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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村

2011-06-13赵武松

新理财·政府理财 2011年3期
关键词:乡音

赵武松

从小生长在城市,我与乡村没有切肤之缘。在我想象的碎片里,乡村是麦浪滚滚的田园,是炊烟袅袅的土屋,是鸡鸣犬吠的天籁,是父辈们出生和劳作的摇篮。

在我看来,人们怀念故乡,慕恋乡村,更多的是出于对童年吋光的怀想和祭奠,对生命中失落的珍贵片段的追溯。自从随父辈来到城里,乡村对我来说成了一个遥远的遐想,一个醉心的诱惑,一个水墨画般的梦幻。

在城市生活的日子,我穿行于高楼林立的大厦,远离乡村,远离旷野,不谙农时,间或也会闹出错把麦苗当韭菜的笑淡。童年的天真,青春的浪掷,成年后的烦恼,都随着岁月的季节静静流淌。偶有机会下乡,也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一个外来的旁观者。因为我知道,乡村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

直到三十八岁那年,随父亲去了一趟他的家乡——一个离省城不足100公里,驱车一个多时辰便可抵达的村落。

村子背靠着一座小山,山上的泥土呈红褐色,种满了松树、槐树和枣树。一条泥土与碎石合成的小路,蜿蜒的连接着村外的世界。这是村里与外界唯一交接的小路,不知承载了多少代人的辛酸、喜悦和梦想。可能是因为与城区接壤,这里的风景谈不上清秀别致,既没有城市车水马龙,也没有穷乡僻壤的贫瘠寒碜,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淳朴,那么自然。村头几棵老槐树见证着岁月的沧桑,村后一堆堆金色的麦垛垒摞着农家的汗水和欢乐。房顶上缕缕炊烟讲述着日复一日的故事,屋前摇着蒲扇的老人拉扯着家长里短,散落在田间的庄稼汉在耕犁明天的光景,播撒春天的希望。

记得当时在村口迎接我们的是一位中年人,古铜色的脸上长满了大胡茬,一双粗壮的大手结满了老茧,褪色的灰布刊衫和高高卷起的裤腿上溅满了田间的水渍和泥印,一副典型庄稼汉的模样,把一个“土”字写在脸上,刻进骨子里。他看上去年纪与我相仿,父亲却让我叫他“栓叔”。栓叔带我们去看了他承包的水田和鱼池,又去村西头的山坡上磕拜了长眠于故土的长辈。

父亲十几岁就应征人伍,离家远走,后来他的亲兄弟和亲姐妹也先后进城学艺谋生。在家乡,老一辈亲人已先后逝去,原有的老屋也早已不复存在,对他来说,家乡本该没有太多的牵绊,唯有放不下的是他那份与生俱来的乡情。

听说父亲回来了,十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乡亲都挤在栓叔家并不宽敞的堂屋里来看他,看得出,父亲在村里有很高的威望,乡亲们都很尊重他,父亲坐在堂屋中央的木条凳上,如数家珍的叫着他们的小名:“砖头”、”瓦铄”、“憨砣”、“三狗子”……这些名字咋听起来很土坷垃的感觉,却又很有趣。后来才知道,村里的上辈人在后生们出世的时候。就有意识的给他们起了一些“贱”一点的小名,寓意以后走到哪里都会无病无灾,好管好养。

村里人十分热情,客至拱手相迎,连我这无名小辈也被看作“稀客”,视为“上宾”,席间以鱼肉相待。饭桌上,父亲与乡亲们谈笑风生,从村官的选举到去年的收成,从谁家盖了新楼房到谁家的男人在外打工,谁家的孩子考取了重点大学,似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父亲虽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至今乡音不改,听着他与乡亲们用浓郁的方言对话,我感觉特别有韵味,特别亲切。这个时候一句熟悉的乡音是最好的“见面礼”,能立刻滋润心田,引起共鸣,拉近因地域而产生的遥远距离,远远胜过任何物质的馈赠。相比之下,我那正宗的“汉腔”显得有些生硬和逊色,与这乡音格格不入。所以,我更多的时候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乡亲们的问题,不是我不善言谈,而是不忍心冲淡这浓浓的乡情、乡音。

在乡下,我是城里人,而在省城,我一直把自己看作异乡人。记得刚到机关的那年,我曾经为听不懂来自各地的方言而苦恼,为没有自己的“老乡圈子”而失落。听到身边同事见面时的方言对白,常常让我处在“莺歌燕舞”的包围中,说真的,我渴望有自己的家乡,渴望能说一口地道的家乡话。

