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记忆
2011-07-25彭东明
■彭东明
幸福的一家
1987年早春,我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到平江县的深山老林里去跑了一圈。那时我在县文化馆当文学专干。
记得那一天,天还没亮我们就起了床,赶到汽车站去坐六点钟开往钟洞乡的早班车。两个小时后,我们在钟洞乡政府赶到了早饭。然后,便开始爬山,整整爬了一天的山,在傍晚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咏生乡。
来到咏生乡政府,确实使我大吃一惊,山脚下一栋土坯垒的房子,阴暗而又潮湿,比农家的屋子还要差得多,十来个干部住在里面,他们的床铺底下,铺满了木炭,据说主要是用来吸潮。
在这个阴冷寂寞的乡政府住了一晚,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要进最边远的一个村庄——复兴村去。乡上干部劝我莫急,天在下着毛毛雨,进复兴村没路,只能从小溪里走上去,他们要我先在乡上歇几天,等到天气晴朗了再走,这一去七八十里山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
我却似乎一刻也不能等了,吃过早饭,便打上雨伞,卷起裤脚上了路。乡政府的文化辅导员小徐只好陪了我们一同前往。
路是逆溪而上,一会走在溪水里,一会走在河滩上,遇上深潭和峭壁,便从山上的茅草和灌木丛林里攀爬过去。小溪如一条蚯蚓,被挤压在两山之间,九曲回肠,跌宕起伏,两边山上是浩荡无边的灌木丛林,那些疯狂的树木,有时几乎要将小溪完全淹没。小徐告诉我,这两边山上的树木在大革命时期全被烧光了,后来的几十年,便疯长起了这些没什么用处的荆棘丛林。
中午,我们在溪边上一户人家——杜庄村的支部书记家里吃了午饭。饭后,老支书告诉我们,下午必须紧走,因为沿途三四十里地没有人烟,这一带的人都在大革命时被杀光了,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赶到复兴村里,就只能在野河滩上过夜……
于是一放下筷子我们就赶紧走,毛毛雨依然在下个不停,天空是那么阴暗,深谷里不时传来鸟的尖叫,似乎是说着——“见了活鬼!见了活鬼!”渺无人踪的河滩上,堆积着一堆堆被大水冲洗下来的腐朽树木,我们甚至还在河滩上看到了一架完整的野猪的骨架……
逆着小溪一路紧走,心里怀着一片惶恐,越是往山的深处走,便越是感到惶恐不安。
天麻麻黑时,我们终于听见了鸡犬声,闻到了炊烟香。文化辅导员小徐领着我们走进了村里的民办小学(因为他和这教民办的阮老师熟)。民办小学是村里唯一的学校,阮老师在这儿教着三个年级十五个学生。学生都在这儿寄宿,因为最近的学生离小学也有十几里地。因此,这位阮老师既是老师,又是炊事员、卫生员、保育员……
阮老师安顿好学生之后,便说带我们到他家里去住。于是,我们又紧跟着阮老师一路爬山。一路上,阮老师不停地给我们讲着这山里的事情,他说这里在大革命前是居住着六千六百余号人的村庄,盛产茶油和茶叶,后来这儿的人几乎都被杀光了,到最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后来便是瘟疫肆虐,残存下来的那些遗老遗少不得不远远地逃到山的那一边去。许多年后,当那被烧光的山又长起了密密麻麻的荆棘丛林之后,他们才又陆陆续续地从讨饭的路上流浪归来,又在这片满目青葱,再也看不见伤痛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他们繁衍到现在,全村也才四百六十多人,不及大革命前的零头。
黑灯瞎火跟着民办教师在山林里摸爬两个多小时,又走出十几里山路,这才终于到了他的家。这是山坳上一栋孤独的茅屋,家里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弟弟。民办教师告诉我们,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他弟弟原来也是找过老婆的,只因嫌这里太苦,便远走他乡另嫁人了……
一进屋,老父亲便热情地打了洗脸水给我们擦汗洗脸,那洗脸毛巾抓在手上,是一种滑滑的感觉。
民办教师忙着去给我们弄饭吃,他将熏在火塘上不多的最后一点腊肉取下来,煮进了那只吊在火塘上的鼎罐里,又拿了锄头,在屋后的山边上挖了一只很大的春笋回来,剁细了丢进鼎罐和腊肉一块煮,后来又放了很多的辣椒和酸菜进去……后来便吃饭了,饥肠辘辘的我们,吃着这一罐腊肉煮春笋,却是感到味道异常鲜美。
吃过饭,我们便和他们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火塘边烤着火。虽是春天了,从山林里吹来的夜风却依然寒气袭人。民办教师一个劲埋头用吹火筒吹着火塘,而这火却老是烧不旺,这些柴是刚从山边上砍下来的,这一头在烧着,那一头还在流水,整个屋子,被烧得弥满了浓浓的烟雾和柴草灰尘。老父亲便在这烟尘里给我们慢慢细细地叙说着六十年前的那些往事。他说那时他才十六七岁,今天红军杀进来,明天白军又杀进来,两三年鼓捣下来,就将这山里几千号人鼓捣完了,后来山沟里、田垅里一堆一堆的尸都没有人收了,在瘟疫来到的时候,逃出去了的只存活百来号人了……三年后,他是头一个返回来的,将屋门前那片大田里的茅草砍开,将茅草下一堆堆的人骨头烧掉,然后便开垦出了不大的一片地,种上了草烟、辣椒和红薯。到秋后,那个收成好得吓人,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好的收成……
