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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接触的上官云珠

2011-06-22文/沈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11期
关键词:上官

文/沈 寂

上官云珠画像

上官是复姓,中国电影界用此复姓的,据我所知,只有上官云珠。

上官云珠生于1922年,原姓韦,江阴人,电影女明星。我与上官多次交往,有过长谈,又采访了几位与上官有亲密关系的知情人,今一一记述,让人们在纪念上官的同时,更真实地了解她因迷醉表演艺术、追求名利,而又遭受无尽苦痛的一生。

我第一次见到上官云珠是在著名剧作家姚克家。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我在上海复旦大学攻读西洋文学,系主任顾仲彝是剧作家,他曾假座八仙桥青年会顶层的阳台,邀请上海著名话剧编导黄佐临、费穆、姚克、吴仞之等几位大师来讲座。黄佐临讲易卜生、费穆谈莎士比亚、姚克谈萧伯纳。最吸引人而且口才最好的是费穆和姚克,令我们这些初涉戏剧艺术的学生钦佩不已。

抗战前,姚克应邀赴苏联参加戏剧节,后去英国牛津大学讲学。他长期生活在英语世界,埃特加·斯诺翻译鲁迅作品,遇到难题,他主动向他提出协助。美国黑人作家休斯和英国文豪萧伯纳来华,都由他担任翻译。人称他为“洋状元”。他曾获洛克菲勒奖学基金会的赞助,入美国耶鲁大学专攻戏剧。1940年回国,任教圣约翰大学。鲁迅对他特别欣赏。鲁迅逝世,姚克是扶柩人之一,更是令人尊敬。我与同学慎仪怀着敬仰的学子之心,前去拜谒。姚克住在一幢高贵的公寓里,家具陈设不失英国绅士的肃穆、气派,书橱内洋装书排列整齐,客厅也是书房,处处呈现西方学者高贵身份。姚克先生谦和却又矜持。交谈中有一位年轻妇女,身穿黑色旗袍,用盘子送上热咖啡,我们忙欠身道谢。我只瞥见一个美丽面庞,来不及也不敢正面观望,她就转身离开。熟悉当时剧艺界的慎仪告诉我:送咖啡的是姚克太太,也就是话剧演员上官云珠。

当时我没有看过上官云珠演的话剧,也不知道上官云珠其人其名。后来顾也鲁告诉我:1939年,他到何士照相馆取照片,照相馆的女职员姓韦,用苏州话与顾也鲁攀谈,竟然提出自己想拍电影,顾也鲁一笑了之。第二年,新华影片公司筹拍十部民间故事片,顾也鲁主演《王老虎抢亲》,女主角未定,上官云珠前去应征,可惜落选。她一气之下,加入华光戏剧学校,参加话剧团,曾在姚克编剧的《清宫怨》中饰演珍妃,顾也鲁饰演光绪,叶明饰演太监李莲英。上官又在改编自美国电影(改编者姚克,未用真名)的《魂断蓝桥》中演女主角,可是成绩平平,给观众印象不深,却引发了编剧姚克的爱恋之情,于是结为伉俪。

就在我们拜访姚克见到上官云珠不久,却传来两人离异的消息,令人诧异。在人们心中也始终迷惑。直到1949年我去香港,在永华影片公司任编剧,有一次,永华的制片人李祖永请特约编剧姚克来厂商谈改编美国影片《魂归离恨天》(由严俊导演、李丽华主演),我以后辈编剧的身份作陪。相隔十多年,只见姚克先生华发半秃,依旧神采奕奕。他在香港大学执教,他的新夫人任美高葛莱公司经理。然他酷爱戏剧电影,为香港永华影业公司编剧《清宫秘史》(朱石麟导演),成为中国电影经典之作。李祖永对他奉为上宾,我以学生之礼迎接。他已不记得我了,我哪里敢向他提起上官之事。

