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无梦
2011-05-14杨千紫
杨千紫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再回首的时候,我不记得旁的,只记得皇太极离开乌拉那日,天边有一朵绯色的夕阳,映得我脸上愈加红了,他临走时递给我一页汉人的红字小笺,上面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别过头骂道:“这样的艳词,亏你写的出来。”
皇太极忽然抱住我,他说:“阿巴亥,我以后不要你再那么辛苦,不要你再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伤去对每一个人微笑。”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起那个人,那些事……竟是那般那般的遥远。
仿佛一片浩瀚的时光海,漫长了一整个曾经。
一.{楔子}
门外的火光煌煌生辉,就像是漫天繁星坠到地上,碎了一地。
努尔哈赤死了,那个我几乎依赖了一生的男人,戎马一生,权倾天下,而今竟草草死在了浑河的船上。
我推开房门,忍不住用手遮住了暗夜里格外刺目的光线,那个男子修长玉立的身影缓缓落入我眼底,依旧风神俊朗,一如二十年前初见的那个仲夏。
皇太极站在人群之中,倨傲的神情像极了蒙古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鹰,他望着我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太妃,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的睫毛轻轻地抖了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刻,原来还是会心生寒意。
他的眼睛幽黑深邃,宝石一样,他说:“先帝遗训,太妃从殉。”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盛京冬日里铺天盖地的大雪,真的很冷。我颓然开口,道:“我愿意以一死,换我三子周全。”
他眼角有凛冽的寒光,那么陌生,匕首一样刺痛了我的胸口,他说:“你死了,他们才能活。”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必须死的。我是在努尔哈赤临死之前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清楚,这个江山,他本是要留给我们的儿子多尔衮的。
皇太极不会容我。这所谓的殉葬,也将是我最体面的一种死法。我看着他冷峻英挺的脸庞,一时也只是沉默。
望着我的目光,他的眼神微微一颤,瞳仁里的飞星流火碎成一片,深处那一丝动容转瞬即逝,忽然涌起了昭然的恨意,他说:“阿巴亥,你该死。”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是谁在大草原上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又是谁握着我的手说,“阿巴亥,我以后不要你再那么辛苦,不要你再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伤去对每一个人微笑。”
到头来,只是相互憎恨。
二.{花前}
二十几年前,正是乌拉的初春时节,寒风料峭,我沿着两岸混合的芦苇丛策马奔腾,家奴乌填在身后追我,一边追一边喊:“格格,格格,快回来啊……”
我实在不耐烦,回手一鞭子扬上去,脆生生道:“你再多嘴,我就在宰熊之前,先宰了你!”
乌填苦着一张脸,几乎快要哭出来,仍只是说:“格格,使不得……”
那时我还年少,天生早慧,烈性如火,其实也未多想,手上的鞭子便甩了出去,哪知这时却从芦苇丛中跑出个人来,生生挨了这一鞭子,却是一声都没吭。
那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他回过头来看我,双眼乌黑如宝石,在落日余晖之下绽放着幽然的光彩。肩膀处被我抽破了一条口子,鲜血沿着小臂滴落在地上,可是他神色如常,只是双目灼灼地望着我。
乌填急忙上前打圆场,说:“这位小哥,长鞭无眼,我家格格不是故意的。”少年神情倨傲,并未说话。
这时芦苇丛中忽然又蹿出一个人来,比那少年壮实很多,不由分说地一脚将乌填踹翻在地,上来就拽我的马缰,道:“你是哪门子的格格,打伤了人连句话也不说,还敢在那儿摆架子!”马儿大惊,长嘶一声前蹄掠起,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得满面尘烟。
正在狼狈不堪的时候,倒是那被我打伤的少年轻轻扶起了我,口气十分老成,淡淡地说道:“女人家不懂事,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或许我当时真的不懂事,只觉心头一簇无名火起,狠命一挣,便将他的伤口牵扯开来,血涌得更厉害了,我却不知死活地说:“你不与我一般见识,又何必抓着我不放?”
少年一愣,黑钻一样的眼睛盯了我片刻,目光十分迫人。我正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他却忽然笑了,说:“汉人古语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看来果然没错。”
我仰头望着他的笑容,夕阳的余晖像是一层轻纱,将他的深瞳轻轻笼罩着,侧脸的弧度无懈可击。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嘈杂的脚步声,他的哥哥面色一变,惊道:“不好,他们追来了!”
