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酿

双瞳剪水

他说，这是他一生之中喝过最香醇最迷人的美酒。

她笑，这酒，你原不该喝。

（一）美酒与美人

仙姬镇的春天一到，山桃，香兰和杜鹃全得意起来，姹紫嫣红地沿着小河蜿蜒，灼灼地开满小镇。

阿弥躺在桃树上喝酒，银子一般的月光落进小溪，嬉笑着奔向远方，没来由地想起齐锦程说过的话：人之一生，最不能辜负的便是美景美酒与美人。

这小镇以盛产美酒与美人出名。城东齐家酒坊出产鼎鼎大名的醉清风，城南徐员外家出了位当朝天子最爱的宠妃宁贵人。

如今齐徐联姻，倒真算得上门当户对，锦上添花。阿弥的唇边绽开一丝冷笑，她是无关之人，她不过潜入齐府瞧瞧热闹罢了。大红灯笼悬在檐下，富丽堂皇的大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坛酒见底，阿弥醉得有些朦胧，转头见到齐锦程，玄色长衫，雪白衣襟，伫立在夜色蒙蒙的树下，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狐疑而冰冷。

她笑，拍拍衣裳，跃下树来，扬手将青花瓷坛抛过去，道：“美酒佳肴，见者有份。尝尝？”

齐锦程双手稳稳托住酒坛，踩了石头涉溪而过，连衣角上也未沾到半点溪水，不怒不笑，只是眼神炯炯地看着她，沉默。

她忍不住摇头长叹：“只听新人笑，谁闻旧人哭？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眸中闪过一星亮光，颤声道：“阿弥？你是阿弥？”

她不说话，只是努力仰着头，不让泪水滑落。她瘦了不少，身形越发飘逸，眼神依然晶亮，一袭湖水蓝的衣，衬得她若脱俗出尘的月宫仙子。

他莫名心痛，想拥她入怀，她却退后一步，警觉地看住他，若一只受伤小兽。

伸到半空的手僵在那里，一颗心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二）宁负天下不负卿

如若没有遇见，这一生也许就那么安然地过了。

他在镇上经营家族酒坊，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她在苗岭，食风饮露，集采百花，酿蜜造酒。

偏在这年春日，齐老爷子病重，请来江南名医，非要苗岭野姜花，方能续命。齐锦程于是带了几名忠厚仆人千里迢迢入苗疆寻野姜花。路过偏僻山林，忽遇山贼拦路杀人劫财，几名忠仆奋力反抗，终究势力单薄，一行人身负重伤，眼看性命几欲不保。忽有一名养蜂女孩从天而降，骑着小麝鹿，穿着虎皮袄，口中含一枚叶笛，呜呜哇哇地吹，唤来成千上万只蜜蜂。蜂儿如同受过训的兵士，专叮贼人，贼人被蜇得抱头鼠窜，逃之夭夭，齐锦程一行人终得平安。

齐锦程记得，那一夜，柔软的月光酒在身上，带着几分魅惑气息。贼人败逃，他惊魂未定，她骑着一只小小麝鹿，闯到他跟前，蛮横开口：我叫阿弥。我喜欢你。

忍不住哑然失笑。美人他见得多了，没见过这样浑然天成，不染尘埃的。

百花深处，恩爱痴缠，欢情如梦。他握她的手，说，宁负天下不负卿。温柔乡中，百般留恋，却仍不敢耽误行程，齐老爷等着他的药续命。踏上归程上，她将最好的野姜花双手奉上，哭得楚楚可怜。他一咬牙索性将她带回齐府，悄悄安排在齐府花房，做一名普通花仆。

齐老爷子半年后痊愈，宴请四方乡邻。齐锦程成了头号功臣，众人赞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席间便有长者热心牵线，欲将名门千金婚配与他。