我进永华公司后,与导演中国第一部左翼电影《狂流》的程步高同事。我对他也敬为前辈,事事讨教。程步高与姚克相熟,最难忘的回忆是,鲁迅先生逝世时,姚克在旁,明星公司命程步高率领摄制组赶去为鲁迅先生摄录遗容,两人就此结下永远值得纪念的情缘。抗战胜利后,两人又在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任职,相识相知,回忆往事,无意中谈到姚克与上官离异之事。姚克诚实坦言:上官酷爱戏剧,然追名逐利的虚荣心,诱动她投身易获名利的电影圈。她先进入新华影业公司演员训练班学习,创办人以实习为名,要滑稽演员韩兰根带队到各地去演出一些低级的话剧,队员有殷秀芩、张婉、杨华等。上官因美貌年轻,是演员中佼佼者,虽担任主角,实在被糟蹋。当时姚克已享誉文坛,又是著名教授学者,岂可有声名不佳的“内贤助”,因此离异。这对姚克是一种自尊庄严的决定,对上官也是排除束缚的释放。我后来又问时任永华公司副导演的杨华(杨华从昆明来上海,也加入新华训练班,曾与上官一起巡回演出低俗的剧目),他说上官的私生活也欠严肃,有负教授夫人的高贵声誉。

上官与姚克分手前,已怀孕,分娩后将女婴托家乡人抚养,自己又考入可立即拍电影的艺华公司。第一部影片是《玫瑰飘零》(1941年),导演是文逸民、吴文超。影片是写五个少女的故事,主要演员有李丽华、张翠英、杨柳等。上官饰演小妹妹,虽有戏,而在李丽华等大明星的盛名气势盖罩下,当然失色;接着又在《黑衣盗》《国色天香》《泪洒相思地》等影片演出。这些电影乏善可陈,也无影响。上官云珠虽然未能满足名利欲望,也总算能进入她向往已久的电影圈。

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电影由张善琨接管,创办伪“华影”。留居上海的影人为了生计,也不愿退出影坛,坚持拍摄反映社会现实的影片。导演费穆、柯灵、周贻白、刘琼等从事话剧,上官云珠因华影轮不到她上戏,便随刘琼等参加“新艺”、“同茂”等话剧团,曾与卫禹平、冯喆、黄宗英、孙道临同台演出《京华春梦》《风雪夜归人》等话剧,而李丽华、陈云裳、周璇等继续拍片。所以,在这段时间拍摄的所有影片中不见上官的身影。

这一片空白却给上官以后带来幸运。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回上海,提出审查附逆影人。曾在伪“华影”拍过影片的男女明星纷纷离沪去香港,而在沦陷时期没有拍影片的上官,一身清白。当时国民党政府主办的中电二厂在上海拍片,选中徐昌霖编剧的《天堂春梦》。据徐昌霖告诉我,他写完《天堂春梦》交给中电二厂厂长徐苏灵,并决定请在内地相熟的汤晓丹导演,物色演员时决定请自内地来沪被称为重庆“话剧皇帝”的蓝马,女演员内定在敌伪时期拒演的路明。在一次喜庆宴会上大家聚会,坐在徐昌霖身旁的应云卫环顾四周,指指坐在蓝马身边的一位漂亮女人说道,《天堂春梦》不是在找女演员吗?又告诉徐昌霖,她名叫上官云珠,孤岛时期演过几部影片,不灵光,几年不拍戏,被人忘记,现在上海女明星都到香港去了,留下不多。应云卫话未完,蓝马已过来,请应云卫和徐昌霖到自己桌上去介绍上官云珠。开口就说:我替你找到女演员了,和我正好搭档。徐昌霖不知道还是孤家寡人的重庆话剧皇帝蓝马,怎么会遇到上海被打入冷宫的落魄女人,而且竭力推荐。

上官云珠与姚克的结婚照

上官云珠与女儿姚姚

在《天堂春梦》里蓝马饰忘恩负义、贪图钱财的奸商,上官饰演泼辣无耻的妻子,真是非常匹配。蓝马非但选中影片里的角色,也看中上官本人。当时在上海的女明星白杨、舒绣文、路明等都是三十年代红星,而且各有其主,唯独上官美丽动人还是单身。上官云珠受宠若惊,双喜临门。一喜是与蓝马热恋;二喜是一个演员虽有才能,但也要有好剧本、好导演指导,更要有好演员合演,才可以发挥才华,因此能成名。她完成《天堂春梦》获得好评。文华影片公司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的《太太万岁》请上官云珠饰演姨太太,虽然戏不多,但上官认为这是名家名作,桑弧又是喜剧圣手,还可以与石挥、张伐、蒋天流、韩非等合演,这几位都是四十年代话剧界著名演员,是自己崇拜而仰慕的话剧明星,自己虽演小角色,也可因此抬高身价。她在影片中卖弄风骚,眉目妖娆,与石挥配戏更令人叫绝。