少年转身往芦苇丛中躲去,神色却是如常,我“嗤”一声撕下自己的锦袖,丢向他道:“拿这个把伤口包上。我是乌拉部落的格格阿巴亥,这个打伤你的人情,你以后可以找我讨回来。”
“任何人欠我的,我都会讨回来的。”随风摇曳的芦苇丛中,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瞳仁深处有碎星流火一样的光彩,这一个回眸,我记住了许多年。
三.{红妆}
努尔哈赤去世的第二个早晨,太阳升起得那样快。
依照满族风俗,殉葬者义不容辞,若有不从,其他族人可用武力将人扼死。努尔哈赤已经死了,我这个曾经宠冠六宫的太妃,如今也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半老徐娘而已。晨曦洒过窗棂,我许久不曾这样认真上妆,依旧眉如翠黛,眼若秋水,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了。
这时二贝勒阿敏忽然闯进来,身后跟着气势汹汹的八旗子弟,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真不明白皇太极是怎么想的!你这样的女人,杀了便算,何必再来什么生殉。”
阿敏脾气很坏,我的儿子们羽翼未丰,我只怕他们日后受他折辱。此时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不管我如何死法,都会在地下化作厉鬼,双目灼灼地盯着你。”
阿敏望着我的眼神,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我逼近一步,盯着他说:“你们四大贝勒今日将我逼死在此,我不怨,也不恨,我愿以死换我三子周全。——若我死后,你们仍不能善待我的儿子,我便要化作厉鬼,日日夜夜守在皇陵里,看你在百年之后如何在地下面对你的父汗!”
没做过母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究竟能坚强到什么地步。阿敏怔怔地望了我片刻,额头上竟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忽然间又勃然大怒,挥起一巴掌便猛扇过来,我闭上眼睛,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双眼紧闭的黑暗中,我嗅到他身上的清香。一如过去清淡微甜,又多了几许龙涎香的尊贵。
记得有个汉人学者说过,“声音与容貌都很容易被遗忘,最容易被记在心间的,反而是一个人身上的香味”。我睁开眼睛,果然就在暴怒的阿敏身后,看到了双目幽深的皇太极。他呵斥道:“阿敏,不得对太妃无礼。”
阿敏刚要辩驳,这时与他并列四大贝勒之一的代善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阿敏的人团团围住。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很久很久,我听见代善轻轻地说了一声:“阿巴亥,对不起。”
我抬起头,想对他笑,也想对他说一句“没关系”,可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我的泪水。
“求你,善待我的儿子。”代善与皇太极不同,他更圆滑,也更仁厚。清晨的熹光又亮了几分,我上前扯住代善的袖子,像小时候那样哀求,“你答应我。”
这一刻,我忘了自己是他的母妃,忘了自己是他父汗宠爱了半生的女人。
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嘈杂。皇太极的亲信进来禀报:“阿济格带着多铎和多尔衮率兵前来,说是若把太妃殉葬,他们就打进皇宫!”
努尔哈赤对我的三个儿子很是宠爱,他们不但年纪轻轻就是贝勒,还各自掌管一旗,如今,也成了皇太极斩草除根的原因。听了这话,我惶恐地望向皇太极,以多尔衮他们如今的实力,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皇太极的脸沉浸在阴影里,目光极是冷峻,他望着我的眼睛,话却是对别人说的:“代善你看,难道你还做着要将她收继婚的美梦吗?这个女人,必须要死。”
收继婚是满人的风俗,女人在丈夫死后可以嫁给他的兄弟、叔伯,甚至是儿子。
好吧,我承认我也做过这样的美梦,以为这一世,我还有机会同他在一起……代善像是忽然被戳穿了心事,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目光。
也就是在这时,我猛地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直直指向皇太极的喉咙,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扬眸冷冷地看着他,说:“皇太极,如果我动作够快,你的声带来不及发声,就会气绝而死。”
很多很多年前,我也曾站在他面前,做出同样的动作。谁能想到今日,三十七岁盛装的我,竟会在此处将往事重演。我的声音低了低,如强弩之末,我说:“放了我的儿子,我就放了你。”
这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为这一系列的惊变。
皇太极却笑了,多年来第一次这样接近地跟我说话,热气呼在我脸上,温温如梦。他说:“放了我?这些年来,你何曾有一时一刻放过了我?”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指向自己的心脏,他说,“阿巴亥,你往这里刺。”
四.{旧梦}
那一年我八岁,是乌拉部落里不得宠的小格格。父汗病重,我不顾众人劝阻只身前往森林里猎熊,因为四姐代音察跟我说,只要吃了新鲜的熊胆,父汗的病便会好。
家奴乌填追着我跑了一天一夜,晚上也只好生火做饭,带着我露宿荒野。他是我母亲的表亲,也是真心为我,一边烤火一边无奈地说:“格格,代音察与你同父异母,最是嫉恨你的美貌,她的话你怎么也能听呢?”说罢他叹了一声,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断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我走过去坐在乌填身边,幽幽说道:“不管代音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可是我独自出来为父汗寻熊胆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我那时的身量很矮,可是眼中已经充满了不符合年龄的心机,仰头看着乌填,我说,“父汗正在重病之中,儿女的孝心是最难得的东西,你说,他以后会如何对我?——不管猎熊的结果如何,他岂会再让代音察那样的人压在我头上?”