齐锦程浅浅一笑，一起身便语惊四座：他与齐府花仆阿弥早已有婚约在先，非她不娶。

然后，端了酒杯，如此这般地说了苗疆境遇。

齐家乃江南望族，纵有救命之恩，这样定终身，到底太过荒唐草率。众人凝气屏声，不敢妄言，倒是齐老爷呵呵一笑，着人去花房请阿弥相见。

片刻，进来一名眉目入画的山野少女，蓝色小衫，灰色小靴，进得屋来，不跪不拜，只是闲闲地站着。笑容爽朗，眼神清澈。

齐老爷也不怒，哈哈大笑容：“女娃儿，你会酿酒吗？”数年商场浮沉，阅人无数，他知她虽横冲直撞，不惧天高地厚，却是个毫不扭捏的实诚孩子。

“会！”她大声答，端过一只倒满酒的青花瓷碗，拱手作揖，朗声道，“阿弥向各位叔叔婶婶、伯伯大娘问好！”

仰头一干而净，博得满堂喝彩。齐老爷亦心情大悦，大掌一拍：“好！会酿酒能喝酒就能做我齐家儿媳妇。”

众人瞠目结舌，婚事就这样尘埃落定。

阿弥成为仙姬镇众人皆知的一只最好命的麻雀，只待吉日，便飞上枝头当凤凰。谁也料不到她会忽然失踪，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最是无情百花酿

至此三年。

齐锦程不断打听，始终没有半点消息。直到他要娶徐映雪，阿弥再一次从天而降，出现在齐府。

要怎样？能怎样？似乎怎样都是错。

齐锦程看着阿弥单薄瘦弱的身体，月光在她身上凝着一层薄雾，忽有说不出的心痛。伸手过去，指尖刚要拂上她洁白如玉的面容，却一脚踏空，坠进深渊。

猛地惊醒。

太阳高悬，天已大亮，齐锦程头疼欲裂，心神俱疲，举目四望，张灯结彩的宅院，忙着布置的仆妇管家们。大红灯笼，大红绸缎，大红喜字，大红烛……他只觉那红有些触目惊心。依稀记得昨天夜里，桃树下，他和阿弥喝酒聊天，直到天明。天明时，他求她留下，她说，等她酿出最后一坛百花酿，便能重回他的身边。说罢她便与月光一同消失，梦一般散尽，不留一丝痕迹。

百花酿是苗岭的一种蜂蜜，因她住的那片百花盛开，妖娆醉人的花海而得名。当年，她救下他，便是用的这蜂蜜，为他疗伤。

她初初来到仙姬镇，便也在齐府后院种出一片花海，然后用苗疆方法，酿出美酒，她说也叫百花酿。

现在忆起，那应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吧？而如今，是什么？轻易地将他们隔成两个世界。昨夜阿弥为何要说，人鬼殊途。

忆及此，忽惊出一身冷汗。

转身，见管家姚大站在庭院里指挥着仆人布置宴席上的用酒，他招手将他唤来，问，你喝过百花酿吗？

姚大的眼神便有些惊慌。沉吟半晌，说：“这城中，出入欢场的男人，都喝过这种酒。一醉解愁，一朝梦醒，缠绵恩爱都是戏，他朝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因此，最是无情百花酿。少爷没有听过？”

“听着，明日婚宴，全部用百花酿。”

“这……不大妥当吧？”姚大犯了难。

什么妥不妥当，齐锦程已经无心再管，不说一字，转身离开。

三年前，忽有一日，阿弥将自己关进酒窖，不眠不休地酿酒，酿出的酒，她装进一只大红的喜瓶里，将它交到他的手里，对他说，百年好合。

那天以后，阿弥失踪了。

（四）最难消受美人恩

齐锦程一瞬之间忆起很多事情，比如阿弥当时的眼神和语气。比如，当徐映雪第一次出现在齐府时的情景。

这是阿弥酿的最后一壶酒。那一日，下人们奔走相告，将前院挤了个水泄不通，只为了一睹江南第一美人徐映雪的风采。

美人站在银杏树下，举手投足，倾国倾城，眉眼是一惯的尊贵骄横。不待齐锦程说话，她弯弯秀眉，翩翩一笑，悠悠开口：“今日特来将紫竹伞物归原主，多谢齐少爷当日借伞之恩。”低眉浅笑，醉了春风，醉了诸位看客。

