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可摘星辰
2011-05-14梅吉
木卫四推荐:身为《青藤之凉》的妈的梅吉同学,从很早开始就被我鼓励给花火写稿,无奈她“许愿树”的风格已经形成,每次写出来的不是口味太重,就是篇幅太短(千字文高手)眼见着她的新长篇《后来春眠不觉晓》,已经上市了,宣传广告却一个都没做。梅同学终于咬咬牙,发誓一定要上花火!要给自己做宣传!于是呼,她写一篇,毙一篇,写一篇,毙一篇……如此反复……终于有了这篇淡淡感动的好故事。
1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苏银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去街口的旧书店看一会儿书。她很少买,一来二回的书店的老板也认识她了。有一次看到她在读《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惊得啧啧的。
再看看苏银,穿着的运动鞋的鞋底已经磨损,洗得有些褪色的蓝T恤,一条格子裙布料相当的旧,但温顺的表情带着一种力量,让人觉得不屈的倔犟。老板心里暗想,这女娃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因为对苏银有了某种怜爱,对于她每次来蹭书看一点也不反感。
有一次她儿子到旧书店来找她,就扯着喉咙骂:“你个死伢,每天瞎晃晃也不好好念书,早知你这样不省心还不如不生你!”
男孩大大咧咧地往板桌上一坐,抬手在刚进回来的那堆书里翻了翻,捡出来的是一本花花绿绿的漫画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他妈的喋喋不休完全当做耳边风。
“你说你能不能看点正经书?”他妈往里面指了指,“人家女娃跟你年纪一般大,德性却是比你好太多。”
苏银下意识地抬头,就看到了夏彭年。而他也正望着她,两个人的目光触碰了一下,又淡淡地收了回去,苏银继续看书。从小窗口倾泻而下的阳光,在她的肩膀上一闪一闪的。夏彭年从板桌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来要钱的吗?怎么又跑了!”他妈在他身后瞪着眼说。
那天,苏银在书店里待的时间比以往的要长,从地板上起身的时候,她的腿都麻了,有些纷乱的情绪在心里说不清楚,脑海中闪过的都是刚才的惊鸿一瞥。他穿的也是一件蓝色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没有睡醒样的惺忪表情,戾气在眉眼间,只是一双瞳孔清澈。他从板桌上跳下去时“咚”的一声,苏银的心也微微地战了一下。
回去的有点晚,家里已经吃过晚饭。厨房的餐桌上只有个小碗碟,是他们吃剩下的菜。客厅里于叔在看电视,很夸张的综艺节目,于叔的笑声就像闪雷一样,轰一声又轰一声。她妈在抱着妹妹玩,其实那是于叔的孩子。一年前,她妈嫁给了于叔,就带着苏银住了过来,怕别人说闲话也怕于叔有意见,所以她妈待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比对她还好。
有时候苏银站在一边,看他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就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家。她一直努力地念书,一直想要做最出色和优秀的那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只有完全靠自己才能离这个家远远地,才能让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
她妈说她心思重,十五岁的丫头却一脸的老成。但她能不让自己不去思考命运未来前途之类的事吗?不能。
她潦草地吃了几口饭,洗碗的时候,妈进到厨房,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不是妈不想让你念,你想想,家里全靠你叔的工资要养四口人,你妹幼儿园的费用……”
“我就留本校。”
这句话就像个定海神针,让她妈的心一下就稳定了,但又愧疚地说:“成绩好,跟学校没关系,只要你好好念,照样能考好的大学。”
苏银没有吭声,在低头的时候,有温润的水滴溅在手背上。她在水龙头前使劲地搓了搓手,直搓得手背一片通红。
苏银念的中学是三中,是一个出了名的校风差的学校,苏银早就想好要去一中念书,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升学率也极高。她以全校第一全地区第四名的成绩考入一中,还没有拿到一中的入校通知,就接到了以前三中的老师电话,说如果她愿意继续留在三中念高中,三年的学费全免,每一年还会有一笔奖学金。
她惊骇地听着老师开出的条件,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办法选择了。
2
开学的第一天,苏银代表高一新生发言,几阶的台阶,她一个恍惚,竟然没踩稳地摔了下去。台下一片轰然大笑,她抽着冷气站起来,才发现两个膝盖被擦伤,火辣辣作痛。
因为刚才丢脸的一幕,站在台上未免心慌,拿着准备好的发言稿,竟然结巴了两处,整个发言,就在嘈杂和哄笑声里过去,连教导主任也不得不拿着话筒维持下秩序。
坐在教室里的时候,还在被同学取笑,大家好像太愿意见到她这样难堪了,也难怪,她成绩好得让人嫉妒,再加上一脸的清高和疏远,除了老师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喜欢她。
“喏,给你。”一个初中跟苏银同班的男生递了一盒邦迪过来,又嬉笑着说,“这是夏彭年给你的!”