《万家灯火》剧照

接着,在蓝马推荐下,上官又参加蔡楚生导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主角有白杨、舒绣文、陶金、吴茵等,上官又饰演妖艳的反派角色,戏也不多。可是她能与重庆话剧界四大金刚中的白杨、舒绣文合作,实在荣幸。她第一次去昆仑公司与蔡楚生见面时,身穿一件贴腰身乔其纱镶边长旗袍,一双绣花鞋,乌黑的发髻上插一排茉莉花,耳垂上戴着两颗嵌红宝石耳环,姗姗行走时,还不停地轻摇杭州舒莲记的檀香扇。熟人见到她吃惊,她却若无其事,嫣然一笑:“我这身打扮不正派是吗?你们就要我来演这种角色呀!”一语惊人。蔡楚生看了只说了句:上官不用化妆,就这样上银幕。

上官云珠一连三部影片走红影坛,电影圈内外和观众们都一致公认和称赞她是善演反派角色的女明星。人们的称赞却刺痛上官的心,她记起姚克当时就因为她在舞台和银幕上以演妖娆的反派女人而反感,以致夫妻离异。她必须争取演正派角色。1947年,东方影业公司请程步高编导抨击汉奸的《乱世风光》,由刚从重庆来的蓝马任主角,上官云珠演正派角色。接着,沈浮编导的《万家灯火》和《希望在人间》两部影片都请蓝马任男主角,也是由蓝马推荐上官饰演主要角色。在《万家灯火》里上官饰演蓝马的妻子,温柔娴淑,虽与逃难来的婆婆产生生活上的矛盾,然忍辱受苦,是个心灵善良的女性,表现出她自己对蓝马的真挚爱情和幸福家庭。《希望在人间》蓝马饰演大学教授,上官饰演教授夫人。上官一上戏就进入角色,将当时她身为姚克太太的气质、素养和温文尔雅的神态非常自然地表现出来。她的表演艺术达到高乘的水平。在解放前拍摄、解放后完成的《乌鸦与麻雀》中,她又出色地饰演一位贤妻良母。

《一江春水向东流》剧照

上官在银幕上转变形象,电影圈内外也改变了对她的印象。可是,谁知上官在影片里表现苦难夫妻相敬相爱和追求家庭幸福的中国妇女,但实际生活中,她和蓝马因性格的差异竟失去家庭幸福和夫妻恩爱。蓝马散漫成性,他将上官苦心营造的幸福家庭视作“包饭作”和“旅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少与上官同进同出,共同生活。他独来独往,常常几天找不到他的影子,上官和他谈心,他心不在焉,对一切都无兴趣,只喜欢找朋友喝酒闲谈,喝醉了随处躺下。上官的美梦破碎了,她的希望成为泡影。当年姚克对她过严要求而离异,这次蓝马过分放纵,远不能满足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心灵和欲望,两人在主演《希望在人间》和《万家灯火》时饰演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后来在合演《群魔》时借角色之间的冲突,常在摄影场里吵闹,两人从银幕上吵到生活中,最后不得不分手。

分离后的蓝马若无其事,只说:“只怪我这人独身惯了,我们离开,重过我的自由自在的光棍生活。”分离后的上官,很少外出,独自一人呆坐。这时,解放军的炮声已在上海郊区轰响,人们都在等待解放,希望能早日摆脱苦难日子,对未来充满希望。

上海解放,全上海人民兴高采烈地迎接新中国,我因受香港永华影业公司聘请,携带妻子去香港。在香港三年中,我写了不少电影剧本,又因参加香港进步影人的爱国活动,于1952年被香港政府无理驱逐出境。4月份和刘琼、舒适、白沉、狄梵、蒋伟、杨华等回上海。在车站上欢迎我们的有白杨、舒绣文、王丹凤、孙景璐、陶金、顾而已等,独不见上官。有人告诉我们,上海解放后,影人们庆祝新生,上官几度婚姻失败,也希望重建新家庭。她与话剧演员程某结婚,还生下一个男孩。程某任电影院经理,收入多,夫妻和谐,家庭美满。不料1951年,上海掀起三反五反运动,程某堕落为贪污分子,被判徒刑,幸福家庭遭到不幸,上官又过上了孤独凄楚的日子,还带着两个孩子,加上一顶贪污分子家属的可耻帽子。

