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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再无车马喧

2011-05-14尤妮妮

飞魔幻A 2011年6期
关键词:宫女太后

尤妮妮

楔子:

那一日,正是燕语莺啼三月半,春光无限好。

新一批进宫的宫女浩浩汤汤地进了皇城侧门。那时都还不懂规矩,唧唧喳喳只管聊得高兴。

其中有三个,均是十三四岁如花年龄,彼此聚了一处,才谈了几句便都合了眼缘。三只柔弱白暂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皇城深宫无人照应,日后我们三人定要相互提携帮助。”

铁峥峥的话语,这就是姐妹间的誓言。她们三个均是离乡背井的孤独少女,在这陌生而巍峨的皇城前,唯有找两个人来相互依靠,才能消除心里隐隐的恐惧和阴冷。

谁不知道这皇城历来就是深不可测的潭水,杀人不见骨,多少宫女的冤魂在里面沉不见底。

不过她们现在可不怕,在灿烂的阳光下,三张笑靥如花漫无心机,末了才想起报上自己的姓名。

“沈碧菡。”

“崔妙凝。”

“陈慕烟。”

“从此我们便是异姓姐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当宣宜太后的凤舆从宫门缓缓而出时,慕烟正随着一干宫女规规矩矩地跪地叩送。那时已是深秋,她在凉风中缩了下身子,忽然听到有吵闹声自前面传来。

当今天子生性痴傻,已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心智却宛若幼稚孩童,那时正哭闹吵嚷着要去摘太后凤舆穹盖上挂着的黄金铃铛。

宣宜太后便勃然大怒,掀开帘子大声呵斥:“厩令是哪个?怎么尽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让皇上不安心?”

慕烟抬起头,看到为首的女厩令身子已经有些发软,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回话。便大着胆子低头上前,双手熟练地天子所坐的龙辇上触碰。只见足踏是可以动的。车辂上又挂着锦丝牵引的素色丝线,不易察觉,一拉辇上便暗藏机关,有惟妙惟肖的小木偶一个个露出头来。

天子果然便转喜为泣,如个孩子般玩得津津有味。

演示安毕,慕烟方沉默着再跪拜下去,众人屏息而待,却不见宣宜太后发怒指责这些更为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有宫女捧着香炉紧紧跟随太后走下来,在袅袅熏香中,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伶俐少女,后者身子跪得笔直,一双黑嗔嗔的眼如两潭深不可测的古井之水,不现任何波澜。

她蓦然心里一动,转身便上了金根御云凤舆,在车马起程前,扔下一句:“你倒颇有些才思,明日便到我宫来专司车马吧。”

一言定前程,皇城车马司最微小的宫女忽然就如扶摇直上的风筝,越过厩令,直接便成为皇太后宫中的厩上卿。

慕烟低下头,不去管四周传来的又羡又妒的目光,仍如之前般匍匐在地。

太后今日是去宫外福寿寺替无子的皇帝焚香祈求龙脉香火,一众宗室子弟皆有跟随。包括那个被称为野云闲鹤的逍遥王爷赵王子洛。

太后是朝中最强势的掌权者,只是膝下并无所出,自幼收养的皇子又傻里傻气。待大行皇帝仙逝后,她便一步步对那时得宠的妃嫔和皇子们下手。

而赵王子洛,却因为生性散漫,风流成性,从不将心思花在皇位之争上,而逃过一劫。

然而他果真是个荒唐不羁的人吗?慕烟的目光稍稍上抬,看到他那双带着微笑的双眸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锐光自眼眸里一闪而逝。

慕烟神色自若地将目光偏移过去,只当不见。

新任的厩上卿陈慕烟赫然便成了宫内人人都要巴结的红人。初时是宦官宫女,到最后,便连几个日日来向太后请安的娘娘,都要绕道到车马厩,不知所谓地和她扯些闲话。

崔美人袅袅前来独自到找她的时候,她正站在描画车辕的宫女身后,仔细端详督促。这辆新制的大安辇是宣宜太后将献给其老母亲的寿礼,她自然不敢有一丝马虎。

“慕烟。”她听得身后的崔美人怯怯地叫她,音若雀啼,慕烟却只当没有听到,只管嘱咐宫女们将大红的帐子铺进杏黄色车帷里,又亲自执笔为圆顶涂上了鲜艳的朱粉。

“慕烟,我那时真不是有意的。况且我如今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美人崔妙凝的声音越发委屈,长长睫毛上有泪珠在滚落。

