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三题)
2011-06-14
螃 蟹
余先生家在自由市场的后面,是这个城市最热闹的所在,鸡鱼牛羊蔬菜水果,都集中在这里。这里的水果非常新鲜,鸡鱼之类也活泼,不像超市里冷冻过的。
每个星期天,我都到这里来买些东西,回宿舍自己烧些吃,算是改善生活。买菜之前,我会在市场门口巷子里的小摊子上吃几串烤羊肉串,蘸了花生酱,用嫩椰叶包着,好吃,又便宜。没地方坐,我就蹲在墙边吃,当地人都是这副样子吃的。
有一次,另一个学校的老师来找我玩,她来自中国,同样在异乡,相见很高兴。她是星期天一大早就到我宿舍的,于是我请她与我一同去市场买菜,中午请她尝尝我的手艺。买菜之前,经过烤羊肉串摊子,我想请她吃烤羊肉串,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她有点怕不卫生,说可以尝一串试试。
我要了十串,分给她一串。我们站着吃。我问她怎么样,她说,看上去有点怕人,但真很好吃。我又分给她三串,她说:“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一串可以了。”
我快吃完羊肉串时,她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就住在这后面,他很想认识你。”
“什么人?为什么要认识我?”
“一个猎人,从前是猎人。”她说。
“猎人?猎人要认识我做什么?”
“他的汉语非常好,会很多成语,很多我都不知道。”
我说:“有意思。可以呵,你跟他联系一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就去坐坐。”
她用手机打了电话,告诉对方我们正好在市场。然后说:“他现在就在家,很欢迎我们现在就去。”
我在市场买了一些水果,随她去了猎人家。
猎人家地方不小,不过很脏乱,不像这里的人家一般都讲究洁净。一进门,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令人屏息,以致我与主人握手问好时表情肯定是古怪的。
猎人余先生六十多岁的样子,一握手,感觉他的手极硬,如同握住了一根松树枝。他长得瘦精精的,脸也很硬,头发也很硬,说话倒是轻言缓语,语速很慢。
余先生家似乎没有可以招呼客人坐的地方,应该是客厅的地方堆挤着很多东西,占了最大面积的是一张工作台,上面满是工厂里才有的工具,刀呵钻子呵锉子呵钳子呵什么的。比较显眼的还是一只黑色的死鸟,扁扁地摊在台子上。
他见我注意这只死鸟,就把它拎起来,告诉我这是一只珍贵的鸟,别人弄到的,请他制成标本,放着欣赏。
“我主要靠替人做标本生活。苟延残喘。”余先生说。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3
他用了“苟延残喘”这个成语,这很让我感到突兀。一来,在异国,能用这样的成语的人不多;二来我觉得他是不是有意让我知道他的成语本领,一见面就用这样的词汇,是不是有点过了。
“您客气了。”我说,“您是猎人?”
余先生轻轻放下黑色鸟,说:“那是以前。现在算不上了。”
鸟的骨肉已经被除去,只余下一张皮毛。漆黑的羽毛。嘴巴也漆黑。但与乌鸦不同,翅膀张得很大,有些神秘贵重的意思。
我们站着说话,屋里的腥臭味似乎小了一些,或者说,在这里待上一会儿适应了。但带我来的朋友还是紧着鼻子,说:“您家的味道真不好!”
余先生说:“主要是院子里过来的,院子里有不少动物。”
他带我去后院参观动物。
余先生家的后院是个窄而长的空间,靠墙是一长排钢筋焊成的笼子,动物园的那种,每个笼子大约四平方米左右大小。我看了看,发现所有的笼子都是空着的。余先生走到其中一只笼子前,让我够着头看。这样,我就看见了缩在墙角的一条大蟒蛇。很粗大的蛇,盘着,一动不动。
“刚抓到的,上个星期抓到的。它一来,家里的狗就逃走了,不敢在家里了。哈哈。”余先生愉快的神情中有一种威风。
他指了指其它的笼子,说哪一只关过豹子,哪一只关过野猪,哪一只关过老虎。
“老虎还是三十多年前关过的,就是关蟒的这只笼子,关过一只老虎。”余先生用手指握着两根钢筋,像在试它们的结实程度,“其他的老虎,当时就被打死了。”
“您打过老虎?”我问。
“三十多只,”余先生见我很诧异的样子,就领我到另一间与客厅同样乱的屋子里,掀开墙角一块灰色的塑料布,让我看到盖在下面的两只老虎标本。
老虎虽然已死,但仅仅是标本,也还有咄咄逼人的气息。我把手放在老虎头上,明显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快起来。
我掏出一支烟来,问余先生抽不抽,他摆摆手说:“不,我不抽烟,你抽就抽,没关系,我不讨厌别人抽烟。”
我点着烟抽的时候,余先生看看站在身边的那个朋友,说:“女孩子大都不喜欢闻烟味。”
带我来余先生家的这个朋友长得非常漂亮,一般人的现实生活中不容易见到的那种漂亮,我与她原先并不认识,她在另一个学校教汉语。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华人的婚礼上。那是一个盛大的婚礼,来了许多人,穿得都非常讲究,让我觉得自己的穿着太过随便甚至有点寒伧。在这样的场合,中国人和异国的华人之间的差别相当明显,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谁是中国来的谁是当地华人。除了神情,主要还是穿着打扮。这个盛大的婚礼是自助餐形式,来宾排队取了食物,都站着吃。我取了食物后,四处找地方,于是看到了一看就知道来自中国的这个漂亮女孩子。我走到她旁边,跟她说话。就这样认识了。我在异国,算是资深汉语教师,一般到异国教汉语的中国教师都知道我。这个名叫菲菲的女孩子说她经常听人说起我,没想到看上去我比我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后来菲菲主动给我留了手机号,说希望能有机会再见面。再后来,也是菲菲主动约我周末一起吃饭。我们是在最大的一家商场的美食街吃的饭,我想,请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吃饭,理应吃得阔绰些,谁知菲菲拒绝了我去吃日本料理和海鲜的建议,而说她想去吃一碗馄饨。她的态度让我感觉她是真的想吃馄饨,便依了她,两人吃了很便宜的一餐。吃饭过程中,菲菲的谈吐平和坦诚,很让人舒服,我对她说:“你这样的女孩,在这里恐怕很危险。”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笑着说:“在哪儿都一样。”菲菲笑起来的时候,脸有点微微偏向一边,不经意看不出来,但这正是她非常迷人的一个方面。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9
中国到异地来教汉语的女孩子很引人注意,事实上有一些中国女孩子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就被当地华人看中,嫁到这里。像菲菲这样的,当然更容易成为目标。
余先生后来总算清理出几张椅子让我和菲菲坐下来说话了。主要是他说,我们听。他说的尽是打猎的事情。我不知道菲菲是不是喜欢听这类事情,我是很喜欢。又想,既然是她介绍我来,估计她对这个猎人也有好感。
从余先生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向来只是一个人打猎,从来不和别人合作,他和别人在一起,总会分神,还是一个人更好。他说最可怕的动物一是河马一是蟒蛇,老虎豹子并不难对付。在野外,对付蟒蛇的办法是用粗棕绳在帐蓬外的地上围一个圈,很奇怪的是这么个圈就能让蟒蛇“退避三舍”。余先生又用了个在异国不常听到的成语。在野外,蟒蛇是王者,谁都不怕。但它怕烟。如果把一根香烟泡在水里,然后用针筒抽了浸过香烟的水,把水射进蟒蛇口中,蟒蛇很快便开始抽搐并一命呜呼。一根烟就能要了动物王者蟒蛇的性命,真不可思议。
大概是看到我听他说话的样子很专注,余先生越说越神旺,两眼放出漆黑的光亮。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帅小伙子,一身清洁的打扮,头发梳向斜后方,齐整爽利。从长相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个小伙子和余先生的父子关系,太像了,眉眼脸庞完全是一个模子拓下来的,只是小伙子不像其父那么瘦硬,脸形、身形都要圆润得多。
