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花朵,澄明年少
2011-05-14韩十三
韩十三
一、别的高手打球我们也见过,但从没遇到能把我们打得眼冒金星的人。
我和钟少柏上高中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校门外的杂货店门口打桌球,杂货店的老板娘在店外随便摆了两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台球桌,顺便赚我们这些坏孩子的小钱。
其实我们的球技并不怎么好,一块钱一局的桌球我们几乎得花半个小时才能打完,所以在我们俩这里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后来我们俩的这种行为导致那个姓周的老板娘对桌球生意进行了彻底的改革,由原来的按次收费改成了按时间收费。当然在此之前,她还尝试过其他方法。
让彦泉跟我们比赛打桌球就是其中的方法之一。彦泉是她女儿,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别说打桌球了,照我看,她连桌球杆都不一定拿得动。
在听到老板娘那句“如果我女儿赢了你们,从此以后就别来我家打球”之后,我和钟少柏对看了一眼说,好。我觉得我们从来都没那么爷们过。
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台球桌边的凳子上写着作业,桌子上还放着一瓶插了吸管的冰镇饮料。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的T恤,肩头有一个用白色纱布挽成的蝴蝶结。在听到我们爽快的回答之后,她同样爽快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晃到我们身边,然后当的一声将饮料瓶子顿在了球桌的最中央,动作麻利地从我手中抄过了球竿。
她的脸上布满了轻蔑的神情,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故意用肩膀将我撞了一个趔趄,她的肩膀那么瘦,硌得我肉疼。
她弓下身来,撅起屁股,瞄都不瞄,然后用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起竿。啪,白色的母球在滚到饮料瓶不远处的时候,拐了一个弯,撞向瓶子后面的台球,本来码成三角形的台球在撞击之后,有三只花球分别向着底袋和中袋滚去。三声轻响之后,我和钟少柏已经被镇得目瞪口呆。
别的高手打球我们也见过,但从没遇到能把我们打得眼冒金星的人。她一口气将所有的花球全都打进,最后的黑8落袋之后,她将球竿扔到我的手中,顺手拿起依然摆在桌子上的饮料瓶,吸了一口,轻蔑地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铅笔。她的演算本上画了那么多圆圈,那么多三角形,那么多条辅助线。
一片粉色的夹竹桃花瓣从她头顶飘落,落在了她的手边,她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将花瓣拿起来,轻轻地夹进了左手边的笔记本里。
许久,钟少柏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伸手捣了一下我的胳膊,轻声对我说:“曹云格,遇到高人了嘿。”
钟少柏说得没错,她的确是高人,但高人有时候拿小人最没办法,我们俩就是小人。在桌球比赛最终以我们的落花流水而告终之后,我们并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对她家敬而远之,而是每天死皮赖脸地往那蹭。后来,周阿姨没有办法,只好改了收费方式。
周阿姨是个悍妇,我们曾经亲眼看见她拿着一只拖鞋追着一个打球不给钱的坏少年跑了二里地,你不知道她光着一只脚追杀那家伙的场面到底有多震撼,整条街上的小商小贩连生意都不做了,全都拥到街上为她拍手叫好。
据说那个被她追的小浑蛋名叫小刀哥,因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爷爷长大没人教育的缘故,慢慢地就发展成了当地的一霸。彦泉曾经告诉过我,小刀哥在对面的包子店里吃包子从来不给钱,吃过之后还要打包一笼带回家。所以,周阿姨追杀他的时候,包子店的小老板才会叫得那么欢吧。
但是周阿姨却从来没对我和钟少柏这俩无赖使过撒手锏,因为我们两个人除了在她家蹭打台球以外,平常还会帮她们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等门口的饮料瓶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会骑上她家的脚踏三轮车,到三公里以外的废品收购站帮她卖酒瓶。
我骑在车上卖力地蹬着脚踏板的时候,躺在一堆玻璃瓶之间的钟少柏会特神秘地对我说:“曹云格,别告诉我你现在帮周阿姨干活仅仅是想学雷锋做好事,我知道你心里有鬼。”
我转过脸来看他,他的口中叼着一片树叶,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天空的样子很流氓,很欠揍。于是我便反问他道:“难道你心里没鬼?”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突然瞪圆了双眼对我说:“车车车车车!”接着,哐当一阵乱响,为了躲避迎面驶来的那辆小卡车,我们的三轮车便连人带车翻进沟里了。
二、他们说我们这是臭味相投,于是我们便一起投进了臭水沟。
是的,我知道钟少柏喜欢彦泉,就像他也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思一样。