上官云珠在解放后,曾在私营的文华影片公司于1950年出品、桑弧导演的《太平春》里饰演主角,故事写解放前某镇恶霸欺压良家妇女,演员有石挥、沈杨、程之等。可是在文艺整风中被批评为宣传小资产阶级情调,石挥和上官等演员也自我检讨,必须思想改造才能塑造工农兵形象,否则不能再上银幕。

我们从香港回到上海,加入由上海8家私营电影厂合并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联营厂人才济济,原上海著名的导演、演员以及技术人员都聚合在一起。先是举办“文艺整风,思想改造”学习班,以批评《武训传》为主,各人检查文艺思想,人人都认错,不改造好思想不能拍电影。事实上刚成立的“联影”也是没有剧本,等米下锅。影人们只得天天学习,或参加社会活动,或下生活——体验工农兵的思想感情,或演话剧。上官和大家一起游行、唱歌,下农村、工厂,在舞台上当群众演员。上官自觉不能演工农兵,可是在厂方准备拍摄《为了和平》影片里,教授太太角色,内定由白杨饰演,而上官曾是教授姚克的妻子,又主演过《希望在人间》里的教授太太,却遭落选。评级时,白杨、舒绣文、张瑞芳、秦怡等都是一二级。曾主演过《希望在人间》《万家灯火》等经典影片的上官,就因为是贪污分子家属,和资本家家属的王丹凤一样,级别落在人后。她知道领导上对她另眼相看,只有自我悔恨,谴责自己又一次失败婚姻。大家在节日欢庆,她也虚假欢笑,内心却沉悒,回到家里抱枕痛哭。

就在上官云珠浸沉在既不能演戏、又无家庭欢乐的苦闷和沉悒日子里,一道突然出现的亮光直射到她身上。自香港被驱逐回来的白沉,他要导演《南岛风云》,指定上官饰演一位游击队的护士长,在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中,勇敢地救护伤兵与敌斗争,这是解放后的影片中最特殊而性格鲜明的工农兵形象。上官既无战地生活,也不了解“兵”的思想感情,她不敢相信、也无自信能不能饰演战地女英雄。曾参加过新四军的白沉看过上官主演的影片,认为她有演技才能,至于游击队生活,他可以指导。白沉还介绍有同样生活经历的我讲解我在新四军接触到的护士,她们都先是胆怯、无自信,后在战斗中锻炼成坚强勇敢的白衣战士。上官有导演为她打底气,加上曾主演过《渡江侦察记》的孙道临与她合作。孙道临鼓励她:“我过去一直饰演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结果也能扮演英勇的游击队长。”上官由此增加信心。可是摄制组要长时期到外地拍外景,她放心不下没有父亲的一对儿女。正在烦恼焦虑之际,有一个长期担任副导演、工作不积极、生活上也懒散的贺路,这一次却推辞掉任务,自告奋勇地愿意为上官照顾她的儿女:住在她家,负责孩子们的吃喝和接送上学。有这么一位与自己同事多年,忠厚平实的男子无私地来挑起她的重担,上官也就安心地随摄制组去外省。

《南岛风云》中,她扮演了一个女八路军

半年以后,《南岛风云》完成,摄制组回到上海,上官因要后期工作,十分忙碌,但她还是要贺路送一件礼品——一只又厚又重、棕色白斑的海贝壳——给我,说是为了答谢我对她的帮助,足见上官是个不忘恩情的人。我高兴地收下,作为珍贵礼物保存。

