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
2011-05-14尤妮妮
尤妮妮
楔子
今日是七夕,她推开窗,遥望着夜空上的银河如一条银白色的带子,远远地隔开了两颗她最为熟悉不过的星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芷如,你是否见景伤情,又想起那个人来?”身后传来悉索的脚步声,她低下头,看到拖到地上的金缕裙角。
问话的妇人,身着华衣,环佩叮铛,举手投足间无比的高贵娴雅。她便埋首更低,发间的蝴蝶簪子微微摇晃:“芷如不敢。芷如只是想起幼时在家乡曾听说过的一个和七夕有关的传说,说的是……”
说的是天上的王母,本来是同意将牛郎织女的一儿一女接上天庭的,可是织女却狠心将自己那双玉雪可爱的儿女推下云端,并近乎诅咒似的告诉他们,你们日后投胎转世,六道轮回,人鬼畜牲皆可。但千千万万,不要成仙得道,踏进这天庭半步。
壹
十三岁那年,我与青青一起扶娘亲灵柩至邻近的清平郡,遵她遗嘱埋在这块山清水秀之所。青青是我同村长大的玩伴,平日常来家中跟娘亲学习织布,扎扎机杼声中,她总是向我做着鬼脸说:“芷如,你娘亲手巧又长得美,比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知要高贵多少。她定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吧。”娘亲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便从雪白的纱里探出头来报以嫣然一笑,果然就美得如画上的仙女一般。
娘亲的尸骨即已顺利落葬,在清平郡欲守灵三年的我便将青青送上马车,暗暗地塞给她一小块布料,嘱咐她:“你拿去做块帕子吧,只是此物太过于奢华,还是不要张扬方好。”这块布料是母亲留给我遗物的一小角,整匹布料是锁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红漆箱子里,我开箱子的时候,连铁锁都已经生了锈。那是一块我从未见识过的布料,如云朵般柔软,薄如蝉翼,绘有百花争艳,那花骨朵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青青接过布料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我当初一样的又惊又喜,眼睛骨碌碌一转随口就道:“芷如,这是不是你娘亲从天上偷来的?”这样的场合她本不该说玩笑的话,只是她肠子直,从来都懒得多转一个心思。我一笑置之。
其实我不该将这种容易生事端的东西送她,但是我和青青感情太好,那时只一心想着给她留个念想。后来我想倘若不是一时兴起,那么我和她的命运,也许便能全盘改变。
横祸来自半年之后。那时我尚穿着一身孝衣,在娘亲陵前执帚清扫,远远地忽有沙尘滚滚弥漫而来,有熟悉的声音在尖叫:“芷如,天兵天将来捉拿你了,你快些走。”
扫帚轻落在地上,我被尘土呛得泪水盈盈,果然看到一列如天神般威武的兵将,身上的甲胄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泛着凛冽的光。他们押着正两脚乱踢的青青,复又上前迅速地将我团团围住,用粗粗的麻绳捆住我的手脚,勒得我肌肤像火烧般的疼痛。耳畔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公鸭嗓音,慢条斯理地宣读我的罪行。
“织室犯妇李芸娘私逃出宫十年整,如今即已经死了,便押其孽女回宫服役以抵母罪。”待他说完,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将便拖着我们就要离开,我有些惶然地偏过头,看到其中一个兵将径自走向我娘亲的墓碑,眼看便要伸手触及,我急了,挣扎着大声呵斥:“你住手!”
那男子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却冷不防离他不远的青青如小野猫般跳将起来,一口就咬上他的手背。我心里泛起一股感动,青青对我的关心,居然让她战胜了对这些天神的恐惧。
虽然这些人其实并不是从天而降的神兵神将,他们都是来自京城皇宫的禁军侍卫。我的母亲其实是织室手艺最娴熟的宫女,她后来因机缘巧合逃出了宫,在民间成婚生子。那块衣料是她逃出宫时所带,一丝一缕,皆出自娘亲之手。
我和青青便这样被强行塞进了马车,她望向我的神情满是愧疚,一切祸端不过是毫无心机的她拿着布料在村民中炫耀而致。然而她也因此受了连累,因也纺得一手好布,便被前来捉拿我的织室令胡乱编造了个罪名,一起押往京城。
我向她微笑,试图消解她心中的紧张,一个踉跄却几欲跌倒,幸得身后有人扶住我一把。回过头,看到原来是适才那个被青青咬了手的侍卫,如今距离甚近,才看得他有一双俊朗的眉眼,目光中夹杂着一丝关切。这样的眼神,恍如在梦里见到过,我的心里蓦地一动。他却又很快低下头,默默地转身便离去了。
贰
皇宫到底是怎样的呢?
