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凋芳华
2011-05-14冷亦蓝
冷亦蓝
楔子
清雪纷纷,面对着银装素裹的庭院,他饮下我亲手泡制的抹茶,注视着满天洒落的雪片,低语道:
你看这满天飞舞的雪花,缤纷灿烂之模样,可像,春季盛极一时的樱瓣?雪终究会化,樱始终会凋,世间美妙的事物,大多难以长久。
我跟随他的视线,一言不发。我知道,他此时的自言自语,并不需要我附和一词。
他垂下头,长发微微遮盖了微醺的面容,似桃花般娇艳,美貌更胜我所见过的任何女子。
他的声音温柔和煦,几乎融化了冰冻的空气:
若我有朝一日切腹,雪皙,你来做我的介错①。
一、
伊藤大人遇刺!抓刺客!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我向前狂奔,手中拎着黑色的包裹,不时扔出无数飞镖,东拐西拐,追逐我的人群,终于减少。
四下归于寂静,我不放心地回头,看到一双属于猎食者的眼眸,狼一般狠绝无情,月光投射在他眼里,漾起莹莹的光。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一瞬,冰冷的利刃刺中肩膀,伤处的热血似乎被冻结了。我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
三天之后,我出现在南方尹京都城领主的风间家别院里。少主风间右之助神情淡然地打开包裹,端详了那血淋淋的人头一番,深黑的眼眸安静无波,微微颔首,将一两金子放在我面前:“去寻个郎中。”
我低头叩拜:“谢少主。”转身离开之际,听到他在身后低低地唤了我一声:“注意身体,雪皙。”
雪皙。这个名字,是我和其他女人最不同的地方。
在这个国家里,女人地位低下,嫁人之后随夫姓,也不过称一句某某夫人。很多被称为多是某姬,死后的墓碑空白一片,肉体腐烂后,这个人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有什么能够留下来呢?我想,至少,我是有名字的,即使微不足道。人们在经过我的墓碑时,至少会说,看,这个长眠于此的女人,她叫雪皙。
我是孤儿,被人贩子待价而沽。在那个樱花初绽的季节里,遇到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他带了一点微笑问我:“可有名字?”
我摇头。他笑意更深:“从今往后跟了我,可好?”见我犹豫,他轻咳了一声,“你面色纯白如雪……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了。”
——雪皙。雪般苍白,纸般薄皙。
二、
十年后,曾经畏畏缩缩的纤弱女孩,早已经成为一台精于暗杀的忍者机器。我一身男装,站在樱花树下挥舞竹剑,双手紧握剑柄,一次又一次地猛力挥砍,身后传来了玩世不恭的声音,纵然不回头,也能听得出那声音里,饱含着盈盈的戏谑笑意:
“女孩子做什么武士?砺练了一身肌肉,哪个男子敢要?”
这般轻浮调侃的语气,非风间家二少主,风间秀幸莫属。秀幸是风间府庶出,胸无大志,为人风流,最爱流连于各歌舞町狎妓。他在风月场上做惯了工夫,才学却也不差,时常与歌姬编曲合唱,词曲皆风流,虽是不思进取的靡靡之音,却又带着些清高的与众不同。旁人总是议论,这位二少主是聪明用错了地方,这般萎靡,无论出身才干都不及少主,未来风间家的领主之位,怕是没什么悬念的。
“你不欢喜我吗?”
秀幸笑意吟吟地走过来,迎着阳光,清风拂起他的头发,狭长的双目眯起,看着我转身欲走的姿势,双手懒懒地拢在袖子里:“为何我刚来,你就要走?”