我们俩从小就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脾气秉性大致相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做这么久的朋友。我们喜欢同样的玩具、同样的音乐、同样的电子游戏、同样的女孩。
我记得小时候变形金刚特流行,其他的小朋友都喜欢擎天柱,而我和钟少柏却喜欢威震天,结果经常被整个小区里的孩子追着揍,后来他们成功地把我们的威震天砸了个稀烂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仿佛取得了宇宙大战的伟大胜利一般。
他们说我们这是臭味相投,于是我们便一起投进了臭水沟。那一天,我们从水沟爬出来之后,抬头便看见了彦泉。
她正抱着一沓书本站在我们的对面,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们,白衣飘飘的样子与落汤鸡一样的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知道,她一定是刚从补习班回来,在这个城郊的小镇上,也许只有周阿姨会像城里人一样,在周末的时候将自己的女儿送进补习班。她在彦泉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自从丈夫在女儿六岁时出国务工再也没回来之后,她就一个人拉扯着彦泉,不曾改嫁,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人上人,再也不必苦苦守着那家仅够温饱的小小杂货店。
钟少柏看见她之后,伸手扯了扯黏稠的头发,做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帅的四六分造型,然后露出一排大白牙,嘿嘿地对她笑。他说:“彦泉,今天是周末,我和曹云格帮你们家卖酒瓶。”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了一种邀功的口气,我转眼看向他身后那些咕咚咕咚冒着泡往下沉的玻璃瓶,突然为他的智商感到忧伤。
果然,在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之后,彦泉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就转过身去走掉了。
等我们两个人顶着一身结壳的泥水,推着那辆瘪掉一只轮子的三轮车重新回到周阿姨的杂货店时,彦泉已经在门口摆好了两盆清水。
我本以为她会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邀请我们洗脸的,结果她在看见我们之后,连忙捏着鼻子摆了摆手,接着拿起一根球竿在我们脚下画了一条线,让我们两个人站在线上,然后她重新走回到脸盆前,端起装满水的脸盆,猛地向我们泼过来。
后来,瑟瑟发抖的钟少柏坐在店门口喝着周阿姨熬的姜汤时大言不惭地对我说:“曹云格,你发现没有,刚才彦泉泼我的时候仿佛比对你温柔点。”
对面的包子店里,那个四川口音的小老板正在对着小刀哥叫嚣:“吃了包子不但不给钱,还想白拿,哪有这样的好事!”估计他是受到了周阿姨的感染,现在也懂得反抗了。
然而小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径直走到蒸笼旁边,直接抱起还冒着热气的两扇蒸笼撒腿就跑。
其实小刀的年龄并没有多大,甚至比我和钟少柏还小几岁,之所以叫他小刀哥,是邻居们对他的戏称。
他从包子店里跑出来,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表情几乎都已经扭曲了,蒸笼还冒着热气,温度肯定很高,估计他的手掌几乎都已经被蒸熟了吧。
“嘿,又来抢东西,你真是贼心不死啊。”在看见彦泉正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之后,钟少柏也许是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居然一下子站起身来,朝着小刀追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甘示弱,在钟少柏追出去的第二秒,我就已经从凳子上站起来,朝着他消失的方向狂奔。
那一次,我和钟少柏成功地将小刀制伏在了一条开满花朵的胡同里,望着散落一地粘满泥土的包子,一直被我们按在地上的小刀突然大叫一声,开始拼命挣扎。他的四肢如此纤细,每一次挣扎骨节处都会发出咯咯的声音,我跟钟少柏担心把他的胳膊掰断了,只好放手。
他一下子甩开我们,却并没有逃跑,而是坐在了我们对面的墙角,凶狠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他穿着一件明显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的灰色衬衣,头发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拳头握紧,泛白的骨节处甚至还能看到一条条细小的伤疤。
他说:“我记住你们了,你们等着。”
我和钟少柏相视大笑,以牙还牙道:“我们现在就等着呢。”从小到大,除了砸我们威震天的那群王八蛋,我和钟少柏还没怕过谁呢。
三、虽然是在嘲笑我,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明明在哽咽。
