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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民歌

2011-08-08吕政轩

延河 2011年12期
关键词:小赵二叔厂长

吕政轩

1

某剧院,这里正在举办陕北民歌大赛。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风妹撩起幕布向台下望了一望,觉得通往演唱台的路好漫长好漫长,那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座座黑魆魆的山,挡住了她的路。她有勇气跨过这一座山吗?

风妹听到了主持人的报幕声,风妹听得很清楚,主持人报的是她的名字——许风妹。但这声音听起来却是那样的遥远而又生硬。

恍惚中,风妹仿佛听到了爷爷呼唤她的的声音,这声音亲切而又悠长:风妹子——风妹子——象一缕清风一股泉水悠悠地掠过她的耳际,舒舒缓缓地流入了她的心田。

下一个为大家演唱的是许风妹——主持人的声音却依然是那样的生硬,生硬得象命令。

风妹不敢再犹豫再迟疑,壮了壮胆子走向了舞台。

风妹拿着话筒,闭上眼睛。在她的眼前闪现出的是,绵绵的黄土丘陵,黄土丘陵上的土窑洞,土窑洞前赶着毛驴推磨的爷爷。

风妹找到了感觉,找到了她要表现的对象:

提起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和了一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

这是爷爷最喜欢唱的一首歌,一首叫《三十里铺》的陕北民歌。唱歌的时候爷爷的胡子在晚风中飘荡,爷爷的歌声从这个山头滚过那个山头。一听到爷爷的歌声,风妹子的嗓子就发痒。

小时候,风妹经常站在她家的脑畔梁上朝着爷爷赶着羊群回来的方向,自由自在地扯开了嗓子:

三哥哥骑马坡坡上下

四妹子硷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

又怕人笑话……

风妹在演唱台上的这最后的一声“啊”拉得很长很长,伴随着悠扬的歌声,风妹的眼光穿过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穿过了那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梁,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爷爷的身旁。风妹舒缓的手臂婉若行云流水在山间田野自由自在地流动着,最后定格成一缕风姿优美的炊烟。

台下响起了一阵阵掌声。

风妹想,是掌声吗?

是掌声,雷一样的掌声。

风妹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幻之中。毫无心理准备的风妹慌忙走向前台向着台下深深地鞠了几个躬,然后抽身退下了舞台。

退入了后台的风妹一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反复问陪她一同来的王秘书:我是不是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吗?

王秘书:不要着急,等一会儿看评委亮分就知道了。

这时,下一个演唱者已经结束。

主持人走向舞台:现在请评委为12号选手亮分:95分,94分,98分,93分,95分,96分,97分,98分,95分,94分。

王秘书:恭喜你,风妹子,遥遥领先。

风妹:谢谢,谢谢。

一个小时后,陕北民歌大赛颁奖奠礼在这里如期举行。

主持人:现在有请Y市的王市长为本次陕北民歌大赛一等奖的获得者许风妹颁奖!

伴着一曲悠扬的《三十里铺》,王市长走上奖台为许风妹颁奖。记者纷纷涌上舞台抢拍照片。

许风妹手捧奖杯,激动万分,连连鞠躬说:谢谢,谢谢。

许多人走上舞台为许风妹献花。

2

大赛结束了,王秘书陪着风妹走出了剧院。临别时,王秘书伸出手来想和风妹握手,可风妹却不解其意地看着他。王秘书知道风妹不习惯握手,就顺势把手一挥说:再见了,风妹,从今以后,你将前途无量。恭喜你。

风妹似信非信似懂非懂地看着王秘书,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秘书: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风妹:不用了,不用了,我二叔的家就在前边,几步就到了。

王秘书:那好吧,以后再见。

走了几步,王秘书又回过头来关照说:风妹,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风妹不解地摇摇头。

这一夜风妹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中的风妹在花丛中,在树林间,在高山上,在沟底里,像一只百灵鸟一样,自由自在地唱她最喜欢唱的歌。但当梦醒的时候,风妹却悠然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前看后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她寻找什么呢?

昨晚的鲜花让她眼花瞭乱。

昨晚的掌声让她心醉神迷。

而这一切就像昨夜的星辰、晨光中的露珠,怎么在一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走在大街上的风妹就像摆在菜摊上的一颗大白菜,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人们好像已把昨晚的民歌大赛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各忙各的事情:赶路,逛街,挤商店,买东西……很少有人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风妹停了下来,犹豫了,不知是该继续向前走呢还是该往回转。这当儿,风妹上下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自己好一会儿,发现:风妹还是风妹,还是那个土里土气一身朴素的风妹。

这个时候,风妹的耳边又响起了王秘书的那句话:从今以后,你将前途无量。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风妹自言自语:前途?机会?前途在哪里?机会在哪里?除了会唱几首陕北民歌,我还会干什么呢?

她的歌只能唱给蓝天白云高山流水,唱给宁静的早晨安详的夜晚,唱给牧羊的爷爷耕地的叔叔……

可这里是城市。这里只有人流,蚂蚁一样涌动的人流。

风妹回到了住在城里的二叔的家,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打算返回家乡去。她刚走到大门口就碰上了下班回来的二叔。

二叔:你这就回?

风妹:这就回。

二叔:回去怎办?

风妹:种地。

二叔:种地?这不太可惜了。可惜了你这口好嗓子。

风妹:回去照样可以唱歌。

二叔:唱给谁听?

风妹:唱给自己听。

二叔:那有什么用。能顶饭吃吗,能顶钱花吗?你爷爷唱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

风妹低下了头。

二叔接过风妹的行李,进了家。风妹在院子里傻站了一会儿,也跟着二叔进了家。

二叔:你先等两天吧,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

风妹:可我什么也不会干。

二叔:你会唱歌,唱陕北民歌。

风妹:城里人不爱听民歌。

二叔:那也不一定。

3

风妹象鹦鹉一样在二叔家时关了好几天。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二叔回来靠在沙发上说:风妹,你有事干了。

风妹喜出望外地说:有事干了,干什么?