我和他握手,他说话的感觉也令人愉快,很温存有礼。比较起来,他父亲余先生倒有些沉不住气,时不时让人感觉到他的骄傲。
余先生的儿子名叫光耀,大学毕业后没工作,在市场里租了块地方卖花肥。我说我经常去市场,怎么没见过,这么帅的小伙子,又穿成这样,在乱七八糟的市场应该很引人注目的。光耀说他所在区域去的人不多。我问他生意怎么样,有那么多人买花肥吗?他说刚开始做不久,还在亏本,今后或许会好一些。
我对余先生说:“你儿子的汉语说得不错,这么大的年轻人,在这里很少有说这么好的。”
余先生说:“将门虎子嘛。”他用手指整理了几下威风凛凛的眉毛。
我能感觉出光耀进来后菲菲的变化,她的嘴巴有点用力地抿,脸偏得比平时严重一些。脖子漂亮极了。
光耀跟我简单说了几句,就到厨房张罗给我们泡咖啡,问我喜欢不喜欢放糖。他没有问菲菲,估计菲菲是这里的常客了。
“光耀爱读书,但不喜欢打猎。一半遗传了我,一半遗传了他母亲。很遗憾。”余先生说,“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现在到哪儿去打猎呢。”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1
我说:“您又喜欢打猎又爱读书,能文能武,很少见。”
余先生说:“都是没用的本领,不会做生意找钱,又有何用?”
菲菲喝咖啡的时候,光耀端着自己的杯子看她喝,菲菲喝一口,他也喝一口,他们都是很享受咖啡美味的样子。我的咖啡是加了糖的,喝过以后才发觉极苦。难道菲菲喜欢喝这么苦的咖啡?
我说了我在哪儿哪儿喝过什么样高级的咖啡,还说我最喜欢的是有一次喝麝香狸粪便里弄出来的那种咖啡,口感细腻淡雅。
余先生说:“那你是富人的口味加富人的口福了。我们还是觉得苦咖啡更好喝。”
快到中午,余先生说要请我们在他家吃午饭。我不知为什么当时会脱口说了谎,我说中午有人请我吃饭了。余先生就说那菲菲在家里吃吧,“我这儿有一只椰子蟹,前几天专门去海边抓的。”说着,他带我们到院子里看他抓来的椰子蟹。
椰子蟹是一种会吃椰子的海蟹,很少见,很名贵。我问余先生这种螃蟹果真能爬到椰树上把那么结实的椰子从树上弄下来并有办法破开椰壳吃到椰肉吗。余先生说的确如此,它的钳子非常厉害。
余先生揭开一只铁筒,我看到里面趴着的螃蟹,很漂亮,油亮的酱色,一只钳子巨大,另一只很小。大钳子几乎比它的身体大了两倍。这一看,我相信了传说中椰子蟹的本领。
“菲菲最喜欢吃螃蟹,她吃过各种螃蟹,但这种螃蟹别说她,我们这里绝大多数人也没见过。怎么样,留下来吃吧,光耀让我专门给你抓的。不容易。”
菲菲还是拒绝了,说:“下回吧,今天真有事。”
和菲菲离开余先生家,我们在市场买了些菜。回宿舍的路上,我问菲菲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哪儿去了,怎么乱成这样,完全没人收拾的样子。菲菲说她也曾这样想过,但人家没主动说,她也就没问过。
我说:“刚才他们留你吃午饭的,你怎么不留下来?”
菲菲说:“今天不是要吃你烧的菜吗?我要是留下来,那你怎么办?不礼貌。”
“那倒是,是我们先约的,是吧?”我说,“光耀这小伙子不错,难得。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
菲菲此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的大方:“光耀很喜欢我,余先生说光耀希望能娶到我。”
我一下子倒没准备好,只说:“好,好呵。是很般配。”
“你说,嫁到这里来好不好?”菲菲问我的时候,眉头有些紧。
我说:“你不是说吗,哪里都危险。人哪,我看最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在一起,什么地方倒真无所谓。”
菲菲不说话。看着脚前方的路。
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让我关切,尽管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我想了想,觉得那个光耀与菲菲的确很般配,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挺让人高兴的。不过,如果把他们放在那个乱糟糟充满动物标本以及气味的空间再看他们,我又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关键是看你自己,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是你自己的。”我对菲菲说,“你对我说真心话,是不是有点喜欢光耀?”
菲菲说:“不是有点喜欢,是很喜欢。”
“那不简单了!”我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不能解释哪里有点不对劲的感觉。
当然,这个问题其实一点也不难理解,后来我很快理清了思路,我觉得不甚妥当的地方,还是觉得那父子俩的生活不够好,菲菲如果远离故乡,当然还是嫁给生活基础比较厚实的人家为好。人长得这么漂亮,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我在市场买的菜中有两只海螃蟹,回到宿舍,我按照故乡烧大闸蟹的方式用清水煮了,蘸着生姜和醋吃。结果效果不大好,比这里餐馆烧的螃蟹的味道那是远不如。集体宿舍里还有其他几位中国教师,也被邀一起吃饭,他们一致抨击我这次的手艺,发表男人跟美女在一起只会把事情做坏的言论,比如战争杀戮阴谋陷害腐败堕落等等。他们是一些聪明的男女,知道恭维女性来宾。菲菲却说好吃。对此,宿舍一个女教师不屑地说了声“你真虚伪”。大家都愣住了,一般来说,只有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万分忌恨时才会用“虚伪”评价对方。请菲菲到宿舍里来,我本来就有些忌惮,怕她的漂亮招来不愉快。现在果然不愉快开始了。
事情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糟糕,菲菲竟为这句其实没什么的评语趴在桌上哭了很久,她的长发歪在一边掉到桌沿下,露出无比美丽的脖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螃蟹爪子。我拍拍她的胳膊,劝她别哭,又不为什么,有口无心说着玩的,我们一个宿舍的人平时都这么互相打击,何必这样呢,你第一次来,以后会适应我们这里的,我们都像兄弟姐妹一样。然而菲菲还是埋着头哭,声音很小,哭得很认真。在我试图把她手里的螃蟹爪子拿下来时,她把那只大钳子抓得更紧,仿佛她此刻落入了大水,那只爪子是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稻草。
接下来的一个周日,余先生和光耀约我和菲菲出去玩,说要请我们去郊外一家蛇餐馆吃眼镜蛇羹。余先生是星期六傍晚给我打的电话,那时我正和宿舍的几位中国同胞在大商场里瞎逛,大商场的购物环境非常好,赏心悦目,不买东西,看看也是享受。何况这天我认识的陈老板说要请我们全宿舍的人吃一顿好的。我们一共六个人在美食街走,两边都是餐馆,进哪一家我们不好意思开口,全凭陈老板的意思。还好,陈老板很给我面子,带我们进了日本餐馆。我们拼了两张桌,陈老板请我们点菜,我们都说随便,陈老板便点好菜,说今天主要是想请女孩子们尝尝这家的绿茶冰淇淋,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冰淇淋。
陈老板点的菜很适中,这里的菜品很昂贵,他没点美国深海鳕鱼和鳗鱼,这多少让我们心里比较踏实,否则就太破费了。
这家餐馆是简洁的日式装饰风格,简洁中透着精致,大厅里有六张桌,隔开工作区的边上是两个包间,纸拉门,灯光半明半暗透出来,很有档次的意思。
陈老板往包间方向扬了扬脸,对女孩子们说:“嫁到这里来吧,找个有钱人嫁,就可以经常到那里享受生活了。”
女孩子们都说,好呵好呵,陈老板给我们介绍呵。
“二奶你们也愿意?”陈老板说,“如果有钱人已经有了太太,你们只能做地下工作者,也愿意?”