彦泉第一次来学校找我们是在两个星期以后。前天晚上,她家商店门口的灯箱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两张台球桌上的绒布也被人撕烂了。因为周阿姨要照看生意的缘故,她便来请我们帮忙,中午放学的时候骑车去帮她修灯箱。
那天下午,为了答谢我们,周阿姨特意将我们叫到她家,拆了两包速冻水饺招待我们。
后来,周阿姨还特意用塑料饭盒装了一盒水饺让我们给小刀家送过去,钟少柏一听到小刀两个字,立马就显得有些不高兴了,悻悻道:“干吗送给他啊,他就是一个小流氓。”
其实不光钟少柏不情愿,我也有些不甘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天晚上周阿姨家的店肯定是他砸的。因为自从周阿姨上次教训了他之后,附近的很多商家都一改往日对他听之任之的做法,大有群起而攻之的势头。他肯定是把所有的帐都算到了周阿姨头上,所以才趁着夜色砸了她家的店。
周阿姨微微一笑:“知道你们心里对小刀有看法,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上次我打他也是怪他不学好,但是作为邻居还是需要互相帮助的。”既然周阿姨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迟疑着从她手中接过了饭盒。
钟少柏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里,他平常就是个有些固执的家伙,不过在看到彦泉跟我一起走出了家门以后,他就不那么淡定了,刷的一下跳起来就追了出来。他追出来的时候还不小心踢翻了身旁的凳子,搞得一地鸡毛,就好象我带着他老婆私奔了一样。
小刀哥的家其实离彦泉家的杂货店并不远,经过那条我和钟少柏曾堵截过他的小胡同,在上一个三十度的斜坡,沿着生长着两棵玉兰树的接口拐进去就是了。
他家的房子又老又脏,横七竖八地摆着好多废品,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废品都是小刀哥捡来的,准备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拿出去卖掉,然后为爷爷买药。那一次,我们三个人走进小刀家的时候,他正在将十几只矿泉水瓶用胶带扎起来做成一个小马扎。
看见彦泉身后的我和钟少柏,他的眼中立马涌现出了敌意,向后退了一步,举起了手中的工具刀。彦泉微微一笑,在他面前缓缓地蹲下身来,将水饺放在他面前脏兮兮的桌子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刀,别怕!”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我突然有种错觉,我觉得当年往我和钟少柏两个人身上泼冷水的那个姑娘也许不是她。
小刀的眼神渐渐地温润下来,他将刀子收起来,望着桌子上热腾腾的水饺问道:“你们不是来报仇的?”他的话彦泉并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水饺道,“要凉了。”
在确定我们并无敌意之后,小刀才缓缓地站起身来,端起了饭盒。那一刻,我本以为他会对着饭盒里美味的食物狼吞虎咽来着,可是他却端着它径直走向了屋内。
昏暗狭小的卧室里面,躺着他那因为得了白内障而失去行动能力的爷爷,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过来,能看见小刀哥那张稚气未消的脸。只见他夹起一只水饺,放到唇边试了试温度,吹了吹,最后又试了一次温度后才轻轻地放到了爷爷的口中。他说:“爷爷,吃吧,周婶让彦泉姐送来的。”
原来,他以前去包子店吃白食的时候,之所以会抢一笼包子回来,是要带回家给爷爷;原来,那么些年,他之所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在小区附近招摇撞骗,是因为小小年纪的他,除了这种死皮赖脸的方式以外,还不具备照顾爷爷的能力。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看着小刀哥细心照料爷爷的样子,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钟少柏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抬起脚来狠狠地踢了一下我的屁股道:“我X,曹云格你他妈不会是哭了吧。”
虽然是在嘲笑我,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明明在哽咽。
四、我敢打赌,如果那天我丧尽天良地扁了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觉得我温柔了。
我和钟小柏决定罩着小刀哥了。
小刀哥的真名其实叫做宋青雨,但他却喜欢自称小刀哥,他说小刀代表着锋利,代表着坚强,代表着没人敢惹。他说:“不过你们以后可以直接叫我宋青雨,因为我们是亲人,亲人应该互相称呼温暖的名字。”
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们说周阿姨家的店的确是他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拍着胸脯对我们说:“不过你们放心,等我有能力赔偿的时候,我一定会亲自向周阿姨承认错误的,可是现在,你们要替我保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自己捡来的废品扔进我和钟少柏从彦泉家借来的三轮车里。钟少柏进屋喝水的时候,他曾嬉皮笑脸地蹭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云格哥,你和少柏都喜欢泉姐对不对?”