待红墙黄瓦的宫墙终于出现在远处时,两道沉重的宫门吱哑哑打开,我和青青稍探出头,隐隐瞧见琼楼玉宇般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壮观雄伟得宛如人间仙境。
我身畔的青青紧紧攥着我的手,眸子里闪现着如星星般璀璨的光芒,连声音都是发颤的:“芷如,我们要和你的娘亲一样,做了天上的仙女了。”
我沉默不答,一颗心便如灌了铅般,沉沉地坠了下来。
然而半年之后,青青再无了刚进宫时的兴奋之情。
因为即使是天上的仙女,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我们这些因罪进宫的是最未等的宫奴,衣食简陋规矩繁杂,耳畔听到的,除了枯燥的扎扎机杼声,便是织室令的无情漫骂。
青青眼中的流光溢彩一日日便黯淡了下来。
直至那一日。
那一日织室里来了贵人,所有的织室令皆恭恭敬敬地前去迎接。我和青青随一室的宫女匍匐在地,眼角余光只看到有一个丽人被簇拥着款款而来,妆容精致,却神色凝重,眉眼间有着一丝愁色。
她身畔为首的宫女奉命在大声的训话,我忙低下头,看到前面跪着的织室令个个面如土色,涔涔的汗水滴了下来。
这个贵人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尹夫人,原本明日她奉了旨助天子祭天,只是三月前便定制的赤质袆衣,阴差阳错被人送到了皇后的宫中。中宫那里又死活不肯将袆衣调回来。再制袆衣已来不及,那么明日尹夫人便只有着另一件深青色的去助祭了。
只是深青色的袆衣却向来是皇后专用,如此一来,尹夫人恃宠生骄,轻慢皇后的罪名是怎么也逃脱不了的。
织室内的空气冷凝得有若结了冰,一室的人磕头如蒜,咚咚有声。
我稍稍地抬起头,看到尹夫人眉头蹙得更深,她从染衣室、织室、成衣室一路查过来,却始终查不出来始作俑者是谁,更平添她烦恼。一畔的宫女察言观色惯了,咬牙怒道:“娘娘,不若就将这些奴才悉数治罪。”
青青的脸色早已吓得发白,我微一思索,赶在尹夫人金口玉言前一路跪着爬到她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请娘娘恕罪,是奴婢在送布料去成衣室时,忘了原本的交待,只以为宫中也是民间妻红妾绿的规矩。”
满室皆惊,众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我听得前头传来尹夫人心腹宫女的怒斥声:“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
她扬起手,一个巴掌眼看就要打下来,我闭上眼,却听得尹夫人开口止住了她:“你是新进宫的罢。妻红妾绿,嗯,这原也怪不得你。”
她如此的和言悦色,实在出众人意料之外。我却知晓尹夫人心头的烦愁已然解了,只妻红妾绿这四字,便能做到敬重皇后的最大理由,
众人重又匍匐在地恭送眉头舒展的尹夫人款款离去,有宫女便焚了上好的香,替她拖到地上的衣裙熏去被织室这下等地方污到的浊气。
这样的排场盛大奢华,只是这深宫皇城便犹如一潭暗波汹涌的池水,即使是尹夫人这样跃过龙门的金鲤,亦是活得胆战心惊。
我想我娘亲那时决绝地要逃离出来,真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可是待站起身,却发现青青却盯着尹夫人远去的身影瞧得痴迷,眼眸中尽是一副憧憬模样。
叁
尹夫人袆衣引发的事端,没过几日便悄无声息了。
我这个所谓的肇事者受到了被训斥了几日的责罚,然而这种责罚是虚的,一转身我便被调入了成衣室,协助掌衣令监查各室的成衣情况。
手艺娴熟,聪慧机敏,这是尹夫人对我的夸赞之词,不知羡煞了多少织室宫奴的眼。
然而对我来说,这些只是那日一场赌注的意外获胜品,并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要的。
我这样对青青说的时候,她却听得敷衍,一双眼骨碌碌地转着,到处打量。她纤细的手抚过一袭专供娘娘们穿的五色花令裙,手指在柔软如云的锦锻花钿上停留了许久。
那么多鲜亮明艳的颜色,映在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目光也变得璀璨灿烂起来。
她低声喃喃,才说一句,我便捂住她的唇,不让旁人听闻。
青青进宫这许多时日,性情却依旧如初,什么样的话都不分场合地说出口。她说的是:“芷如,这种鲜艳青葱的颜色,其实比较适合豆蔻少女。”
落到有心人的耳里,自然注定又是一场风波。
可是也许这便是她心里筹谋已久的一个心愿。知青青心事莫若我,当夜深人静,树影婆娑,我和她一起躺在塌上,辗转反侧,她如在家乡般悄悄钻进我的被窝,俯卧托着腮在我耳畔说着闺中密语。
“芷如,你说皇上会来织室不?”