“那不行!这叫什么呀!”女孩子们齐声反对。
我点了烟抽,刚点着,服务生走过来,礼貌地告诉我这里不可以吸烟。我表示道歉,走到门外去抽,但想想商场里肯定都不能抽,就放弃了抽烟的企图,站在门口,看对面香港餐馆玻璃橱窗里挂着的烤鸭。
这时,我身后的门开了,从日本餐馆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菲菲,脸色不大好,另一个是六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高级,神情平坦,不怒而威的气派。
菲菲的手被这位男子捏在手里。见到我,她想丢开他的手,但那人紧紧攥着菲菲的手,平静地看着我。菲菲也就不再挣脱。
我们都没说话,我想此时我除了大大方方地和那位先生对视,别无可做之事。
他们,菲菲和那位男子,以及那位男子拎着的几只服装袋,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转身进屋,吃日本餐。这里的绿茶冰淇淋的确好吃,是不是如陈老板的夸张说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冰淇淋。
回国以前,我一一和当地的朋友告别,菲菲那时已经不知所去,人们说她跟上了这里无人不知的大老板周先生。周先生在这里口碑甚佳,事业大,多行善事。但其热爱漂亮女人也是出了名的。我想菲菲一定是被他金屋藏娇了。这很好,真的很好,没什么不好。
我最后告别的人是余先生,我想把一些不准备带回国的书送给他,他那么喜欢读书,用得着。果然这些书让余先生很快乐,他对我说很多的话,都是有关打猎的话,那次菲菲带我来时他就说过的。光耀不在家,余先生说他去市场了。我说我想看看那条蟒蛇和那只椰子蟹,余先生带我到后院,说那条巨蟒已经逃走了,它把笼子挣坏逃走了。
我看到那只笼子的两根钢筋弯了,之间的距离比别的都大。
我用手指捏捏钢筋,说:“不可思议,蟒蛇的力气大到这等程度!”
身边的余先生这时说:“嘿嘿,螃蟹也跑了。”
螃蟹不知什么时候顶翻了压着砖头的盖子跑了。余先生在铁筒边蹲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四处看看,仰着头看看,然后手一指树顶,说:“你看,它在那儿呢。”
“哪儿?我怎么看不见。”树挺高的,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哪里有那只螃蟹。
“那,快到顶了,有几朵花的那里,花后面。”
这下,我看到了它,我逆着阳光,眯着眼,看到了它。它一动不动,和那几朵花一起,随风微微摇晃。
我想,它此刻一定也在看看着它的我们。
火 山
张先生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火山,我说有呵,我喜欢看山。他说要带我去看古勒火山,说古勒火山离得很近,开车过去大概只须两个小时。
我说:“反正我没事,休息天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好。”
张先生是早上五点来接我的,那时天已经亮了,街上的人并不多,能见到的,大多是晨练的人。我知道张先生每天也是要晨练的。但他来接我时,穿得非常正规,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裤,皮鞋锃亮,头发也收拾过。我问他是不是今天没去晨练,他说今天要爬山,就不晨练了。我穿的是一身运动装,我想这样适合爬山。对他说:“您这身像似要去参加宴会。”
张先生说:“第一次去古勒火山。”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2
他有些答非所问,又不是第一次见女朋友,一座火山,难道需要特别的敬意吗?
我们先去吃早饭,吃那种我们经常吃的牛肉汤稀饭,就在桥下的那家餐馆。这家餐馆的生意非常好,每回去基本都是客满。味道确实好,香料放得适中,牛肉炖得到位。牛肉汤早一天就已经炖好,一直用木柴加着热。卖牛肉汤稀饭的是当地人,店铺是华人的。华人也做生意,卖茶水点心,还有香烟。据说这两家人已经以这种方式合作了三代人。店铺搬了好几次家,他们始终在一起。
因为去得多了,跟老板熟,见了面会打招呼。我们点了吃的,刚坐下来,老板就对张先生说:“知道吗,古勒火山就要喷发了。”
张先生说:“知道的。电视上有播。”
“山上的居民都疏散了。可能是大喷发。”
“看样子是,烟很大。”
“我什么山都没爬过,一辈子就看着这个店。哪儿都没去过。”老板说。
“有电视就好,什么都能知道。”张先生说。
老板手边的玻璃柜上有一只小电视,他一边收钱做生意一边看电视里的新闻。电视里正播着古勒火山的情况,记者站在山上,镜头不时对着山口,但烟雾很大,除了烟雾,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吃过早饭,天已大亮了,阳光照着伊斯兰教堂的蓝色玻璃顶,熠熠闪亮。街上的人一下子多起来,许多人在参加长跑活动,大概是比赛,有警察骑着摩托车在维持秩序。我们的车小心地贴着跑步的人群慢慢行驶,跑步人的脸就在窗口,个个都很健康的样子。
车子拐了一个弯以后,跑步的人就不见了,他们的道路与我们不同。张先生开着车,他开得还是很慢,头靠在座椅背上,眼睛盯着前方,好像没精神的样子。
我说起我曾经去过的两座活火山,一座是骑着马上去的,另一座是徒步。前一座宜远观,山口并不好看;后一座的山口有一个绿色的火山湖,有人在山口取硫磺,站在山口往下看,很美。徒步爬那座火山,是凌晨就出发的。天还黑着,满天的星斗,快天亮时,天上的云被光线映照成厚重的金红色,在蓝得发紫的天幕映衬下,远方另一座火山呈现出来,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景。
他听我描述,说:“古勒火山没那么美。我年轻时,二十还不到的时候,去过这两座山,都是徒步上去的。那时有体力。”
我说:“古勒火山您现在还能爬得动吗?不行的话我们远远地看看也就可以了。”
“有车,”张先生说,“能开到很接近山口的地方。”
说着这话,张先生突然掉转车头,说:“不行,我们先回家一趟,今天我们换辆好点的车上山。”
张先生惯常开的是一辆本田越野车,轮子高,车内空间大,舒适感明显。唯一不足之处,是这辆车没有音响,坐这辆车出远门有时会有点闷。张先生不大爱说话,而我通常都随别人,别人爱说话我会接着说,别人不爱说话我也陪着沉默,我很少会先挑出话题来说。
我想张先生大概是想用一辆有音响的车,他家有好几部车,他说过,他儿子的奔驰车上的音响是特别安装的,得过汽车音响比赛的大奖。只是用奔驰车上山似乎不大协调,但既然他要换车,我当然也就不说什么。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47
张先生的儿子比张先生还要沉默,我到张先生家碰到他儿子,连一次对话都没进行过。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冷漠?不是;傲慢,也不是。总之是不大好接近。只知道他很有杀伐决断,生意做得很好。“这个世界,都是你吃我我吃你。我儿子比我厉害。我被人吃过几回,好几回。我儿子大概不会被人吃。”张先生曾对我这样提起他儿子。关于他自己被别人吃的事情,张先生说过许多次了。对这些被朋友吃掉生意的往事,他显然一直在心里纠缠着,并一直告诫我,不要被人吃,尤其不要被朋友吃,那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事情。我想我又不做生意,别人能吃我什么呢?除非把我这个人吃掉。
老实说,我非常感激张先生对我的教导。我和他一有空就在一起,他说得多的是生意上的事情,他是生意人,对生意的事情很敏感,也很有见识,我听他说这些事情,长了不少知识。每回他都要建议我想办法做些生意,不要只读书。读书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但对家人不负责任。这对我很有触动,他常说的“一定要给孩子打下一个事业基础”的话对我触动很大。我再爱读书,对孩子的前程不可能不在意。我希望我儿子不要像我一样穷困。我儿子非常懂事,很理解并尊重我的事业,但我知道他的女朋友因为他家不能提供一套住房而与他分了手。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让儿子对此不屑一顾吗?我能抨击别人的现实要求吗?