《南岛风云》在全国放映,获得好评,这对上官自己能演工农兵而增加信心。1957年中央文化部颁发1949—1955年拍摄的影片优秀奖,《南岛风云》荣获二等奖,白沉和上官获个人奖。白沉在香港时导演的《一板之隔》和我在香港编剧的《一年之计》获荣誉奖。上官等都去北京,周总理亲自接见,并称赞《南岛风云》是工农兵题材的上乘之作。白沉和上官回上海后,一起到导演室来找我。白沉带来颁发给《一年之计》的荣誉奖牌,说是导演朱石麟要白沉转送给我,作为纪念。上官因我们同获奖章,欢欣地向我连连祝贺。

接着,上官又受曾与她在《天堂春梦》中合作过的徐昌霖编导的邀请,在《情长谊深》中任女主角。她又一次饰演教授夫人,她也再一次重温与姚克旧梦,可能姚克早已将她遗忘,而上官对姚克始终难忘。

也就在上影厂全体人员为获得荣誉而庆贺时,上官为了自己在政治上要求进步、自思加入共产党还无资格,就和王丹凤、韩非、项堃、吴茵和应云卫、吴永刚、孙瑜、杨小仲等电影界著名艺术家一起加入了民主同盟。1957年,中央召开宣传会议,号召各界人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上海《文汇报》首先敲起电影锣鼓,讨论《好的国产片为什么这么少?》,上海民盟市委要上影支部先后召开5次座谈会,上官、应云卫、韩非、白沉等在会上发表言论,上官因获荣誉不免自负,对不合理现象发表意见,不料接着就展开反右运动。运动先从各民主党派开始(因民主党派是知识分子集中之地),上海民盟市委将5次座谈会的记录交给上影厂,于是上影厂召开大会,对吴永刚、吴茵、项堃、白沉等展开批判。上影厂不少影片成为毒草,石挥自尽、白沉押去安徽劳动改造。上官在大鸣大放的座谈会上发过言,虽不免担心,但心想不至于像别人那样严重。不料一盆冰水意外地泼得她浑身颤栗——她非但在大会上受到批评,还有人揭发她有右派言论。在一次上影厂反右总结大会上,领导公开宣布各民主党派内的右派人数:民盟9个。大家以为上官一定是其中一个,上官当场神色惨白,匆匆离场,她无颜见人,对前途再一次陷入绝望。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上影厂在运动结束后,正式公布右派名单:民盟依旧是9人,可是名单中竟没有上官。有人传出:因毛主席曾来上海接见上影厂导演和演员,上官列位其中,岂可将她打成右派?上官又受到意外的惊喜。她感谢毛主席,也许是千万人不幸中自己意外大幸,同时也警告自己,以后切勿自满,戒骄戒躁,要夹着尾巴做人。

“反右”过后,灰沙落在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身上。《情长谊深》受批评,其他一些影片贬为“毒草”。正在准备创作和筹拍的影片全部停止。我与谢晋合作编写越剧艺人在旧社会受迫害的《舞台姐妹》中断,内定由上官饰演主角的事也就作罢。上影厂将一些在创作上曾犯过谁也说不清楚错误的艺术人员下放到农村去劳动,感受农民朴实勤劳、创造世界的品质。天马厂分成两个组,一组是演员、作曲、美工等,由一位党员带队,其中就有在反右时犯过错误未被划成右派的上官云珠,还有资本家家属王丹凤;另一队成员是导演、摄影等,有蒋君超、我和贺路等,我与贺路天天在一起劳动,他总是睡不醒,嘴不离烟卷,我问起他关于上官的事,他长叹一声,接着笑笑摇头,不谈什么。

毛泽东接见徐玉兰、白杨、上官云珠、王丹凤(左起)

两个月劳动结束回厂,我们几个皮肤黝黑,仿佛全身落满劳动人民气质,唯独王丹凤和上官尽管在小队里劳动带头,十分卖力,仍旧是脸色白嫩,声音娇软。有人批评她们没有从灵魂深处转变立场。

当时上影厂正在为大跃进拍摄影片,没有改造好的王丹凤因工作需要,两年内在《海魂》《你追我赶》《春满人间》《风流人物数今朝》四部影片里饰演重要角色。上官没有王丹凤幸运,她只在《今天我休息》喜剧中饰演只有几个镜头的医院主任。《今天我休息》被人批评无冲突论,上官被责怪不会演社会主义的喜剧。