在一片红色中,慕烟回头向崔美人淡然微笑:“娘娘所为何来我是知道的,只是我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崔妙凝的脸色立即苍白若雪,眼眶都红了,过了许久方飘然而去。

慕烟方才稍转过身,望着她似要被风一吹就倒的纤弱身影默然不语。

从什么时候,她们开始变生分的呢。说起来三个人进宫都已五年了。从一开始,三人不分你我地抢一块芙蓉糕,到如今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各司其职。彼此说的话,似乎越来越少。

尤其自一年前,太后欲选一个姿容秀丽的宫女赐婚给自己娘家的子侄时,妙凝和慕烟之间便产生了微妙的关系。

太后娘家的人个个地位显赫,又听说是位才貌双全的年轻公子。那时她们三人明明说好了,待选的时候任由天命,谁也不刻意上妆打扮。

可慕烟怎也没料妙凝在那日却借身子虚为由,突兀地便披上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

来选人的公公一眼,便觉得她艳光四射。

只是最后,妙凝却又阴错阳差地,被太后留下了。宣宜太后当时着人对妙凝道:“你这样的姿色放在宫外倒是可惜了,不若赏个恩典给你吧。”当即封为了美人,以充天子后宫。

慕烟适才的话并不是随口一说,崔妙凝当年的自作聪明,让太后起了戒心,那道似奖实罚的旨意,便将她一生的命运就此锁定,再不能更改。

在宣宜太后眼皮底下,谁又敢再多生事端。

五日后,一直埋头苦干的厩长卿陈慕烟终于病倒了。当太后派太医来为她诊脉开药时,不出意外地,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另一个姐妹,沈碧菡。

碧菡的运气一向比她们好,初进宫时便选进了太医所,只是宫里的女医官最重的任务便是接生孩子,而天子又从未有过龙脉。她日常做的,便是替那些太医干些杂活。

碧菡是她们三人中五年来心性从未改变的一个,总是一副漫无心机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慕烟在宫中一直紧崩着的神经,到了她面前,也不由自主地便放松了下来。

“多休息,能偷懒就偷懒,还有,便是找个情郎来思念。”这样乱七八糟的药方子,也只有碧菡敢偷偷摸摸地低声告诉她,一厢还俏皮地向她眨了下眼。

慕烟便笑出声来,纤长手指轻握她鲜红丹蔻,无限感慨:“你可还记得初入宫时,我们三人相互替彼此画指甲。你那时手一抖,将整瓶胭脂汁都翻在了妙凝的手背上。”

碧菡便扑哧一声笑得更欢:“别看她如今是贵人,我要给她开药方子时,再苦她不也得乖乖喝下去。”

慕烟听得有些失神,心里千肠百转,低头默默将她的手松开想着心思。蓦然听到她调笑的声音里夹杂着几丝失落。

“慕烟姐姐,我看你兴许和妙凝一般,都是当贵人的命呢。”

她的目光便随碧菡望去,似乎隐约看到长廊外有一道修长飘逸的人影,远远地又听到有宦官扯着公鸭嗓在假笑:“王爷您这几日来得可真是勤。调车马这种小事,哪用劳烦您亲来呢。”

慕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赵王子洛素来以风流著称,平日里不知喜欢向多少宫女调笑。故他每次“恰巧”与自己偶遇闲谈时,她从来都是不假以颜色,并不给自己有半分遐想的念头。

然而碧菡适才说找个情郎来思念的玩笑话,却十有八九要应到她自己的身上。慕烟不是没注意到每回碧菡望向赵王的目光时,都是带着三分的缱绻、七分的炽热。

长廊外一枝海棠开得正艳,隔着长廊的三个人,均怀一腔心事,如海棠花瓣层层绽放,绵延不绝。

半月之后,便是宣宜太后的母亲七十大寿。慕烟精心而制的大安辇甫献出来时,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车子自然是一万分的精致而华丽,连最隐蔽的角落,都绘有了仙鹤、蝙蝠或是寿桃等吉祥的图案。黄绒驾辕绳一牵,便有红漆铜莲花座缓缓升起,座上之人便是菩萨老佛爷。

