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雅风观画记
2011-08-15钟鸣↓
钟 鸣↓
数月前,记得,老梁晋平刚从贵州回来,便说那边有些青年画家不错,值得关注。没多久,再去,——我经常冲着盒饭去雅风画廊的,有的画便挂上了墙。其中,有幅作品很抢眼,也没细看名字,但“皮毛”的表现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暗忖,现在还有这样画着的,我自己也写过很原始的动物,诗里也常用“毛囊”这个词。而在说这“皮毛”前,我还非得先唠叨本人、老梁和他的雅风画廊。
我无法确切记得雅风肇始之日,反正是西南最早的私营画廊。有次,老梁拿出张发黄的画廊影照,竟发现本人瘦骨凛凛也在其中,于是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应该是伙着“红黄蓝”老戴光郁去的。但我这人,比较“贱”,素来厌烦凑热闹,大家穷困潦倒,平常通泰时,便交往一二,也和许多画家熟稔起来。偶尔也写画评。记得,写过何多苓,张晓刚,郭伟,沈晓童等,有的送我画,有的给我润笔费,有的就请吃顿“苍蝇馆”。那时,只有何多苓、周春芽有车,何多苓的是丰田,春芽子是北京吉普,大家出游,行至穷乡僻壤,便摆龙门阵,然后,睡素瞌睡。我最穷,翟姐姐永明护着,吃饭、住宿便不掏钱。春芽子还腾房,让我拯救女孩子。风和日丽,一切都很朴实,人笑着皱纹是自然的,人与人还没啥心眼。
我这人也没发财命,别人送我画,东扔西放,搬家,最后便没了踪影。画家劝我收他们的画,我却敬而远之。写评论,可要润笔费或画,我却要钱。别人送我大画,我竟然两年不去拿,给忘了,后来,陡然大家成了摇钱树,也就开个玩笑不认了,我也索性开个玩笑不收任何画了。随之,也自然淡出了那个圈子,久合而必分。捣腾古董时,有家杭州地产公司在我这里买古董,送他们画的价值超过赚的钱,那叫啥生意,手紧了,残剩几幅纸本,也在老梁那里换了现金。于是,便和老梁熟了起来。结果,发现老梁运辰和我也差不多,饿不死,也大福大贵不起。他最经典的轶事便是,王先生林陪着去买张晓刚的画,画家索价六千一幅,老梁准备下手,王先生那时不太看好张氏的风格,便背着暗竖了四个指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于是,纲娃(圈子都这么叫)大红大紫之日,也就是老梁错失良机成为商业购画传奇之时。其实,许多人并未搞懂,这一切都是命,性,就是命,性格即命运。即使现在,我与老梁都拿自己的这些“臭事”当笑话摆,并无丝毫悔意。命运就是如此,该你的,眯着眼睛也跑不掉,不该你的,拼死一攫也得不到。而且,知天命者,活得更久。
雅风画廊便是以此种“知天命”的性格存活下来。过去,古人谓“圣王治天下必通阴阳”,美术这个天下没那么大,所以,老梁略通阴阳,会测字,算命,观相,能网上越墙探得世界大事,真相。这表明一种简单的现实,即我等所处今日社会,表皮看,开放得吓人,谋财害命,喝酒吸毒,航空母舰,三教九流,贪污腐化,毒蛊民食,瓜分资源,高亢审美,运动造势,大把花钱,实际上,却是个封闭的罐子。乐子仍然是传统的乐子。当代美术,其实就是这个闷罐子“闶朵摇”、“闶朵燒”(蜀语,“闶”读音k o n g即“罩”义,故几近“瓮中捉鳖”的意思)的。大家都把所许诺的最为卑贱的“幸福”当做了一种口感,而且,津津乐道。于是便快速咀嚼起来,运动起来,与这五颜六色的“橡皮社会”混合着,相互抚摸,暗送秋波与快感,身陷囹圄而不知牢笼,既盲而不知华夏自古“尚质”之质为何物,也不知演进之人的自由为何物。这里且不作高深的讨论(纯理论),只见啥说啥,许多画家,穷及平民之时,便怀抱美术的理想,亦如党锢所为之穷苦人,而一当富甲天下,按理说,便更有条件不囿于商业、世俗、更隐蔽的意识形态,平静地去善待这世界,善待艺术,画出哪怕一点点“真知”,摹出图物一点点传统东方的罢,西方的也好的真相,不辱没国人的智慧。