苏银顺着他的目光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夏彭年。他和几个男生打打闹闹地,一偏头就看见了苏银。
“我不要。”苏银冷着脸说。
“那可不行!”男生的表情一下有些怯意,“要退你自己退去,我只负责传话!”那个男生成绩极差,平时又打架斗殴的,跟他玩在一起都是些让老师头疼的学生。
苏银想了想,拿过那盒邦迪走出教室。夏彭年在看到她走出来的时候,心怦怦地跳了下,脸上不由地都是笑容。但苏银把邦迪递过去,清冷的声音让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她说:“还给你。”
他没有伸手接,也没有讲话,死死地盯着她。
她等了几秒钟,把那盒邦迪放在了地上,转身的时候,感觉到夏彭年一抬脚把那盒子踢得老远,而他身旁的人不满地嚷着:“你他妈的牛逼什么?你谁呀?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成绩好吗?成绩好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读三中……”
苏银吸了吸鼻翼,生生地把眼泪逼了下去。她知道她不能接受夏彭年的好意,不能跟夏彭年那样的人混在一起,高中三年她只想要安安静静地念书,既然她已经错过了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么大学她一定会好好地选择。像他们这样的学校,谈恋爱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她不许自己这样。浪费了学习的时间影响了功课,那是她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她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窘迫的县城,离开压抑的家庭环境,离开自己不得已的生活。考大学,考北京大学,在中国的一流学府里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因为扫了夏彭年的面子,他的朋友都有意无意地欺负着她。在经过走廊的时候狠狠地撞她一下,撬开她的抽屉,在她的板凳上洒些红墨水。有天放学的时候,做值日的她去外面倒垃圾,就撞见了夏彭年的两个朋友从篮球场出来。
他们挡在她的面前,嬉笑着抢她的垃圾袋,苏银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一抬手把垃圾袋朝他们砸过去!
两个男生没想到她这么凶,呆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抬手扭住她胳膊反转到身后:“我看你凶!”她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就快落下来,一抬脚狠狠踩过去,男生吃疼地松开了她。她立刻朝前拼命地跑。没跑多远,手臂又被人抓住,吓得魂飞魄散,拳打脚踢的时候听到愤懑地一声:“怎么回事?!”
她的眼泪哗一下落了下来。是夏彭年。
他对着追上来的两个男生,凌厉地扫了一眼,两个男生嗫嗫地,互相看了一眼,夏彭年就全明白了。
“谁让你们管闲事的!”他瞪着他们。
“我们只是替你出气!”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地说。
“以后我罩着她,谁要再动她一下,试试!”夏彭年一把搭在苏银的肩膀上,狠狠地说。苏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个子真高,侧影的轮廓线条流畅而俊朗。
3
夏彭年跟苏银并不同班,她在(1)班,他在(3)班,隔着一间教室。早读的时候苏银会去老师办公室领书本之类的,总是会在走廊上碰到夏彭年,他迟到了,但不慌不忙地走着。晨曦的光扑面而来,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四周都静静的,静静的。
她的眼睑会不由地垂下去。她不知道,夏彭年的目光在她的身后追随着她,15岁的少女,穿着简朴的裙子,头发低低束起来,腰身挺得很直——那种清高的姿态一目了然。他的唇边不由地溢出一个笑容,想着她长久地在他家的旧书店里待着,就觉得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每到周末的时候,苏银还是会去那里看书,沉闷的旧书店泛着一些潮湿的气息,偶尔她会偏着头,看看街对面的景,店铺门上贴着的优惠广告,马路边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垃圾桶旁边的垃圾,被风吹起来的一张破报纸,这是个杂乱无聊的景色,她就特别痛恨这小城的脏乱。从电视里见过的北京就不一样,宽敞整洁的街道,树木成荫的马路,一派庄严与神圣,北京,北京大学,就是苏银朝圣的地方。
“那个……”有天她准备离开旧书店的时候,老板喊住了她,“有件事能不能商量一下?”
