸从木筐的缝隙里朝外看,太阳正在收缩残留的光线,一股潮湿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路边有一块一块明镜般铺在地上的稻田,这情景让小白脸感到极为陌生又恐怖。他回头看见跟他挤在一起的老黄猫,浑身软绵绵地动弹了几下,头抬起来,眼睛虽然睁圆了,却丧失了锐利的光芒,问:这是什么地方?小白脸说:不知道,可能离家越来越远了,外面很陌生……老黄猫直起腰身,从木筐的缝隙朝外看,身子颠簸了几下,又闻到了汽油燃烧后的气味儿,很老气地说:可能坐上汽车了。小白脸还没坐过长途汽车,不免四处张望,又竖起耳朵听,说:不光是咱们俩,这车里还有别的猫呢!确实如此,这木筐的左右上下,还堆着高高下下的不少木筐、铁丝笼子,里边全关着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猫,都呆头呆脑,或睡或醒,或坐或爬,都不出声,车厢里一片猫的身体和随地大小便的骚臭味儿。

汽车是一辆皮卡,驶进路边一大块开阔地,那里有十几间平房,挂着、竖着招牌,可以吃饭、住宿、补胎。路边和房前停了几辆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有人在走动。小白脸听见车前头有人开启车门走下来,到车厢后边查看,不是原来用网捉他们的人,一个又黑又胖,衣服敞开,露着红色背心,光着头,一个白而瘦,头发乱蓬蓬,眼睛圆大。黑胖子说:“这次收这些个猫还算便宜,得给他们喝水、吃些东西,路才走了一半呢!”过了一会儿,那个白而瘦的端着一盆水过来,给每个木筐和笼子洒些水,让猫舔着,弄得四周湿漉漉水淋淋地。又拿来一包香肠,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给各个木筐和笼子里塞进一两截。老黄猫很快叼上一截,偏起头来使劲咀嚼,小白脸不待说,也立刻叼上一截,吞下去了。老黄猫说:这绝对是贩猫的,把咱们拉到南方去,卖给饭馆……小白脸听后茫然不解。老黄猫又说:不是叫咱们守夜、捉老鼠,是杀了吃肉……小白脸正半信半疑间,老黄猫又说了:吃饱了,叼空儿就跑……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四川色达 1987年

那一胖一瘦两个人安顿已毕,便走进饭馆吃饭去了,各个木筐、笼子里的猫们都纷纷乱动起来。老黄猫却稳坐不动,只轻轻摇着他的短尾巴。过一会儿,他便开始用头顶、钻,用前爪拨拉,想从木筐的缝隙里钻出去,小白脸也一齐用头顶,用爪拨,可是木筐纹丝不动。这时有一辆面包车傍着皮卡停下,下来几个人围着皮卡转圈看了一下,兴奋地喊叫说:“想瞌睡哩,来了个送枕头的……哈,哈!可逮着了!”说着便爬上皮卡车厢,给木筐、笼子点数。那两个开车的,听见响声和人声,连跑带喊地过来:“干什么?干什么?”

那一伙围着皮卡的人齐声问:“你这车货有手续吗?”

那一胖一瘦对看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拉到啥地方去?什么东西?”

“鸡,鸡,活鸡!”

那伙人中几个妇女喊道:“明明是猫,咋说是鸡!”

“猫又咋了?”那胖子满面油汗,辩解说。

“咋了?咋了?你俩是贩猫的,不知是抢来的,还是逮来的。来路不正?”

“贩猫又咋了?”

“你们把猫贩到南方去,卖到饭馆里,跟蛇肉一块炖着卖钱,太残忍,赚的是黑心钱……”

一胖一瘦两个人委顿下来:“你们说啥就是啥……”要拉开车门上车去。

那一伙人立即拦住,喊说:“不能走。”还嚷嚷说,要报警,“你们虐待动物,违法!”

一胖一瘦忙说好话:“我们这也是在外地出钱收来的,你们一闹,我们血本无归……”

几个人跳上车,便把木筐、笼子向下卸。一个木筐跌下车来,哗啦一声,跌散了。

这个木筐里装的正是老黄猫和小白脸。老黄猫朝小白脸一声喊叫:快跑!快跑!

小白脸跟在老黄猫身后嗖地一声从散了架的木筐里窜出去,毫不犹豫,本能地从人们脚下空处飞跑到路边,向树林边杂草丛生的野地里奔去,慌不择路,一直跑到听不见人声和汽车声响的荒地里才停下,回头看,已无任何皮卡和拦挡者的人影,便都蹲坐着喘气。

小白脸问:我们到了啥地方了?