我微瞌上目看清冷的月光散到青青微红如桃花的两腮,装作没听到她的话。她却不依不饶,又重复了一遍,在说及皇上两个字的时候,目光都变得明亮起来。
我叹口气,皇城便如一张表面嵌着珠玉的匕首,当我看到它背后暗藏的锋利时,我的好姐妹青青却正被它华丽炫目的表象所迷。
我再无法装睡,索性翻过身,想着该怎样来打消她这种很可能被伤得鲜血淋淋的念头。可是青青眨着眼望了我片刻,忽然眼中闪过一丝诡谲:“芷如,我知晓你和我心思不同,昨日沐华大哥又来找你了罢。”
我心头一惊,如兔子般跳将起来复又将她的唇捂住。姚沐华便是在清平郡与我们有过交集的侍卫,他有个在朝中做宫门卫尉父亲,身世显赫,前途无量。
我便轻声告诉青青,无论什么样的家世,侍卫与宫女私通是弥天大罪,这种事是胡说不得的。
我板起脸来的样子定是吓坏了她,她忙点头如蒜,连自己的那番小心思都骇得忘得无了踪影。蹑手蹑脚钻回自己的棉被,过了半晌,复又声如蚊虫。
“芷如,他似乎很喜欢你。”
我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便将棉被堵上耳朵,将自己与这混沌的世界隔绝,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张清俊英气的脸。
侍卫姚沐华自送我们入宫后,果然多番冒着风险来找过我。便是昨日,还偷偷籍着与我擦肩而过之际,匆匆扔下一句。
“芷如,若有机会,我安排你逃出宫去,可好?”
我将眼睛闭得更紧,只觉万千烦恼如小虫般,啃噬着我的心头。
夜不能寐。
肆
其实白天我的烦恼更要多上几分。
尹夫人对我的恩宠愈来愈浓。没过月余,我便被升为正掌衣令,每日捧着璀璨夺目的朱锦、绿锦在后宫穿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个娘娘都难以伺候,其中又以皇后最为苛严,不管什么样的衣裙,清雅如浅碧绫,又或华丽若金翟衫,每每给她过目时,总是能挑出一星半点的暇疵来。
于是一切重头再来。
如此反复,时日长了,织室、染室、成衣室,人人都对皇后心存怨言,只是不敢诉之言表。
我在尹夫人面前,更是连一点怨色都不表露,哪怕她用言语一再地试探。
直至有一日,她在试赶制了近半年方成的百鸟罗裙时,忽而侧过身,低叹一声:“芷如,本宫真不忍看你这样的聪明人被皇后忌恨。”
我那时正低头替她整理下摆五彩缤纷的羽毛,尹夫人衣袖上的两支雀翎拂上我的下额,有若尖刺触我心头。尹夫人获圣宠历久不衰,自然不只是因为她姿容美丽。她的心计远在于中宫之上,只用了我这一个棋子,便让皇后的尖酸刻薄原形毕露,失尽人心。
又或许这宫中的贵人,个个都有一套后宫三十六计,尔虞我诈,防不胜防。
就如皇后,虽不及尹夫人心思缜密,阴狠歹毒却更胜一筹,她本无子,后宫妃嫔凡有了身孕,便总会出各种各样的意外。
尹夫人那时泪光莹莹地拉着我的手,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告诉我:“芷如,本宫其实已怀有龙胎,你若能助本宫逃过一劫,日后富贵,任你取便是。”
我迅速地低下头,道一声“娘娘言重了。”眸子里也不由雾气氤氲。
只是那时尹夫人只知我眼底的忧伤是被她的言语所打动,却不晓得,我是在十二分的懊悔不该在最初耍弄小聪明,露了锋芒。
到如今我便是深陷泥潭,与尹夫人一荣俱荣,再也逃脱不开。
十日之后,各宫室又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宫里开始盛行一种高腰襦裙服,这种衣裙高腰掩乳,浑圆丰厚,尹夫人穿上后,得天子盛赞。于是各宫竞相模仿,从织室至成衣室,又是好一番忙碌。
另一件,便是织室最下等的宫女青青不知怎地便行了大运,被偶尔走进织室的天子一眼相中,当下口谕封了作更衣,虽是名份低微,却到底是主子。
离她所向往的便进了一步。
自然这一切不会是无缘无故,我早在尹夫人处探得天子行踪,提前一天吩咐青青仔细淡妆过,织室的宫女成日忙于辛勤劳作,个个灰头土脸。稍做打扮的青青,便是一道清新秀丽的风景。
