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中一：不打官腔的“微博局长”

■本刊记者 贺海峰

在民意汹涌的微博世界，他为何要大胆袒露自我？面对批评，他的内心深处，有过彷徨、苦闷与挣扎吗？他带来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他的微博之路，究竟能走多远？

在玩微博的官员中，金中一是一个“另类”。

“搞微博，把自己打扮成圣女形象是不利的。”身为浙江省海宁市的司法局局长，他在个人微博“中一在线”上公开调侃自己——“标语书法家、车窗摄影家、低级政治家、无股资本家、搭车旅行家、茅庐建筑师、乡村规划师、贫农园艺师、无照旧律师、社会评论员、双派高球手、破旧网民”。

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2011年4月1日，海宁市司法局在全国率先推出了“微博公文”。浙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蔡奇在自己的微博上力挺金中一，“可以因地制宜不断探索”。他的微博“粉丝”数量也迅速窜升至70万人，媒体将他评为“微博界中国最具影响力官员20强”。

但让外界始料未及的是，由于坚持“说实话、说真话、说人话”，金中一最近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8月7日，他炮轰宁波的文明城市创建工作：“不是很文明的人在用不文明的手段创建文明城市，留给后人耻笑吧！让我们共同来呼吁撤销全国创卫办等机构，停止各类城市创建活动。”

此举引起宁波市文明办强烈反弹。他们致电嘉兴市文明办，给金中一施压。金中一删除了帖子，但很恼火。

“通过私底下打电话，是对微博人的一种侮辱。”他在微博上回应道，“希望宁波市文明办能够直面微博，公开露出水面作一解释！”

金中一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民意汹涌的微博世界，他为何要大胆袒露自我？面对批评，他的内心深处，有过彷徨、苦闷与挣扎吗？他带来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他的微博之路，究竟能走多远？

迅速窜红

为什么开微博？金中一说：“兴趣。我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2009年9月，这位司法局长刚刚知道微博。出于好奇，他马上在新浪微博上注册了账号“中一在线”，“织”起了第一条微博。

但很明显，此时，他尚未适应微博的表达方式。他的微博多以记录工作行程为主，经常穿插上级领导的讲话和指示。说官话、打官腔，后果就是“粉丝”数量一天之内锐减了几十人。

“这实在让我心疼啊！”金中一回忆说，“被踢的滋味总是不好的。我开始意识到，微博的世界有其自身的规则，把官场的那一套东西带进来，‘粉丝’会把你给踢了。现在不是权势的时代，而是‘粉丝’的时代。”

痛定思痛之后，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微博定位，并与网友展开了积极的互动。他耐心解答网友的疑问，也对政府在具体行政过程中的违法行为提出直接的批评。他甚至在微博上公开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私人信件，以便“随时接受网友对法律问题的咨询”。

他也时常展现自己作为普通人的一面。2009年最后一天，金中一携妻女回到乡下老家。他在微博上说，“刚一上网，遭到了老婆的冷眼相看，过了会还公开警告。”结果，“老婆一气之下，开汽车回城里去了。这样也好，今天上网可以晚一点了。哈哈！”此外，他还公布了自己的家庭收入；甚至，鼓动自己70岁的老母亲开了微博。

金中一由此而迅速窜红，“粉丝”数量急剧攀升。他笑着说：“我的粉丝，都是一条微博、一条微博写出来的。他们都是‘有微博、有关注、有粉丝’的‘真粉丝’，没有一个假的。”

不过，在金中一看来，自己玩微博绝不仅仅只是单纯地和网民交朋友，树立个人正面形象，而是希望“立足自身本职工作，宣传法治理念，发布工作动态，探索阳光行政”。

2010年，海宁有一对外来的民工夫妻，白天出去打工，便把自己刚满3岁的孩子用绳子绑在门窗上。这个场景被网友拍下后，传到了微博上，引来一片骂声，中央电视台也闻讯赶来采访。