但是,我有什么可以与这个世界交换呢?我拿什么与别人交换呢?
我跟张先生回到他家,他对他儿子说了要用他的奔驰车。他儿子面无表情,带张先生走到他的银色奔驰前,打开车门,教张先生怎样开音响。音响里放出来的音乐是爱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我说:“哎呀,真好,是多普蕾的版本。”没想到我这句话给我自己长了脸,张先生的儿子立即让我坐到驾驶座上,他说这是最好的聆听位置。音响真是太好了,自然而宽广,一点电子味都没有,松弛而结实,细腻而通透。
“怎么样?”他儿子扬着脸看前面,那里正有一名仆人在给一棵日本松树喷洒治虫药。
“太好了,这是我所听过最好的音响。”我说。
“当然好了,”张先生站在车门外说,“这音响都可以买一辆奔驰了,能不好?”
张先生的儿子把声音开得很响,说:“如果听摇滚乐,它可以像火山喷发一样。”
我说:“这套音响大概还是适合听古典,听摇滚未必好。”
他拉开车门下车,说:“我这音响比较中性,什么都能听。不过,我也只听古典。”
他不会说中文,说的是英语,我的英语很差,“中性”这个词我一下没听懂,问了张先生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好,下次有机会我带一张重金属来,听听火山喷发是什么样子。”
张先生开着这辆奔驰,我们听着多普蕾,重新上路。好车就是好车,加上如此高级的音响,坐在车里真是享受。生活的精致和美好一路前行,眼前所有的一切伧陋都不在话下了。
车到郊外,路经一个集市。张先生把车停下,说他要在路边找地方撒尿。我坐在车里,看他走到一座被拆了半拉的旧房子的墙边解决问题。道路的另一边就是集市,能看到许多人在卖牛羊。等张先生回来时,我问他,为什么这些卖牛羊的人穿得那么整洁。他让我下车看看集市,火山不远,我们不赶路。
我下了车,走进集市。卖牛羊的人们并不都像我在车上感觉到的穿着新衣服,一部分穿得很讲究,另一些人则很随便。但他们都戴着帽子,宽沿的礼帽。
张先生告诉我,过两天就是宰牲节,人们都要屠宰牲口。我跟着他在集市里走,他看那些牛羊看得很仔细,只有选择种羊种牛的人才会这么细致地去看牲口。他又不买牲口,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仔细地去凝视它们。而且,我们今天不是来看牲口,而是要看火山的。
“依你看,这里哪一头羊最漂亮?”走了一大圈以后,他问我。
我根本没用心判别那些沉默的羊的美丑妍媸,他这么问,我只好再巡视一番,顺手指着一头花羊,说我看那头羊很漂亮。
张先生摇头,说:“不对不对,它太普通了。”他让我注意一位老人,说那位老人身边的羊才是这里最漂亮的。
我走过去看,那只羊并不见得漂亮,它有点老,而且不那么精神,这里有的羊活跃得很呢。但老人却长得很帅,紫铜色的脸,刀刻一般,黑色的礼帽上扎着一条银色的丝带,衣服肯定是第一次穿,崭新的,白地蓝花,领子硬挺如刀。雪白浓密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抽烟,低着头,看那头羊的头。羊的个头很大,硬生生地站着,眼睛似看非看地向着前方。尽管它站得笔直,还是没什么精神,原因当然在于它已经是一副无所谓内容的眼神。
张先生跟那位老人说话,他们俩站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像,年纪相仿,穿得讲究,都瘦而硬。他们说的是方言,我一句不懂。大体上都是张先生说,那个卖羊老人只简单地吐几个词汇。我发现平时不爱说话的张先生此时特别想说话,他像是遇到老朋友似的,笑容满面地说个不停。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77
回到车上,张先生说,那个老人比他小两岁,他卖的是一只头羊。
“怎么样,我说那是这里面最漂亮的羊吧。头羊的气派就是不同。”张先生抽出纸巾擦汗。天气太热,在太阳下站这么久,我和他都出了不少汗。
我问他火山大概还有多远。张先生说:“不远,很近了,顶多再有一个小时路程吧。”
空调打开以后,车里很快凉快起来。快到中午了,这么热的天,中午,如果没有空调,简直受不了。
“头羊呵,头羊,”张先生说,“一个人把头羊卖掉,那是什么心情呵。”他叹气。
“他这么做是对的,穿得好一些,把最好的衣服穿上。和自己的头羊告别。”张先生继续自言自语。这时他的话很有些让我愿意听了。我听他表述时,回想着那个老人和那只头羊的样子。心想,他们的确不同一般,在整个集市里非常特别。这让我再一次信服了张先生的洞察力,他总是在你不留意的地方发现些什么。我想,这跟阅历一定有很大的关系。
我正陷入沉思,张先生的话匣子却打开来,开始把话题转到生意的事情上,又一次对我进行做生意的启蒙教育。说可以先做点事情试试,有了第一次,以后就简单了。
我没有接茬。他继续说,他有一部分木薯生意,如果我在国内能找到朋友,可以从他这里发货过去。先试试看。
我问他可以找什么样的人联系。他说,酒精厂,酒厂都可以,木薯是做酒和酒精的原料。我说我没有资金。张先生说,不必你出资金,只要对方出钱买就可以。对方买了,我就可以得中介费。
我十分相信张先生,几年的交往了,对他的为人,我深信不疑。我想起我在国内的确有朋友开酒厂,就说,我回头联系一下国内的朋友。
张先生说:“好,你试试看。我打个电话问问儿子,现在我们的现货有多少。这东西目前很紧俏,好卖。”
他当即掏出手机来给他儿子打了电话。然后告诉我说,他儿子同意给我七千吨。
我很感动,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我找到人进货,这一下子就可以得二十万。对于我这个教书匠来说,二十万不是小数目。
午餐我们在一家路边餐馆吃米饭和牛尾汤,牛尾汤很辣,吃得满头大汗,很过瘾。
饭后,张先生说他要去一个朋友家有点小事情。我说没关系,我陪你去好了。