老黄猫说:不知道。反正离干部休养所,离送饭保姆远了,还有乌云盖雪……都怪我,不出来逛城墙公园就没有这桩事了。

小白脸沮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黄猫振起精神说:“用不着后悔,走吧!这草地里没啥吃的,还得找有人家的地方……”小白脸听这话有道理,便拖起尾巴,跟上走。

他们走出草丛荒地,其实这是一片要开发盖楼房的空地,脚下凹凸不平,草丛纠结,走着,走着,看见来时的公路,便上了公路,顺着护栏的边沿走,不时有汽车疾驰而过,吓得躲在护栏下边。走了半夜,天亮时分,看见路边又是个停车场,停有十几辆车,小卖部、旅社和食堂餐厅还都有开门营业的。走到食堂远处,发现几个塑料桶,老黄猫爬上去,把桶掀翻了,装有鱼头、排骨和剩下的半碗米饭的袋子也露了出来。虽说是剩菜剩饭,但尚属新鲜,没有腐烂,小白脸跟着老黄猫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好在没有什么人干扰他们。

吃饱后,飞跑着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都蹲坐着,舔爪子,舔前腿,用前爪拨拉耳朵后边,再擦抹脸颊。歇息够了,再顺着公路朝前走,仍然有小汽车和许多轮子的载货汽车从身旁轰轰驶过。老黄猫说:要小心汽车,尽量躲远点,横过马路,没车时飞跑过去,不然,那汽车是不让人的,压死了人还逃逸哩,何况我们两只猫……快天黑时,看见路边不远处放着一堆陈旧的麦秸,便走过去,躺了下来。老黄猫说:真舒坦呀!我们的脚是软的肉垫,不像牛马羊有硬蹄子,走不了长路的,这比起咱们的沙发角落和床上被窝怎么样?小白脸说:困了,乏了,都一样了。老黄猫说:这话对。小白脸问:还得走吗?老黄猫说:还得走,要走到一个人多的城市里……

歇息了多半天,又从草丛里出发,向前走,虽然怕人,躲着陌生的人,但还是朝人多处走。饿了,碰见一个被人用弹弓打死的麻雀,还很新鲜,就撕咬了吃,可惜一只死雀,就那么一点肉,只够他俩吃几口的。老黄猫问:你还知道回去的路吗?小白脸说:不知道,叫人家装进袋子,又囚在木筐里,又给吃了昏睡过去的药片,装上汽车拉着走,咋会知道回去的路呢!老黄猫闻了闻路上的尘土,又闻了闻自己的前爪,沉默不语,眼睛里透出无力的样子。

路过一大块望不到边的麦地,麦子很高,麦芒儿朝天刺去,却还是绿的,也有渐渐变黄了的。对于猫们来说,那麦地简直就是繁茂无边的树林,老黄猫沿着麦地外沿走,说:不能进麦地,进去了,就迷路,那是个弄不清方向的地方。他俩在麦地边沿上一丛麦子旁蹲坐着,忽然看见有一个比老鼠大得多的棕色花纹的东西,从麦地深处探出头来,两只长耳朵奓着,嘴角颤动,眼睛亮亮地四下张望。小白脸吃了一惊,本能地拉长身子,伏在地上,眼睛紧紧盯住。老黄猫说:可能是野兔……小白脸一听,向前猛扑过去,那只野兔比他更机灵,嗖地一声,颠起胖胖的身躯,钻回麦地里去了,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颜色的小野兔,也霎时没了身影!老黄猫不声不响蹲坐着,说:干休所里也有小孩养小白兔,浑身雪白,两只红眼睛,短尾巴,小孩们从来不许我们走过去,连看一看、闻一闻都不许。

离开麦地,顺路走,路边不断展现出围着铁丝网的空地,野草丛生,行人抛弃的纸杯、塑料袋和纸盒子。小白脸看见草丛里跳动着不大的绿色蚂蚱,还有小粉蝶在野花上飞舞,小白脸看着,看着,就跳起来去捕捉。他跳起,爪子挥去,却扑了个空。老黄猫正在嗅着路边一块湿地旁一大丛艾叶的香味,眼睛半眯着说:你还年轻,还有爱玩的童心!小白脸舔了舔自己的前爪,愣住不动,仿佛想起农村爷爷家的土地和树木、房屋和鸡们、狗们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