真是花尽了心思。

宣宜太后看得十分满意,不过仍是有疑问:“你这大红色是不是用了多一点。”

这车子上用了极大张扬的红色,就如那道大红色帐幔,外面的明黄帘甫一掀起,便艳色尽露。

慕烟忙叩首禀告:“明黄色是天子之色,红色是民间正色,老夫人为太后之母,自然是地位尊贵,真正的主母风范。”

一旁的老夫人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早已着人扶着踏上去试坐。

慕烟将头埋得更低,倾刻后听到宣宜太后温和的声音自上头传来:“你非但有巧思还观察入微,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

她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后来当太后着人将络绎不绝的赏赐送至她房里时,碧菡正来为她送药。并喜滋滋地讲给她听:“你不知道老夫人是有多喜欢这辆大安车,宫里人都在说,她几乎是每日都要乘着出行。”

“老夫人自然是喜欢了。红色是正色,她们那一房给正房也压了不知多少年了。”慕烟微笑着告诉她。太后是庶出,即使后来母仪天下,正房那些子女背地里依旧是拿着异样的眼光看她的母亲。

如今她的老母亲心里不知是有多么地得意和爽快。

碧菡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此时却不由得神情有些苍白,双手无意识地将药箱叩啪啪作响。

慕烟淡然的目光抛到那些赏赐上,眼底并无一丝欣喜和愉悦,叹了一口气:“这宫里的赏罚便如阴晴不定的天气,谁知道后面是福是祸呢?”

福兮祸所倚,慕烟一语成箴,她的一番巧思没多久便给她带来了祸端。起源是从来都不肯安分的美人崔妙凝。

在宣宜太后忙着孝顺老母亲时,傻里傻气的天子往崔美人处跑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到了最后,几乎是夜夜留宿于她宫中。

待太后察觉到这件事时,方知原来是妙凝在自己的宫门口养了一群五彩蝴蝶,天子性智有若儿童,每回看到这些蝴蝶缠绕着他不肯散去时,均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可是天子是如何给引来的呢?这便又与他的龙舆有关。天子马车的前后车棂上,均查到被抹了浓重的花粉,这些方是吸引蝴蝶停栖不肯去的真实原因。

太后怒不可遏,一路追查下去,便查到了慕烟的头上。慕烟是厩上卿,又与宫女出身的崔妙凝一向交好。

宣宜太后最新拟就的旨意,是崔美人责令闭门思过,而陈慕烟,则关入暴室,以示小惩。

被责令闭门思过的美人崔妙凝原来身子骨便弱,如今更是流连病榻,恹恹地歪在床上,不肯进食。女医官碧菡来给她开药方子时,她正两眼睁着痴望头顶的青纱帐,神情不见任何波澜。

“我看你是疯了,慕烟姐姐明明和你说,不要自作聪明。你为何还要这样折腾?”四下无人,碧菡是气极了,将妙凝刚被把过诊的手甩到了一边。

却被紧紧反握,碧菡有些讶然地看妙凝泪眼滂沱地望着自己,眸子里却夹杂着一丝怨愤:“什么姐姐,这宫里除了你我,哪有什么姐姐妹妹。陈慕烟是明哲保身惯了的人,也只有你还信她。碧菡,我在这里拼命想出人头地,难道就只是为了我自己一人的后半辈子吗?”

沈碧菡尚要反唇相讥,却不知如何开口,垂下眼睑沉默半晌,方咕哝了一句:“你知道慕烟和我是怎么说的吗?她说这宫里已然人心冷漠至此,哪怕有一个能真心以待的人,也是好的。”

“可是她为了保留与你的这几分可笑的情分,到了太后前都不解释,你却能说得出这样凉薄的话。”

碧菡咬着唇摇摇头,再不肯看那个正面色青白相间的崔美人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去探望慕烟的第二个人,是一向行事荒唐不羁的赵王子洛。

那时她已被关入暴室整整五日。暴室是个幽暗气闷的所在,没有任何窗户,一日三餐都是从小小的洞内塞进来,黑暗得就像整个人永远被囚在噩梦中。

慕烟得以重见天日,是完全因为子洛向太后求了情,方准她出来透透气。只是她待得久了,眼睛被光线照得眯成一条缝,瘦弱的身体蓦然发软,身后便有一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将她牢牢接住。