二叔说:唱民歌。

风妹说:唱民歌,到哪里唱民歌。

二叔说:到酒厂。

风妹说:到酒厂唱民歌?

二叔说:是啊,到酒厂唱民歌,这一下你的这副好嗓子就能排上用场了。只要你好好唱,就不愁没钱花。

二叔说着就呼呼地入睡了。风妹对二叔的话还有点半信半疑。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有了一线希望。一激动,风妹就打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爷爷,可传电话的人说爷爷放羊还没有回来。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四川甘孜 1987年

此时,山路上,爷爷正赶着一群羊在唱歌: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灯,

带上的那个铃子哟哇哇的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朝南咬,

赶牲灵的人儿哟过呀来了……

二叔的家里。

风妹也在低低地唱: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就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风妹:爷爷多好,爷爷想什么时候唱歌就什么时候唱歌。

风妹好羡慕爷爷。

二叔睡着了。房子里静得要命。风妹无事可做,就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风妹就想起了家,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她的陕北民歌:

正月里冰冻立春呀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了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等上一等我

三月里桃花满山红

四月里杨柳风摆动

风呀风摆动来想起了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等上一等我……

一阵冰雹似的打门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风妹的歌,门外传来了几声恶狠狠的叫骂声:疯了,黑天半夜唱什么歌,卖什么俏。要卖俏到歌厅去到包厢去。

风妹打住了歌捂着脸羞答答地跑回了家。

4

酒厂厂长是第二天晚上“接见”风妹的,在“一楼香”酒楼。是二叔请的客。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二叔就把风妹的获奖证书拿给厂长看。厂长一边看一边使劲地点头。风妹的心里就一阵高兴,她从厂长看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厂长对她的欣赏,风妹想,这事有门。

二叔一个劲地给厂长添菜加酒,厂长摆出一副醉态说他不能喝了。二叔就从厂长的手里接过酒杯,鸭子一样伸长脖子一饮而尽。风妹担心二叔会喝醉,其实二叔已经喝醉了。二叔替厂长喝酒的动作有点像猴子,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的。

不知是谁又敬了厂长一杯酒,二叔又一次把手伸得老长要替厂长喝酒。

厂长(扫了一眼二叔):老许喝醉了。

二叔:我没醉。

风妹(担心地):二叔,你不能再喝了。

厂长(用手指着风妹):看,还是人家叔叔亲,知道心疼叔叔。

二叔听了厂长的话,感动得差点流出泪来,就不失时机地在厂长面前夸风妹说:我的这个侄女可懂事了,从小就知道疼人。唉,可惜她爸死得早,她妈又改嫁了。所以,我的这个侄女就算我的女儿,亲女儿。

这话说得风妹也有几分伤感。两颗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厂长振作一下精神,转移了话题:都怪我,都怪我,说了几句让老许伤心的话。我先自罚一杯。(说着就将手中的一杯酒灌下肚去)。

二叔感动地:厂长真是海量,海量。

厂长拍着胸脯对二叔说:明天就叫你侄女来厂里上班。

二叔千恩万谢,不住点头。

有人就顺势提议说:既然如此,不如让风妹先在这里唱几首歌,也好让大家先睹为快嘛。

风妹开始还有点忸怩,觉得这种地方不是唱民歌的地方。二叔却不住地给她打气:怕什么,叫你唱你就唱嘛,这正是表现你的好机会。

风妹也感到再不唱就给二叔的脸抹黑了。于是就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

想起那个小妹妹好心慌

你不去掏苦菜崖畔畔上站

把我们年轻人的心搅乱……

又唱:

崖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受苦人盼过好光景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风妹唱得很投入,感觉也很好。只要让她唱民歌,她的心里就充满了信心。

风妹的歌声还没有落,酒场的掌声就响了起来。风妹看得很清楚,是厂长带头鼓掌的。

掌声落下来后,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看法:这歌是不是有点太老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什么受苦人不受苦人的。

有人就随之提出建议说:酒场嘛,就应该来点轻松愉快的。有人就直接问风妹说:你会唱酸曲吗,比如《拉手手亲口口》什么的。

这话问得二叔一脸尴尬,风妹也羞得满脸通红。厂长就站起来说:胡说些什么,你们也不看看场合。

那几个人就不再言语,但从他们的唉声叹气中却听出几分不尽兴来。

酒场就这样散了。

临走的时候,厂长再一次叮嘱二叔说:明天就让风妹来报到。

回家的路上,风妹问二叔:我到厂里去干什么?

二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5

第二天,二叔领着风妹来到榆河酒厂。二叔把风妹领进了厂长室。

有一个人正坐在厂长的办公室里看报。

二叔:厂长不在?

那人头也没有抬:不在。

二叔:哪去了?

那人:有事吗?

二叔:是厂长让我来找他的。

那人抬起了头,风妹不由叫了一声:王秘书!

王秘书:原来是你呀,怎么不早说呢。厂长早上给我说有一个唱民歌的来报道,没想到就是你,大明星嘛。欢迎,欢迎。

二叔:你们认识?

王秘书:何止认识。我还是你侄女许风妹的“粉丝”呢?

二叔和风妹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明白“粉丝”是什么意思。

二叔:王秘书,不知让我们风妹子来这儿干啥工作?

王秘书:还能干啥呢?唱民歌嘛。这叫人尽其才。

风妹一听说叫她唱民歌就来了精神,但又不知道叫她到哪里去唱,便问:唱民歌,在哪唱?

王秘书:酒场啊。

风妹:给谁唱?

王秘书:当然是给那些喝酒的人了。

风妹:给喝酒的人唱民歌?

王秘书:是啊,怎么,你不想唱?