乌填一愣,他似乎从未见过我除了鲁莽火爆之外的样子,此时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了我半天,说:“小格格聪颖,过去我倒是小觑了你。”
这时火堆后的树丛里有一个男声不无讽刺地传来:“才多大的女娃娃,就有这样的心机,你们乌拉部落真是人才辈出。”我一转头,就在红彤彤的火光中看见他的脸。
少年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用我袖子上的衣料包扎好了,脸上蹭着污泥,神色憔悴,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我见是他,微微一愣,反口便道:“这个时候你还敢说风凉话,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换点赏钱?”
虽然我不知他的身份,但却发现四周有许多叶赫部落的人,个个神情戒备,像是在找什么人。看他穿戴举止,也不像个普通人。这时陪在他身边的那位年纪稍长的少年上前一步,将腰间长刀抽出一截,银光雪亮,威胁我道:“信不信我现在一刀宰了你?”
“代善哥哥。”少年瞥他一眼,虽然年纪尚小,可是眼神却是不怒自威,道,“他们是乌拉的人,不要闹得太僵。”
我站起身来,望向代善的目光本是毫不畏惧,可是却忽然在他身后瞥见一簇碧绿寒光,还未来得及多想,我已经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猛掷过去,冲口喊道:“小心!”
那头棕熊吃痛,却挥舞着巨爪奔了过来,我吓得瘫倒在地上。那个少年挡在我身前,拿起一束火把往它眼前一晃,这才看清这熊颈部有伤,所以才会失足乱闯,见到火光,便调转方向往森林里逃开了去。我怔了怔,忽然站起身来,抽出代善腰间的长刀追了过去。
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要猎到熊胆,治好我的父汗。所以也忘记了害怕,追上前去便劈了它后背两刀,棕熊吃痛,转身便来扑我,我屈身往侧面跑去,黑暗中却被枯树根绊倒在地,抬头只见棕熊的一双眼眸似火,怒气冲冲地朝我压过来……
就在这时,只见代善和乌填从身后用树枝格住了它的双掌,那个少年动作奇快,俯身捡起掉在我身边的长刀猛刺进棕熊的胸口,双目一凛,竟将刀把旋了个圈,棕熊吃痛,撕心裂肺地鸣叫一声,惊起暗夜森林飞鸟重重,临死前巨掌一挥,狠狠拍向少年的肩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猛地推开他,替他挨了这一下……背上一阵钻心的痛楚,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他急切的眼神,荧荧如星火。
那一刻,一切的声音离我远去,却听见代善焦急地叫他一声:“皇太极……”
这个名字,从那一刻起,盘桓在我旧梦一般的记忆中,一生不散。
五.{叶赫}
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初露微微的熹光。四周一片静寂,唯有火堆的木柴劈啪作响。我坐起身,看见皇太极正在我身边睡着了,剑眉星目因为沉睡而平添了几许恬静,然而睡姿却比醒着的时候胡闹很多,忽然往右一翻,直直往火堆处滚去。眼看火焰就要烧到他的辫子,我急忙将他抱过来,他竟忽然双手一合抱住了我……这一刻,他的呼吸如绒毛,小兽一样栖息在我怀中,这种感觉这般异样,又这般温暖,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带着几分蒙胧的睡意,仿佛有一层薄雾蒙在眼瞳,我却能够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幽黑似海的深眸里……这双深眸忽然放大,他凑到我面前,说:“阿巴亥,你做什么?”