我常说,他们的“钱”,二辈子都吃不完了,又不必看人脸色,完全可以“玩”自己的,但恐怕多数人还是黏在那个“漩涡”里不能自拔,所以,其中的道理也就很简单了,因为,他们并非因为富裕与否而能否独立,而是,他们精神中本就乏独立之基因,而必依附于虚假的“历史”、“成功”、“价值”、“社会之认同”、“上流社会”等等后现代意识形态的范畴。所以,人人都明白那种游戏,而人人也必得玩那种游戏,也就人人作小鬼。比如,批评家、策展人、商业画展、资本、可以把他拥入“历史”(不管如何虚妄),若独立有性格者,可拂袖而去,但多数人即使暗暗骂着,讨厌着,一边也得躬逢其盛。这样一来,他便成为最典型的精神分裂者。都脱不了“笨伯大联盟”的干系。中国人之人格分裂,其病态,空前绝后。所以,他们的绘画,也早已空无一物,只堆砌了一些形状,色彩,虚假意识,哄哄外行。其实,他们自己也为这些形状苦恼。我无数次听过他们的倾诉,惊叹国人已进入低智商的历史阶段,也实在是帮不了他们,这种病灶,非自省、自解不可。
所以,某种角度讲,怀疑者,宿命者,“停滞不前者”,“落伍者”,反因祸得福。我想,老梁更甚,他属“自得其乐者”。画界最疯狂,最虚假繁荣时,他反倒像乌龟似的动也不动。画界几近崩盘、收烂帐时,他却瞄上了潜行者。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潜行者。潜行者和潜行者,自然便是种朋友关系。在中国的环境中,若是“朋友”,便注定了都是“遇难”型的,其内心随时会充满一种温暖的拯救感,与感激之情,而也无需说出。因为他们所报答的并不真正的是对方,而是一种公约式的“道德”。什么是文明之师呢,大家去想想。所以,雅风办的画展,推荐的画家,也注定了不会是那种喧嚣而来者。膨大剂属于双联展一类。
此次画展,是雅风沉寂多年后一次正式的展览。老梁很早就发了短信,知画家名董重,音不很好咬,但“重”,与“钟”古通。粘此字者,必有巫师的血缘,都是神秘难懂之人,古史曰“鬼方”,正是我目前研究的范畴,多数史家推在贵州,董重就来自那里,所以,其画必鬼。后来,他的画也应证了我的测字法。展览题谓“己身的图像”。正是前面所叙“毛皮”的画家。画作全集中在一楼。有素描,小幅彩稿,大幅画作,画册印得朴素有加,色彩还原极好。我甚至与到会的管郁达,画家本人讨论起此事来,即董氏的大幅彩画印入方册之后,色彩饱和度更佳,内容也忒生动,恍惚与原作又添别趣,是原作布面更吸光易散射的原因,还是纸本小而平滑,通过油墨转换更显得艳丽,但颜料也可很艳丽啊,――尚未想通,但我恰恰就是在琢磨,倘若,布面之饱和感,能有纸本之饱和感,岂不又溢出点东西(方)绘画的本事,我们从德勒兹对培根(F r a n c i s B a c o n)的解读,知道了器官逃逸的独特本事。我想,很重要的一点是,就材料视觉触摸而言,培根分头遁入了两个方向:其一,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之稿本(达芬奇类),二是东方纸草稿本(埃及类)。许多中国油画家是没想过此问题的――不是用什么材料、或搞法的问题,而是视觉触感的文化延伸。难道我们坐在电影院看银幕电影,和坐在家里看电视是一样的吗?当然不。那些成功者的遥遥欲出,如大头、暴牙、怪诞、枯燥重复的视觉暴力,与内敛融化者一样吗,也不。何况,董重的绘画本事,看得出来,本就底本材料和颜料便磨砺已久,形成了一种很独特的构成法,方有今日的叙事性和轻盈感。故其原作,能否最后完成视觉的文化延伸,乃有一条技术的途径,即我所言,由小幅画,纸本的,来寻找那种感觉,若再转换到布面而不变形、色温降低,便或有新的质感。这是题外话。