二叔:想唱,想唱。只要能挣钱,在哪唱都行,给谁唱都行。

王秘书把风妹安排在一个简陋的工人宿舍里,和风妹住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与风妹年龄相仿的农村女孩子,一个是小张,一个是小赵。小张和小赵刚帮风妹把行李收拾好,就有一全年轻后生跑了进来:快走,快走,生意又来了。

小张:到哪?

年轻人:凤凰酒楼。

小赵:那好,你先去收拾家具,我们马上就来了。

年轻人走了。小赵对风妹说:你也跟我们走吧。

风妹:到哪去?

小赵:到凤凰酒楼。

风妹:到那儿去干啥?

小赵:还能干啥?唱酒曲呗。

车上,小张和小赵叮嘱风妹说:酒曲不好唱,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风妹:不就是唱民歌吗,这有什么难的。会唱就唱,不会唱就学嘛。

小张:哪些客人可难缠了,尽说脏话,还动手动脚呢。

小赵:男人都那德性,总想占你点便宜。

风妹几个说着就来到了一家酒楼。酒楼里乱糟糟的,吃饭喝酒猜拳行令,像是一个大市场。

风妹他们来到了一个雅间,刚到门口,门哗的一声就打开了,从雅间里走出了一个人差一点和风妹撞了个满怀。

这个人满口酒气,冲着风妹直嚷嚷: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啊,原来是唱酒曲的。好好,唱酒曲的来了就好,陪哥们好好玩玩。(说着就伸出手向风妹歪了过来,风妹一闪身,那人差点跌倒了。口里还在叽叽咕咕的不停):躲什么,还不来扶哥哥一把,扶我到卫生间去。

风妹不敢去正视那人,忙躲在了小张的身后。小张满脸堆笑地说:大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那人口里说我没醉,摇摇晃晃地去了卫生间。

雅座里坐有十多个人,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见有唱酒曲的来了,便纷纷站起来胡乱地鼓掌了一气。客气了一套后,小张开始敬酒,小赵唱起了酒曲。

唱了一两首流行歌,有一个长胡子的客人就站起来说:流行歌有什么味,哥们要听陕北民歌。

这时,小赵开始敬酒,小张又唱起了陕北民歌。小张先唱《兰花花》又唱《走西口》又唱《黄土高坡》,场面正热闹的时候,那个上卫生间的人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冷不丁地在小赵的奶子上摸了一把,小赵用手把那个人的手打开说:老实点。

那人涎着脸说:唱什么歌,谁听那老掉牙的《走西口》、《兰花花》,给咱来一首《拉手手、亲口口》多好。

其他人也跟着说:好,就来首《拉手手、亲口口》。

这当儿,风妹一直躲在雅座的一角不敢声张,唱歌的心情早已被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搅得半点情趣也没有了。

她想,这也是唱民歌的地方?

小张倒不在乎,拿起话筒,冲着那些人富有挑逗性地唱了起来: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

咱们两个圪崂里走……

这帮人被小张挑逗得兴奋不已,小赵借此机会向他们大杯大杯地敬酒。一会儿,两三瓶榆河酒又下肚了。小张趁热打铁,又唱了起来:

大红果子剥皮皮

人家都说我和你

本来咱两个没关系

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这位大哥笑嘻嘻

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如果大哥不嫌弃

干脆结成个干姊妹

唱了几首歌,小张和小赵收拾着就要离开,这时,一个人却一把拉住躲在一角的风妹说:这位干妹子怎么不唱一首?给咱来一段《尼姑思凡》好不好?(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

风妹吓得直往后退,小张忙护住风妹说:这是我妹子,她是来玩的不是来唱歌的。(说着就把风妹往门外推)。

那人仍不甘心,说:我说这位干妹子,你不来唱歌来干什么,咱两喝一杯交杯酒行不行?

风妹也不答话,两手捂住脸,一口气冲出了酒店。

6

二叔的家里,风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已经一整天了。这一天,她反反复复地在听爷爷唱的那盘录音带。虽然没有伴奏,但听起来却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的清新、那样的自然: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根杆哎

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来搬……

这么长的辫子探呀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妹子见呀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锅来下不了几颗颗米

这么热的火来烧呀烧不热个你……

三十里的明沙四十里的川

五十里的路上我把你来盼

阳婆婆照在了半山山崖

了不见妹妹折呀折回来……

太阳下来这么一样样的高

照见那个老汉过呀过来了

身穿着一件烂皮袄

长着两根胡子哟奴得吊

那才是个假的哟……

这歌声是那样的亲切,可又是那样的遥远。遥远如天赖之音,遥远如隔世之音。

停下音乐,爷爷的身影和那个喝醉酒的男人的身影在风妹的眼前交替闪现。

风妹一脸迷茫。

7

秦韵是Y市唯一的一所大学的中文老师,这一天晚上,在教室里,他正在给学生上课。他在黑板上大大的写了这样一行字:陕北民歌,从农村走向城市——文化本土的丧失和文化品格的沦落。

秦韵:同学们,曾几何时,陕北民歌犹如“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一样响彻陕北大地的山山峁峁,唱遍黄土高原的沟沟洼洼。对于陕北人来说,陕北民歌就是“前沟的糜子后沟的谷”、“泥地的萝卜硬地的瓜”,就是“谷苗苗低来玉米秆秆高”、“一碗碗羊肉一个瘩瘩糕”……它生于黄土地,长于黄土地,同时也是黄土地的儿女们世世代代得以繁衍生息的精神食粮。正可谓是:“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穷人无法解忧愁”。

然而,忽然有一天,随着汽车进村的隆隆声,伴着录音机电视机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的诱惑声,还有手机、网络铺天盖地的蔓延,在陕北,在那贫瘠而又闭塞的山沟沟里,那回荡在陕北人心中响亮的陕北民歌却渐渐的削弱了、沉寂了,以至于在今天,已经几乎被新的一代年轻人所遗忘……

一学生站起来:请问秦老师,你说,当前,陕北民歌到底在哪里?