张先生去的这位朋友也是位老人,比张先生还要年长的老人,看上去总有八十岁了。老人是个画家,据张先生说在异国艺术界无人不知。
老画家住在一个村子里,旁边是学校,里面有一些小学生在练习仪仗,在骄阳烈日下吹喇叭打鼓。
张先生与老画家显然非常熟悉了,他在画家的几间屋子里随便地走动,看堆得到处都是的画作。
老画家的腿脚不便,缩在沙发椅里,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他让他太太给我们倒茶,茶里放了很多糖,甜得要命。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53
客厅的墙上挂着三幅大画,两幅风景,很有些塞尚的味道,一幅静物,上面画着皮影和剑。前两幅明显出自一手,那幅静物功力扎实,手法与风景很不一样。张先生说那两幅风景是这位老先生画的,静物是荷兰旧画。他跟老画家有说有笑,然后告诉我,他一直想买这位老画家的一幅画,但老人不肯出让,多少钱也不肯出。我以为他说的是两幅风景中的一幅,张先生说不是,是卧室里的一幅。
“什么画,这么好。非要买?”我问。
张先生让我跟他去卧室看那幅画。卧室不大,那幅画挂在墙上。画上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脸上线条圆润细致,服装华美,最美之处是一双眼睛,清澈而深邃,略带淡淡的忧怨。
这么美丽,真是叹为观止的形象!我对张先生说:“只有深深爱恋,才能画成这样。”
张先生说,这是老人的妻子,比他小很多,老人现在老矣,不大能作画了,前些年就开始卖画、卖家具、卖收藏,总之能换成钱的都卖出。我知道张先生是收藏油画的大家,也跟着他去过一些藏家家里,看他出手大方地买画。他家里堆着的画作已经是惊人的数量。我曾经问过他他儿子喜欢不喜欢这些画,他说不喜欢。我心想,这么大年纪还收藏,不知为哪般了。
张先生对我说,刚才那个给我们端茶的中年妇女就是画中的美女。他说:“很残酷吧时间,把那么美的一个姑娘变成了这样。”他说着这话的时候,那个中年妇女在院子里闪过,很胖大的身躯,我想她给我们的茶水里放那么多糖,自己肯定是喜欢吃糖,糖吃多了才胖成这样。
张先生和老画家说的话不复杂,我能听得出他在谈那幅肖像画的买卖,但老人只是笑,只是摇头。显然是不答应。张先生说他说别的都可以卖,只有这幅画不卖。张先生开玩笑地对画家说:“假如当时是我先碰到她的,说不定她就是我太太了。”
这时,老人叫他太太过来,扶他起身,走到卧室里,走到那幅大画前,举起手来,把手指放在画中人的嘴唇上,轻轻地抚摸着。然后他转身对我说:“十七岁,那时她十七岁。”
我点头,说:“太美了!太美了!”
老人问我:“先生你今年多大?”
我说了自己的年龄,问老人今年高寿。
老画家露出俏皮得意的神色,说:“我昨天刚刚出生。呵呵。”
我想,张先生此刻向老人买他夫人的这幅肖像,应该是不大妥当的。他那么爱她,提买画的事情或许会令他难过的。我跟张先生说了我的想法,他说:“你知道吗?我经常到这里来,来了四十年了。就想得到这幅画。”
我笑,说:“这四十年的糖茶喝下来,您倒是没见长肉。”
他也笑,说:“为伊消得人憔悴呵。”
告别了老画家,我们继续往火山方向去。不久,便是山路了,原先晴朗的天空,随着车不断往高处去变得越来越暗。路两边能看到一些村庄和屋舍,却基本见不到人。张先生说这里的居民大概都被疏散了。没人的村庄看上去很有些怪异,特别是白天。四处植物茂密,各样的花鲜艳地开放,却空寂无人,我只看到一个老人坐在屋前的廊下,身上披了块褐色的格子布。我摇下车窗,明显闻到浓烈的硫磺味。问张先生是不是也闻到了,他嗅了嗅鼻子,说是的,好像有味道。
自从到过集市以后,车上的音响就没再打开过。他不开音响,我也就没提出要求。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54
车在山路上绕着弯行驶,张先生又开始说生意的事情。“做生意,最怕被人吃呵。”他说他曾经去过中国,他的一船木薯运到中国后,买方突然不肯收货,说木薯的质量不好。这种情况,要么打官司,要么按收货方的要求降价。运到目的地的木薯搁在码头,时间一长就会变质。张先生说他到当地跟买方谈,发现他们毫无诚意,“完全是一帮无赖!货到地头死呵,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山路更陡了。我们看到前方有几个人站在路边,张先生说可能是阻止人们上山的工作人员。那些人看到我们接近,也的确向我们做了个手势,大概是让我们停车。
我没想到张先生这时会突然猛踩油门,车一下子窜了过去,他说:“被他们拦住,就看不到火山喷发前的样子了。”
车子又开了会儿,路窄到不适合这种好车再开了。张先生停下车,我们下车,准备步行。在这个地方,完全看不到山顶,只能看到弥漫着的雾气,深灰色夹杂着浅黄色的浓雾在不远处移动。附近的植物上已经蒙上了火山灰,绿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般的灰尘。四野静极了,听不到一点点声音,旁边有一大片菠萝地,像被艺术家用丙稀颜料处理过似的。一只雄野鸡突然“扑楞楞”从雾中飞出来,落在菠萝地里。很漂亮的一只野鸡,羽毛光灿灿的。他站在地上,扭着头和我们对视了一刻,然后在菠萝间疾行而去,消失在水泥色的丛林里。
我对张先生说:“我感到有点头疼,这儿的味道真不好。”
他转着头,嗅着鼻子,说:“好像是有点儿味道。不过,很快就到山顶了。你不想到火山口看看吗。很难得。”
我正犹豫间,忽听一阵摩托车声响,雾里出现一辆摩托,骑车人头戴防毒面具,背着一个大背囊。他在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往山下驶去。但很快他又刹住车,回转过来,很大声地对张先生说了些什么,说完,又疾驰着往山下冲。
张先生的脸色立即变了,对我说:“快走!有毒气!”