“你才多大啊,懂个屁啊。”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之后,他不以为然地嘲讽道,“我怎么不懂,上次我去你们学校的垃圾箱捡废纸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亲嘴,后来,那男生为了封我的口还给了我五十块钱呢。”
他说:“你们这些高中生总喜欢亲来亲去的,这不就是爱情吗?”
他说:“放心,如果你真喜欢彦泉姐,我帮你。”
我被他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旋即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和钟少柏都喜欢彦泉,为什么选择帮我?”
听了我的话,他的神情突然暗淡了下去,随后低头委屈地说道:“上次你和少柏哥在胡同里打我的时候,他打得比你狠,所以我才不帮他。”
对于他的这种说法,我本来没有在意,我想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估计是为了讨好我才那么说的,也许他背着我对钟少柏也是同样的说辞呢,因为我记得上次揍他的时候,我也并没怎么手下留情。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宋青雨人小鬼大,说话算话,三天后,他在杂货店帮忙的时候,居然越级上告,将我喜欢彦泉的事情直接告诉了周阿姨。他说,他看出我和钟少柏都喜欢彦泉来了,但是他个人比较偏向于周阿姨把女儿许配给我,因为他觉得我是一个比较“温柔”的男人。
结果那一天周阿姨不但没有被他说服,还再次挥舞着拖鞋把他赶出了门。周阿姨气喘吁吁地回来的时候,直接把手中的拖鞋拍到了尚还蒙在鼓里的我的脑袋上。
那一天,我和钟少柏同样是被周阿姨轰出门的,她轰我们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特莫名其妙的话,她说:“我家不欢迎心怀鬼胎的人,你们以后也不要来了。”
后来,我们两个人回家,刚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宋青雨那个小王八蛋一脸兴奋地从某个墙角里面蹦出来了。他一把将我拉到旁边,神经兮兮地邀功道:“怎么样云格哥,这下你比钟少柏要占上风了,周阿姨知道你喜欢她女儿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要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要不是他看起来跟棵无根的野草一样风一吹就会倒,否则,我恨不得直接将他踹到脚下当泡踩。
我敢打赌,如果那天我丧尽天良地扁了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觉得我温柔了。
五、其实小镇上的邻居们并不讨厌你,他们只是不想纵容你,不想你从此堕落下去。
宋青雨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渐渐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因为那一段时间,我和钟少柏再也没有光顾过周阿姨家的桌球厅,周阿姨也再也没有让彦泉给他们家送过食物。
也许周阿姨终于明白,如果想要自己的女儿出人头地,就得彻底与我们这些没什么前途的家伙划清界限。
不过那段时间,我和钟少柏还是经常会到宋青雨家帮他照顾爷爷,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宋青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下他那颗就算是被整条街上的人追打也不曾低下的高傲头颅,无辜地对我说:“云格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那件事情告诉周婶,其实我也是一片好意。”
我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那毛茸茸的脑袋,我说:“没关系的宋青雨,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周阿姨会慢慢发现我的好的。”不瞒你说,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觉得自己挺大言不惭的。
钟少柏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背起装在袋子里的废品向着院外走去,我和宋青雨相视一笑,接着分别背起自己的袋子跟了上去。一路上,宋青雨都在不停地絮叨着自己的梦想,他说他现在已经积攒下了一部分钱,等再过几个月,钱够了,就可以帮爷爷买一个磁疗枕了,那样他的脖子就不会疼了。
因为不能再去周阿姨家借车,我和钟少柏只能以这种方式帮宋青雨卖废品,好在那些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的东西都不太沉,我们走在马路上的时候,甚至还有闲心对着街边那些穿短裙的姑娘吹口哨。我从来没觉得这种流氓行为是对彦泉的不忠,我们是有分寸的,我们只对着马路另一边的美女吹口哨,因为就算被我们“调戏”了的那个女孩子比周阿姨还猛,隔着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我们也有的是时间逃命。
那一天,钟少柏可能生了我的气,也许他觉得我和宋青雨不地道,居然在背后玩阴的,所以始终与我们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远远地走在了前面。
在即将经过那个我和他曾经一起跌进过的臭水沟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彦泉从对面的路口走了出来,在看见面前的钟少柏和他身后的我之后,她愣了一下,折了一个弯,快速地向着另一边走去。
这个时候钟少柏居然一下子丢掉背在肩膀上的袋子,快速地向着她追了过去。宋青雨看见这一幕之后,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大叫一声:“坏了云格哥,少柏哥一定是听了我们的话,先下手为强了,早知道上次我就直接告诉彦泉姐你喜欢她了,我干吗告诉周婶啊,我还想从侧面打开防线呢……”
他的话说得特别搞笑,我不知道年纪轻轻的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时髦词,我本以为他只会抢人家包子呢。
说时迟那时快,宋青雨话音未落,就已经背着那只硕大的口袋向着马路对面跑去,袋子拍在他并不怎么丰满的屁股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大小不一的汽车在他身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刹车声,司机们争相摇下车窗,对着那个正朝一家花店狂奔而去的少年大声叫骂。
我被他的这一系列动作惊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平安地抵达了马路对面,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那些司机做了一个鬼脸,同时伸出手来对着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当日的宋青雨要用一袋子废品向花店老板换一朵玫瑰花时的无赖样,他将废品一股脑倒在花店门口,大声叫嚣:“就这些,给不给?”