秦韵:这个问题我不想直接回答你,我想引用一首歌来间接地回答你的问题。(唱):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在城市……

唱到这里,他进一步解释道:伴随着大批民工潮水般地涌入城市,陕北民歌也带着一身土气风尘仆仆地挤入了城里人的生活圈子,开始在城市的酒桌前、KTV包厢、迪厅里周旋、流浪……

城市的灯红酒绿,城市的浮躁杂乱正在一天天的异化着、扭曲着陕北民歌骨子里的那颗纯朴、善良、敦厚的灵魂。随着迪厅里“我要嫁给有钱人”的一声热辣辣的尖叫,残留在陕北民歌灵魂深处的那份纯真与羞涩也几乎被涤荡得干干净净——没有了“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的生死相随;没有了“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你穷”的贫富相恋;没有了“这么长的辫子探不上个天,这么好的妹子见不上个面”这样的惆怅;也没有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就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就走你的路”这样的默契……人们听到的不再是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而是一种完全变味的陕北民歌。比如什么,(唱):

哥要亲妹的口,

妹要拉哥的手,

亲口口拉手手,

咱们两个圪崂里走……

再比如什么,(唱):

买上一张席梦思床,

我和哥哥头对头睡,

要吃冰糖化成水,

我跟哥哥嘴对嘴……

躲藏在此类阴暗角落里的陕北民歌正在腐烂,正在发霉,也正在被一些低级趣味所感染。在这样的生存空间里,陕北民歌无可避免的开始走向低俗化,消遣化和商业化……

8

刺眼的阳光。拥挤的人群。忙碌的生活。

风妹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着,寻找着。

爷爷的话在风妹的耳边响起:风妹子,你要好好唱咱们的陕北民歌,可不能给咱山里人丢脸……

叔叔的话也回响在风妹的耳边:你要面对现实,要入乡随俗,你爷爷的那一套在现在的社会中吃不开了……

小张和小赵:想开一点吧,慢慢你就会适应的。我们一开始也不想唱那些肉麻的酸曲,可你不唱就挣不来钱,就没有人聘用你……

这样胡思乱想着,风妹来到一家公司应聘。

招聘人:你的证件。

风妹:什么证件?

招聘人:毕业证呀,档案之类的。

风妹:我没有。

招聘人:你哪毕业的?

风妹:王大沟小学。

招聘人:小学?我们这里最低要大专文凭。

风妹悻悻离去。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风妹:我会唱民歌——陕北民歌。

招聘人:唱民歌?我们这里不需要唱民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听民歌。要唱民歌到歌厅酒吧去唱。

风妹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风妹:难道我们生来就是在歌厅酒吧唱歌的命吗?

小张和小赵:大概是吧,你还是认了吧。

这时,小张的手机响了,小张接完手机说:又要到凤凰楼去唱,风妹,今天就看你的了。

小赵:风妹,你就甭想那么多了,放开嗓子唱吧。他们要你唱啥你就唱啥不就得了。那帮人有的是钱,只要哄得他们高兴了,还愁你没有手机拿,没有好衣服穿?

风妹略有所悟地点点头。

这一次,在凤凰酒楼,风妹唱得很投入:

三更里来进绣房

手拉上手儿上凉床

上了凉床还嫌热

手拿上凉扇儿煽风凉

四更里来月偏西

热身子挨住绵肉皮

情哥哥搂住情妹妹睡

四更睡在五更起……

又唱:

这么好的房子没有和你一起住

这么热的炕头没有和你一起睡

你说妹妹后悔不后悔

这么好的绵手手让你摸个够

这么好的小口口让你亲个够

你说妹妹美气不美气……

风妹唱歌,小张和小赵给客人们敬酒。

客人们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口里还在哼着:

这么好的绵手手让你摸个够

这么好的小口口让你亲个够

你说妹妹美气不美气……

9

白天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了,夜里,风妹翻来覆翻去地睡不着,两颗泪珠从风妹的眼里固执地钻了出来。

风妹坐了起来,来到了窗前。

窗外,皎洁的月亮。

隐隐传来爷爷的歌声:

红格丹丹的日头照山畔,

艰难呀不过庄稼汉。

庄稼汉那个吃饭靠血汗,

又有苦来哎哟又有甜……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阵刺耳的酸曲声:

旱地的蛤蟆没有耍过水,

过河背她二姨还是头一回。

她二姨眼眼花来脸脸圆,

背在身上浑身身绵。

刮了了阵南风下了一阵雨,

姐夫和小姨子山神庙里避,

张大哥卖豆腐门前过,

看见那姐夫和小姨子粘成了一锅粥。

她姐夫山神庙里显身手,

她二姨初干那事还有点羞……

随着歌声,小张和小赵从门外旋了进来。

刚进门,小赵的手机就响了。

小赵:啊,刘局长,你在哪?水调歌头歌厅,好好,我马上就来。

小赵:我走了。(到了门口又对风妹说)我说风妹,你也该买一部手机了,这样联系方便。

小张:人家风妹现在是红人儿了,还要自己买手机,不出十天,肯定有人会送上门的。

小赵:那到也是。

风妹:哪有那样的好事,天上还能掉下个陷饼来?

小张:那就看你会不会来事了。你看人家小赵,不是天天有陷饼掉下来吗?

小赵:又损我了。

10

第二天,王秘书把风妹叫到了办公室。

风妹一进门,王秘书就直截了当地说:许风妹,你该有部手机了。

风妹低下了头。

王秘书:怎么,没钱是吧?

风妹把头低的更低了。

王秘书:你给厂里带来了这么大的效益,早就该给你奖一部手机了。

风妹:我不过就会唱几首酸曲,哪能给厂里带来什么效益?

王秘书:酸曲好啊,客人就喜欢听酸曲。顾客就是上帝嘛,上帝喜欢听什么,我们就给他们唱什么,你说不是吗?这就叫与时俱进。你也该与时俱进了。

风妹:与时俱进?