“跟我走。”简短而不容置疑的口气,慕烟的心怦然一跳,看到那个在自己耳畔轻声低语的浪子王爷,是一副不同往日般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的眼神深邃而忧伤,只一眼,她便被望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听他在自己耳畔急躁低语:“你为何始终信不过我。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这一生,红颜无数,可知己认定了只有你一个。只要你愿意,我便立刻着手安排,和你一起离开皇城。”

这样大胆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话,子洛说得毫不犹豫。一股若春水般温润的感觉漫延到她的全身。她张张唇,几乎便要点头答应,恍惚之中,却看到有一个素色人影,在远处隐约一闪而过。

所有的话便都隐回肚里,慕烟十分艰难地摇摇头,手掌轻轻将身畔那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推开。

她始终不想伤了好姐妹碧菡的心。

可是那个一闪而逝的素色人影,却不是女医官沈碧菡。

那是个不相识的小宫女,是宣宜太后派遣来暗中窥探。探查的结果令太后很满意。宣宜太后伸出手,手上纤长的黄金缕甲套温柔地抚过慕烟的青丝,她说:“好孩子,哀家着人去查了你和赵王,这些年你们走得果然很近啊。”

那时懵懵懂懂的慕烟重又给带到了太后面前,抬头看她慈眉善目地望着自己,心里顿生很不安的感觉。

宣宜太后看慕烟的目光是赞赏带着怜爱的,连语气都是十分柔和:“慕烟,你果然拒绝了子洛,没有让哀家失望。不过你可以先和赵王生一个孩子,然后哀家便名正言顺地扶你做皇后。”

暮烟的心若被雷电狠狠地劈过,好不容易才将脑海里烦乱的思绪一丝丝整理开来。

太后要她嫁给天子为妃,然后让她与赵王生子,再然后便寻个机由除了赵王,而她,便母仪天下,携子垂帘听政,前途无限灿烂。

宣宜太后一步步将自己和慕烟的前程安排得周详。即保住了先皇血脉,又让宗室子弟无可乘之机。只是为何偏要选定慕烟呢?

太后宫内的熏香如雾如烟般弥散开来,香雾中的宣宜太后望向慕烟的目光,难得地夹杂着一丝怜惜,她告诉慕烟:“孩子,你可知道我年轻时,也是你这般的性情和聪明劲儿。你像极了当年的我。”

太后的权势虽然如烈火烹油,却总要有灯尽烛残这一日。她一心一意地想让神似自己的宫女慕烟走她权倾天下的老路。

慕烟摇摇头,只觉自己如一条放置刀俎上的鱼,呼吸不能,只余了一点摇头摆尾的力气。可是她却依旧拼死作最后挣扎,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不,奴婢不愿意。”

慕烟始终不是宣宜太后,她想在这深宫皇城,倘若将所剩不多几个可以爱的人都要亲手断送,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眼前的太后,失望地摇摇头,垂目将眼底最后一丝怜惜幻成了冰凉,叹一口气:“这宫中,其实所有的男人或者女人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你总有一日,会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慕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这个道理。她自那日和太后详谈后,就被囚禁在宫中。自己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都不知过去了多少的时日。

到了最后便已快至初冬,透过纱窗可以望到长廊外有枯叶若残蝶般飘然而下,一截截树木光秃秃地凭添了几分凄凉。

蓦然地便有树叶从窗外直飘进自己的手上,慕烟翻手而看,却发觉是一张折叠得很纤细的字条,上面有着两行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蝇头小字。

“明日午时,赵王相救。”

那是女医官碧菡娟秀清丽的字体,慕烟的心里陡然间涌过一阵感动,迅速地将那张被自己泪水染湿了的纸撕碎,和着那份浓重的情意,一起咽进了肚里。

慕烟不料自己到了最后,依旧是走了和赵王一起犯险私逃的路。

那时的天格外冷。宫内的每一根细草都在寒风中吹得瑟瑟发抖。慕烟只觉自己若做梦般,紧紧地靠在那只强健的臂膀上,抬起头,便看到赵王子洛那双慧黠而深情的眼,正含着欣喜静静地望着自己。

于是便什么也不怕了,她紧紧地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心,感觉到载着他们的马车,一步步朝着宫门口行过去。一步步朝着她的幸福行过去。