她停下来,对老板她是有感激的,她常常在这里看书,她却一点脸色也没有给她。以前她去别的地方看书,总是被老板呵斥,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旧书店,可以随意地看书。
“我儿子说你跟他同校。”老板面露难色,说,“听说你成绩很好,能不能麻烦你有时间的时候帮他补补功课,我倒是不指望他考什么大学,但高中毕业证总要拿到的。”她又叹口气,“他要是像你一样懂事,好学习,我就阿弥陀佛了。”
苏银咬了咬嘴唇,想起夏彭年顽劣的样子。成绩一塌糊涂,还总是惹是生非,一放学,学校门口有打架的人,总是少不了他。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懒得管他们。
“阿姨,我恐怕……”她刚想拒绝,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太耽误你时间了,这样吧,这里的书你都可以带回家看,怎样?”老板试探地说。
苏银知道如果她不答应,估计这里也不能来了,迟疑一下点点头:“那好吧。”
给夏彭年补功课的事,他们谁都没有说,不约而同地隐藏了这个秘密。夏彭年他妈也奇怪,从来不肯好好上学的儿子怎么到了周末就乖乖地来书店,但是拿着书本坐在苏银旁边听她讲题的时候,一脸地不耐烦:“你能不能快点,我还有事儿!”
没讲几道题,夏彭年就一溜烟地跑了,苏银有些如释重负,她既然帮他讲了题,又是他自己不愿意听的,那就跟她没有关系了。
苏银不知道,夏彭年是故意的。他知道他妈让苏银帮他补习,苏银又答应的时候,就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所以他愿意来听她讲题,虽然这是他很愉悦的一件事,但他又不想太勉强了她。
既然是她无奈才答应的事,他也只能装装样子。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偷偷地观察她,乌黑的头发犹如包着一层膜闪闪地发亮,圆圆软软的耳垂上有小小的黑痣,一双大眼睛睫毛又长又翘像开得繁盛的秋菊,白皙修长的颈项犹如天鹅一般高傲——她是如此地优秀和出众,听她讲题的时候,他的心里难免地有些自卑。
有一天她离开书店的时候,下雨了。她把书包举过头顶,疾步地在雨中奔跑,一辆单车嘎然地停在她的面前,夏彭年丢了一把伞给她,不容置疑地说:“上来。”
她坐在他的单车后,一手抓着椅杆,一手撑着雨伞,挪了一挪,再挪了一挪。风雨中,他的背影稳稳地挡在她的面前,望着他的白衬衫时,她的心哽咽了一下。
“快上去。”送到楼下时夏彭年急促地催着她。
她都没有跟他讲她住在哪里,他就直接送到了楼下,看来他不止一次地跟着她回家。她转身的时候,想了想,又跑回来把伞往他手里一塞:“不要喜欢我。”她低低地说。
声音很轻,但他一个字也没有漏掉。
他看着她再一次转身上楼,手里的伞滑滑地落了下去。
苏银在转角的间隙处看到了他,看到他满脸的失落,却始终没有再下去。
4
高二的时候,苏银要去省城参加英语口语比赛。这个奖项很重要,前三名都会有高考加分,苏银有一段时间就没有去书店,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黑夜地念英文,有时候跟妈讲话都会冒两句英文出来,一张脸熬得蜡黄蜡黄的,下巴都尖了。
她妈心疼她:“别太辛苦了,书念得差不多就行了。”苏银敷衍地应着,还是争分夺秒地念着书。有时候一站起来,都觉得头晕,累得快要虚脱的时候,还是不断地鼓励自己,再看一页,说不定考点就在这里。
去省城她跟老师坐车去的,下车的时候,她依稀看到个人影,四下里找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在这里怎么会看到夏彭年呢?