齐锦程心无旁骛地竭力地尽地主之宜，带着美人在花园里逛到黄昏。赏百花，喝美酒，吟诗做对，笑话典故，把美人乐得春风满面。

隔几日，美人做东回请，设宴丽水阁，齐锦程欣然赴约。

如此这般，接触渐多，齐锦程亦听得出美人话里有话，内容无限。

特别是当她看他时，那一泓清水眸子。他心中荡出无数涟渏，一圈圈，乱得不可收拾。

齐锦程回应的眼神亦开始渐迷离，渐暧昧。

直到那日，美人扯了他的袖，开口道：“你若能取消与阿弥婚事。我便嫁你。”

“可阿弥……”他嗫嚅。

美人嫣然一笑：“我姐姐宁妃娘娘下月省亲。你让阿弥到徐府来送酒。我求宁妃姐姐将阿弥收为侍女，带进宫去。这两全之策，只怕你不舍得……”

这素来以美貌与心计著称的美人，就这样轻轻巧巧几句话，安排了阿弥的终身。难怪仙姬镇名门望族争相到徐家提亲，甚至有传言说，娶了她，便是得了半个仙姬镇。

齐锦程没有用太多时间去权衡利弊。他迅速拥住她，呢喃细语，此生此世，赴汤蹈火，甘之若怡。

（五）断肠毒药

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大红花轿抬进门来。齐锦程依旧恍若梦中。

他握着阿弥留下的那只写着百年好合的大红喜瓶，忐忑难安。

他与映雪算好了一切，宁妃娘娘省亲这日，阿弥却忽然不知所终，只留下这只装满美酒的喜瓶。

对于阿弥，他的心里不是没有惶惑不安，愧疚不舍，只是，他别无选择，只能负她。

拜了天地，揭起盖头。他愣在那里，眼前千娇百媚的新娘，含情脉脉地望住他，粉腮红唇，如桃花灼灼，竟不是徐映雪，而是阿弥。

满心疑惑，脑中绕着很多结，一切从何时开始错乱。却见阿弥笑意盈盈地拿过喜瓶，斟满白玉杯，递过来。

“百花酿？”他问。

“交杯酒。”她笑。

一饮而尽。烈酒如火穿肠而过，他惊讶地发现满院子喧哗热闹忽然如水一般化开，化开，直至消失不见。红墙绿瓦下瞬间涌出灼灼盛开，争齐斗艳的花朵，姹紫嫣红，摄人心魄。她俯下身，摘下一朵来别在鬓边，问他：“美吗？”

一直蒙在他心上尘埃污垢，就在那一刻纷纷落尽。

原来。原来，他们二人，早已人鬼殊途。死的那人是他。

他想起来了。

徐映雪从来没有下嫁的意思，她不过是跟人打赌，赌阿弥这只人人艳羡的麻雀，终究是命小福薄的麻雀。她只等阿弥被宁妃娘娘带进宫，再不见天日，她便悔婚。无奈阿弥却失踪了。

收到徐映雪提前送来绝交书信，他失魂落魄地独自饮下许多酒，酩酊大醉地提刀闯入徐府讨要说法，恰好冲撞了归乡省亲的宁妃。

……

他以欺君之罪被判了斩刑，他悔愧交加，魂魄不肯离去，在她种满百花的齐府后院，年复一年，浪荡徘徊。

她不忍丢下他，回来伴他，一步步，引领他找回丢失的记忆。

尾声

齐锦程到最后也不知阿弥帮他找到的记忆是虚假的。

真相是他喝下了她留下酒，中毒身亡。同时中毒身亡的还有所有陪他一起借酒浇愁的齐府下人。

她是酒仙杜康的女儿。她能将这世间所有美酒的配方倒背如流。却不知，她带着对他失望和恨意，酿出的不是美酒，而是毒药。

她数年来游荡人间，收集浓情蜜意山盟海誓，希望酿出绝世佳品。

却怎知这世间山盟海誓，最不可信。

开始是蜜，后来是酒，到最后，就变成了断肠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