我停住脚步,面带笑颜:“小人不敢。只是有些倦了。”
“可我的兴致刚来。”他说着,随手从兵器架上拿起长刀,刀柄翻转,水波般凛冽的寒光一波波荡漾开来。
“陪我练练。”他话音刚落,锋利的光芒便已夹带着杀气砍了下来。我不敢用竹剑硬接那宝刀的锋芒,便只能侧身险险地躲过,横着剑身向他肩膀扫去。
那一剑毫无悬念地打中他松松垮垮的肩膀,他哎呦一声,长刀脱手。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秀幸却用愤恨的眼神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他的技艺,也不过如此稀松平常罢了。
我把长刀放回兵器架上,回头时看到右之助。他的目光凝在含苞的樱花树上,视线淡淡地从我身上扫过,转身走了。
三、
伊藤次郎死后,风间家最大的敌对势力群龙无首不攻自破。本来以为可以天下太平一段时间,可不想一个月后,尹京都城风间家西郊的卫队遇袭,损失兵将三百余人。风间右之助追问幸存者行事主谋,对方似乎受到极大打击,疯癫道:
“百鬼……夜行……”
最开始,右之助以为是一两个人受了惊吓,眼花错看的缘故,可是三百余人的队伍里,十几个生还者众口一词地回答是百鬼夜行。这幕惨剧背后的蹊跷,越是调查,越是让人不寒而栗。
十几人中,以一位将士山田最为冷静,我试着与他攀谈,山田目光冷峻,道:“我最初也以为是假的,可是……他们袭来之时,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我冷笑一声:“你说百鬼夜行,那能否告诉我,有哪些鬼?”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为首一人是个极其美貌的女子,最开始我以为她是雪女,但当她仰天大笑之时,那气冲斗牛的笑声几乎震裂了我的耳膜,那是倩兮女,她大笑之时,就是杀戮之刻。”
我嗤笑一声,起身离开。
右之助的眉头无法舒展,他低声问道:“雪皙,你以为如何?”
我淡然地直起身子:“什么百鬼夜行,小人不信。”顿了顿,我复又说道,“那些贼人恐怕还会再来。请主人派我去尹京其他卫队当值,若真有鬼,我就送他们回地府!”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每晚奔波于各个卫队据点,一直谨慎小心,也未再发生什么差池。三天后,尹京驿站遇袭,有人说,看到百鬼杀戮一支商队,抢劫了所有钱财。如此又过了人心惶惶的七天,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看到了,真真正正的,百鬼夜行。
一袭白衣的倩兮女微笑着向我走来,宽松的衣袂在夜风下吹动鼓起。她伸出一只手,长袖褪去,露出莲藕般白皙光洁的手臂,星星点点的樱瓣如同活了一般,围着她修长曼妙的身畔旋转飞舞。我惊讶地抬头去看——原来,春天到了。在我一直未曾察觉的时候,樱花,已经开始绽放。
我从未见过那样美的一张脸,倾国倾城不足以形容。倩兮女美得让人不忍呼吸,唯恐惊动了她那惊鸿一瞥的绝世容颜。那窒息的美,足以夺命。
她看着我,美目中闪烁着旖旎摇曳的波光,忽而抬起头,朝着夜空一抹残月,放声大笑起来。
扑哧。那是利器切入肌肤的声音。
四、
肩膀上本来已经开始痊愈的伤口又冒出了汩汩的鲜血,止也止不住。
右之助守在我的榻边,脸色阴沉。我虚弱地欲起身行礼:“少主,没能坚守住据点……对不起……”
他将我压回去,把被子拉到胸口高度,垂下眼帘,说道:“不是你的错。除了你们几个幸存者,附近的百姓也看到了当时的情况,那,确实是……百鬼夜行。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去冒这个险。”
顿了顿,他看向我,幽深的眼眸掠过一丝波澜:“尹京怕是不太平了。雪皙,随我去西岳山。”
西岳山?那是风间家发迹的地方,风间家万人精兵的所在地,他要去西岳山莫非是为了……搬救兵?
右之助握住我的手,丝丝缕缕的热度传递过来:“风间家在尹京的势力范围日趋削弱,伊藤直哉虎视眈眈。雪皙,我不能把你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少主说得不错。伊藤次郎死后,他的儿子伊藤直哉继承了他的权势,被人称为鬼将军。他不仅武艺高强,为人更阴险狠毒、诡计多端,这次的百鬼夜行,恐怕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几次百鬼夜行的行动削弱了少主的势力,尹京此地变得越来越凶险,此时回西岳山,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我不走。”我勉强地坐直了身体,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越是此时,越要……”
他听闻脸色大变:“我怎能牺牲你和秀幸?!”