比赛的成绩比预期的还要好,跟她一同去的一中的学生都没有考过她,几个抢答的题她都对答如流,在整个比赛里她一直是最打眼的。走出考场的时候,老师去找评委了,她一个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在台阶上打瞌睡,阳光有些热辣,一阵沁凉的风吹来,舒服极了,她沉沉地睡,沉沉地睡,就好像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睡眠都补过来。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才看到站在身边的是夏彭年,他拿着一张硬纸板给她扇着风,脸被晒得通红,满头大汗。
“你怎么在这里?”她傻了似的问。
“看看你考得怎样?”他说。
“夏彭年……”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出声打断了她:“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不要喜欢你!但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没办法。”
她的手微微地蜷了一下,她很想拿一张纸巾给他擦擦汗,但她什么也没有做。
“这个给你!”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我不要。”她倔犟地说。
“一瓶水而已,我不会让你以身相许!”他竟然开起了玩笑,把水硬塞到她的手里,转身就跑了。那瓶矿泉水她始终都没有喝,她把水倒掉,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在里面丢了一颗折好的星星。念书念到辛苦的时候,她就看看这个瓶子,就会觉得又充满了力量。
有时候在学校里值日,夏彭年会默默地替她倒垃圾和搬桌椅。自然是有眼线告诉他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她,他也没有掩饰过这一点。她不再拒绝他替她做这些,只是两个人在学校里依然不说话。
有一次她傍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坐在台阶上,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分明看到他用小棍写着她的名字。苏银。他抬起头看到她的注视,立刻用小棍胡乱地擦了过去。
新年的时候,总会收到贺卡。他没有邮寄到学校,是夹在她正好看的那本书里,她有些诧异他怎么会注意到她上个星期看的书,这个星期又看什么书。有一次翻了好几本书,发现她喜欢看的那类书里每一本都夹着一张明信片。
他默默地为她做着很多的事,因为有他打过的招呼,班里的同学对她的态度也好很多,班会的时候她压不住课堂,他的在她班上的朋友就会站出来吼两句,课堂一下就静了;抱着大叠书本经过走廊的时候,他会一把抢过来帮她拿,毫不在意他的朋友对他挤眉弄眼;感冒咳嗽的时候,抽屉里总会放着梨和润喉糖……
好几次她都想要告诉他,不用为她做这些,但还没有开口,他已经跑开了。他的任性倔犟一如她的,他在身后追着她,而她不断地躲着他。
直到考高来临,她终于喘了口气。
她可以离开这里了,可以展开翅膀飞翔,可以带着梦想远走他乡,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感觉呢?脑海中闪着夏彭年痞痞的样子,心骤然地疼了起来。
5
填志愿的时候,苏银跟她妈有了争执,她希望她报考师范或者军事院校,这类学校学费很低有的甚至免学费。
“大学四年得多少钱呀!”她妈埋怨着,“你得想想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苏银挣扎了许久,她估分很高,按照以往北大的收生情况,她完全的没有问题。而老师也跟她谈过,高中三年免她的学费就是希望她考上大学后能为学校增光,现在她果然没有让人失望,虽然都是重点大学,但还是有区别的。
她原本填了北京另一所师范学校,但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呆住了,有人替她改了志愿!这么大胆这么狂妄的事想来只有夏彭年才做得出来,那天她在办公室跟老师谈志愿的时候,夏彭年也在,他全听到了。
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夏彭年,她欣喜若狂,激动万分,她想要与他分享,想要对他说谢谢!这三年她把自己保护得铜墙铁壁,其实不是骄傲,而是因为孤独。她认真地学习,努力地上进,她不想要做影响学习成绩的任何事,所以,她不要跟夏彭年接近,甚至连朋友也不能做。她拒绝他,其实是在心里拒绝着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她跟他的未来那么地不同,就算他的好让她动容,但他却还是让她失望的人,她的心智比同龄人成熟,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就算是失去和错过一些,比起未来来说,也不过如此。
每一次,每一次踮着脚迈过污水横流的巷子时;每一次,每一次踩着东西堆得满满登登杂乱无章的楼梯时;每一次看着她妈炒的青菜里还有黄叶时,她的心就透着说不出的悲哀。
远远地看着夏彭年家的旧书店时,她突然停了下来。她要对他说什么?除了谢谢她还能给他什么承诺?这三年来若不是因为他,她会更加地辛苦,那样的一个学校,那样的一个环境,她终于坚持了自己的梦想。但夏彭年,却永远地不能与她并肩齐驱。
她缓缓地转身,仰起头来看天空碧蓝得凛然,阳光璀璨得逼人。
大学的生活依然很忙碌。因为答应了她妈会做家教自己挣学费,还要好好地念书争取拿奖学金。这所大学人才辈出,以前在家乡名列前茅的成绩在这里只能算是平平,除了更努力再努力别无他法。她就像个陀螺一样地旋转,上课,自习,家教,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来品味这座她向往的城市。
如此的大,如此的宽,如此的干净。但这里没有夏彭年,一切就变得空了。有时候骑着自行车疲于奔波的时候,眼泪会没来由地落下来。她深深地、深深地想念着那个青碧的少年。
