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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好的小说家应该接近“正见”

2011-06-22索马里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11期
关键词:冯唐禅宗小说家

文/索马里

冯唐

小说家、专栏作家。1971年生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博士,美国Emory大学工商管理硕士,现居香港。曾就职于麦肯锡公司。已出版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欢喜》《不二》,散文集《猪和蝴蝶》《活着活着就老了》。

冯唐的四合院在后海附近的一个巷子里,紧闭的朱红大门上有对联一副:“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院子里没有鱼缸和胖丫头,倒是有两棵努力的海棠树,秋风乍起,不停地有海棠果子砸在肩头和地上。

赶在40岁生日之前,冯唐写完《不二》,一时间洛阳纸贵。《不二》既是他向过去的“北京三部曲”告别,同时也正式昭告了他一贯的野心。通读《二十四史》的他,终于割舍了无论从语言还是地理上都尤为亲切的北京,而是巨细靡遗地去写初唐的一段公案。佛法与美人、色欲与性空,这些对立的概念之间存在的张力,经由他元气酣畅的文字,变得异乎寻常的严肃、激烈。

冯唐很在乎小说家的感受和解析能力,相比于文字的创见而言,他更重视一本小说是否能改变读者原先的世界观。写“北京三部曲”时,他曾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将作品献给母亲,请她理解“有些孩子是这样长大的”。但在《不二》里,他关注并试图还原的不再是他那野蛮的青春,而演化为更普遍的作为历史存在的时间(初唐)、同一与差异这样本体的问题。这些问题的本源和最好的解答都不是语言,冯唐深知这一点。但同时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又忍不住有诉诸文字的冲动。

在写作《不二》的四年期间,他熟读了禅宗的公案和典章,也去博物馆研究当时的器物。他戏谑自己是带着欲与《金瓶梅》《肉蒲团》一比高下的心态来写作一本被人传颂为黄书、其实记录着青春期仓促的性阅读体验留下的痕迹。他很信任自己的语言,但更看重读者是否能透过这些恣肆、不经的文字抵达某种“正见”。

为了写作,他放弃了大部分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在任何“时间之外、生命之内”的片段里,读书、写作、赏玉。从17岁开始写作第一部长篇《欢喜》,到40岁终于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本书”,他一直看似离经叛道,享受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又默默地靠六部作品成为汉语文学世界越来越重要的一部分。

今年上半年,冯唐体检时被查出肝脏有增生物,加上冯唐平时生意应酬极多,医生怀疑是肿瘤,但要两周后确诊。同时,医生对他说,相比于他的臀围而言,他的腰围太宽了。

那两个星期里,冯唐没有为可能的癌症垂头丧气,他整天嘟囔的是一句话:癌症不可怕,肚子大才丢人。

他的太太乐不可支地对我们说着这个故事。她是《不二》最早的读者之一,并且敏锐地在“神秀”这个人物身上发现了冯唐的影子。作为妻子,她发现冯唐在告别麦肯锡、进入更核心的商业世界之后,文字陡然更成熟、通透。

但对于冯唐自己,他觉得自己离洞悉正见还有距离。所以他兴奋地拿起了笔,去追踪生命的每一个疑问和心得。

记者:《不二》有可能在内地出版么?

冯唐:不可能。沈浩波和路金波都看过书稿,说20年内不大可能。在香港出版时一字没删,香港没有敏感词。

记者:《不二》是讲禅的公案。对于禅,你的理解如何?

冯唐:对于禅,我是似懂非懂的状态。我更像是戳开了,从我的视角看人的苦、所谓的参禅。禅更像一种训练,道理花半天都能讲明白,但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记者:《不二》的书名也是来自禅偈子,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冯唐:“不二”的道理本身是不要有差别之心。长寿与早夭,好与坏,好看和不好看,实际上是没有区别的。但90%以上的人觉得有差别,如果周杰伦还是这个长相、还是这个唱功,但如果没有这些宣传,走在大街上,可能有人的眼睛都不会眨。但这个道理,大概只有百分之零点九九的人能够明白。

记者:为什么大部分人与禅的训练无缘?