晚饭后,我们要赶回城里。栓叔将一包自家树上种的枣子塞在我手里,送我们到村口。月色下,栓叔拍着我的肩:”你要记住,这里是你父亲的家乡,也你父亲的“根”。你就是这“根”下的“根须”。不管你将来在哪里,都不要忘记它,都要回来看看。”听着这番话,我突然感觉栓叔是那么“洋气”,那么时髦,那么可亲可敬。从那天起,我知道了我也有自己的乡村,自己的根。我在心里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些让我知道,为什么不早些让我回来。

回省城后,对于养育过父亲的乡村的牵挂一直在心底延伸。这种牵挂已不限于零距离的走近它,而是渴望了解它的民风、民俗、民情,了解它的厚重的历史和未来的发展。终于,在当地同行的帮助下,我从一本县志里了解到乡村深厚的文化底蕴。这里曾是一片地灵人杰,菁英荟萃的热土:春秋战国时期的俞伯牙遇知音钟子期在这里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明兵部尚书戴金,清康熙皇帝之师熊伯龙,清代大书法家宗彝,现代书法大家王南舟,汉剧表演艺术大师吴天保、陈伯华,独臂将军蔡树藩,红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全国政协副秘书长张执一,中国的“保尔”吴运铎,“两弹一星”功臣朱光亚都先后从这里走出的。

这是一座普通的村落,一个楚文化的缩影。

前年的一个夏天,我携妻女回到乡村。时隔几年,乡村惊人的变化着实让我瞠目,与我第一次见到的情形恍若隔世。原来尘土飞扬的泥泞小路早已不见踪影,京珠高速、汉蔡高速从乡村的周围交叉而过,一条柏油马路贯通村头村尾,以“知音故里·莲花水乡”为文化主题,展示当地习俗民情、文化风貌的民俗文化区已初见雏形,乡村周边正在自发形成了一种由农民利用自家院落,依傍的田园风光和自然景点,以低廉的价格吸引市民前来吃、住、游、玩、购的旅游形式,当地人通俗地称之为“乡村休闲游”。如果说多年前的乡村记载了我蹒跚的脚步,眼前的这座村落真的呈现出“戏剧性”的变化,充溢着现代乡村的气息,让人叹为观止。

我多少有点失望。也许,我想要寻找的是土砖瓦房的憨厚,想要看的是粘有泥土的小路,想那存于心中久违的质朴。虽然这样的要求,对于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乡民们是不公平的,他们祖祖辈辈努力摆脱的不正是黄泥巴土砖房么?

在钢筋混凝土中呆腻了的我试图找回乡村的记忆,黄土下的乡村却开始朝都市化的方向迈进。是我步履来迟,还是乡村与都市“接轨”的脚步太快?无论怎么说,记忆里亲切的乡村已远去,尽管栓叔还是那么热情,尽管乡村还有曾经的风土人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栓叔家的红砖平房已经被四层楼房取代,房内现代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一楼开了一个出售零食的小门面。见到我们一家三口,栓叔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连连念道:“好啊,城里的媳妇来了,城里的大学生来子……”说着端上了三碗绿豆汤,冰凉的,清甜的,一碗下肚,顿觉神来气爽。妻子也拿出一些捎带的补品和烟酒。栓叔责怪道:“城里的人也这么俗气啊,现在我们这什么都不缺,只想你们经常下来走走。”临走时,栓叔又从里屋拿来一小篓鸡蛋:“这是自家土鸡下的蛋,虽说不值几个钱,但你们城里人吃不上。”接过蛋篓,我看见不少鸡蛋表面还沾有血渍。

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多么希望乡村有条能够带我回家的路啊。而今,曾经的乡村恐怕永远也回不去了,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迷途的拾荒者,游走在城市的街头,最后只能把救助的目光投向远方,更远方,幻想那遥远天际的绿洲。

我常常想,城市是找不到“根”的,却衍生了无数“根须”的。我问自己,远方在哪里?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呢?那片葱郁婆娑的树林呢?那牧童牵牛赶羊的吆喝呢?那村姑飞针走线的身影呢?一切似乎还在,一切又都找不到了。

走出村落,站在高速公路与乡间小径的交汇地,一阵清柔的凉风裹着醇厚的泥土气息拂面而过,芳香醉人。而我心里却布满了愁怅:好不容易找回的与“根须”的我关联的乡村,已将渐行渐远,失落在城市的风景里,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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