后来我们便睡了。民办教师将他的床给了我们三个人,他自己和老父一块睡去了。这一天走得那么劳累,应该是能够睡上一个好觉。然而,一上床,小咬就在我们身上肆无忌惮地咬上了,咬得我们三个人都不停地在身上前后左右地抓,翻来覆去几乎一个通宵没有合上眼。我真不敢想象,民办教师的老婆带着孩子长此以往是怎么在这床铺上睡过来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我第一个起了床,浑身上下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坨。我脱光衣服在冰冷的山泉水下放肆冲洗,这水是用竹子从后山上接下来的,架在屋旁的大木桶边,我就让这水不停地从头到脚淋着,直淋到五脏六腑都凉透了,这才感到心里安静了下来。
吃过早饭,我们便到村子里去转。民办教师说,你们随便找几户人家坐坐也就行了,这山里的人家住得稀散,你要将全村走个遍,半个月都下不来。
在这村里,我们看到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依然和五十多岁的单身儿子睡在一张床上。村支书一家六口也是一个床铺,我们去了,他将这唯一的床铺让给我们睡,自己带着老婆和四个孩子在火塘边坐了一夜,这使我们后悔莫及,早知如此,何不我们三个在火塘边上过夜呢?来到村长的家里,这位一贫如洗却又热情好客的村长,居然跑出二十多里地,到别人家去借了一块坛子肉来招待我们,以致这顿午饭拖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吃上。
在这村里,我们还遇到了一位居住在树上的,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残废退伍老兵。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余角初,他是烈士的后代,1951年,他是村里第一个自愿报名参加志愿军的。在朝鲜战场上,他的左脚被打残了,当时要给他锯掉,他却死活不肯,后来他硬是拖着一条腿回到了故乡。村里将他安顿在生产队的保管室住下来。后来,分田到户之后,这栋保管室便在某一个风雨之夜倒下了。于是,又一次死里逃生的余角初,便在冲垅里那片分给他的稻田旁边的大树上结了一个窝……
在这片大山里转一圈出来,这时山下已经是麻鞭水响的阳春三月了。在我回到县文化馆的当天,便意外地接到《湖南文学》编辑部打来的电话,他们邀请我到长沙去参加一个小型的笔会。
第二天我便到了省会长沙,被安排在省文联斜对门的军区招待所住下来。下午《湖南文学》副主编李慕贤到房间里来看望我,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此前我没有和他谋过面,只知道湖南的青年作家都习惯叫他慕公。
慕公一进门便说,我们这次把你们几个人叫来,可是指望挖几篇好东西出来呀!有好题材没有?
我说有。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将在大山里转这一圈的所见所闻讲给慕公听了。慕公听完后,他那只爪子样的瘦手不停地在骨瘦如柴的腿上拍着:“好!真是一个好东西,你赶紧把它写出来!”
我说,我也很激动,只想快点写出来,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写才好,这前后六十年时空的跨越,众多的人物命运……真不知怎么去结构才好,慕公你要想办法帮我出出主意。
慕公说,你不用去结构了,刚才你讲给我听时,就已经将我感动了,只要你能将刚才讲的记录下来,你这篇小说就能感动别人。你想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吧!
慕公的一席话,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回到家里,我一口气用十二天半的时间,写完了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故乡》,然后便将有些潦草的手稿给慕公寄去了。
《湖南文学》在1987年第9期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将《故乡》发表出来了,随后,没想到《小说选刊》在1987年第12期头版头条的位置转载了。慕公给我打来电话,要我赶到长沙去写一篇创作体会之类的文章。当我带着满身风尘来到《湖南文学》编辑部的门口时,我清楚地记得,瘦猴样的慕公深陷在黑色的皮沙发里,当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他便像猫一样弹了起来,迎到门口,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便不停地在我的肚子上摸,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口里不停地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将这篇小说写得这么好……”一个编辑,能有如此的执著,确实让我感动终生。
呵呵,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恋的属于文学的年月。
日子一晃便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慕公已去世两年有余。
我已有好些年没写过小说了,前些年写过几部报告文学,这几年不知怎么搞的又迷上了画水墨画。许多朋友问我,你到底还写不写小说了?我想,到了想写的时候,自然就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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