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女子—专访秦怡
2011-06-01一盈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一盈
秦怡,生于1922年1月,中国著名演员、艺术家。2009年10月获得第18届金鸡百花奖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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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年,秦怡便90岁了,但我还是想称她为“女子”。
恰是上海的黄梅天,小雨淅沥,第1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在镁光灯的追赶下,白发红唇的秦怡款款走过长长的红地毯,一袭黑底洒金套裙,气度高贵,仪态万方。当天晚上,她为冯小刚颁发“华语电影杰出贡献奖”。而就在2年前,在同样的舞台上,她自己则从主持人手中接过代表中国电影至高荣誉的“华语电影终身成就奖”,颁奖词为:“用温暖点亮艺术,用人格照亮时代。”
光影变幻的电影长河,所谓明星,多如流星划过夜空,仅仅留下瞬间的光亮,然而秦怡却可以穿越时光,历久弥新;姹紫嫣红的女性世界,所谓美丽,更如梦幻泡影,然而她却可以打破这个魔咒,越老越美丽。于是你不能不相信,在这个“一切有为法”的世间,总有一些奇迹可以相信,更有一些光亮值得我们细心品味。
翻开秦怡的故事,如同翻开中国电影发展历史。从一名逃离上海封建家庭的大家闺秀,到16岁出演《中国万岁》里只有一句话的小演员,直到2008年以87岁高龄出演电影《我坚强的小船》,中国电影百年历史,她便亲身经历了70年。70年里,中国电影经历了无声、黑白、彩色直到今天的3D电影,而秦怡也因《青春之歌》《女篮5号》《遥远的爱》《雷雨》《铁道游击队》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电影作品成为抗战时期重庆的“四大名旦”“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中国十大女杰”……一代银幕红颜,芳华绝代。她的美貌更令人惊叹,人们称她为“秦娘美”“东方舞台上的英格丽·褒曼”,周总理甚至赞美她为“中国最美丽的女性”。
一个女子,当简介进行到此,已经足够完美。但是正如作家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里用到的那个比喻:“好像听见胡桃夹子正在夹碎坚果的碎裂声,清脆的碎裂声,听进去就能感到它的病苦,然后,你才能闻到里面淡黄色果仁的芳香。”一个胡桃,若没有用力敲开时的惨烈,哪里有四溢的芳香?一个女子,若没有火与冰的淬炼,怎么能够抵达如此丰沃、如此敦厚的大地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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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节,秦怡再次来到位于上海青浦的福寿园公墓。仲春时节,迎春紫荆花闹,二月兰开得漫漫无边,秦怡把一束鲜花轻轻摆在丈夫金焰和儿子金捷的墓碑前。丈夫在经历疾病长时间的折磨后,于1983年去世;而儿子小弟(金捷的小名)从16岁便患上精神分裂症,因长期服药,59岁那年去世。绿草萋萋,秦怡的黑衣白发在静谧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刺目,许多人以为她会流泪,但是她没有。