我们可以说是死里逃生。火山大规模喷发前喷出的气体毒性最大,此时接近山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那个骑摩托的人是火山观测员,他说他是最后一个从火山撤离的,山早就封了,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上山的。
张先生说:“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没想到,我们是往死里闯。”
我说:“您这样的智者,也有糊涂的时候。”
“我做着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在想着别的事。”他说,“或许是老了,老了就容易这样。”
我说:“也不,我不算老,但也常这样。总好像活在别的时刻。”
回到城里,我头疼得非常厉害,一直想呕吐。雨季就快来临,我躺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看着窗外,围墙和屋檐间有一块明亮的天,我想,过不了几天,这里就可以看见雨水落下。
张先生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香格里拉饭店吃自助餐。我说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不想去了。
又说,我想了想,木薯我还是不想做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怕买方不守信用,如果他们不守信用,我会赔,但我赔不起。我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真的非常感谢。但我没资格接受。拒绝您的好意,我心里反而松快了。”
他又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古勒火山终于喷发了,但它只是缓慢地喷涌,岩浆慢慢地涌出山口后便自己停住了。他还说那位老画家快死了,等他一死,他就有希望从他太太手里买下那幅画。
我躺在地铺上,凝望那一小块天空,一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我想,雨季就快要来临,过不了几天,这里就可以看见雨水落下的样子。
水 草
在这个海边峭壁上眺望,会获得一种极为奇妙的视觉感受。海并不是无边无际,而是有一个清晰的边际,只是这个边际明显是弧形的,这正是地球一个特征的表现。海与天都是蓝的,同中有异的蓝色,微妙的差别。天之蓝通透纯净,旷达无比,松弛无比;海之蓝则深不可测,其纯净予人的却是不敢涉足的障碍感。近岸的海水时时腾起巨浪,但相比于远处巨大而平静的海,这些高达数十米的浪显得并不怎么凶恶。
脚下的岩石是白垩土质,因为正在被开掘,准备建设一个高级海滨酒店,所以大片的白色土裸露出来,被海天的蓝色一衬,有一种不太现实的美。
陈先生带我来看这片海,已经不下三四十回了。只要我有时间,他都会带我来这里,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家“蓝点咖啡馆”,还是荷兰人开的,据说里面的家具都是荷兰时期的旧物。每次陈先生请我喝咖啡,我点的都是卡布基诺,而且每次我都会夸这里的卡布基诺出奇地好喝。我说的真话。不过,这句真话导致两年来我每次来这里,陈先生都二话不说,直接为我点卡布基诺。
“怎么样,这里的卡布基诺?”这话陈先生每回必问,也就是说,他问了我几十次。
“好,真好,非常好,难得这么好。”我说的是真话。
一杯咖啡喝不了好久,不像茶,可以喝了再续。每回我快要喝完时,陈先生就抢着去买单,顺便跟服务员开几句玩笑。然后,当然我就应该起身了。出门时,陈先生也总爱说同样的话:“我喜欢这里的女服务员,中年女人,有一种美,我特别喜欢。”起先我并不太留意这里的中年女服务员,我在认识陈先生以前,一直不太留意中年女性。现在我有点喜欢留意中年女性了,懂得鉴赏中年女性的美了。那是一种特别有把握而又不必当家作主的感受。所有的人当中,我发现只有中年女人有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蓝点咖啡馆”开在如此荒僻的地方,实在有些令人费解。客人这么少,大多数时候只有我和陈先生两人而已。陈先生对我的疑问有过解答,他说一来我们来喝咖啡的时间大都是上午,晚上这里会有许多外国游客过来。另外,更重要的,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在这样的地方开咖啡馆,主要也并不是为了生意,“开着玩玩而已,消遣而已。”我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这个老板有钱,花点钱玩玩,玩寂寞,玩冷僻,玩逍遥,总之,他玩得起味道就是了。只是对这么玩的人该如何鉴赏,我直到今天还是不太明白。我一直没见到过这间咖啡馆的老板,陈先生说这个老板开了许多连锁咖啡馆,他见过这个老板,但没什么往来。他说这个老板是个特别精明的商人,他选择开咖啡馆的地方极为独到,粗看生意不旺,细想想,才会发现他主要的目的,是占一块好地方。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59
“好地皮可要比咖啡贵多了!”陈先生说。
陈先生一边买单一边跟中年女服务员开玩笑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拉开那扇饰有彩色玻璃的门,等候陈先生过来。那彩色玻璃据说也是荷兰时期的遗物,与教堂里常见的那种彩色玻璃一样,是整个咖啡馆里最吸引我注意的东西。当然,后来我更注意的是这里的中年女服务员。我想到,殖民过程中,殖民者传播了宗教、文化、科学等等事情,也播下了人种,很多混血儿都很漂亮。
喝咖啡的过程虽然不长,但与陈先生谈的话题却非常广泛,政治、经济、艺术、自然、健康、男女等等,无所不谈。但每次和陈先生在一起杂乱无章的聊天,似乎他都会有一个特别想谈的事情,这件事情散乱地分布于这天见面的过程中,不经意便很难发现这一点。而且,在整个分布中,这一重点事情又大都会在海边峭壁观海的时刻被他提起。海天那么辽阔,在这里无论说什么事情都会显得无足轻重,因此,陈先生在海边想要重点说的事情就更不易被觉察。我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喜欢在无聊的时候看自己以前写的日记,于是我发现了这个规律,因为在纸上,辽阔海天的背景消失了,谁在日记里写景呢。余下的只有人的话语。按出现的频率,我发现陈先生谈得比较多的重点事情依次为:生意、健康、老、死亡、女人和朋友。与他熟悉起来以后,他谈女人的频率可以往前排,大概可以排到第二位吧。
最近他谈得多的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名叫古达的人。只是这个人在他的谈论中非常的散碎,他从来没有比较完整地谈这个朋友。他是在欲言又止的状况下不断提起古达这个人的。
“古达很快就要回来了。”
我记得陈先生第一次提起古达是在我们看海时,这话虽然没有出现在我的日记里,但因为他此前从没提起过这个人,让我感到非常突然,所以我有印象。
那次我注意到靠近岸边的海水里有一些绿色的东西,问陈先生这是什么。陈先生说是海藻。
“海藻,海里的草。可以卖钱的。好的牙膏里都有这种海藻中提取的物质。”说到这儿,他就接着说了“古达很快就要回来了”那句话。
我当时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他说的“古达”是一个人。我没有接茬,我向来不喜欢随便打听别人的隐私。别人要说我不阻拦,别人不主动说,我决不会主动去问。尤其像陈先生这样饱经风雨、城府极深的老先生,更不宜随便探听他的故事。
“你在我们这里见的人物应该不少了,”陈先生说,“但你没见过古达,这是一个人物。”
陈先生说到这儿,我自然不能再王顾左右而言他,那样太生分。于是我说:“古达是谁?”