海宁相关方面连忙安排专人照顾这个孩子。但此事仍在网络上不断传播，谣言也在持续扩散。金中一便把真相公布到了微博上，谣言很快平息。

“官员在微博上说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说。只要你公开了事实真相，本身的形象又有公信力，网友们自然会听你的。”这位经验丰富的“微博控”自信地说。

2010年底，海宁迎来首场大雪。金中一准备去局里通知单位职工扫雪护路，就尝试着在微博上发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很短时间内就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很多职工直接去了扫雪现场。

这个事件对金中一触动不小。后来，他经常在开完会后，发个微博，告诉大家自己开了什么会，会上要求大家做什么事情。“这样一来，我既把工作布置下去了，也可以让别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在金中一的带动下，海宁市司法局及其下辖的14个司法所、1个法律援助中心、1个公证处、1个网站，相继建立了自己的实名微博。一个阵容强大的微博“集团军”，由此应运而生。

“办事的效率大大提高了。以前如果转发一个文件，要经过好几手才能传达下去，现在只要在微博上转发一下，写上几句就是一个批复。”他说。

“官员在微博上说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说。只要你公开了事实真相，本身的形象又有公信力，网友们自然会听你的。”

推陈出新

一个更大胆的创新，此时已经水到渠成。

2011年4月2日，在金中一的主导下，海宁市司法局在官方微博上发布了一则短消息，引发了各界广泛关注与热议。内容摘录如下：

“【微博公文】01号。为了做好社区服刑人员管控工作，各司法所应严格落实值班制度，要求值班人员手机必须保持24小时开通，做好手机定位监控和记录表登记工作……”

这是浙江乃至全国，首条以微博形式发布的政府公文，与纸质形式的公文具有同等行政效力。北京大学移动政务实验室主任宋刚称赞说，这一举措是“2.0时代的电子政务”。

在金中一看来，政府应该在“玻璃房”里工作。“玻璃房”是透明的，政府官员在做什么，大家都可以看到。既然有了官方微博，发布的都是官方信息，那么也可以通过微博发布公文。

海宁司法系统的微博公文分为两种：微博发布和微博转载。其中，适合微博发布的公文，海宁司法系统官方微博将作为独家平台予以发布，不再通过其他传统平台进行发布。当然，机密公文一般不予公开。

“推广微博公文，我觉得首先可以强化微博的沟通功能，让政府机关和老百姓、学者之间能够更好地沟通。特别是让更多网民参与讨论，促进司法工作更加公开透明。”金中一总结道，“另外，还可以推动政府部门工作作风以及文风的改进。微博顶多只能写140个字，你想多说官话、套话，也没空间。”

据称，这套开全国先河的体系，已经“逼”得当地司法系统的干部职工失去了“退路”。

让金中一感触最深的是，微博公文提升了干部的工作动力、办事效率。以前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现在，你在微博上自我宣传或发布转载公文，全部在网上记录在案了。只说不做显然不行，你必须做好这些工作。

“这就是工作透明化带来的好处。它带来了压力，我们又必须将压力转化成为动力。因为所有一切，大家都会看在眼里。”他说。

微博公文推出之后，各大媒体竞相报道。金中一的“粉丝”数量也在短短20多天内，从3万多人猛涨到30多万人。

不过，在一片叫好声中，也有不少人提出了担忧和质疑。

有网友问：“这就是作秀嘛。140个字怎么能够发下公文呢？”还有人说：“炒作！就算微博发了公文，也不会对实际工作产生什么影响。”

金中一感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但浙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蔡奇以及浙江省司法厅领导，相继对微博公文给予了肯定。

“微博公文只是一个新的尝试，对于如何发展、如何运作，还在摸索之中。我们想让网友切实地看见我们的工作。就像水管一样，以前人们不知道里面流的是什么、流了多少、流向哪里。现在我们做了一个透明水管出来，让大家一目了然。”金中一表态说，“我们要用实际工作说话。”