接到夏彭年说他在北京的电话时,她腾一下站了起来,大脑里嗡嗡地直响,恍惚地那么不真实。在寝室里挑衣服,其实也没有几件可挑,室友说:“男朋友来看你?”她胡乱地应了一声,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高中毕业,夏彭年当兵去了,后来考了军校。这次是作为军校的活动来北京,就给她打了电话。
想想,他们有三年没有见了。这三年他们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为了省钱她只回去过一次。她跟很少的同学联系,偶尔会提到他,都是以“隔壁班那个追你的夏彭年”来称呼。她并没有常常想起他来,因为想起他,会让她觉得心痛不已,会觉得自己的心丢失了一处。
原本她可以和他有一段初恋的,但她把他们所有可能的交集,都错过了。
夏彭年穿着笔挺的军装,皮肤有些黝黑,站在她宿舍楼下的时候引来众人侧目。现在的他更加帅气英俊了,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会参军,那么不上进的一个人还考了军校。
“怎么这么瘦?”他皱了皱眉,一见到她就说。
她无声地笑了。
他只有半天的时间,她带他逛她的学校,指着一栋栋楼说,这是图书馆,这是二教,这是……
她从未曾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就好像要把这些年所有所有的遗憾都补回来。她笑着,说着,情绪很灿烂。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就要归队了。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笑着说:“看到你比以前开朗许多,我就放心了。”他又说,“其实可以交个男朋友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在分别的时候,夏彭年一抬手抱了抱她。现在的她真的很好,比以前更加优秀,比以前更加明朗,而他们之间的差距也这么明显了。她应该值得更好的人来喜欢他。他的喜欢,并不重要。
6
大四毕业的那个暑假,苏银回了县城。她拿到加州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奖学金已经足够学费和生活,这个时候的梦想已经不仅仅是北京了,是更远更远。
她一直想要掌握自己的未来,现在的她做到了。因为即将出国,她回了趟家。这一次回家家人对她的态度比以往热络多了,那种讨好和巴结让她很难去适应。
有一次跟她独处的时候,她妈说:“幸好你当年坚持要填北京大学,要不然妈现在就悔死了。”她浅笑了一下,始终没有告诉妈,那不是她填的志愿,是夏彭年帮她做出的决定。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办法还,只能保持缄默。
“你要去谢谢你的老师。当年你第一个学期八千块钱是她给你出的,托你们班一个男生带过来。”
苏银怔了一下:“来的那个男生是不是个子高高,皮肤有点黑,眉毛里有颗痣?”
她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记得……那男生倒是叮嘱,说老师说了你自尊心强怕你不接受,不要告诉你。我好几次想说,但你都还没毕业怕你压在心里难受,现在好了,你有更好的前程得好好感谢你老师。”
苏银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不是老师的钱,那是夏彭年给的。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在她读大学以后他甚至连一封信也没有写过,她一直以为他是放弃她了,但原来,他只是想给她自由。他知道她的梦想,知道她渴望飞翔,所以在她展翅的时候,默默地退出了她的生活。
旧书店已经不在。她站在那家已经变成奶茶店的门口,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她想起她和夏彭年在这里的相遇,想起她替他补习功课,想起他在书里夹着的明信片,想起他们相处的那些光阴。
白驹过隙,茕茕而立。转眼他们就是现在的模样了,他们的人生越走越远,他们的生活越来越不同,但她却从未忘记过他。从未。
找到高中她班上夏彭年的朋友,想要让他帮忙联系一下。他沉默了一下说:“还是见面谈吧。”
他们就坐在那家奶茶店里,名堂堂的光线,有氤氲的奶茶香。
“那些钱是夏彭年打工挣来的。”他说,“他也是单亲家庭,他不想给他妈增加负担,又怕你学费不够不能去读大学,整个暑假昏天暗地的想着方法赚钱,白天去工地搬砖,夜里去摆地摊,有时还通宵帮人排队买票,我们都觉得他疯了。他真是一个死倔的人!”
她的心被狠狠地撼动了,她知道他为她做了许多许多事,但也许这只是他做过的百分之一,还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永远也不会知道。
因为夏彭年已经再也不能回来了。他在那一年四川大地震时随着部队前往救援,在一次余震中永远地掩埋在了地下。
面前的人缓缓地讲着当时的情景:“遗体没有运回来,在当地的烈士陵园安葬。我们都去了,人很多,真没有想到,他竟然成了英雄。”
他的声音颤颤地。她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听着,手掐着自己的时候竟然毫无知觉,这一定是在做梦。但眼泪扑簌地,那么汹涌。
那一年的九月,苏银如约前往美国加州,在飞机上的时候,她透过小窗口看外面厚厚的云层,三万里英尺的高空,夏彭年看着她吗?
她的手里握着那个矿泉水的瓶子,她把里面唯一的一颗星星倒出来,一点一点地打开,贴到玻璃窗上。
夏彭年,你看到上面的字了吗?那里写着:我也喜欢你。
那一刻,她潸然泪下,哭得不能自己。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喜欢,而以后她也再无机会对他坦白,命运给了他们这样的相遇,却又把最残忍的结局给了他们。
是在失去夏彭年后,她终于明白,原来很爱一个人不是最痛的,放弃一个你很爱的人,才是最痛的,那是你心里永远的创伤,一生都在。
编辑/木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