王秘书:是啊,最起码你也该有一部手机了,这样也便于联系工作嘛。有好几次我和客人喝酒,人家点名道姓要你来唱歌,可我却没有办法和与联系。

风妹:我也想买,可是……

王秘书:我知道你没钱。(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部很漂亮的手机来),这部手机算是我奖给你的,你就拿去用吧。

风妹:我怎么能拿你的手机?

王秘书:不是我的,是我代表厂里奖给你的。

风妹:这怎么好意思呢。

王秘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你好好为咱们厂里唱歌,以后还有更多的奖励呢。没看见小张和小赵吗,她们也不过就会唱几首民歌,唱得还没你好呢,看人家活得多自如。

风妹:可是……

王秘书:还可是个啥,就算是老乡,就算我是你的大哥,你也要给我这个面子。

这时,电话铃响了。王秘书接起电话:喂,啊,是厂长,我知道,我知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王秘书挂了电话,走过来把手机塞到风妹的手里。

风妹还想推辞。

王秘书:拿着吧,我还忙着呢。

风妹拿着手机从王秘书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太阳好刺眼。

当天晚上,风妹的手机就响了,风妹看了一下号码是王秘书的。王秘书说他在天上人间酒楼,要风妹赶快过来。挂了手机,风妹就打了个的直奔天上人间酒楼而去。

雅座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王秘书。另一个人看上去有点寒酸,衣着朴素,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这一场景让风妹有几分失望。王秘书朋友多交际广,和王秘书在一起风妹很少遇到这样冷清的场面。

风妹还没有坐下,王秘书就指着那个中年人介绍说:这是咱的老乡,叫秦韵,是搞陕北民歌研究的。

王秘书接着又介绍风妹说:这位就是许风妹,大名鼎鼎的许风妹……民歌唱得可真是令人陶醉。

风妹听见王秘书又说:你们两个可真是天生的知音啊,一个是俞伯牙一个是钟子期,一个是高山一个是流水……

王秘书说了半天,最后才落入了正题:风妹,秦先生想听你唱几首民歌。

说到这里,王秘书又习惯性地抬手看了看表,说:那就这样吧,你们先谈,我还有事。

王秘书抽身走了。

风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秦韵伸出手招呼风妹说:坐坐。

风妹有点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风妹和秦韵相对而坐了一会儿,似乎谁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一段时间,风妹对秦韵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这个人有点木讷,这和能说会道的王秘书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风妹习惯了热闹的场面,对于当前的冷清她就有点局促不安。风妹挪了挪身子,显出一副想要走的架势。

秦韵独酌了几杯酒,象是在为自己壮胆。风妹看见秦韵满脸通红的样子就断定秦韵显然不是与女人打交道的老手。风妹就有点看低秦韵,她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在这种人的面前表现出拘束来。于是风妹就主动说:秦老师找我有事?

秦韵又喝了一杯酒,清理了一下嗓子,然后才恳切地说:听说你唱陕北民歌唱得挺好,我想听你唱几首陕北民歌。

风妹:都好长时间没唱了,恐怕唱不好。

秦韵:好长时间不唱了?那你经常唱什么?

风妹:唱酸曲,唱《拉手手、亲口口》。

风妹对秦韵的挑逗并不是出于轻浮而是出于厌倦。她想尽快地结束这次谈话。

秦韵沉默了好一会儿。

风妹:你想听酸曲吗,我可以给你唱。你想听《夫妻逗趣》还是《姐夫挎小姨》?

秦韵很伤感地的摇了摇头,然后又流露出一副真诚的样子:我想听两首纯正的陕北民歌,很纯很纯的那种,比如《三十里铺》比如《走西口》,比如《兰花花》,比如《五哥放羊》比如《赶牲灵》……

秦韵似乎要这样一连串地比如下去了。风妹就打断了他:秦老师,这些民歌早已过时了,现在谁还听这些老掉牙的歌。

秦韵:我就喜欢听这样的陕北民歌,越传统的越好。

风妹一开始还有点为难,但一旦开口唱了起来,风妹很快就找到了那种感觉,那种天高地阔,那种月白风清,那种山明水秀,那种鸟语花香的感觉。其实风妹还是一个纯真的女孩,童年一样纯真的女孩。

秦韵从风妹的歌声中听出了那份纯真,那份久违了的纯真:

崖畔畔高来崖畔畔低

崖畔畔拦羊遇见了你

羊走那羊路人走畔

三妹子爱上了拦羊汉……

我送大哥黄羊坡

黄羊坡上黄羊多

一只黄羊两只角

哪有妹子送大哥

我送大哥清水河

清水河里一对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母鹅在河边叫哥哥……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

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沟

拉不上话话儿你就招一招手……

风妹一口气唱了十几首民歌,风妹唱得浑身发软泪流满面。唱完最后一首民歌,精疲力尽的风妹爬在桌子上忘情地哭了起来。

秦韵也不安慰她,只是叹一口气喝一杯酒,喝一杯酒叹一口气。

风妹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说:秦老师,我失态了。

秦韵也不知是酒喝醉了还是听歌听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非常高兴听你唱的歌,你的歌让我想起了我母亲,你知道吗,我母亲,我母亲也喜欢唱民歌,可惜她死了,二十多年前她就死了。自从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民歌了……

11

同一天晚上,厂长正在塞上红酒店招待一位外地客户。塞上红酒店是一家融饭店与MTV包厢为一体的多功能酒店。厂长给风妹打电话的口气刻不容缓:喂,我在塞上红酒店302房间,你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到这里来,十分钟!

电话就挂了。

接到厂长电话的风妹匆匆向秦韵告别,就打了个的向塞上红酒店飞驰而来。

风妹一走进302房间,厂长就语气夸张地给客户介绍风妹说: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许风妹,我们厂里的塞上红。人长得水灵,歌也唱得甜。

外地客户看风妹的眼睛已迷成了一条线,脸上挂着自作多情的笑容。风妹从直觉上判断,这个人久经风月场,是个很难缠的主儿。

外地客户用手拍了拍他旁边的一把空椅子,热情地招呼风妹说:坐哥哥这儿来,坐哥哥这儿来。我最喜欢听的就是陕北民歌了,陕北民歌真是太迷人太动听了。我叫你干妹妹你不在意吧,你们陕北民歌不是口口声声不离干哥哥干妹妹吗?