可是幸福和痛苦往往便只差一步。

那时马车眼看着便要出了宫门,慕烟却只觉子洛的手蓦然地便变得僵硬。她的心重重地沉坠了下去,看他掀起帘子,低声告诉自己:“不妙,守宫门的人被换了,并不是我事先安排的。慕烟,你先回去,我们日后再见机行事。”

她却不敢松开他的手,便死死地这样两厢握着,恍恍惚惚掀起了马车帘。

回头看到一道许久未见的身影,依旧是那般袅袅娜娜,风姿绰约,只是走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小腹部竟有少许的隆起,由几个侍女扶着,更添几分憔悴慵懒。

焕如重生的美人崔妙凝,笑吟吟地看着她,唇畔的笑容媚如罂粟:“奉太后口谕,赵王欲携宫婢私逃,违了宫规,就地处决。”

就地两字刚出,便听得他们身后驾马车的宦官,猛然一拉驾辕绳。

整个车内,便突然冒出几十支尖利的羽箭来,慕烟惊骇地闭上双眼,只觉身畔的子洛,在这有限的空间里紧紧地抱住了她,在马车内迅速地翻滚开来。

待一切动静都消失,她方睁开眼,看到眼前的子洛早已被射成了个血人,两只鲜血淋淋的手却依旧死死搂着她,清矍俊朗的眸子里尽是关切。

“你要……”唇努力地张开,最后露出无声的“小心”二字。

慕烟静静地哭出声来,眼睛被泪水和血水迷蒙得再也睁不开。最后她将自己的头轻轻地埋在子洛的怀里,伸出纤细的手,替他拭去唇畔的血污。

“慕烟,你知道为何太后最后终于放弃了你?”有细如轻烟的声音在耳畔传来,慕烟侧过脸看到昔日的姐妹崔妙凝稍稍掀起帘子,仍是那幅弱不禁风的模样,嘴角却上扬,隐隐透出一点得意之色。

“那是因为我不惜冒险,与太后娘家子侄私通苟和。如今有了孩子,我不日便能被封为皇后。慕烟,你到了今日的地步,有没有后悔那时没听太后的话?”

慕烟忽然感到自己非常疲惫,喉间有一点腥甜,将那口鲜艳的血吐出之后,她方缓缓闭上了双目,两颊浮现出淡然而真切的笑容:“我是后悔过,后悔当初不该在宫中谨慎而行,倒不如那时豁出去,如今反连累了子洛。只是妙凝,我今生有子洛爱我,又有碧菡真心待我,你日后指不定过得还不如我。”

最后这个“我”字,她说时已然全无力气。一旁的崔美人发起狠来,溱到她的耳畔咬牙切齿地告诉她:“你胡说些什么,就是碧菡,你当她就是真心的吗?”

只是她话刚说了出口,却被一个淡淡的女声止住:“慕烟已经去了,姐姐你就放过她吧。”

妙凝回过头,看到一身素裙的女医官沈碧菡掀帘而进,静静地望着慕烟背后那支已然射入心的羽箭,复将目光停伫在两手仍是紧紧抱着她的赵王子洛身上。

碧菡垂下眼睑,不让自己眼眶内的泪水滴落出来,她察觉到崔美人的手正轻轻地搭上自己的衣袖,语调依旧如小鸟般怯弱:“碧菡,赵王的心并不在你的身上,你又何必白白替他伤心。”

碧菡放下帘子,转身际衣袖险些被马车上的抹金凤翎叶片钩住,她便甩开袖子,默默道:“慕烟这一生大好时光都花在这些车马之上,最后也算得是死得其所。”

身畔的崔美人这才松了口气,一厢亲热地搀着她的手缓缓向宫内走去,一厢还不忘嘱咐:“你便将她忘了吧。日后便是我们姐妹的天下了。”