我在反右运动后负责群众创作,在外稿中发现黄浦区香料化工公司三位同志编写《香飘万里》剧本,描写四个采购人员到云南香茅地区发现可配制水果糖的各种水果味的香草,是一部题材新颖、有趣动人的喜剧。厂里通过由傅超武导演,演员有韩非、上官云珠、穆宏、卫禹平。讨论剧本时,傅超武要我参加,我见到了上官。经过反右和一起下乡劳动,我们终于都回到了电影创作队伍。韩非和我曾在香港合作拍摄过多部影片,比别人更多一些友情。他们出发去云南,我特地到车站欢送、预祝成功。

《香飘万里》经过几位善演喜剧的艺术人员努力,拍摄完成。公映时果然受到欢迎,笑声不断。不料“反右倾”开始,有一个从外厂调来的部队出身的小领导,批评群众创作的《香飘万里》中吹捧专家,是毒草。我作为编辑,受到严厉批评,写检讨后,立即押我到农村去劳动改造。

上官在1961年在郑君里导演的《枯木逢春》里饰演老农妇,她有下农村与农民一起生活的体验,加上自己的演技,成绩圆满。演她女儿苦妹子的青年演员在上官的帮助下,表演成功,却显露娇气,摄制组其他成员在小组会上展开批评,因那青年演员是受上官影响,于是大家将矛头对着曾犯错误的上官。上官习惯了批评,忍声吞气,在厂里检讨,回家背着一对儿女暗暗啜泣。而已经是家庭主人的贺路,却自顾喝酒,没有一句安慰话,反骂上官吃力勿讨好,以后少拍电影。事实上上影厂也不让上官再现银幕。

1962年,周总理和陈毅在广州召开会议,提出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希望艺术家开放思想,繁荣创作,要全国各厂开拓题材,百花齐放。我向领导提出改编“五四”的扛鼎之作《倪焕之》,请名家改编,也想请上官担任角色,可是市委领导提出只能写十三年。又传来北影拍摄柔石的《早春二月》,由孙道临、谢芳主演,还特别邀请上官饰演重要角色文嫂。她来告别时,我由衷地向她祝贺,她表示这一次一定能取得成绩,不负众望。影片《早春二月》由导演谢铁骊精心筹拍,对演员认真指导,既符合原作精神,在摄录美各部门配合下又有新的创意。尤其是上官饰演的文嫂,丈夫在北伐战争中牺牲,携带两个孩子,苦度光阴。她丈夫的老同学肖涧秋来任中学教师,对文嫂异常同情,引起乡人的怀疑。不久,文嫂的儿子病死,文嫂极度悲痛,肖涧秋出于爱护,决定娶她为妻,引起更多非议,文嫂因无法忍受也不愿贻害肖涧秋,投河自杀。这是一个中国妇女的悲剧。上官进入角色,也重演了她自己以往的遭遇。她为了婚姻,几次受到委屈和痛苦,至今仍抚养两个丈夫留给她的儿女。名义上虽与贺路成为家庭,而贺路不是肖涧秋,无真诚爱心,家庭中无天伦之乐,外界还对她非议和毁谤。上官不是文嫂,她借文嫂宣泄她的悲愤和苦情。影片放映后,观众对上官的表演予以很高评价。

《舞台姐妹》剧照

上官回到上海,谢晋决定拍摄《舞台姐妹》,原是编剧之一的我退出剧组,由别人接写剧本。谢晋请《早春二月》的女主角谢芳任女主角,上官饰演我原剧本提纲里的高水花,是一个由越剧皇后到被老板遗弃的中年艺人。我写高水花是以姚水娟的身世(先是皇后,后被错划右派)为人物模型,上官以自己在戏剧生涯中受排挤和冷落为心理基础,在电影中有着非常真实又十分动人的表演。正当两部影片的创作人员满怀信心地完成作品时,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最高指示下,大批“香花”一夜之间变成“毒草”。《早春二月》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受批判,谢晋的《舞台姐妹》因宣扬人性不准公映。上官云珠的艺术美梦又一次破灭。她意志消沉,加上家庭不和,就与曾和她合作的一位导演发生暧昧关系,以满足她心灵的寂寞和欲望。她和贺路因此争吵,闹得人人皆知。