立即吸引了天子的注意。
青青很感激我。
伍
那晚,她穿上天子赏给她的青绒绦罗裙,心满意足地抚摸着自己曾亲手织过的雪纱,激动得几乎有些忘形。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芷如,如若我日后得了富贵,定然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
同样一句话,尹夫人说起来,是虚情假意,赤裸裸的交易,青青却是一颗真心交付,十二分地恳切。
她左顾右盼,见私下无人,便压低声音向我作了个俏皮的微笑:“芷如,你的沐大哥可真是个呆瓜,送东西给你也不去打造个新的。”
她纤手轻轻拔弄我头上那支七成新的纯银蝴蝶簪子,簪上流苏轻坠,一如我有些微颤的手。不过很快我便镇静下来,默默地望着她浅笑:“你错了,其实沐华是个心思很缜密的人,他的好处,你以后便能知道了。”
我话中之意,她无心去细解,只管嘻嘻笑着打量她装饰堂皇的卧室。
青青心地纯良,一向性情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也记住了我对她的嘱咐,关于我和姚沐华愈来愈过密的交集,一字都未透露出去。
然而,这样纯净的心,在风刀霜剑的后宫浸淫时日长了,谁也不知会扭曲肮脏成什么模样。
我向青青微笑如绽花,轻轻告诉她,你放心,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一定会给你一个幸福完美的未来。
可是青青却始终没有走得更远。她那一点子小小的梦想就若在狂风暴雨中点燃了的烛火,甫有了些光亮,便被打落得支离破碎。
她自封为更衣后,再没机会见到天子一面。最起初,是尹夫人怀胎已足月,快要待产,皇上喜不自胜,根本无闲暇来顾及其它妃嫔。
再之后第一个想起她来的,却是因尹夫人顺利诞下皇子而怒火中烧的皇后。皇后将气都撤在她这个织室里出来的小小更衣身上。每隔几日便着管事公公来当面训诫她。
我每次去探望青青时,便总能见到她有若一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弱草,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听那管事公公阴阳怪气地奉皇后亲谕在骂她。
骂她身份低微不知检点,行事没有分寸。
待皇后宫中的人奉命而归,青青眼圈都红了,神情憔悴地任由我搀扶起来,半边身子都有些瘫软。
哭哭泣泣地告诉我,芷如,这后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好言而慰之,偏过头不忍去看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也不忍去告诉她,其实皇后的满腔怒火,从来为的都只是我这个也是下等宫奴出身的人。
皇后对我的恨意,源自于风靡满宫的高腰襦裙服,此衣最初便是我替尹夫人精心而制,为的混淆视线,不让皇后注意到她日渐鼓起的小腹。
直到皇子出世,尹夫人母凭子贵,享受着与皇后相媲的尊贵地位。
一切已成定局。
陆
深夜,我借着微弱的烛火,掌灯细看塌上那块如云朵般柔软的布,上绘有百花争艳,薄如蝉翼。它是娘亲留给我的遗物,我伸手在它上面小心翼翼的丈量,每一寸都精心计算,不敢有丝毫差迟。
这块十几年前用来做花笼裙的料子,在如今的宫中早已是过了时的东西。然而我失而复得,还是凭的是尹夫人身畔红人的机会。可见身处深宫,权势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我正凝神想得出神,不防身后有脚步声起,我一惊,手中烛台微颤,有一滴眼看便要淌下污了布料,我伸手去挡,只觉掌心灼热的滚烫,撕心裂肺地疼痛。
是深夜只身前来的尹夫人,如此纡尊隆贵,我忙俯身相迎,她笑眯眯地望着我,流光婉转的双目注意到了塌上的布料,低声感慨:“芷如你娘亲当年号称宫中织室第一巧手,你女承母业,青胜于蓝啊。”