冯唐:一是天性,基因决定的;二是缺乏自觉性。我小时候老生病,三年级之前把儿童医院的科室都住遍了。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是,在操场上看着别人跑步,就我一个人不能跑。后来又学医,学的是肿瘤,看好多人慢慢死去,看死亡的过程很有教育意义。我经常劝别人,想不开的时候就去重症病房,要么就去墓地,就容易有自觉性。人总是要死的,那就使尽力气过这一辈子。但我更想强调,哪怕他懂,但离做得到是有巨大的鸿沟的。包括,我现在自己都不能做到。

记者:你现在想开了生死么?

冯唐:我还在过程中。我这人有一点好,我比较抓住细小的时间之外的、生命之内的小乐趣。比如写一篇文章,比如喝一杯酒,还有攒点钱,买块玉。我的着重点是这些,所以我不谈大理论,不谈改变社会。

记者:《不二》前后花了四年写成,很辛苦。促使你完成它的动机是什么?

冯唐:人的行为下面一定有他的想法和需求、恐惧。我写《不二》有三个最原始的动机——第一,是梦想。当初在医学院有个老大爷,老问我借武侠小说。他还问我借“黄书”,大爷说,你什么时候写本黄书。我觉得如果写“黄书”,其实就是一个少年梦想。

第二,写完半自传的北京三部曲之后,我在想下面写什么。在我的写作观里,小说小说,不要说教。应该通过一些非常有特征意义的、具体的人和片段,来告诉大家你理解的世界。我认为:好小说除了好看之外,能够改变你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后来我想:我还是去写历史。因为读得多。历史呢,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就想,反着来,来凸显青年人、中国人应该知道的,但是不谈所谓的你看到的真相。

但如果开始写,乱和神,这事情一定要在40岁之前、半懂不懂的时候来写。要是你真明白,你就不想说了。我能理解很多人不想说,“一说就是错”。你只是用一个局部代替其他信息。所以佛教说,不立文字,强调师徒相传、强调看到时机帮你渡。你想,在一瞬间,信息是巨大的,只是你偏巧注意的那一点,而你表达的和你注意的一点又是不一样的。我想在似懂不懂的、驴血还没有耗尽的时候,把这个和生命本源很有关的乱和神写出来。所以就在39岁时写完了。

最后一点是我在努力写自己的第二本书。作家可以分为好几种,一种是一本书作家,是绝大多数。很少人是两本书作家。偶尔极个别的,是三本书作家。反正北京三部曲也写完了,就试一下,试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记者:为什么会以唐朝为切入点?

冯唐:唐朝是一个中西交汇,非常开放包容大度的时代,尤其是初唐。当时禅宗刚开始形成,我觉得发挥的余地比较大。然后我又对禅宗的衣钵交替的事件非常感兴趣。

记者:为这个故事,应该进行了很多相应的知识储备吧?

冯唐:是。一是历史,唐朝(特别是初唐)主要的历史。第二方面,是器物。在研究器物的过程中,又发现“本一不二”。你写别人,写自己,写古代,写现在非洲某地,其实没本质区别,你还是以己度人,说白了讲,你能达到的真实,就是当时的杯子、当时的人是什么样子。

另外,看了很多长安的城市规划、建筑,还有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史》,发饰、首饰,还有玉——唐朝的玉不多,但非常有特点。器具方面,就是去博物馆看实物。

第三,禅宗有关的东西。五灯会元,赵州等几个和尚的语录。《坛经》肯定看了。还有《高僧传》《景德传灯录》。

哦,我也会看一些亨利·米勒,这种没有禁忌的文字。

记者:你的语言受禅宗影响深么?

冯唐:汉语对语言实践最深的是禅宗。但它面临巨大的两难境界,禅宗清楚意识到,语言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工具。信息是巨大的,是whole thing,一个巨大的场。但你完全离开语言又不行。

记者:你写《不二》都是利用零散的时间去写,那如何维持《不二》的整体控制力?

冯唐:第一,我有一个大概两万字的故事线。章节、人物、基本故事情节都在。有时间的话,就写一章、半章。第二,我每回写,都会花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重头读一遍,当然可能是越读越快。读的过程也是修改、把气儿串起来的过程。不过,我是尊重现场的。原先的文字,除非发现明显错误,或者更好的表达,我才会更改。现场一定是不完美的,但那个残缺和不完美是好的,是有力量的。所以,回头看时,以加居多,删的少。

记者:你对现在的写作状态满意么?