我只觉一阵心慌气短,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急忙“哎呦”一声松开了他,有些假惺惺地呻吟一声:“我的肩膀好痛!”
这个声音惊醒了乌填,他手上还拎着从那棕熊肚子里取出来的熊胆,匆忙赶过来察看我的伤口,轻声责备道:“小格格您方才是疯了吗?怎么连命都不要,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望了皇太极一眼,这个少年神色内敛,有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只是眼眸晶亮,仿佛可以直通而入心底某处最柔软的地方,我的声音忽然很低很低,却透着某种坚定:“是他先救了我。”
那一刻,他也回望着我,篝火渐熄,晨曦初露,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么温柔,那么深沉。
这时,忽有一队人策马而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间,为首的竟是我的姐姐代音察,她高高坐在马上,却没有看我,只是直直盯住皇太极和代善,道:“你们是建州努尔哈赤的儿子?哈哈,正好可以送给叶赫一份大礼!”说罢马鞭一挥,道,“都给我抓起来!”
我忙站起来劝阻,说:“代音察姐姐,他们只是路过的商贾,并不是建州来的。而且叶赫与我们乌拉战战和和,何必要去讨好他们?”
代音察瞥我一眼,忽然一鞭子甩过来,说:“父汗听说你逃出来为他猎熊胆,竟然感动得老泪纵横,说要给你封赏!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我侧身避过,哪知她的鞭法极好,回手又是一鞭,却是皇太极挡在我身前,生生用手拽住了那长鞭,说:“我们跟你回去便是,不要为难你的妹妹。”
这时远处又有一队人马踢踏而来,是叶赫部落的人,他们将代音察等几人围在中间,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乌拉部落的小格格们,这份大礼,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六.{殉葬}
我三十七岁了,是一个失去姿色与依靠的女人,此刻我用金簪抵着皇太极的喉咙,脑海中纷至沓来的却是那些遥远如隔世的记忆。这时努尔哈赤的庶妃代音察忽然闯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眼神颤颤地说:“阿巴亥,你不要做傻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望着,只觉这个比我还老的女人可悲又可怜:“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为他说话?……你可知道他下令将你也一起生殉?”
她布满细纹的脸庞,一瞬间苍白。代音察,我的姐姐,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却在后宫为了另一个男人斗了一生。
努尔哈赤一生视我为珍宝,唯有一次,若不是看在三个儿子的份上,竟然差点将我处死。
那一次,是我以努尔哈赤太妃的身份,派人将两个食盒分别送给大贝勒代善与四贝勒皇太极。代音察以庶妃的身份向努尔哈赤“要言相告”:阿巴亥曾两次备佳肴送给大贝勒代善,大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给四贝勒皇太极,四贝勒受而未吃。更有甚者,阿巴亥还在一天当中,曾二三次派人到大贝勒家去,并且自己在深夜时离开院子,一夜也有二三次之多。
努尔哈赤勃然大怒,找了很多理由将我定罪,说我虚伪狡诈,盗窃成性,是个坏事做尽的女人。我二十年来盛宠不衰,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那样的侮辱。
此时此刻我望着近在眼前的皇太极,说:“那一次,是你让我亲手做几样家乡的点心,在端午节时送给你和代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与代音察联起手来整我!”