“一个老朋友,”陈先生远远地看着海水说,“海藻都被菲律宾人弄去做牙膏了,这就是生意眼光。我们这里的人只知道把它当菜吃。牙膏多挣钱呵,每天多少人刷牙呵。你看,电视上多少牙膏做广告!这就是生意眼光。”
说到这儿,陈先生就不再说话,而是定了神看海。我扭头看了他几次,发现他并不在看什么,或者可以说他正在看的不是眼前的东西。
我不去打扰他,自己看海。侧前方峭壁被海水冲刷出一道深沟,海水就顺着这道深沟,一阵阵地涌出来,激出几十米高的浪,水雾四散,也轻微地沾湿了我们的衣衫。比较平静的海面上,海藻随波轻轻浮荡,让我感到口齿间产生阵阵沁人的清凉。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72
这一次,直到我们离开海边,陈先生也没再提古达。只是在他驾着他心爱的二战时期的日本丰田越野车回城的途中,他再一次提起古达。
“古达最喜欢这种车。”陈先生的面容舒缓起来,“可以走遍世界的车,真是好质量,没得说。不过这种车现在很难找了,被人当古董收藏起来。即便有,也贵得半死。”
现在我可以感觉到,古达肯定是一个对陈先生来说比较重要的人,否则,以他侨领的身份和以他深沉的个性,不大会对别人的爱好有兴趣。古达是谁呢?华人?当地人?老朋友?亲戚?从哪里回来?等等问题,这时我还不便问。
回城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个小镇,每次经过这个小镇,我们都要到镇上一家餐馆吃土鸡饭。一盘米饭,上面放一只鸡腿,两片黄瓜,干香干香的,吃了胃里暖融融的。
我吃饭算吃得快的,但比起年近古稀的陈先生总是不如。对此我一直弄不清原因。看上去他用勺子把饭菜送进嘴里的频率比我慢,而且吃饭时总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的样子,为何反而比我先吃完盘中餐呢?我观察了许久,还是不得其解,最后忍不住向他求答案。
“这个呵,因为我吃饭从来不嚼。”陈先生说,“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
我年轻时也没吃饭不嚼的习惯呵?
不过,为什么“那时”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这一问题,我没有再问。
我说过,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特别是我到这个国家两年多来,很注意不去触及华人的过去。我这种暂时出国工作的人都有了不愿意谈经历的倾向,何况人家呢?只有旅游者才喜欢喋喋不休地述说那点浅薄的异乡见识呢!
自从这次在海边提到古达这个人,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陈先生几乎每天都带我到海边站一站。工地上三台重型挖掘机不紧不慢地工作着,工程进展得很迟缓,陈先生似乎也并不着急,他对什么事情都这样,什么事情在他这里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有时他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生意上的事情,哪块前些年买下的地皮倒手挣了上千万美金,哪笔粮食生意亏了几百万美金,他的反应都一样,淡淡的。
“呵,好的,你们看着办好了。下午回家的路上别忘了叫司机帮我买鱼食,上回的那种不好,鱼不肯吃。还是日本的那种好,也贵不到哪里去。”
陈先生家里有一个大鱼池,养了几十条日本锦鲤,很大的鱼。还有一只玻璃鱼缸,养的是海水鱼,很小。我每次去他家,都喜欢看这些漂亮的鱼儿。
陈先生有两个孙女,一个上小学三年级,一个还在上幼儿园,都长得细眉细眼的,一看就是陈先生家人。这两个小姑娘都爱画画,画的都是鱼,用蜡笔画,画成五彩的。陈先生高兴起来的时候,会坐在孙女身边,用各种颜色的蜡笔画水草。这种举动每回都会招来孙女的批判,“水草都是绿色的!爷爷不懂画画!”
老实说,陈先生的水草画得不错,色彩丰富。他把水草画得笔直,如同竹子一般的直,画得又多,使得鱼儿变成了竹林中的鸟儿一般。这很有趣,比起一般的画鱼,要有趣得多。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76
我跟陈先生去过几次鱼市,有时买鱼食,有时买水草。陈先生说家里鱼缸里的水草过一段时间就朽了,不像鱼市里的水草这么茁壮。但他买水草买得不多,每次只买两根而已,他家玻璃缸里的水草也始终保持在两根。水草极便宜,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价格的地步。如果陈先生同时买了鱼食和水草,水草都是鱼摊老板奉送的。
有一次我接到一个小城朋友的电话,邀请我去当地讲一次有关中国文化的课。朋友打电话时,我正坐在陈先生的车上,我们准备去看一个印度风格的古代建筑,正好在朋友所在小城的郊外,陈先生就说他可以送我去,这样当地朋就不必友开车来接了。我说课是明天才上。
陈先生说:“那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反正我也没事做。这地方我很熟。”
我说:“那也好。”
我们先去看了古代建筑,垒砖而成的建筑,很精美,保护得也还行。保护也许谈不上,但肯定没人去破坏。古代建筑在夕照中的甘蔗林里肃穆地屹立着。甘蔗地里有一群少年在玩鸽子,比赛谁的鸽子直线飞得更快。这种比赛方式与中国的信鸽比赛不同,我以前没见过。
我下车看建筑时,陈先生没有与我一同下车,他说他看过许多次就不看了。
“你自己好好看看吧,你那么喜欢古代的事情,值得好好看看。”陈先生熄了火,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我走到建筑的另一边时,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宽大的河,河那边也是甘蔗林,再远处便是火山了。大河河面平坦,流速很快,不断有一些木筏顺流而下,木筏是巨大的原木扎成的,上面没人。河水之上还有不少水葫芦,非常肥硕鲜美,也是急速地顺流而逝。天上是彩色的云,大朵大朵的,以与河流不同的速度漂流,景像很美。
我很想陈先生也来欣赏这样的美景,快走到车那儿时,见陈先生又是一副凝视前方——其实什么也不看——的神态,便放弃了邀请他一睹美景的意图。
天几乎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在一家酒店住下来。吃过晚餐以后,我打电话给当地邀请我讲课的朋友,让他八点到酒店找我,我在大堂等他。
朋友按时来了,对我自己来这里感到很意外。
“谁带你来的?这地方小城市,你应该没来过呵。”朋友问。
我说是一个朋友开车送我来的。
“什么名字,你的朋友?我也许认得。”
我稍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陈先生的名字。没想到这引起了朋友的惊讶:“陈源清?大老板!你认识陈源清?陈源清开车送你来?”