走呀,走呀,也不知走了几夜,睡了几天,终于发现公路宽了,岔路多了,法国梧桐排成行的行道树和砖铺的人行道出现了,行人和车辆也多了。老黄猫说:这一定是个大城市。他俩走到一个路口,发现路边有一座废弃了的砖瓦房,墙上写了个大大的拆字,从后边的半墙上可以爬上屋顶高处。他俩毫不犹豫地攀爬上去。作为贴地皮行走的猫来说,只有登高才能望远,他们看到了大城市边缘地平线上跃出的太阳,看见一座座参差不齐的高层楼房,近处的清晰,远方的只是淡淡黑影子,楼房缝隙里的路灯亮晶晶的,一下子便熄灭了。道路上传来隆隆的车辆行驶的雷鸣般声响,人行道上一群群着校服的学生,背负着沉沉书包疾行赶路……老黄猫说:这可能是城乡接合地方,我们就停到这儿!不能再往深处走了,那些水泥铺的地面、坚硬的墙角、钢铁的栅栏,都是我们流浪猫的监狱啊!下去找个窝儿吧!他俩下了屋顶,在四周跑了一圈,终于看见了路边离得较远的空地上,一节水泥浇铸的半截管子,多半截埋在地里,小半截露出地面,像是个天然的穹庐。他俩从开口处钻进去,里边全是干净柔软的沙子,没有任何垃圾。老黄猫高兴得竖起尾巴在沙地上拍打:就在这儿住下了……小白脸问:吃的喝的呢?老黄猫说:出去找去。

他们又从半截水泥管里出来,向有人家居住的方向走去,走到一条小街,看见十几家小饭馆,饭馆后院里照例有垃圾桶,一碟一碟吃不完的肉菜,一盒一盒剩下的米饭,吃了一半的馒头,都堆在桶里。老黄猫和小白脸上了房,又从短墙上跳下来,一面惊惕地四下张望,一面飞快吞食着。在饭馆打工的小伙儿宽容地向他们挥挥手,喊道:“不要把桶掀翻了……”

回到半截管子里,钻进去,刚卧下,便听见外边天空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点就涮涮地下起来,一会儿管子外便有一道泥水流淌过去。老黄猫半爬着,四条腿舒服地伸展开来,脸颊对外悠然地痴望着。小白脸浅浅而又模糊的记忆里,他出生的农村家里,爷爷也是雨天在开着的门内,坐在一只木凳上,一边抽着旱烟叶子,一边悠闲地望着门外屋檐下如帘般的流下的雨水……

就在老黄猫和小白脸安家在半截水泥管子里不几天,就有一条背长黄毛、四条腿雪白的矮狗走到水泥管口,朝里张望,想要挤进来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同样四处流浪的狗。老黄猫闪电般冲出去,鼻子对鼻子对峙着。小白脸看见老黄猫短尾巴竖起,毛奓着,比往常粗壮了许多,浑身硬挺。他不用谁叫,也立即钻出水泥管子,冲向矮狗,立即发起攻击,老黄猫也进一步把前爪向矮狗的脸颊处扇去。那矮狗前后受到夹击,不敢再纠缠下去,汪汪叫了几声,退缩而去。

还有几个流浪猫也想挤进来,他们浑身肮脏,蹄爪湿着,鼻子嘴巴四周有黑色污物,小白脸便不想让他们进来。老黄猫却只让他们蹲坐在管子口外面,示意他们到附近一处积水凹地里,去把自己弄干净。

老黄猫和小白脸把半截水泥管子周围看作是自己的地盘,不时从此出发,向四处游走,但最终还是回到有小饭馆和水泥管子里睡觉的这块地方。遇见行人,便快步离开或顺墙根逃走。一天,走到一家卖水果和当地特产的小商店时,看见门前行道树根下用塑料绳拴了一只小白猫,身旁放一个小饭碗、一盆炉渣土。那只小白猫围着树干转,不时把自己缠住动不了,只好又反转回来;或者蹲坐在树根下,用舌头舔前爪和胸前的毛;或者僵卧在那里,酣然入睡,任行人车辆从身边经过,也不理睬。小白脸看见了同类,又是比自己小好多的,便走上去嗅一嗅,亲近亲近,却被老黄猫阻止了,说:小心店主人把你也抓起来,拿绳子拴了……

他们又看见一家卖馒头、面条的小店,门前台阶上卧着一只比老黄猫还要胖大的黑白杂色老猫,眼睛紧紧闭着,一动不动。有大人或者小孩过来摸一摸,他竟然毫无反应,理也不理。一个过路的大人看见主人给老猫身上挂着一个纸牌子,念叨:“不要理我,烦着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店主人也笑着说:“耍呢,耍呢!”老黄猫说:这个老猫叫店主人拴了一辈子了!