厂长:王经理真是见多识广啊,对陕北民歌这么熟悉,比我这个土八路强多了,我虽然生活在这里,对陕北民歌我可是一无所知。

外地客户就忘乎所以地说:我不但知道陕北民歌,我还会唱陕北民歌呢。(说着就唱了起来):

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树叶落在树根底,

干哥哥搂着干妹妹。

黄土打墙冰盖房,

露水夫妻不久长。

管它久长不久长,

哪怕三天两后晌……

外地客户唱民歌的嗓音干巴而又沙哑,但却迎来了在场人同样干巴的掌声。

外地客户说:献丑了献丑了,还是让咱风妹子唱两首吧。

厂长就说:风妹,你唱吧。

风妹就唱,唱《大把把辫子》,唱《听见妹妹的亲声声》,唱《想你哩》。

风妹想到哪唱到哪,外地客户不懂装懂地附和着风妹也在唱,其他人则跟着起哄叫好。

唱了一会儿歌又喝了一会儿酒,外地客户说:刘厂长,我醉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罢。

厂长就不失时机地说:唉,喝酒图个醉,唱歌图个累嘛,包厢里有卡拉OK,你想唱歌的话就让风妹子陪你一起去唱吧。

外地客户就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厂长肯不肯割爱,风妹肯不肯赏光。

风妹知道在这种场合她肯不肯赏光都得赏光。外地客户就拉着她的手进了里间的包厢。

包厢门刚一关死,外地客户就一把抱住了风妹,两片肥厚的嘴唇在风妹的脖子上乱啃。风妹有点恶心但又不得不忍耐。风妹知道这是她的任务,任务完不好,厂长会生气的。

外地客户一边啃着风妹一边在说着梦话:干妹子你想死我了,干妹子你想死我了……

外地客户的动作越来越放肆,风妹尽力保护着自己。风妹希望这一局面早一点结束,但外地客户显然已醉得不能自已,颤抖着、哀求着、摸索着。

这时,外面似乎听不见什么动静了。风妹知道厂长他们已经适时地撤退了,厂长把她一个人抛给了这个外地客户,其用意是十分明显的。风妹感到自己被人玩弄了抛弃了。

外地客户的两只手像两只鹰爪在风妹的身上尖硬而又锋利地抓剥着。风妹觉得她还没有发展到出卖肉体的地步,就婉言谢绝说:大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不是干那个的。

外在客户突然笑了,笑得如急刹的车。这是一种不容否认的笑,是天经地义的笑。正如他笑完后所说的那样:婊子不干那个再干哪个?

风妹说:我不是婊子,你想要婊子你就找婊子去。我不是。

风妹态度坚决地离开了包厢,离开了外地客户。她一个人走在街上,觉得天太高、地太厚、夜太长了。

得找个人说说,风妹想。

回到自己的房间,风妹把刚才的事情说给了小张。

小张说:你也不要太天真太任性。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干这一行的就得跟着这一行的行规走。只要给钱,男人爱怎么着就怎着吧。

风妹又给叔叔打了个电话,诉说了自己的委屈,叔叔也很无奈,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是含含糊糊:你要得到就得付出——唉,现在就这么个社会。

风妹又想到了王秘书就给王秘书打了个电话。让风妹没有想到的是,王秘书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

王秘书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没事的时候就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现在睡了!(就要挂机的时候,王秘书又强调)说:以后只能我给你打电话,你绝对不能轻易给我打电话。

啪的一声,王秘书关机的声音很响。

这不公平。风妹委屈地哭了。二十岁的风妹第一次领略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公平。

得找个人说说,风妹很执拗地想。

风妹翻遍了她的电话号码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这个人是秦韵。

风妹打通了秦韵的电话说:秦老师,我有话想跟你说。

秦韵似乎犹豫了几秒钟,然后说:那你就来吧。

风妹刚走进秦韵的家,只叫了一声“秦老师”就爬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风妹说:秦老师,我……

秦韵: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

风妹:你怎么知道的?

秦韵:这是必然,这就是当今民歌的命运,也是唱民歌人的命运。

风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2

第二天,厂长把风妹叫到办公室。

厂长:你好大的架子,竟敢砸了我的生意。

风妹:我?

厂长:不是你是谁?在这个厂里,从上到下,还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

风妹想起了头一天晚上的事,就说:厂长,我也不是有意的。

厂长: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几百万的生意就砸在你的手里了。

风妹听了,吐了一下舌头:几百万?

厂长:你以为是笔小生意。这个责任你能负得起吗?

风妹:厂长,对不起。可他也太不尊重人了。

厂长:尊重?尊重谁?

风妹:尊重我。

厂长:尊重你?

厂长说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厂长: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个人太不识时务了。

风妹:厂长,对不起。以后我注意点。

厂长:没有以后了。我们这里庙小,容不得你这个大明星,你还是走吧。

风妹:走?到哪里?

厂长:回家呀。

风妹:回家?

厂长:不想回家也行。你还可以学理发,当服务员,或者……

风妹已明白了厂长或者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就打断了厂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厂长说:明白了就好。

李樯摄影作品·远方系列 没蒙古锡林郭勒 1989年

风妹没有和厂长说再见就离开了厂长的办公室。风妹知道,说再见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风妹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接到王秘书打来的电话。风妹的心里就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在这座孤零零的城里,总算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

王秘书是在一家小酒吧里和风妹见面的。这里的灯光和音乐是同样的幽暗而又朦胧。风妹知道来这里的大都是一些情人。王秘书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和她见面呢?