碧菡牵了牵嘴角,一如往日般漫无心机地笑,慕烟至死都不知,她和妙凝是真正的异母姐妹。妙凝是正出,她却连庶出都不如,崔家不让她母女进门,便连姓都是跟了母亲的。

碧菡从小就是听人看妙凝的眼色行事惯了,什么都不争不抢,从来只为了讨这正房姐姐一个喜欢。

她抬起头,看着意气风发的崔美人由几个侍女搀扶着袅袅而去,挥挥手如指使宫女般让自己快速跟上。碧菡便低下头,急急地上前迈了几步,手轻轻地握紧成拳。

她们三人之中,妙凝虚伪心狠,慕烟谨慎聪明,唯有自己这种性情才是最没用的吧。

光阴走似车,深宫二十年。

不知不觉,碧菡在铜镜中照见自己的青丝里居然都已夹杂了几缕白发。镜里神情麻木淡然的女医官,再也回不到二十年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女。

一切都变了。宣宜太后也已过世。她撒手人寰那日,一众医官中唯有沈碧菡被她唤至床畔,低声嘱咐了几句遗言。

谁也不晓得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如今果然就是妙凝的天下,她贵为皇后,育有两子一女,天子又蠢笨痴呆,一切权力便都执掌在她手里。

可是妙凝也有苦恼,她的两个皇子,一生下来,也皆是生性愚钝,形如白痴。年龄最大的大公主却又不能继承皇位。一干宗室早在蠢蠢欲动。

皇后妙凝从来便是个不达黄河不死心的性子,如今便要生第三个,女医官沈碧菡奉旨接生。

“哇”的一声,碧菡干脆利落地剪断了胎儿的脐带,一厢抱着,一厢带着微笑望向正挣扎着探头望向这里的皇后,不动声色地告诉她:“恭喜娘娘,是个皇子,只是……”

只是这第三个皇子,还是如之前的两个一般,没能逃得过白痴的厄运。

床上的妙凝如疯了般,狠狠将玉枕扔过来,竭斯底里地吼:“这是什么原由!难道本宫眼睁睁就要看着皇位被那些人抢去?”

前面的女医官正温柔地将新生的皇子递给旁的宫女送出房去报喜,然后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如二十年前般天真无邪地笑。

“娘娘,你这些年总想知道太后那时对奴婢说的是什么,那么现在奴婢便讲给你听吧。”

她在这个关口,突然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来,妙凝不由得有些怔忡,歪在凤榻上听她轻叹一口气,唇中蓦然地便吐出一个在如今宫内早已是禁忌的名字。

陈慕烟。

太后在临终时想起这个和她性情相似的小宫女,在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在这寂寞深宫,所能爱的人已经不多了。为何还要辜负呢?

宣宜太后给碧菡下了旨,日后皇后若再生子,若为男婴,势必要是痴傻皇子。

“势必”这两字,是金口玉言,到了碧菡这里,便是接生的时候,要动些手脚。

太后的心里,其实一直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早已长埋地下多年的先皇。她不愿让先皇的血脉混淆,哪怕是换成了自己娘家子侄的后裔。

女医官碧菡稍稍向后退了两步,却依旧让已有些发狂疯癫的皇后一把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勉力向同父异母的姐姐露出一丝微笑。

“我做了这许多罪孽的事,不知道慕烟若是见到我,会不会再理我。”

她这样说完,便将头轻轻地向后仰去,脸上神情变得极其疲惫,嘴唇里有黑色的污血顺势淌下,一滴滴落在皇后苍白瘦削的手上。

碧菡在和她说话前早就服了毒。她是一意赴死,徒留这义结的三姐妹中本来最前程似锦的妙凝,狼狈不堪地瘫软在地上,如一只蜷缩在阴暗里的猫。

她再也扳不过这一局了,皇室宗亲连同老臣,已于逼宫的架势施压给她,若是她这一回再不产下一个健康的皇子来,皇位就必须要让其他的王爷来接替。

机关算尽二十余载,妙凝无力地抬头看着昔日那最没心机给她当成棋子来利用的妹妹碧菡,突然便想起慕烟在临死前向她说的那句话。

你日后指不定过得还不如我。

她绝望地闭上双眼,并没有看到前面那奄奄一息的碧菡,正勉力将眼眯成一条缝,静静地望着窗外照射进来的一丝春光。

那灿烂明媚的阳光,就和她们三人初进宫时的那日一样温和温暖。碧菡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她紧紧握着两个少女同样稚嫩纤弱的手,一字一句发着誓言。

“从此我们便是异姓姐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一丝微笑永远地噙在她的嘴角,碧菡闭上眼,缓慢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天不诛,就由我来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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