天热了,小街道路边摆起卖烤肉、烤鱼的摊点,入夜,小桌矮凳一排排,烤肉炉子上热力四溢,烟气熏人。各色人等都在小桌旁坐着,喝酒,横着用牙齿撕咬串在铁钎上的烤熟了的羊肉、牛肉或者鱼肉,灯光下店门口摆上了电视机,播放着给顾客助兴。老黄猫、小白脸顺墙根蹲着,看见有顾客嘴咬不紧,肉掉下来,便飞跑过去从地上叼走。忽然,众人都停止喧哗,视线集中到电视机上,老黄猫、小白脸也睁眼望去。原来,电视上正播放一座桥的栏杆旁,一个年轻女人手抱一只小猫,猛然掷到地下,拿高跟鞋后跟拼力去踩,那小猫疼极了,四脚乱舞,那女人却哈哈笑了,笑得那么放肆,那么霸道……众人都喊起来,“这个女人发神经了……”“不是人……”“电视台怎么播这种节目……”有人还将装啤酒的铝杯向电视机掷去。老黄猫、小白脸吓得不轻,连忙离开,飞跑回半截水泥管子里。

卧在沙地上,小白脸说:肚子没吃饱,要是在老干部爷爷家里,不会半夜还饿着……真不好受!

老黄猫安慰他说:饥一顿,饱一顿的,慢慢习惯就好了!

小白脸说:我在主人家里时,总想上房上树,到场院去玩,不喜欢被绳拴被锁在家里的日子,现在自由了,却是流浪猫的自由……

老黄猫盯了小白脸一眼:就看你怎样去理解自由!

小白脸回答不上来,只好低头舔舔爪子。

老黄猫说:我跟你说吧!当人们把我们当作家里的一员,各司其职,过去是猫逮鼠,狗守门,鸡司晨,现在当作宠物、当作情感的寄托时,自由少一点,也可容忍。当人们把你当作可以赚钱的物件,可以杀死作为食品时,你就得去寻求自由了!

小白脸停止舔爪子,抬头呆呆地听。

老黄猫反问道:不是吗?我就听见一个人,一个人中间的明白人说过,人生而自由,但都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连人都没有完全的绝对的自由,何况我们猫呢!

小白脸浅浅的意识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好奇地问:你哪来的这些怪想法呢?

老黄猫笑说:我是听老干部爷爷坐在轮椅里自言自语地说的。你知道我为啥出来当流浪猫呢?

小白脸说:不知道。

老黄猫扯长身子,斜躺下,四条腿横放着,高谈阔论起来:我有点明白事情的时候,才知道我很小,被一个给单位看门的老汉收养了。他一直拴着我,不但用绳子拴着,还从不给我吃肉,所以我从不知道肉味的鲜美,每天只是开水泡馍。他还说,猫饿极了,连糨糊都吃的。把我借给别人吓老鼠时,他千叮咛万叮咛,不能给我吃任何一丁点儿鱼、肉之类东西。他趁我小,把我的尾巴筋抽了……

小白脸不解,问:什么筋?

老黄猫说:你没见我的尾巴短吗?

小白脸瞪大眼睛:为什么?

老黄猫脸上没有表情地说:过去都说猫的尾巴上有根筋,长不大,还会早死。这个看门老汉就拿个钳子,夹住我的尾巴尖,向外猛抽,抽掉了尾巴里一根白筋。当时,疼死我了,惨叫几声,几乎昏了过去。醒来后,我一直舔我的尾巴,发现它短了……说着,说着,他的尾巴还在沙地上拍打了几下。

小白脸本能地把尾巴拳到后腿下边,庆幸地说:我在农村爷爷家倒没受这等罪……

老黄猫继续平静地说:后来,我趁他不备,上了房顶,逃了出来,我下决心,以后绝不到某个人家里去,宁肯四处流浪!就这样,流浪了一生。

小白脸说:你真了不起,经的事情太多,知道的也太多!

老黄猫说:我只是一件事不知道……

小白脸不解问:什么事?

老黄猫坦然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

小白脸哑然无语,他那简单的思维里,还提不出这样的问题。

谁知老黄猫这句问话竟然应验了呢!有一天下午,忽然从半截埋在地下的水泥管子口外,伸进来几根手指头粗的细棍子,乱戮乱捣,把正在睡着养神的老黄猫、小白脸打醒了,浑身上下挨了几棍子,他们急了,忙乱中从水泥管子口里冲了出去。那几个放假在家刚从网吧上网打游戏回来的小孩子,一看冲出来两只野猫,兴趣大增,一边用棍子追着打,一边捡拾路边的砖头掷了过去,小白脸倒没挨着,却把老黄猫的头和腰重重地打伤了。夜里,小白猫在外躲了一阵子回来,发现老黄猫已经奄奄一息地趴在离水泥管子不远的草丛里,喘着粗气,两眼半睁半闭,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小白脸吓得不轻,却又不知怎么办,他只好趴在半截水泥管子的开口处,偶尔跑去嗅嗅老黄猫的脸颊和额头,熬过了这即将丧失同伴的一夜。