入座,喝茶,聊天。

风妹:我被厂里解雇了。

王秘书嗯了一声。

风妹: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王秘书还是嗯了一声。

风妹:我得有份工作。

王秘书这次隔了好长时间才嗯了一声。然后说:是得有份工作,可是你干什么呢?

风妹沉默。

王秘书也沉默。

因为这个问题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风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王秘书,你想娶我吗,我保证我能做一个天下最好最好的妻子。我为你洗衣为你做饭为你生儿为你育女……

王秘书先是默然,继而又是哈哈大笑。

风妹:你笑什么?

王秘书:你很天真,太天真了,天真得有点可爱。(然后又止不住大笑了起来)。

风妹预感到她刚才问的问题有点傻。

笑了一会儿,王秘书又严肃了下来说:不过,对你来说,这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你也该有个家了,对这个问题你同样应该考虑得现实一点。心不宜太高,知道吗,心不宜太高。

风妹知道王秘书说的“心不宜太高”是指她高攀不上王秘书。其实,风妹本来对此就没有抱什么希望。既然没有希望那就算了吧,风妹这样想。

又喝一杯茶,王秘书突然问:你觉得秦韵这个人怎么样?

风妹摇了摇头:我不太了解这个人。

王秘书:听说你常到他家里唱民歌?

风妹纠正说:不是常去,是有时。有时心里苦闷,到他那里唱几句,心里就舒展一点。

王秘书:我觉得你们两人倒挺合适,一个是唱民歌的,一个的研究民歌的。

风妹:你的意思是我和秦韵?

王秘书:那又怎么了?

风妹:他都快能当我的爸爸了。

王秘书:年龄是有点大。

风妹:听说他几年前就离婚了,为什么?

王秘书:大概是他妻子嫌他穷吧。谁知道呢,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

风妹:你把我介绍给秦韵,是不是怕我纠缠你?

王秘书: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们两个可能还有一点共同语言。

风妹:我刚才也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在意。

王秘书:我会在意吗?

喝茶。音乐幽幽。

但风妹却体会不到这种幽情。风妹在想,该离开这里了。下一个问题是:然后到哪里去?

13

风妹坐在回乡的车上。

风妹望着车外的景色。

风妹下了车。

风妹走在山间小路上。

风妹唱起了民歌:

清早摘瓜过前湾,

崖畔上的酸枣红艳艳,

拦羊的哥哥打下它,

扑拉拉落下一铺滩。

……

正在场上打场的爷爷也一边吆着牛,一边唱着场歌:

我的那个牛哥,

脚步快来拉得欢,

石磙如雷满场转,

打完一漫又一漫。

风妹走上场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停了下来,朝这边看了看:风妹子?

风妹: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回来了就好,爷爷早就想你了。

风妹:爷爷,我也想你。

到了晚上,风妹的家里来了十几个前来看望风妹的乡邻们,风妹忙着给乡邻们端水,递烟。

爷爷抽着旱烟坐在炕中间。

一阵寒暄过后,有人问:你在城里干啥子工作?

风妹:唱歌。

问:唱啥子歌?

风妹:唱民歌。

问:咱乡里人都没人听民歌了,城里就有人听?

风妹没有回答。她想绕开这个话题,就又忙着给乡邻们递烟。

又问:风妹子,你唱啥民歌,在哪唱?

风妹还是没有回答。

有人就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在歌厅、舞厅和包厢里唱?

有人接着说:听说你一天就能挣好几百块钱,城里人就那么多的钱?

有人叹道:哎,好几百呢,咱干半年的活也挣不了那么多的钱。真是人比人活不成。

有人说:就是嘛,城里人就喜欢咱农村的女孩子,说咱农村的女孩子干净,没脏病。

坐在炕中间的爷爷,叹着气低下了头。

风妹再也听不下去了。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院子。

天空,皎洁的月亮。

一片乌云缓缓地飘了过来,遮住了月亮。

夜深了。风妹和爷爷都睡了下来。

风妹低低的哭泣声。

爷爷沉沉的叹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爷爷说:风妹子,你还是回城里去吧。

风妹的哭泣声更高了。

14

城里的一家饭店。

秦韵和王秘书等几个人在吃饭,喝酒。

小赵和几个歌手在唱酒曲。

王秘书指着其中一位年轻漂亮的歌手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厂新来的歌手,是第二届陕北民歌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号称“百灵鸟”的王小琴女士。现在就请王小琴女士给大家演唱一首她最拿手的民歌《你把你的白脸脸掉过来》好吗?

王小琴:过奖了,过奖了,王秘书过奖了,我也是初出茅庐,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王小琴开始唱《你把你的白脸脸掉过来》,小赵给客人敬酒。

当小赵敬酒敬到秦韵跟前的时候,秦韵一把抓住了小赵的手。

小赵:你?

秦韵把小赵拉到自己的跟前,低声说:我有事要问你,请你出来一下。

然后,秦韵就离开了酒席。

小赵给客人敬完了酒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大厅里。

秦韵:小赵,许风妹哪里去了?

小赵:许风妹?她呀,一年前就不在我们厂里干了。

秦韵:为什么?

小赵:好像被厂里解雇了。

秦韵:为什么?

小赵:我怎么能知道。

秦韵: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小赵:不知道。听说她回老家了,又听说她在一家美容美发厅干着呢,谁知道呢,我也不清楚。

秦韵:哪个美发厅?

小赵:好像是什么“圆梦”还是“春梦”来着,反正有一个“梦”字。

秦韵还想问什么,小赵不耐烦地说:我还要招待客人呢。

小赵回到了包间,秦韵一个人站在那里纳闷:圆梦?春梦?

秦韵在大街上寻找着。

只要看见有“梦”字的美发厅,他就进去问:你们这里有一个叫许风妹的吗?