又如长姐般亲切地扶我起身,话语温和:“芷如你可安排妥贴了?若要本宫相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凝神不语,尹夫人既然这样话出了口,我自然不能瞒她分毫,更何况,前几日我和沐华私下相会时,分明便看到宫墙角有一道人影诡异地闪过。
只是事后即无人来向我兴师问罪,那么自然便是尹夫人的宫人。我和沐华那几句话,她定当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我便再次跪下,重重地叩了头:“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芷如若顺利回到清平郡,定然日夜为娘娘焚香祈福。”
我抬头看她唇畔浮起一丝满意笑容,因为我对她没有一丝隐瞒,昨日她的宫人分明是听到我对沐华在叙述往事,我告诉沐华,我娘亲出宫那会,曾和恋人约好一起双宿双飞,在清平郡男耕女织、白头偕老。
可是那个男子,最终并未能随行,这便成了她毕生最大的遗憾。
沐华答我:“你放心,我定然不会是那样的男子。”
我将和沐华相约一起出宫的所有细节,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尹夫人,待至子夜,她方起身离开,我为她披上狐裘,她转过身,忽地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而绵长。
我只作不见,低头恭送她离开。
柒
我不止一次地想,当年我母亲逃出宫时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也如我今日般心内有三分的惶恐紧张,另带着些微以身犯险的刺激和兴奋。
逃出宫的每一步细节,我都仔细揣摩过,今日宫内用过后的那批废弃染料是由沐华亲自押送出宫,而守西宫门的几个侍领,都曾受过沐华父亲的大恩,例行检查不会太仔细。
机会只有一次。
我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匆匆往染衣室走,远远地便看到青青正孤身一人倚着门槛,怔怔细望那一缸缸染料,神情是如此的寂寞和麻木。
我屏息凝神快步向前走,青青在等我,是因为我约了她来此做最后的话别,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按原定的计划,等她走后,便有人助我躲进废弃染料置放箱的隔层,送进马车。
可是。
我一抬头,便看到青青的脸上陡现惊惶的神情,她连呼叫都没来得及,便被几个宦官硬生生拽进了染料置放箱,风云变幻只在刹那之间。
我脚步停伫,眼睁睁看着另一批宫人由染衣令领着前来将箱子装上了马车。
一切尘埃落定,再不能改变分毫。
我当下绝然地转过身便往回走,走得急了,几欲撞到迎面而来的尹夫人身上。我忙跪下行礼,却不防她蹙眉望我,双手搀起后,神情看上去惊讶莫名。
低声问我:“咦,芷如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将头埋得更低,声若蚊虫:“马车误将更衣青青接走了。”
而后悄悄打量她的神色,果然是面露惋惜之色,复又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十分亲昵地与我说话:“人算不如天算,这定是老天注定你的宿命是留在宫里。芷如,其实本宫视你为左膀右臂,日后定然不会亏待你。你也不用太过于伤心了。”
我再不言语,只管点头,恭送她袅袅而去,眼角余光没有放过她唇畔那丝浅笑。
在这宫内,没有天算,只有人算。
尹夫人一开始便不愿放我出宫,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替她解决问题,而不是虚无飘渺的焚香祈福。