天大亮了,有个脚蹬三轮车驶来的声音,原来是一个搞环境卫生、清理垃圾的工人,身穿橘黄马甲,头发蓬松,脸色黧黑,正拿出扫帚来,要清扫这里。小白脸便迎着他喵喵地大叫。那个环卫工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个野猫,叫什么呢?我也没带啥吃的,只有一瓶水……”抬头一看,发现已经一动不动的老黄猫,呀地叫了一声:“唉呀,一只死猫……”随即从三轮车厢里取出一把大铁锨,把老黄猫的尸体铲起,放入一个透明的废旧塑料袋,然后放到三轮车厢里。环卫工人看来心肠好,他向小白脸说:“我把他拉到野地里去,好好埋了……”又说:“你跟我走,我租住的房子不远,只有小小一间,不可能天天吃肉,但也能吃饱,走吧!”

小白脸看见环卫工人伸出那只粗糙的、指甲挺长的手,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然后转头飞快地逃掉了。

从此,小白脸就独个儿活动了,出去觅食,饥一顿饱一顿的,散步也在熟悉的地界内,累了就回到半截水泥管子里,警惕性也高了,遇见任何人都躲得远远的。他慢慢习惯了这种没有了老黄猫的生活,但什么事情都得自个儿拿主意,这倒让他成熟了许多。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起变化的,小白脸不知道笼罩在他的身体四周、高悬在头顶上的大事情正要发生。

这一天,在外边浪荡了许久的小白脸东拼西凑总算吃了个半饱,后半夜回到水泥管子里,便在沙土地上刨了几下,圈住身子,围成一团,尾巴也收到身边,睡了,只有露在外边的右耳朵尖儿不时抖动几下。天色渐渐大亮,不仅有白花花的阳光射入,还有响亮的嘈杂声传来,小白脸一个抖动,猛地醒来,支起身子,从水泥管子口望出去,好像有人的脚步在外边走动踩踏。又有铁器刨动的声音在水泥管子四周响动。这是谁在干什么?小白脸立即起身,嗖地一下子蹿了出去。他只拣人们脚步空处朝外钻,便听见有人喊:“哈哈,里头还有一只猫哩……”小白脸跑到远处半坡的树下,靠树干影住身子,向这边看,原来有十几个穿着退休军人的迷彩服、脚登军胶鞋的农民工,手拿铁锨、铁镐,正在向外刨水泥管子,稍远处停着几辆挖掘机,正伸长脖子,准备向地面开挖。小白脸大为惊愕,就听那伙人议论:“前边新弄了一个开发区,这条路早就该修了……”“新路名叫啥?”“好像叫个新开路啥的……”“咱们只管修路拿钱,管它叫啥呢!”

小白脸眼看着那半截水泥管子被从地里刨出来,放上卡车拉走了,挖掘机正在把路旁的土坡刨平,在路两边开挖埋排水管的深沟……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在这里住了,作为一只流浪猫,这也没啥了不起的,本来就四处流浪、倒处安家的嘛!他毫无留恋地顺墙根跑进小街,在一个卖早点的摊位旁,吃了一小块丢在地上的油饼,又喝了掉在地上的尚未喝完的纸杯里剩余的豆浆,然后从小街深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槐树爬上去,直接跳上一座二层楼房的顶部,沿楼顶短墙向前走。他的脚下就是人流车流的人世间,他觉得这里最舒服、最安全,用不着在人的脚下奔跑了。走到墙角视界更宽阔的地方,小白脸蹲坐下来,仰头四望,可见蓝天白云、远山青黛,还有正在扩大的市区楼房、道路、树木……这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可以不必惧怯,可以坦然面对!

小白脸想起老黄猫那段关于人和猫、关于自由的议论,觉得自己心里清亮了。在他的浅浅的意识里,已经达到一个猫的可能的新的境界。

楼下有几个小孩和行人都站下朝上看,指指点点说话。他们目力所及的是一个蹲踞楼顶高处,身体硕壮,眼睛透亮,浑身黄、黑、白毛夹杂一起的野猫。他的额头是黄色夹着白色细纹,鼻子四周的脸颊雪白,鼻头粉红,白色胡须怒张着,正凝重、严肃、自尊地朝下看。几个小孩便叫:“猫,猫,下来,下来……”

小白脸不动声色,雕像般蹲坐着。

这就是那只叫小白脸的猫的生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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