手上的金簪不由重了几分,将他的皮肤刻出一道血痕,我望着眼前年老色衰的代音察,说:“你这样为他,结果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要与我一同为先皇殉葬。”
代音察听了这话,眼中汩汩流泪,嘴上却说:“阿巴亥,你这一生贵为太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陷你害你,最后也不过是得到一个与大汗一起同桌吃饭的机会,而你,却可以日日夜夜睡在他的枕边……”
她的话音还未落,忽然整个人冲上来撞我,我猝不及防,手中金簪将皇太极的衣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终于锒铛落地。代音察还要扑上来打我,却被皇太极出言制止,他袖手望着这一切,眼神却是痛的,他说:“阿巴亥,我曾经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可是真正有人伤害你的时候,我又不忍心让你受委屈……所以,我会让代音察为你陪葬。”
代音察愣住,她眼中此刻的悲痛,想必更甚于我。
7.{凤凰}
叶赫的人将我们掳回去,关押在一处塞外的大牢里。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的样子,唯有皇太极神色如常。夜里有人劫狱,是他和代善的人,当时我与代音察一起蜷在角落里睡着了,黑暗中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我睁开眼睛,却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代音察的背影。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天他本来是要救我走的,却在慌乱之中救走了我的姐姐代音察。
我们三个人的一生,也都因此而改变。
再相遇的时候,已经是在四年以后。我在叔父布占泰家寄人篱下,名义上虽然是个格格,可是已经半点格格的尊贵都没有。
皇太极来乌拉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河边洗衣裳,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在这一刻飘忽若梦,他说:“阿巴亥,没想到我还能再遇见你。”
那年我也不过才十二岁,声音那么清脆,容貌如五月荼靡的花朵,我望了他很久很久,我说:“现在遇见了,你可别再弄丢了我。”
那时代音察已经成了他母亲孟古姐姐的侍婢,一直在皇太极身边相伴左右。她没想到我竟然能活着从叶赫回到乌拉,就像我没想到她那样一个霸道嚣张的女人,竟然会对皇太极俯首贴耳。
当时他父亲努尔哈赤在建州的势力已经非常庞大,我叔父布占泰为了讨好他,指派擅做乌拉小吃的我亲自去服侍他。
“贝勒爷喜欢吃什么?”小厨房里,我这样问伺候他的人。
“熊胆。”这是他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就对上那双比过去更加深沉幽遂的眼睛。往事纷至,原来也没有忘记。
皇太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微微颔首,眼神竟然是那样温柔。我站在原地,只觉一股暖意蔓延到脸颊,情不自禁地脸红了,手上却忽然多了一副纯金打造的缠丝凤凰。
他将那凤凰按进我掌心里,说:“明年,我会回来娶你。”
8.{结局}
我跌倒在地上,这时已有皇太极的部下压着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进来,这三个儿子年少气盛,又岂是老谋深算的他的对手。
关于这个人,这一生,我原本已经放弃了。可是这一刻为了我的儿子,我不得不最后一搏。殉葬的时辰已到,太监们已经将鸩酒和白绫端了上来,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这也算是我人生最后的自由吧。
端着盛满了鸩酒的白玉酒杯,我走到皇太极面前,缓缓说道:“你恨我,是因为你以为我当年是因为贪慕太妃的地位,才嫁给你的父汗?”
皇太极并不说话,冷眼看我,只是沉默。
……其实再回首的时候,我不记得旁的,只记得皇太极离开乌拉那日,天边有一朵绯色的夕阳,映得我脸上愈加红了,他临走时递我一页汉人的红字小笺,上面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别过头骂道:“这样的艳词,亏你写的出来。”
心里却是甜的,满满的,就像门外堆砌如雪海的桃花,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再容不下别的。
皇太极忽然抱住我,他说:“阿巴亥,我以后不要你再那么辛苦,不要你再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伤去对每一个人微笑。”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起那个人,那些事……竟是那般那般的遥远。
仿佛一片浩瀚的时光海,漫长了一整个曾经。
饮了那杯鸩酒,我对他说:“那一年,我的叔父布占泰亲自将我送上喜轿,他骗我说是要嫁到建州来给你做妾的……万没想到,嫁的却是你的父汗努尔哈赤。那一年我才十二岁,又是个孤儿,在全世界都背叛我的时候,你说我还能怎么样?皇太极,我阿巴亥是为你而来的……一直都是。”
那一刻他眼中的惊怔与歉疚,如潮水一样汹涌在眼眸……我想即使喝了孟婆汤,我也永生无法忘怀。
尾声
乌填已经一把年纪了,在军机处做个闲职,很多人都不明白,他现在已经又老又眼花,不聪明,也没什么背景,怎会得到皇太极的如此敬重。
那一日宠冠后宫的宸妃海兰珠入主关鸠宫,苍老的乌填在子孙的搀扶下远远望了几眼,怔住半晌,侧头跟左右的人说:“这个宸妃,怎么看起来这样眼熟?”
众人当他是老糊涂了,对他所说的话也不甚往心里去,却听他忽然“啊”了一声,双眼似乎一瞬间清明了许多,他说:“小格格……对,是小格格啊……”,说罢他渐渐沉默下去,良久竟是老泪纵横。
第二日,他亲自携子孙去太庙给先帝太妃阿巴亥上了一柱香,从此再也不肯路过关鸠宫。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只是造化弄人,烟花易冷。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编辑/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