“走。”我推开他,嘶哑道,“马上。”
右之助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咬咬牙起身离开。我呆呆地看着他融化在黑墨深渊般的夜色之中,蝙蝠一般,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五、
第二日,我一如往常身着男装,腰间悬着两柄佩剑,神色泰然地在尹京街上行走。我前面则是戴着锥帽的少主,他迈开潇洒的步伐一路前行,有时向路过的小摊贩挥手示意。人们看到他,都不禁停下脚步静静站立,直到他俊朗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人流稀少之地,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的身边,一手轻轻推了推帽檐,对我微笑:“纵使隔着黑纱,人们还是能够感应到我的美色啊。”
我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小心……”他笑了一声:“我倒觉得没什么需要小心的。我现在要的,是大胆。”
我不再言语,看了一眼秀幸面纱下精致的侧脸,慢慢掉转了视线。
我为右之助出的主意,是要他带几个随从赶赴西岳山暂避风头。为掩人耳目,由风间秀幸假扮成他的模样在城中招摇吸引注意,我跟在秀幸身边,也是为了让敌人相信他尚在尹京。
“哥哥把你留给我,倒是放心哪。”秀幸不乏暧昧地笑了,说道,“他表面上那样看重你,可大难临头之时,不也是独自高飞?雪皙,莫要高估了他对你的感情。”
我冷笑一声:“你们兄弟二人,何时对女人动过感情?不过利益而已。我也不是为着感情,只是风间家于我有救命之恩,涌泉相报,自是应当。”
秀幸愣了愣,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眉头蹙起:“真的……只是报恩?只是如此而已吗?”
我被他问的一愣,一向自以为坚如磐石的我,在看到他那双秋水涟漪的眸子时,不由得动摇了。
不过那动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六、
没想到,风间右之助在去西岳山的途中遇刺了。人们在密林之中发现了少主被无数箭矢射中的尸体。他被钉在了一棵参天大树上,无数箭羽嵌入了身体,他被静止在那惨烈的一刻,只有残破的披风微微飘动。
我去为他收尸,用白布盖住了尸体。我抬头望去,渗着暗红血迹的古樱已经绽放,花瓣簌簌地随风飘洒,安静地洒在白布覆盖的尸体上。我一动不动地跪着,直到那粉红色的樱瓣变成血一般的鲜红。抬头,夕阳已偏,殷红如血的光芒,将浅淡的花瓣染得浓重悲壮。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我听见他的声音:“若有悔恨,不如哭出声来。”
我低着头看着飘落在手心上的樱瓣,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身边,秀幸的手掌向我伸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的脸,那张终日覆盖轻佻不恭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玩笑之意。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水汪汪的瞳人,像无法转移的黑色磐石。
我将手放在他温热的掌心中,被他拉起,一边捶着麻木的膝盖,一边一瘸一拐地跟他向夕阳的方向一路前行。
少主风间右之助身遭不测,二少主风间秀幸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兄长的一切:“权利、财富、声望,以及人脉。”
他好像是一夜之间博得了威信,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原本以为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接受。但那群属下竟然完全臣服于他,尹京在他的接管下又恢复正常,百姓早已忘记了百鬼夜行带来的人心惶惶,城中一派太平景象。
我也如其他部下一般,成了秀幸忠心不二的贴身随从,与以往相同的是我白天寸步不离地保护主人左右,不同的是……
夜深了。秀幸笑了笑,抓住我的手腕和他一起跪坐在垫子上,温柔的吻落在我的眉间,一路吻到了唇,低低喃着:“我有些冷。不过两个人,就温暖了。”
我沉溺在他无边的温柔之中。长夜如水,窗外的樱花繁盛地绽放,一簇一簇映着清冷的月光,张扬地摇曳,摇落一地芳华。
七、
没人预料得到,秀幸掌管一切事务不到七日,那被暗杀的风间右之助,竟突然死而复生。当我看到那冷静俊逸的男子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惊讶地捂住了嘴。
缤纷坠落的樱花之中,右之助冷峻的脸好像刀刻的雕像般,沉默的身影伫立在树下,深邃的目光波澜不兴。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开口说话:
“快过去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这花季,抑或是秀幸的统治。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是忍不住,他几步走上前来,粗鲁地拉起我的手:“你跟了秀幸?在我尸骨未寒的时候?即使你不是我的侍妾……也是跟随我多年的侍卫!怎能投靠他人麾下?”