“阶级斗争”逐步上升,全国开始“四清运动”。民主党派自我检查,人人过关。因上官在政治、经济上无任何问题,所以就对她的生活问题开刀。民盟上影支部召开会议,对上官批评。发言人孙瑜、刘琼和我,两位前辈温良恭谦,柔和劝慰,领导上要我对上官开火。我和上官相熟,也知道她的苦闷和忧悒,可是对她生活上的堕落也不能原谅,就以她演《风雪夜归人》为例,对她严正批评。会后,上官在电影局门口等我,要求我明天到她家“帮助”她。我一口答应,眼见她骑上自行车在黑茫茫的马路上远去。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走进她居住的公寓,客厅里只有她一人,她事先已把贺路和一对儿女打发走了。她没有化妆,穿一套干净素色衣服,脸色因失眠而憔悴,但仍然未失去她天生的美丽,只是没有平时娇艳。她给我递上一杯咖啡,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在姚克家里见到这位教授太太的身影。我们相对而坐,沉默片刻后,她神情严肃地问我:“你昨天批评我是不是为了报复?”我莫名其妙,报复?我报复什么?我摆手否认,她又追问“反右时,我明明是右派,结果不是,是谁替代了我?”我回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是谁呢?她听到我回答后,目光转为温和,仿佛解了一个疑团。她一口气呷了半杯咖啡,向我讲述起她谜一样的身世。

上官说她姓韦,出生在江阴一个并不富裕的书香之家。她从小聪明,在姊妹中她最美丽。她的一位姊姊是女作家韦月侣,(我惊喜地插嘴:我知道韦月侣写过十几本爱情小说,在上海很有名,我的大姊是她忠实读者。)听说我知道她的姊姊,她很是高兴,兴奋地接着说:“就因为受到姊姊的影响,自己在读中学时,作文功课很好,引起青年国文老师的喜爱。”上官的姊姊写的小说都是描写男女的热恋,这也使早熟的上官对爱情无限憧憬,并未成熟的爱情种子未经风雨,竟过早地绽放花朵,师生恋爱成为夫妻。不料婚后的丈夫像在讲坛上的严师,没有丈夫的温存,整天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他不许上官再看她姊姊的爱情小说,更不准她出外交友探亲。上官向往的美满婚姻变成枯燥无味、木偶夫妻。这使浪漫热情、梦想美丽人生的少女多么失望和悲伤。上官决断地离开那座冷冰冰的石像,告别难舍难分的父母、家乡,和姊姊一起到上海。

我忙不迭询问:“你的姊姊韦月侣如今在哪里?”上官还未从叙述第一次婚姻失败的迷茫中复苏过来,又在迷茫的神情中蒙上淡淡的哀愁。她告诉我:姊姊介绍她进了一家照相馆,姊姊继续写她的爱情小说。姊姊的小说点燃上官的爱情火焰,而因爱情的失败使上官对婚姻视若迷途。从照相馆离开后,上官进入影剧圈,那里既有名利,也有浪漫的恋爱对象,她选中了有声望,有地位,有真学问的学者和戏剧家姚克,年纪轻轻的就成为了教授太太。

以后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可是上官还是继续说:“姚克是位自尊心很强的人,见我常出外活动,还与影剧界一些演低级庸俗的戏赚取金钱的人在一起,很是不满。也怪我浪漫成性加上追求名利,一个不理想的婚姻,就此有了裂缝。我很爱姚克,更爱惜他的名誉,我实在心有不忍,就带了姚克和我的爱情结晶姚姚(她有姚克的天赋)非常痛苦和内疚地离开教授的家门,双方平和地分开。事后我抱着姚姚不止一次地悔恨痛哭。”

上官话未完,意未尽,还想继续说,贺路突然从外面闯入,脸色阴沉难看,似笑非笑地责问我:“你还没走?”这是逐客令,是怕上官讲他坏话。上官气愤地起身要反诘他,我阻止,返身就走。到门口,姚姚在门外伫立,我知道她幼小的心灵已受到家庭矛盾的折磨。

厂内的“四清”结束,全厂创作人员到外地去参加四清运动,我被分配到崇明。两个月后,我休假回上海,趁空去看望上官,见到姚姚,她含着眼泪告诉我:妈妈病了,住医院,脑子开刀,不许人去看望。我既惊恐又不意外,家庭矛盾一定会逼使上官身心伤害,我担心的是她脑部有病,是否与她长期受刺激有关?