不怕挨骂

走到“聚光灯”下、“玻璃房”里接受“围观”，难免会遭遇非议与骂声。

但金中一却从来不怕挨骂：“什么地方群众的声音最强烈？群众最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有什么理由躲起来？假如网上不正确的声音多，那也需要我们去正声，去解释，去引导！网上听骂声，不是让你按骂的声音做，而是让你在骂声中感悟，在骂声中省悟！”

他本人就经常遭到网友痛骂。

“什么都不看，上来就骂的情况，我遇到很多次。”金中一坦承，在个人微博上，自己被无端骂过不少次；海宁司法系统的官方微博，也时常遭遇类似的困扰。对此，他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金中一被骂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刚开通微博的时候。他接待一批江西的客人，饭吃到差不多，客人告诉他说：“感谢您的款待。但是我们江西人怕不辣，今天的菜我们觉得不辣，而且甜得让人受不了啊！”海宁的口味与上海比较接近，于是金中一发了条微博：“上海作为一个大都市，招待客人的时候自己吃得摇头晃脑，客人却很痛苦，而且吃糖也不科学。”结果，上海的博友就开始大骂：“上海人说普通话不让说，现在吃点糖也不让吃了！”后来越骂越厉害，甚至有人辱骂他的家人。金中一把那条微博删了，这件事才就此平息。

“骂我的网民，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我，但他需要一个发泄渠道。”金中一笑着说，针对这种情况，就要“没事去他的微博里踩踩，转载一下他发的微博”。因为“网民也是有感情的，只要能抱有平常心，尊重他，以礼相待，慢慢的这些骂你的网民可能到最后会成为你的铁杆‘粉丝’。”

为此，他特地开放了个人微博的私信功能，同时要求下属的所有微博开通私信功能。“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和我们交流。”金中一说，他最不愿意看到伪沟通、伪交流。

对于炮轰宁波市文明办一事，他坦言道，“你通过微博的影响力，给我发个私信，打个招呼让我删除，我会删除。可是他们马上打电话给嘉兴市文明办，找比我官大的领导要我删除，我很生气”。“我生气起来是按捺不住的。你可以开微博，可以在微博上和我辩论，(但现在的)这种手法比较下流。”

如此锋芒毕露，金中一难道不害怕引来上司的不满与打压吗？

“这种不高兴早就有，不是现在有，而且肯定有。可能会有后顾之忧。但是，你不能很在乎，不在乎是假的，太在乎你就做不了事情，继续不下去了。”金中一承认，为了说真话，自己工作几十年来经常得罪领导。

“我做工作，职权范围内的，不可能每件事都向上级领导汇报请示，也不可能开听证会，不可能事事向专家咨询。现在我通过微博公文，同时做到了三件事。老百姓有不同意见，上级领导也会来踩一脚，等于我向你汇报了。还有专家、教授，各地同行都可以来评价。(这些功能)主要是你去开发它。”

在他看来，自己的微博之路能坚持到今天，一个主要条件是浙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蔡奇也开通了微博。蔡奇不仅一直关注“中一在线”，而且也肯定了海宁的微博公文和其他一些创新举措。“没有蔡奇部长这棵大树，我生长不起来。有了他的支持，我的压力大大减轻了。”

对于仕途，金中一已不抱有任何奢求，“我虚岁快50岁了，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我本身的奖金和工资，一直享受副市长的待遇。”

他说，如果进人大、政协是比较风光，这一点的确比较好。但是反过来说，推动微博问政，这是他的一个爱好，做了副职的话，肯定是坚持不了的。微博问政的探索如果要继续做下去，还是需要一个“一把手”的平台。

最近，新加坡邀请金中一到马来西亚参加一个国际峰会，与会人士都是亚洲地区电子政务与政务公开领域的政界、学界精英。这让他很开心，“我准备去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