我慢慢地抽出手:“不是他人……是你的弟弟,是风间家的继承人。”
右之助看了我一阵,便冷笑道:“我错看了你。雪皙,我本以为你与那些轻浮女子不同,到头来,竟也还是中了那登徒子的花招。”
我后退一步:“若没有别的事情……雪皙告退了。”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便走。身后传来他含着愠意的声音:“这些年来,你怎不知我对你的情谊!我本想坐拥天下之后纳你入室,谁想,你竟然跟了他!你可知,秀幸筹划此事已久?你可知,他一直酝酿着取我性命,虎视眈眈地取而代之?”
我明明越跑越远,可他的声音却不断地传入耳畔:若你回心转意回到我身边,我可以不计前嫌,收你为妾!
我捂住耳朵一路狂奔。
当我跑回秀幸宅邸的时候,他正端着酒杯赏樱,见我进来,便笑道:“来的刚好。来,你我共饮一杯。”
庭院中的樱花似乎比外面开得迟,凋谢的时间也迟了,我看着满目繁盛的樱花,沉默地坐在他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记得几年前一起赏雪的时候吗?那时我便想,若能与你赏樱饮酒就好了。”他低低笑道,微酡的侧脸,比枝头的繁花更美。
他为我斟了一杯酒,道:“这是你为我泡茶的回礼哦。”
“秀幸……”我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他目光朗然地回望我,用手宠溺地掐掐我的脸颊:“你大哥也好,我大哥也罢……我跟他们一样,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我心下一惊,攥紧了手中的酒杯,紧紧地盯着他。
秀幸带着几分醉意笑了:“雪皙,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了你,你我互不相欠。我会带着这个秘密去地府。我死之后,你快些逃,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终于无法控制,把头埋在他的胸膛,身子颤抖着大哭。秀幸温柔地抱住我,眼波淡然地看着外面。那一天,这最后一树樱花也彻底飘零,被污泥沾染了芬芳,只余一树萧条。
八、
风间右之助重回尹京,带来一万精兵。他要求风间秀幸将权力交还,却遭到拒绝,于是大军压境,在城外驻扎,形势一触即发。
最惶惶不可终日的还是尹京的百姓,街上再没有闲逛的人影,冷清的大街空无一人,家家闭门不出,从窗户缝中,紧张地观望外面的局势。
风间秀幸手中只有千余兵将可供调遣,两军对垒,一个城外一个城内,优势一看便知。右之助似乎并不急于攻下尹京,他用重兵包围尹京,等待城中弹尽粮绝,不攻自破。
一切都是风间右之助设下的局。他对于百鬼夜行早有怀疑,为了引出幕后指使,他假装孤身一人逃往西岳山,其实却指派了几个心腹随从护卫,用一个身形与自己相像的男子易容当做替身,在逃向西岳山的途中果然遭遇埋伏。他便知道,一直算计他的人并非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伊藤直哉,而是近在身边的自己人。
他抓住秀幸的部下,才知那百鬼夜行的成员,都是他精心提拔的心腹,各个武艺高强,那为首领队的倩兮女,正是秀幸本人男扮女装的模样。平日里看似胸无大志的风间秀幸其实一直在暗度陈仓,为取代右之助的这一天,他只欠东风。
经过细细盘查手下人,右之助证实百鬼夜行是风间秀幸带着武艺高强的武士所为,途中行刺他的也是秀幸的心腹。右之助一怒之下发兵尹京,宣称不伤及百姓一针一线,只要弟弟风间秀幸放弃权势,投降认错,他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风间秀幸拒绝投降,命手下的千余兵将与他对决,死伤惨重,仅剩下的一百余人被风间右之助俘虏,不但没被杀戮责罚反而被奖赏厚待,成为其手下重用的大将。
风间秀幸人心不再,风光不再。
三天后,风间右之助下令攻城,悬赏杀戮,如能杀死秀幸部下的,赏金百两;若能杀死秀幸本人,赏金千两,擢三级。
平静的尹京,喊杀冲天。
秀幸安静地端坐在内室之中,身穿一身素服,手持短刀,柔软的长发扎在脑后,回过头,温柔旖旎的眸子透露着笑意。
我握着手中的长刀,忍不住颤抖起来。耳边不禁回响起他曾经说过的话语:若我有朝一日切腹,雪皙,你来做我的介错。
竟一语成谶。
九、