在得到花店胖老板娘否定的答复之后,这家伙居然直接抢了一只,撒腿就跑。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把废品倒在花店门前,其实并不是想要换她的花,而是想在自己逃跑的时候挡住老板娘的去路。
老板娘绊倒在一堆矿泉水瓶中的时候,宋青雨已经挥舞着手中的玫瑰向我跑来,他是个那么单纯,又有些小聪明的男孩子,他以为哪怕一朵微不足道的鲜花,也能让我在跟钟少柏的战争中处于有利地位。
一辆拉水果的小货车迎面驶来,再看时,红色的玫瑰已经被高高地抛向空中。我的目光沿着玫瑰坠落的方向,向下,向下,再向下,就看见了宋青雨那张嘴角还挂着微笑的脸。
我拼命地跑上前出,路边的司机纷纷停下车来,向着宋青雨围拢,他们一边招呼着路人将他抬上车,一边叫嚷道:“快,快送医院,这可怜的孩子。”
听到了吗宋青雨,其实小镇上的邻居们并不讨厌你,他们只是不想纵容你,不想你从此堕落下去。
在你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上车送去医院之后,我甚至还看见刚才追你的那个胖老板娘哭了,她就坐在你留在柏油路上的血迹旁边,号啕大哭,她说:“我干吗追他呀,我不该追他的。”
那一天,从对面匆匆跑回来的钟少柏还打了我的脸,我敢保证,他打我的那一拳比当初揍你时还他妈用力。
六、鲜红的血液从被单上氤出来,是花朵形状。
那一天,我和钟少柏拼命地向着医院的方向飞奔,我朝医院跑的时候还没忘把那些废品牢牢地背在肩上,我觉得自己背着的不仅仅是一袋废品,还是宋青雨那正渐渐破碎的梦想。
后来,气喘吁吁的钟少柏转过头来朝着我的屁股猛踹了一脚,我才回过神来,将袋子丢在了路边。后来,我们第一次像两个真正的痞子那样截了一辆出租车。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当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围得水泄不通的急救病房里,护士已经缓缓地将一条白被单盖向了宋青雨的脸。鲜红的血液从被单上氤出来,是花朵的形状。
那一天,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哭了,他们哭,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小镇上再也没有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坏少年。
知道吗宋青雨,我从来都没想到镇子上的人会主动捐钱为你举行葬礼,我也没有想到你的葬礼上会来那么多人。
当然,那一天周阿姨和彦泉也来了,你不说自己一直都把她们当成亲人吗。你肯定也看到她们了,所以墓碑上照片中的那个你,才会笑得如此灿烂吧,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曾有过阴霾。
对了宋青雨,后来我和彦泉抱着一个磁疗枕一起去你家看望爷爷的时候,我曾鼓起勇气对她说出了那句藏在心中很久的话,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不够勇敢吗,现在,我终于跟你一样勇敢了。
我和她从你家出来的时候,将她堵在那两棵巨大的玉兰树下,轻轻地对她说:“彦泉,钟少柏喜欢你,可是他一直都不敢告诉你!”
请原谅啊宋青雨,最终我还是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并不是不敢说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我只是从你那里学会了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兄弟、亲人。
可是,你知道那一天彦泉对我说了什么吗,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对我说:“曹云格,你知道宋青雨出车祸的那天钟少柏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
她说:“钟少柏说,彦泉,曹云格那王八蛋喜欢你,他还怂恿宋青雨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你妈,你说他是不是傻啊。”
他说:“彦泉,如果你也喜欢曹云格的话,就瞒着周阿姨偷偷跟他在一起吧,我和宋青雨都会为你们感到高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