若能留得我在宫内,我即能为她出谋划策,又心里有了人,不会象旁的女子般成天盘算着去勾搭天子。
尹夫人如此慷慨相助,我日后自然对她感恩戴德,青青被送出去,又能去了与她争夺夫君的一个敌人。
每一步,都算得那般巧妙。
只是这后宫深院,人人都在算,螳螂捕蝉的事并不少见。
直至尹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我方松了口气,抬头望皇城上方灰茫茫的天空。
我进宫后便开始在算计的事,如今总算功德圆满,顺利完成。
捌
岁月飞如梭,深宫冥绿苔。
不知不觉,又至七夕佳节。我将纱窗轻轻掩上,回头恭恭敬敬地给昔日的尹夫人递上一杯香茗,茶香悠悠,满室芬芳。
先皇已逝,尹夫人的皇子已经继了大统,原皇后因一个过失被遣送去了佛堂,与半世孤寂为伍。而她名正言顺地被立为太后,我是她身前最当宠的红人,心腹之交,宫内每天来巴结我的人,不知有多少。
她与我皆是万般地圆满。
太后在听闻我给她讲述关于七夕的那个传说时,也不由脸露唏嘘之情,摇头轻叹:“你家乡这个传说真是可怕之至。”
我微笑着扶她躺至塌上,放下宝钩玉帘,替她轻摇罗扇,目光稍稍望出去,窗外月华如练,鹊桥清晰。蓦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七夕佳节,娘亲抱着年幼的我,久久地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字一句将织女的传说告诉我听。到了最后,她睡意朦胧,口中的话语也走了样。
织女说,孩子们,你们日后六道轮回,哪怕入了人鬼畜牲道,也不要再进仙界。
我的娘亲说,孩子们,你们日后从商也罢,务农也罢,哪怕是做乞丐,也绝不要进皇宫。
织女有一对玉雪可爱的儿女,我的娘亲同样也有。
青纱帐内的太后似已熟睡,我放下罗扇,轻轻走至外室梳妆镜前,手指久久地触在那精致美丽的蝴蝶银簪虚影上。
这只簪子,是定情之物,却并非是沐华和我的,它的主人,是我的生父,后来贵为宫门卫尉的姚大人,当年他助我的母亲逃出宫去,相约避世于清平郡,男耕女织,白头偕老。
可是最后,他并没有履行诺言,只悄悄地带走了一个男孩,将娘亲和我永远地遗留在了民间。
是的,沐华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他一开始便是带着寻找我们的目的而来,直至两人私下相授相约相谈,无非都是为的和我这个妹妹相认。
沐华心里自然也有爱的人,他爱的是我的好姐妹青青,那个憨娇活泼的少女。他在我面前允诺,决不会如父亲辜负了娘亲般对不住青青。
于是我们便开始详细安排。
青青为人,纯真没有心计,我特地一步步设计她吃尽苦头,让她那双被皇城的炫丽多彩所迷住的双眼拔开云雾,对这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彻彻底底失去信心。
后来我想青青与沐华成亲时,是否穿上了那件我悄悄放在箱子隔层里的锦衣。那件衣服,是由我母亲亲织,由我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如若一切都未发生,它便会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嫁衣。
我的娘亲,一直希望她的儿女能远远地离开皇宫,不要与这里有一丝一毫地牵扯,可是最终,我只能让青青代替了我,也算完成了她一半的夙愿。
如今她和沐华,应该正在清平郡的茅屋前相依相偎着遥看星空银河,他们稚气可爱的儿女,围绕在他身畔,是何等地幸福。
可是这种普通人很容易拥有的幸福,对于深宫里的女子却是那么地奢侈。
我久久地注视着到镜中的自己,原来不知从何时起,镜中那个如花少女早被宫中的规矩训练得神情如傀儡般僵硬麻木。
麻木得心里五味交集,无比地酸楚苦涩,可是泪水涌到眼底,却蓦然干涸枯竭。
再也流不出一滴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