冯唐:这种生活状态和写作方式,好处坏处都挺明显的——坏处是我不能写太长的,越来越觉得10—15万字是我觉得舒服的长度,把事情说明白了,又很舒服,精力上能跟得上。

在原先的公司,还有年假可以用来写作,现在只有春节的时间可以用。

记者:你预感到读者读完《不二》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冯唐:校稿的时候有一种感觉,的确比较难兴奋。兴奋是小脑的,但里面可能有很多思考是大脑的,然后两者老打架,然后阅读感就会很痛苦。

在餐桌上,很多人觉得被动了筷子的食物,就应该吃完才算不浪费。但其实桌上饭菜的制作成本已经沉没了,真正值得掂量的,不是饭菜的制作成本,而是吃和不吃的后果。它们配被你当场吃完吗?

记者:你头脑中有很多禁忌么?

冯唐:我是禁忌特别少的,基本没有禁忌。

记者:《不二》里哪个人物最像冯唐?

冯唐:可能是神秀吧,哈哈。不是很洒脱,比较惨……

记者:《不二》用超乎常规的语言,却反而说出了“正见”……

冯唐:很多人说我写文章是野路子。我觉得是相对现在的正路来说,比如说宏大描写,特主流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比如作协的系统,比如《钟鼓楼》。好的小说是跨国界的,好的小说家能够看到你没有看到的东西。

记者:在你心中,好的小说家的标准是什么?

冯唐:好的小说家有三个要素。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应该更接近于“正见”。还有他的视角是一般人不太看的。第三,他的表达方式对语言应该有一定的贡献。这三点如果都做好,那就是一个很好的写作者。

记者:在《小说的艺术》里,昆德拉一直在否定小说的道德功能。

冯唐:你不能说教,但你可以试图还原你看到的、想到的东西。比如,你眼前这只杯子,和我看到的杯子、脑海里意识到的杯子,和我写下的杯子、你读到的杯子都不一样。如果真想表达“真相”,那你要创造一种艺术氛围,是模模糊糊的,一闪,你把那一闪抓住。有点像学打枪,“模模糊糊打十环”,如果你绷得十分紧,想完全精确的时候,一般你都会过分使劲。但如果你真的打十环的时候,扳机要在你身体不知道的时候触发,扣扳机的动作要是十分均匀,一点点使劲,在这个过程中触发了。

记者:你在写文章的时候有没有使过劲?

冯唐:写作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是一点点往外掏,一点不痛苦也不可能。它有点像跑步,每次开始写的时候,一定有“提口气”的时候。但是,当你的才没散尽的时候,你写着写着就开始high了。你就觉得给你的快乐,大于给你的约束,你就展开翅膀开始飞翔。你写的一定比你之前打腹稿的时候要多。我写作江郎才尽的一个标准就是:一旦你写出来的,比你想象的,要干、要少、要差,就停笔吧。

《不二》封面和封底

记者:很多人觉得你现在的文章比之前的“青春三部曲”要成熟。

冯唐:可能近两年自己从乙方变成了甲方,进入了生意的核心,近距离观察一些做事的人。我的安排,还是符合佛理、战略的。佛教里,有亲尝,一定大于二手知识。这事,你得做,不做和别人讲,是两回事。我写作的三部曲是:我经历、我理解、我表达。

只不过,我现在的问题是前面搁的时间太多了,正事太多,后面的时间太少。

记者:你对文体有什么认知?冯唐:基本上三个来源:中国古书、西方的用词,以我妈为首的街面上的文化。我就试图把这三方面打通,不要端着。

记者:你觉得自己身上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冯唐:可能很多事情我做不到极限(太绝对)。比如,彻底辞掉工作,全职写作,有可能量会大一点,现在的素材也足够多,博尔赫斯也是一辈子读书写字,但我做不下来。

记者:写作上呢?

冯唐:一是文字偏紧,二是文字有炫技的冲动,不愿意太平实。不过,在我的概念中,这些也谈不上是缺点,只是一个特性展现出来的不同的面。

我可能写东西更偏向“才子”型,更偏向杜牧,而不是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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