兵将们冲入风间秀幸的宅邸时,冲天的火光熊熊腾起,炽热的温度让人不能逼近,纯木质的房屋被怪兽似的大火吞下腹中,整个葬身于火海之中。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火灭之后,人们在宅邸里发现腹部插着短刀的焦黑尸体。依稀可以辨别是风间秀幸烧了宅邸畏罪自尽。接下来,风间右之助清查了百鬼夜行的成员,将秀幸的党羽清剿干净。而在内乱尚未完全平定之时,北方的伊藤直哉突然发兵尹京,兵临城下。
右之助来不及修整队伍便迎强敌,伊藤直哉集中兵力攻城,双方均损失惨重。一个月后,右之助弹尽粮绝,尹京失守,他切腹自尽。
后来,我在距离尹京三百里的小镇,听人们讲述惨烈的战事,笨拙的手指被银针刺得千疮百孔,低头看羽织上修补的针脚,歪歪斜斜,丑陋得像疤痕。
我叹息,我果然不擅长做良家妇女的工作。注视着头顶的天空,我想这些年来的事情,想当年,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少年,是那拥有温暖笑容的秀幸。
他是备受歧视的庶出少爷,我是风间府的家奴。我们时常一起玩耍,后来,风间家的武师发觉我是练武的材料,我也对武学有兴趣,进步神速,被少主风间右之助相中,做他的武艺陪练,又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贴身侍卫。从此我彻底被右之助要了去,在跟他一起练武的时候,我时常看到秀幸一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樱花树下发呆。
成年之后,跟秀幸在一起的时间越发的少,直到有一天,他邀我赏雪,喝着抹茶问我:我有意取风间家的领主之位,你肯助我吗?
那天之后,我们有了默契:我是少主身边秀幸的密探,表面上对右之助忠心耿耿,对秀幸不满,而暗地里,却将右之助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秀幸。
百鬼夜行,是我的主意。秀幸暗里扶植自己的势力,其中一部分是右之助的人马,他们化妆成百鬼的样子将右之助的势力消灭,幸存者其实都是秀幸的心腹,我们做了一场戏,用苦肉计让右之助以为情势危急,我劝他逃离,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袭杀之。
相处的时刻,我曾问过秀幸为何要得到权势,他回答我说:有了权势,就再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不禁记起与他初次相逢时,他所说的话:你面色净白如雪,心智纯皙,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了。雪皙。
在那之前,我真的是没有名字的,即使曾经生在那样富有权势的家庭,我那重男轻女的父亲,也不曾为我取过一个字。
秀幸,你可知道,那年在街头等待你出现的小女孩,其实是风间家最大的敌人——伊藤家的养女。那看似凶悍的人贩子,其实是伊藤家的家臣所扮。我们做戏吸引风间家人注意,终进入了风间府。从那时起,我这枚小小的棋子便深埋进去,窃取情报,挑拨关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灭亡风间氏。
可我知道,纵使我是伊藤家一手豢养出来杀人工具,但伊藤家于我而言,也是不可信任的。我曾借秀幸之手,以百鬼夜行的借口端掉伊藤在尹京的情报点,截下他们运送的军饷物资来壮大秀幸的人马,对于那件事,我的义兄伊藤直哉必是心知肚明。
而秀幸袭击伊藤情报点之后,他顺着蛛丝马迹一路调查,发觉我是来自伊藤的双重间谍,纵使如此,他也决意带着这个秘密去地府,不忍伤我。
秀幸口口声声说一直在利用我,可于我看来,他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懂我的,而我为他,除了担任介错……又能做些什么呢?
“小雪!”如调戏良家妇女般的声音响起,我转过头,温热的唇贴上了我的,我红着脸推开对方,秀幸露出被欺负的孩子一般委屈的表情,“好绝情哦,我的小雪。”
十、
我想,他这轻浮的气质,怕是难改了。盯着那张秀气的脸瞧了许久,我把补好的羽织披在他身上:“将就着穿吧。”
那晚秀幸剖腹之时,我用长刀弹飞了他刺向腹部的短刀,以他随从的尸体替代了他,一把火烧掉宅邸,和他隐姓埋名,一路逃亡。
秀幸起初是不肯的,他说右之助和伊藤直哉都不会放过我们,这样躲躲藏藏苟且度日,又有什么意思?