回答:没有。

秦韵一连找了好几家都没有。

秦韵最后来到了一家“梦成真”的美发厅。

秦韵的一只脚刚踏进门,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就扭着腰走了过来:这位大哥,快进来呀,进来玩一会儿。

秦韵仔细打最了几眼这个女子,不由叫出声来:许风妹?

那女子也看了一眼秦韵,脱口而出:秦……(但她马上又改口说)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吧,这里没有什么许风妹。

秦韵:许风妹。

女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许风妹。

秦韵:许风妹。

女子:我不是说了嘛,我不是许风妹,我是15号。想玩你就进来,不想玩你就走。

秦韵:许风妹。

那女子不再理睬秦韵,径直上楼去了。

这时,涌进来了几个喝得半醉的人,老板娘见了,忙笑脸相迎:哎呀,张经理,好几天不见了,都到哪里去了。

客人:走了一趟上海,刚回来。

老板娘:洗头,按摩,还是特殊服务?

客人:洗头、按摩有什么劲,还是来点痛快的吧。

哈哈大笑。

老板娘向楼上喊了一声:小王,小李,小杨,你们下来。

从楼上下来几个女子,站在那里嘻嘻地笑着等客人挑选。

客人端详了好一会儿,突然问:15号哪去了?

老板娘:哎呀,我说张经理,真是不巧,15号这两天身子有点不舒服。

客人:不舒服?叫她下来,我会让她舒服的,你说呢?

又是哈哈大笑。

老板娘:换一个人行吗?

客人:不行,我就要15号。

老板娘:15号,小许!

15号从楼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客人看见了15号,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一把拦腰抱住就亲了起来。

秦韵走上前去,拉开客人说:你等一等好吗?

客人回过头来,不满地看着秦韵:怎么,想打架?

秦韵:她是我妹子,今天我要领她回家。

客人:嘿嘿,今天算撞上鬼了,驴槽冒出了个马嘴来。

秦韵:她真是我妹子。

客人:你骗谁,这种把戏我见的多了。

15号:这位大哥,你就不要在这里惹麻烦了。这真的不是许风妹,许风妹已经死了。

15号哭着跑上楼去了。

客人:扫兴,真他妈的扫兴,老子今天不玩了,走!

几个客人吆喝着走了。

老板娘:哎哎,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几个客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板娘对着秦韵:丧门星,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走?

秦韵:我是来找许风妹的。

老板娘:找什么许风妹,你再不走,我这里就得关门了。

老板娘说着连推带搡地把秦韵推出门去。

15

一天晚上,秦韵又来到“梦成真”美发厅。

老板娘老照见秦韵就把他挡在了门口。

老板娘:你又来干什么?

秦韵:我找许风妹。

老板娘:我不是说了吗,这里没有什么许风妹。

秦韵也不理睬老板娘对着楼上喊了起来:许风妹。

老板娘:你要再在这里捣乱我就打110了。

秦韵:许风妹。

老板娘推秦韵。

秦韵:许风妹。

15号从楼上走了下来: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想让我在这儿干了还是怎的?

秦韵一把拉住15号:许风妹,你跟我走。

15号:跟你走,到哪去?

秦韵:去见一个人。

15号:我不去。

秦韵:我只耽误你一会儿时间,见了这个人,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到哪去就到哪去,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15号低下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秦韵领着许风妹一路来到秦韵经常上课的那个教室里,一进教室,风妹就看见见爷爷坐在教室的最前排。

风妹:爷爷,你怎么来了?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风妹。

风妹也意识到了什么,忙掩饰说:我刚演出完……

爷爷:演出?

秦韵怕影响爷爷的情绪,就打断他们的话说:你先坐下吧,下了课再说。

秦韵走上讲台:同学们,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这一带有名的民歌手——许大爷。现在,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许大爷为我们演唱几首陕北民歌,也好让大家切身体会一下什么是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

掌声。

秦韵走下讲台,然后扶着许大爷走上讲台。

掌声。

许大爷:人老了,唱不动了,就瞎唱几句吧。

许大爷唱:

你妈妈打你不成才,

露水地里穿红鞋。

我穿红鞋我好看,

与你们年轻人球相干。

你穿红鞋硷畔上站,

直把我们年轻人的心扰乱……

又唱:

什么弯弯照九州?

什么人欢乐什么人愁?

什么人高楼上饮好酒?

什么人丢下在外头?

月儿弯弯照九州,

新女婿欢乐新媳妇愁,

送客的亲戚在高楼上饮好酒,

吹鼓手丢下在外头……

唱完了歌,爷爷擅微微地从台上走了下来,风妹忙迎上去扶住了爷爷。

爷爷看着风妹,含着泪说:风妹子,爷爷没有照顾好你,让你遭罪了。

风妹:爷爷,风妹子给你丢脸了。

二人抱头痛哭。

掌声。

16

一个月后。

山上,一座新坟。坟前立一碑,碑文:民间歌手许大山之墓。

风妹跪在坟前烧纸。

秦韵扛着一只花圈从山坡上走了上来,静静地站在风妹的背后。

站了一会儿,秦韵把花圈献到了许大爷的坟前。微风吹来,花圈上的那副对联随风而飘,对联上写的是:此生已逝,此歌何在?

静默片刻。

秦韵默默地走下山坡。

走出不远,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嘹亮的歌声: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

世上的男人爱女人……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么好风眺

三步两步跑呀跑

赶快到了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哥哥呀陪到老

除了他我都不要

哥哥知道不知道……

歌声缭绕下的绵绵的群山,蜿蜒的山间小路,孤寂的村庄和荒败的窑洞。

风妹这样一路走一路唱。风妹唱得神采飞扬,天旋地转。

秦韵默默地陪着风妹,感受着阳光,感受着歌声。

忽然,秦韵打断风妹说,你的歌声让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吻你的冲动。

风妹说,那你就吻吧。

秦韵的嘴唇刚刚触到风妹的嘴唇,秦韵就感受到了一种阳光的气息、一种泥土的气息、一种空气的气息、一种流水的气息,一种生命的气息……

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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