就董重作品本身而言,看其画作,尤其是“毛皮机理”一类,立即让我想到旧时俄国一个伟大的诗人,即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曼杰尔斯塔姆。他是诗人中的诗人,影响很大,因为他的苦难――最后死在集中营,也因为他对古代世界的缅怀――也就是荷马、拜占庭、或伊斯兰时代,他的诗歌,也特别“毛皮化”,因为俄罗斯――或彼得堡的俄罗斯很冷,冬日漫长,自然之冷,加上斯大林时代意识形态之冷酷,促使俄国文化的断裂,如坠深渊,加上这深渊之冷,便有对“皮毛”的独特看法,这些单薄的呢子、皮毛要和国家机器装甲战舰“巨大的怪兽”对抗,便变得十分可怜,试例几处,如《彼得堡的诗》:“很可怜,像一件粗陋的毛布外衣”;《我沿着临时搭建的梯子》:“我们不是抖动自身的鳞片,而是悖逆着世界的皮毛在歌唱”;《拉马克》:“我披上一套角质的褶皮”;《体育》:“厚皮足球的后代们”;《亚美尼亚》:“水的皮毛的音乐多么喜人”《无题诗》:“你想要,我就脱掉这双毡窝,像抱起了一根绒毛一样”……,不甚枚举。他何以赋予事物这样多的毛皮呢?一是诗人的视觉化效果所需,曼氏的诗,最大特征就是词的物化现象,其质可触摸,视觉转化为触觉,触觉再转化为声音,这个秘密,是学不来的。所以,斯大林也最讨厌他,因为,他把统治者变成了野兔,角怪。再就是,他发现,意识形态化的国家,更接近一个原始的社会,本能的社会,故有如此的诗句:“你照料着小兽般的孩童,露出农夫和牡牛的教会”。读过曼氏的诗,再回过头来看董重的画,尤其是皮毛机理系列,或许能窥探到一点画家的心境。
董重的“毛囊”画,与曼氏的诗,背景自然不一样。这是一个更封闭,更牡牛化的社会,没有宗教――虽然,画家表现了宗教,但那是借喻,传统也不一样,我们的文化传统,是《山海经》、《聊斋志异》、《西游记》、《水浒》一类,大家虽然都熟读过,或耳闻目睹过,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里面的“皮毛”本事,只要是中国的故事,传奇,都会有。这个留着大家自己去体会,不必于此说尽。总之,董重得了这个要领。所以,他的画,其实是最传统的,比当代许多成功者,更能接近中国图像的本事,也就是真正的母语之根。因为他躲在被汉族自大狂的中心文化边缘的“黔驴技穷”之地,以前,流放者都被扔在那里。某种角度是可谓“狩猎”的,狩猎,即是生存的手段,也是乐趣,娱乐,那就看是谁在狩了,捕获与被捕获的关系是怎样的了。总的来看,好像都是无用功。所以,董重在审视毛皮、狩猎的人本关系时――尽管,我不能全然知道,其动机的出处,但对本能这些基本色(他的色彩也似乎是平面与基本色),基本的人性,他是有很犀利的看法的,也尽管隐晦。另外,他的幽默感,也是当代很少见的,这种幽默感,来自无可奈何,而不是普遍的装腔作势(尤其是方、岳一类),所以,也很乡土,也很自然,因为我们的民间也流露着那种“无用”的乐趣。大概艺术是种奢侈的真正含义在这里,也就是“无用”。所以,董氏有组作品叫“躯体”,用不着我多言,大家自己去看,就会明白,“无用”为何义。极权主义最大的功能就是把人变得“无用”,“无助”,无所作为,也就是西方哲学最爱玩的“疏离感”,存在主义、卡夫卡一类。但中国的“无用”还要更可怕一些。因为此种情绪,其蔓延的方式,是老百姓,文化人,艺术家用自己所好去传播的。所以,最后都要靠一种“总体解决的力量”来平衡,极权主义本身具有这种力量,懒惰也具有此种力量,色情,娱乐至上等等都有。当代美术,以为把自己变的有用,很热闹,很值钱,而实际上,那是无用的另一种途径,因为,他们也参与了极权主义的坑蒙拐骗,麻醉国人。所以,目前,警觉此种蔓延,通过自我之戒严,唤醒他人之戒严,最为重要。董重的那幅《耶稣捉鬼》对这个问题,就是最好的注释。钟馗变成了耶稣,小绿人扭住了小墨人,窄窄的烟道――毛囊们正在升向他者的天堂,但确不是自己的天堂。他们只等待一个时刻,那就是臭烘烘的毛囊,一旦被火焰给漂着,就麻烦了。所以,从展览出来,我脑袋里又生出一个图像――那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漫画了,是达尔文进化论甚嚣尘世的时代,有画家,画了达尔文和未进化的猿猴相互搂着,然后说,――说什么记不得了,或许董重的画,能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