对于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人来说,如果还记得无声电影影后阮玲玉,那么一定不会忘记金焰。《野草闲花》《黄金时代》《恋爱与义务》《壮志凌云》……金焰主演的电影作品不仅点缀了上海滩繁华沧桑的流金岁月,也令自己成为当时的“电影皇帝”。彼时的秦怡和白杨、舒绣文、张瑞芳并称为重庆“四大名旦”。名旦与影帝的结合,是任何年代永恒的八卦,风光无限,话题无边。
回忆婚礼,秦怡调侃,“净是一帮名老头儿瞎起劲”。吴祖光亲自操办,郭沫若、翦伯赞等跟着“起哄”,一共摆了5桌酒席,所有人都喝醉了。翦伯赞拉着新娘的后衣角唱:“ 我要做你的尾巴……”新娘一看不得了,赶紧拉着大历史学家的衣角唱:“我要做你的尾巴……”
那是怎样的一对金童玉女啊!一个芳华绝代,一个风流倜傥,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能干”的男人。“他会开汽车、开飞机,会打机枪、步枪、手枪,做衣服、炒菜样样都会,如果他拉一次小提琴,回来后立刻可以做一把。” 所以说到爱情,秦怡朴素地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爱,那么就是他了。”
有时候你不得不怀疑,或许世间真的有一个神奇的潘多拉盒子,里面盛满酸甜苦辣、人生百味,每个人的总量都一样多,上帝不偏不倚。盛大锦绣很有可能是灾难的前兆,长夜漫漫也很有可能意味着另一段柳暗花明。70年银幕生涯,秦怡塑造的角色不下百位,然而最成功的也是成就她“用人格照亮时代”的角色,却是一个男孩的母亲。
儿子金捷天生内向敏感,满脑子奇思妙想。但红色年代的人们,充满革命的激情与亢奋。出于对电影的热爱,更出于报效祖国的热情,秦怡与金焰忙于拍戏,四处奔波,忽略了对儿子的关爱与疏导。这是秦怡的遗憾,更是那个年代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悲哀。
由于长期孤独,缺乏正确引导,儿子于16岁那年出现精神分裂症状。而彼时的“电影皇帝”金焰刚刚做完胃切除手术,留下综合性倾倒征,在日后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中几乎卧床不起。最困难的时候,因为操劳过度,秦怡自己还患上肠癌!
作为全家唯一的经济支信和精神支柱,病中的秦怡带着儿子四处拍戏。在海南兴隆农场拍戏时,烈日炎炎,高温酷暑,病中的儿子更加狂躁了。百般安抚仍然控制不住,儿子竟然一把扯过母亲毒打。1.81米的大个子,拳头又狠又重地砸过去,秦怡只好抱住脸,百般乞求:“打妈妈的背,别打妈妈的脸,打坏了脸没法拍戏!”
曾经有一度,儿子不得不被送入精神病院治疗。那时候恰好拍摄《雷雨》,拍摄点与医院离得不远。每有拍摄空当,秦怡来不及卸妆,穿着鲁妈的衣服就飞奔到医院喂儿子吃饭,再飞奔回片场;还有时刚刚接待完外宾,布拉吉(连衣裙)都没有换便跑到医院照顾儿子。奇怪的是去的路上健步如飞,可是离开时,听着精神病院一道道大门咣咣地关上,看着一辆辆回家的公车在面前驶过,自己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在黑暗中,一坐就是一个多钟头。
《青春之歌》(1959年),秦怡饰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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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我不由得心痛起来。再次翻阅这个时期秦怡的电影作品,《女篮5号》中的林洁、《青春之歌》中的林红、《铁道游击队》中的芳林嫂、《林则徐》中的渔家女、《雷雨》中的鲁妈……当观众纷纷为这些或优雅或伤感或热烈或浪漫的女性形象欷歔慨叹时,有多少人能够看到那美丽背后的苦难,那芳华下面的无尽深渊?