我说,我了解这二人的行事风格,信我,必能保你平安。
我们一路逃亡虽然艰难狼狈,但却一直无事。如今伊藤家虽然势力最大,但西部东部的敌对又蠢蠢欲动,割据之势一直持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几足鼎立的平衡,一直不曾打破过。
“小雪……你真是心灵手巧的好妻子……”秀幸披上羽织,如同猫咪一般蹭着我的脸撒娇,恬不知耻地说着世上最假的谎话。
我推开他:“我想吃樱花糕,你去给我买。”秀幸有点委屈地起身:“那家店铺很远,一起去好吗?”
我晃晃手中的衣服和针线:“我还有事。”
看着他消失在街巷的身影,我站起身,手握短刀,对着空落落的巷口说道:“直哉哥哥,我们做个交易,可好?”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小巷走出,为首一人正是伊藤直哉,他挥去了两人走到我身边,微笑道:“自家兄妹说什么交易,太伤感情。”
我抽出短刀,雪亮的刀刃指着自己:“我可以切腹谢罪,但作为条件,请你放秀幸一条生路。”
他想了想,便微笑了:“好啊。他回来之前若你做好了断,我们再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我毫不犹豫地将短刀捅进自己的肚腹,跪在他面前的那刻,我看见直哉脸上轻松的微笑。
正是现在!我鲜血淋漓的手里掷出一根银针,刺穿了直哉的喉咙,钉在他身后的牌匾上,我劈开手中的线,扑哧一声,血肉横飞。
伊藤直哉,就是命我暗杀伊藤次郎的人,父亲死了,他便可以取而代之。他许诺,只要刺杀成功,便予我自由,不必再听命于伊藤。
可那晚,他对我一路追杀,在我肩上留下的伤,本是冲着咽喉而来的,若不是我用烟雾弹迷乱他的视线,早已没有命在了。
直哉怎么会允许知晓弑父阴谋的我存于世上?他自己的父亲都要杀,怎么会放秀幸一条生路?我的武艺比他差太多,那样警惕的人,只有认为我必死的那刻,才会有一瞬间百密一疏的破绽。
直哉的两个随从带着他的尸体离开了,我倒在地上,看着头顶悠然飘落的樱花,感觉越来越冷。
切腹就是如此痛苦的事情。慢慢地被剥夺生命,求生不能,速死不能,我颤抖着,忽然有温暖的手抱住了我,低语道:“小雪,我来做你的介错。”
我笑着点头,咽喉的热血飞溅而出。我看见缤纷血滴的姿态,像满天飞舞的樱花。
樱花恣情舞蹈的瞬间,是绚丽寂灭的终章。这华丽的死亡,和我,多像。
凋樱•结局
五年后,风间家于西岳山重振旗鼓,成为割据领主之中实力最强的一方。
这一年春,风间家的领主孤坐在樱花树下,抬起头,女子唇瓣般温暖馨香的樱花飘落在他脸上,像极了她的吻。
“小雪。我还是利用了你。”他饮下一杯冷酒,喃喃道。
他们一起逃亡的时候,他遇上西岳山的旧部,昔日部下对风间家忠心耿耿,他们有意助他东山再起,只是环境险恶,不易壮大。
他知道雪皙要为他除去最大的威胁,只有她能洞悉直哉的破绽弱点,只有她能除去直哉,而他,除了远远地走开,什么都不能做。
多亏了她,他才能有今日之势。这份情谊,他每年都会前来祭奠。
“领主,夫人在找您,您的岳父大人要商谈供给我们军饷的细节。”随从气喘吁吁地来传令,秀幸起身,将瓶内的酒悉数洒在墓碑上,起身走开。
风骤起,卷落一片落英。树下的墓碑上一片空白。
随从瞥了一眼那无字的墓碑,在心中腹诽:那样拼了性命保护他的女人,只因他慑于岳父家的势力,死后也不过是空白的墓碑,无人知道她在这里长眠。原来世间情爱之事,大多如盛极一时的樱瓣,难以长久。
随从叹息着离开了。他没有看到,墓碑背靠着樱花树的那一面,用凌厉的刀法镌刻着几个字:
爱妻,风间雪皙之墓。
释义①:介错,是出自日本历史上为切腹者来担当补刀行为之人的称谓,是指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者斩首,以让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一般由切腹者信任的朋友担当。
编辑/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