他如此吃惊的表现,让我有点后悔告诉他是陈先生带我来的。陈先生一向为人低调,很少与人交往。我这样的穷教师与他交朋友,常常让我不知何以为情。跟别人说陈先生亲自开车送我来外地,是我觉得不那么有意思的事情。但话既已出口,覆水难收了。
“这地方很宁静很美呵。”我试图岔开话题。
“你知道吗,陈源清年轻时可是风云人物呵!他和古达,你知道这个人吗?很厉害的人物!”这位朋友并不理会我的导引,还是执着于谈陈先生,而且提到了古达。
这时我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应该断掉这个话题了。我怕再说下去,他会要求见我深知不喜见人的陈先生。
好在朋友没有提出这种要求,而是根据我对第二天上课事宜的提问进行了细致的回答。等他说得差不多时,我立即说我有点累,想回房间准备一下明天的课,然后早点睡觉。
朋友这时很善解人意地告辞了。
第二天上午我给当地的教师讲了三小时左右的课,中午跟教师们聚餐,吃自助餐。头一天睡觉前我跟陈先生说明天中午可能会和当地朋友一同吃饭,他说那是一定的,你来,人家必请客才合礼。
“那您怎么办,一起吃吧。”我说。
“不不,明天我有点事,早上我就自己开车回去,下午让这里的朋友开车送你回去好了。”
“您昨天还说没什么事的。一起吃饭吧,这没什么。”虽然我这么说,但知道这话已经纯然是客气话,他说要走,就肯定会走的。
我没想到的是,陈先生一大早就走了,总台说他一早结了两间房一天的住宿费,早餐都没吃就走了。
那天下午,当地的朋友拉着我去一个人家唱卡拉O K,我特别怕唱卡拉O K,但人家盛情相邀,却之不恭,只好勉强跟着玩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又聚餐,吃自助餐,然后,又拉到另一个朋友家唱卡拉O K。这次我提出不去,但朋友不让,说是本地一位老侨领邀请的,不能不去。我说我已经退了房,回去也还有些事情要办。朋友们不听,强拉着去了。
这里的人用餐与中国习惯不同。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一日五餐。每天下午和晚上多一次吃点心的内容。因此,到了老侨领家,唱了几首歌后,就开始吃点心。一帮人在大客厅里端着盘子吃点心,喝自制的饮料。各自找了对手谈天。我注意到,朋友们除了问我各种问题,拿我这么久孤身一人在海外开带点彩色的玩笑,其他时间,他们多次提到古达,说古达很快就要出狱了。
这时我才知道,“古达就要回来了”的古达目前在狱中。
“古达也没什么有钱的亲戚,出来不知道要靠谁。”
“他这样的人物还要愁,那么多大人物大老板都是他当年的朋友,一人牙缝里剔一点出来给他就有好日子过。”
“古达,谁能跟古达比,他白手起家,不出几年就会发起来。”
“他们好像在商量,准备集点钱给他做本金,帮他先弄一个公司。”
“三十几年了,也不知道古达现在什么样子了,当年的风云人物。”
“时间真是快,不说还不在意,都三十多年了!”
“好了好了,吃得差不多了,继续唱呵。”
“唱唱唱,来来来。”
我不想唱歌,就走到屋外,在院子里抽烟。
草坪上有地灯,灯把近处的草照得如同塑料一般,我用脚去踩了踩,才知道是真草。不仅是草,被灯映照的芭蕉也好像塑料似的。天气太热太闷,一丝风也没有,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凝固着,像是没有生命的事物。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78
好在院子里有一个水池,腰形的,面积不小,水面微微颤动,让我知道里面有鱼。我打着打火机,照着水面,看见了几条锦鲤。比起陈先生家的那些锦鲤,这几条鱼太普通了,身形、色彩都平庸,比菜市场的鲤鱼强不到哪里去。但是它们很精神,在水里乱七八糟地游,根本不顾体统。我记得陈先生说过,鉴赏锦鲤,除了看身形、色彩,更重要的是看它们游动的姿态和精神气质。“这与鉴赏人、鉴赏美女是一样的道理。最重要的还在精神气质。”陈先生是这么说的。但现在我觉得这一池不上品位的“野鱼”却极有精神,强过名品锦鲤百倍。我把手放进水里,它们迅捷地扑过来,啄一下我的手指,然后迅速逃走,如是三番,直到对这一无法到嘴的肉食失去兴趣。这时我想,如果我把手放进陈先生家的鱼池,那些鱼中名流大概不会对我的手指有兴趣。它们那么高贵傲慢,我从来没见它们对什么东西感兴趣。
我没想到这一池野气十足的鱼会给我带来舒展的心情,我连着抽了两根烟以后,回到屋里,连着唱了两首歌,又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们跳了一会健身舞。我觉得跳舞时的我活像一条野鱼,我觉得这些老人非常美丽,忍不住要去啄视野里出现的东西。
陈先生不大参加社团活动,他喜欢独处,这一点与我很像。但他和外界的联系又很密切,做生意,不与外界交往,肯定不行。我发现,别人打电话给他,都是在某件事情上出了问题,请他拿拿主意。他是个智者,即使我不确切地知道别人问他的是什么问题,也能通过他的回答看出他思维之明晰与深细。那种举重若轻的态度让我钦敬不已。
但是古达要回来的事情显然让他犯了愁。在海边,他多次说起社团一些有力者都在准备妥善安排古达。
“那就好了呵。”我谨慎地触及古达的话题。
“难呵。”陈先生叹气说,“三十几年了,谁知道呢。他跟一般的人很不同,很不同呵。”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79
“三十年不是个小数字。”我不咸不淡地说着废话。
海水激涌起来,浪高出水面的部分被阳光一照,竟出现一段彩虹,浪落下去的同时,彩虹也随之消失。一会工夫过后,浪又激涌起来,又现出一段彩虹。这样的景像,实在太稀罕太美,我们除了惊叹这奇异的彩虹,一时忘了去说别的。
巨浪如此这般激涌了大约十几次以后,便像累了似的,每次的涌动在快到峭壁顶点时就止步,彩虹自然也不得而见了。
陈先生说,他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找我聊天了,因为第二天就是古达“回来”的日子。他会有些事情要忙。
果然,遭遇彩虹后将近一个月,陈先生都没有跟我联系。
一天中午,陈先生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喝咖啡,我正准备睡午觉,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陈先生也是知道的。但我说可以可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喝到好咖啡了,这些时间我都喝那种三合一的。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说他已经在我宿舍楼下了。
我们到海边。刚过正午,无遮无拦的海边,日头还是非常凶狠的,白垩土白得刺眼,令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陈先生忘记了先去“蓝点”咖啡馆喝咖啡,而是直接带我来到海边峭壁。到了海边,他手扶着一块被海水侵蚀得遍体嶙峋的礁石往下看。
“您找什么?”我问他。
“我看看海藻,”他说,“阳光太耀眼,眼睛花得不行了,什么也看不清。”
我也低头看海水,今天的波浪比平时大得多,深绿色的海藻随波浪整体起伏,让人感觉得脚下的地面也在晃动似的。不过那道深沟却不见大浪激涌而出,只有数米高的白色泡沫状的浪头一下下轻缓地拍击岩石。
照理,此时的浪要更大更高才合逻辑。我们懂得些什么呢?
陈先生说:“古达回来了。”
我说:“是吧。”
“我们想了很多方案,他都不接受。不肯做生意,也不肯做顾问。”
“那后来呢?”我问。
“他回故乡了。”陈先生说,“很坚决,不容商量。”
“那他靠什么生活呢?这地方,总得找生意做。”
陈先生说:“他在他哥哥家住,他哥哥有一块田,他在田里挖了个池塘,养水草。”
“水草?”
“是呵,就是观赏鱼池里放的那种水草。”
海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衫像旗帜似的响。陈先生梳得很精致的白发被海风吹得乱纷纷的,像一团海藻。
我在大风中紧紧扶住礁石,担心一撒手风就会把我变成一只腾空而起的鸟,我在巨大的风中突然想起,海那边,是我的故乡,此刻我正在异乡为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