又过了几个月,我休假回家,不忘上官。去探望时,贺路挡住门口,说上官手术后回家要休养,不许见客,我只得颓然而返。但愿上官能康复,虽然不能再上银幕,只要活着就好。

到第二年春天,我在崇明的四清工作正在顺利展开,厂里送来一大堆大字报“批判文艺黑线”,全国优秀影片都列为毒草,对《早春二月》和《舞台姐妹》更是严厉批判。不久,我们接到上影厂通知:所有人撤回厂,参加运动。我们一走进厂大门,只见大字报铺天盖地,我是编辑部首位,有五大罪状,顷刻之间,我从四清工作队优秀队员变成罪该万死的牛鬼蛇神。造反派来抄家,将上官赠我的海贝壳扔碎,把我《一年之计》的荣誉奖章,当做首饰抢走。我们在厂里挂牌劳动,写不尽的检查,说不完的交代。在审查对象中,不见上官,可能是她因病无法来厂,我暗暗为她庆幸,但愿她不要痊愈,可以逃过劫难。

天马厂的牛鬼蛇神,因人数多,分几个牛棚,女明星因革命群众来串联时要斗她们,厂内老工人为了安全,把她们都集中到防空洞里,只有公开斗批时,才让她们露面。编导们关在饭厅大楼旁一条走道上盖的几间简陋小屋里,比较隐蔽,外来群众很难发现。我们“牛鬼”清早来厂打扫饭厅和饭厅楼上的会场,以及走廊厕所等,然后回牛棚学习检查,中午休息,下午还是写交代。有时被叫出去批斗,我们常常听到楼上会场开斗批会,听说有一次上官也被“揪”来斗批。根据和上官一起被斗批的审查对象说:上官身体好像已恢复,神态也清楚,为自己曾拍演过“毒草”而认罪。

1968年11月22日中午,我们饭后正在牛棚里午休,忽然来了一个青年演员,要我们所有的牛鬼编导全部离开。我们不知道他们要这牛棚干什么,只得匆匆离开,有的干脆到场地去劳动,我陪年老体弱的杨小仲在牛棚附近一个堆满杂物的处所坐下休息。不到10分钟,那个来赶我们的青年演员和另一个年纪较大、身强力壮、外单位调来的演员,押着一个女人从外面进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官。她穿一身米色旗袍,打扮得整整齐齐,神色也镇静,安步朝我们牛棚走来。这是我在“文革”开始后第一次看到上官。见她如此宁静和步履平稳,使我想起她曾经是姚克太太、在影片中曾多次饰演的教授夫人,心里真为她病后康复,批斗后仍能保持不卑不亢的镇静而高兴。可是当她被押进牛棚,门一关上,立即传出两个青年男子的吼叫,以后就开始怒骂和暴打。上官发出叫喊和嚎哭。我听不清楚那两个暴徒问什么,也听不清楚上官在交代什么。暴打怒骂压倒上官的呜咽和言语。这是私设公堂、残暴拷打。上官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罪孽,要用残酷手段逼供?足足有半个小时,声音忽然停了下来。是上官交代了,还是暴行者吃力了,更或者是上官被打死了?我紧张不安地等待。又过了几分钟,门开了,这两个演员满面得意,又凶相毕露地一前一后押上官出来,我忍不住躲在一棵大树后窥看。只见上官和来时判若两人,她头发披散,原来整齐的旗袍被撕破,领口扯裂,面色惨白,两眼垂视,嘴角流出一条鲜血,脚步蹒跚,像死尸一样在我眼前走过。我惊骇得几乎要叫喊,这是我看到她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造反派又要揪她到厂恶斗。她因恐惧、绝望,最后跳楼自尽。我听到这噩耗,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

上官,你究竟犯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罪孽,被私刑拷打?我听不清楚那两个暴徒逼问你什么,你又交代了什么?我只听到猛打吼骂和你的嚎哭,他们为什么不公开批判,而是秘密审问,暴力逼供,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不许外传的重要材料?我不知道,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1968年11月23日清晨,上官云珠从家里窗口(图中四楼最左边窗口)纵身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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