一只鸽子要飞越多少海洋才能停靠沙滩?一个女人要承受多少负累才能获得安宁?天黑了,什么时候才能亮?想起在经历锦衣玉食、“文革”抄家、生死别离漫漫一生的苦难后,“上海四小姐”戴西临终前静静地说:“如果生活给我什么,那么我就接住它。”
是啊,不用思考生命的意义,正如金捷评价母亲,“做啊做啊做个不停”。或许正是这么一种简单的智慧,令那个年代的女性穿越黑暗,以一种灼热而源自生命内在的本能战胜重重磨砺,最终抵达优雅从容的大自在、大无畏。而这种精神,令今天的我们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2007年,金捷因肺部感染溘然长逝。临终前,儿子轻轻抚摸妈妈的手:“没有了我,你终于可以省心了。”所有人都这么想,但事实上远非如此。就在我拨通秦怡的电话时,隔壁96岁老姐姐的精神又失常了,秦怡只好匆匆挂断电话前去抚慰。老姐姐终身未嫁,终身没有工作。身为妹妹的秦怡,因为这是生活给的,所以她扶养了姐姐一生。
今天的秦怡,被人问到最多的是如何美容养生。事实上,89岁的她依然吃剩菜剩饭,不美容,不护肤,最大的保养也不过是用冷水洗脸。曾经,她创造过一件衣服穿30年的历史,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做好头发,画上淡妆,款款走过红地毯,一任光影变迁,一任逝水流年。身边的“星星”们明明灭灭,唯有她,用白发红唇,用仪态万方,告诉我们什么叫真正的美丽,什么叫真正的明星。
想起吴祖光的《秦娘美》:“云散风流火化尘,翩翩影落杳难寻。无端说道秦娘美,惆怅中宵忆海伦。”想起《上海的金枝玉叶》:“有忍有仁,大家闺秀犹在;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
这便是最好的女子吧!面对生活,不卑不亢,把苦难过成美丽。
朋友喊我“Yes”奶奶
《读者·原创版》:今年上半年,秦怡艺术馆在上海浦江镇成立。以名人之名成立艺术馆并不罕见,但罕见的是,您以近90岁高龄却说出“艺术馆不是句号,而是起点”这句话。
秦怡:是啊,我还想继续和大家一起探讨学习。学习真是太重要了,我现在天天学习,读书看报。只有学习才有思考,才能分析对策。只有了解大环境、大方向,你才有可能跳出你自己眼前的那点东西,不再会为了一点点小事拼命。
1947年,秦怡为源昌绒线公司所做的广告
《读者·原创版》:不仅学习,我们看到您还特别忙碌,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甚至87岁时还拍了电影《我坚强的小船》。
秦怡:我自己还想写东西、插花、学习,可很难抽出时间。朋友喊我“Yes”奶奶,什么事情都答应,盛情难却啊!所以我一个月就两三天的休息时间。人老了,工作的年头也多了,趁现在还有点力量,能尽力的就尽力去做。至于拍戏,也就拍那种老年人的,两三个镜头,因为人家实在需要,我又有这个余力。
《读者·原创版》:不过这个余力却一点也不轻松,新闻发布会上听导演说,拍摄的时候您几乎一天都不吃不喝的。
秦怡:因为我患过直肠癌,肠子割掉了,吃了东西喝了水之后就很不容易控制。我想,天气那么热,大家都好不容易进入拍摄状态,如果我一会儿要走开,一会儿要走开,就很讨厌。所以就是早上起来嘴里抿一点点水后,一天就基本上不吃不喝了。这样子到晚上拍完戏,回家再去吃。
我时常想起他们
《读者·原创版》:谢晋导演每每提到您,总说一点架子也没有。对比今天的电影明星,真是天壤之别。
秦怡:那是因为今天的人把自己抬得太高了。现在的电影人条件非常好,希望他们利用这么好的条件去拍好片子,不要过多考虑名利和享受。想发财?改行搞别的好了。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不能脑子里只有钱、享受,要舍得花时间和力气琢磨。
《读者·原创版》:于蓝、赵丹、孙道临……与你同时代的“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走到今天,我们经常看到的也只有您了。您会不会经常想起他们?
秦怡:当然会啊,想想这些大明星们,即使戏演得再好,他们满足了吗?不满足。人就是这样,欲望太多,想永远漂亮,永远出名,永远有钱……可能吗?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是变化的,不如多想想如何帮助他人,帮助他人就是帮助自己。其实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姐姐96岁了,天天讲要死了,医院也不收,那我怎么办呢?只好自己做自己的思想工作,让自己的心态平衡一些。
《读者·原创版》:关于自己的演艺生涯,因为演主角不多,所以您为自己定义为“跑龙套”。从一个“跑龙套”的到今天的“华语电影终身成就奖”,这背后的力量是什么?
秦怡:1946年在上海拍摄《遥远的爱》,演对手戏的是当时的影帝赵丹。赵丹每天有很多花头劲(上海话,小聪明),电影里他有一根拐杖,所以他一天到晚就在玩拐杖,琢磨拐杖应该这样耍、那样耍。我就问他:“你花头劲那么多,我怎么一个也想不出来?”他说:“哎呀小青年,花头劲都从生活里来。”我说:“我想不出来也对,现在也不需要很多花头劲。”因为电影中,我扮演他的女佣,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子,只要老老实实就好,太多花头劲反倒不像了。所以那时候我就体会到,演员和演员,不管你有多大,我有多小,但我们都在一个组里,好好演好自己的戏,就对了。
从小爱到大爱
《读者·原创版》:小弟走了已经近4年了,是否已经适应了没有小弟的生活呢?
秦怡:这种事情,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我儿子去世以后,我几乎都不能活了。后来偶然开一下电视,看到潍坊有一个男孩子,他在孤儿院里长大的,22岁得了骨髓癌。有记者去采访他,他说,我就想见一见我的亲生父母,他们一直不出现,不见我一定有他们的原因。然后他说,我的病是治不好了,所以我希望能够把好心人捐给我治病的钱送给孤儿院里的小朋友们,做几件棉衣,让他们能够吃上饺子,吃上糖果……这时我的眼泪停不住了,但是我心里舒服多了,这么好的孩子22岁就死了,我的儿子不过就是生了病,而且他已经活到59岁了,好了好了,不要那样一天到晚去难过了。你想想别人的孩子,这么好,可是他们都走了,那怎么办呢?所以我这么一想以后,心情会平复很多。
《读者·原创版》:这么多年来,您就是依靠这种心态走过苦难的吧?
秦怡:一个人,要有思想准备,要去正视这个问题。如果坏的事情来了,也不能着急乱了套。乱也没有用,因为你必须得活着呀。就像我儿子死了,难道我也不要活了?可是当我看报看电视,看到有千千万万孩子苦得要命,多少好孩子为他人牺牲了,怎么去想?说起来,好像是大话,但是这种话是对的,怎么样还是要从小爱到大爱,无论是哪一种事情,在大爱里深悟了,就想得开了。在小爱中钻牛角尖,怎么也想不开。
《读者·原创版》:吴祖光曾经评价您:“身处逆境而从不灰心丧志,能以极大的韧性迎接苦难,克服苦难,而永远表现为从容不迫。”应该说克服苦难是中华女性的美德,但遗憾的是,今天我们的承受力越来越弱。
秦怡:不要这样,要坚强,不坚强苦难就不来找你了?一样来找你的,反倒是你坚强了就不觉得苦了。我觉得人一定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识,然后镇定下来,把苦难当做一种考验,这样想了,人生就两样了。
多想那些美的画面
《读者·原创版》:我觉得一个女人美丽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相由心生,经历了这么多的磨砺,您却越老越美丽。我们觉得就像一个奇迹。
秦怡:如果相由心生,那就多想想那些好的画面。比如我先生会做很多灯,过年时我们也会买很多那种纸糊的灯,有兔子灯、莲花灯……各种各样的。天黑以后,他就在房内的每个墙角都挂上灯,把电灯都关了,这个画面很温馨,非常美。还有我儿子后来那些年一直画画,我经常陪着他去公园写生,那种时刻也很美。
《读者·原创版》:有没有后悔过,比如说如果当年不那么忙,给丈夫儿子多一些陪伴,苦难的程度是否会轻一些?
秦怡:不会的,先生是喝酒把胃喝坏了。孩子倒有可能。要是我常常在家里,就可以跟他解释疏导,或许不会发展到那种程度。但那是时代的问题,当时的工作叫做任务,叫你去哪儿就得去哪儿,不然工资不拿了,全家都别活了。工作第一,不是家庭第一。那时候进剧组,哪怕你只有一分钟的戏,你也得从头跟到尾,现在完全两样了,自由到极点啦!
《读者·原创版》:您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远离幸福的人,到了今天,您还这样认为吗?
秦怡:既然我这样都可以活下来,还能活到90岁,寿数也不算短了,所以我并不算痛苦的了。而且虽然我很累,一生经历了很多磨难,但因为我一直有目标,总是不断督促自己,所以烦恼的事很少。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只要有追求,加上努力,不一定能成功得不得了,但肯定可以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