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以后
2011-05-14白少邪
编辑推荐:哇咧,想不到白少邪也能写校园故事!并且……写得还这么感人!所以说,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多才多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就算你只是灰姑娘,只是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一个,却同样能拥有一份耀眼的爱情,生若夏花,比极夜中的月光还要璀璨和珍贵。
一、
黑梨在文理分班的调查表上填了理科,虽然化学跟政治对她来说是半斤八两,而且相对推理论证她更擅长死记硬背,但想到文理班的性别比率,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远离三八军团。
每所学校,每个班级都是一个小型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而黑梨就是团河泥。
她有个固定外号叫垃圾桶,典故来自小学三年级,那时候在垃圾处理站做清洁工的黑桂花被当选“感动城市的劳模”,不仅得到市长的亲自嘉许,还登上了央视黄金档的新闻联播。
之后各大报社扑到她家里采访,挖出种种连黑梨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内幕。例如她喊了八年妈妈的黑桂花其实是她名义上的外婆,而真正生下她的人早就死在女子监狱里;又例如死掉的生母其实跟黑桂花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她从垃圾站里捡回来,辛苦养大的弃婴。
在媒体大肆宣扬黑桂花无怨无悔抚育两代人的同时,大家都知道了黑梨是弃婴的女儿,也知道她有个收垃圾的外婆。
在校庆典礼上,教导主任特意让黑梨写了一封感恩信,让她站在升旗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感恩颂德,并暗示她会有记者拍照,所以要尽量表现得声泪俱下。最后她被闪光灯弄得泪眼盈盈,隐约看到操场上最熟悉的那个方阵里,那一张张曾经亲切无比的脸上充满了愚弄和嘲讽。
从那时起,但凡新学期评选清洁委员,黑梨都会毫无疑义的全票通过。即便世人早已遗忘了“人民的好母亲”黑桂花,但无论升到初中还是高中,总有跟她来自同所小学的女生把她的外号和经历散播出去。她就跟教室卫生角的垃圾桶一样,永远摆脱不了被人践踏和轻视的命运。
开学那天,黑梨因为中耳炎发起低烧,请了半天假,下午走进新教室时,班会已经开到了一半。
她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座位,把教科书垒到桌面做枕头,将脸贴在冰凉的书皮上降温。
“三十一,三十二……让我们有请班长上台!”
周遭传来鼓掌和起哄,喧嚣声像是隔着重重雾霭飘进她的耳朵。然而这些热闹与她无关。
她宁愿当个自闭症儿童,也不乐意为所谓的班级荣誉添砖加瓦,反正大家只会在流动红旗被别班拿走后才想起抱怨几句,谁又会在意她为了把它挂到黑板上耗费了多少时间和力气?
学习委员,文艺委员,然后是清洁委员……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我觉得她来负责垃圾最适合不过。”
又来了——
黑梨强撑起头,看到刚刚上任的新班长往这边走来。
她记得这个人叫郑龙,是校篮球队的队长,性格脾气跟他的文化课一样烂得一塌糊涂,但在学校里有一呼百应的人气。
他的脚步虎虎生风,嘴里说着:“怎么,你不愿意,你是瞧不起清洁工还是瞧不起我?你懂不懂什么叫劳动最光荣?”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卫生角,抱起那个装满牛奶盒和塑胶袋的垃圾桶,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把它倒扣在郑龙的头顶。
教室的气氛凝固了十几秒,受害者终于反应过来,暴怒地抓住她的衣领:“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黑梨的脑袋晃了一下,接着眼睛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终于做了。
昏迷的前一刻,她还在想,还好来找茬的是个高高大大的爷们,娇滴滴的女生她可是伤不起的。不管是回嘴还是还手,她们都会委屈至极地哭诉一番,联合姐妹团把她塑造成千古罪人,在背后不阴不阳地抵制她,唾弃她……她对这种软刀子实在没辙。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伤害与被伤害的过程,她想要的不过是在受到伤害时,拥有痛痛快快反击的权利。
仅此而已。
二、
一声鸣笛,将黑梨从黑甜的梦境里唤醒,她睁开沉沉的眼皮,感到视线起起伏伏,光影流动。
前额还在发晕,但知觉已经慢慢回到了身体,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胸口前垫着一个大书包。
黑梨先是一怔,然后挣扎开来,背着他的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松开手把她放下。
傍晚的街道充斥着夕阳般的末日情怀,一个高挑内敛,浑身散发着精英气息的少年站在霓虹灯旁,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想:谁啊?
少年很快收起笑意,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冷峻而倨傲:“我叫崔玄唯,是你的同桌。”
黑梨迷迷糊糊地记起,她进教室的时候旁边好像是有个人。
“我不知道你是有心还是误会,不过今天下午郑龙针对的人其实是我,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愣了愣,回溯记忆。这么说起来,那人冲过来的时候视线好像是冲着她旁边的,她当时还以为篮球队长有青光眼,搞半天是她自作多情,条件反射了。
崔玄唯看她没有慌忙也没有内疚,问:“你不后悔?”
黑梨平静地说:“大不了被揍一顿。”
她觉得像郑龙这样粗暴的人,应该不会往她的桌子里放蚯蚓,或者在她的课本里夹刀片吧。不过他的粉丝团就不好说了,这年头有性格的篮球少年总是很容易就能风靡万千少女。
崔玄唯研究她的表情,半饷,道:“你不怕?”
“怕也没用。”黑梨破罐子破摔地说,“拜拜。”
她走了几步,发觉背后的脚步声仍然亦步亦趋,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崔玄唯闷不作声跟着她穿过幽深的小巷,走进繁华街区背后的低矮老旧的民居。两旁是在城市已经不多见的红砖瓦房,各种天线在头顶交织出层层叠叠的蛛网,家家户户门口堆满了杂物,道路窄得连并肩同行都很艰难。
“再跟下去你待会儿就出不去了。”黑梨说。
“我没跟着你,只是顺路回家。”
她问:“你家住哪儿?”
崔玄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耸立的高楼大厦,艳丽磅礴的彩灯和这片阴暗拥挤的贫民窟形成鲜明的对比。
黑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了地点了点头:“资产阶级。”
他笑了一下:“是负资产。”
“啊?”
“我爸破产了,家里除了那间房子只剩下一堆外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同情,怜悯,还是找安慰?
黑梨问:“还有呢?”
崔玄唯说:“没了。”
“你爸妈都没了?”
他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冷着脸:“他们好好的,没跳楼没自杀,你电视剧看多了。”
黑梨笑笑:“港台片都是这么演的吗。”
崔玄唯想发火,可看着她茶余饭后的表情又觉得计较这些的自己很无聊,不由得也放松了嘴角的弧度。
他跟着她七拐八拐进了间仓库一样的私房,面积倒是不小,每立方平米都被瓶瓶罐罐占据着,难得的是看起来并不凌乱。
50多岁的干干瘦瘦的黑桂花从木板隔出的厨房里探出头,看到崔玄唯目光略显古怪:“这是你朋友?”
黑梨说:“是外地来的游客,到这边拍老房子的照片,走迷路了。”
“哦,那你去送送,送完回来吃饭。”
黑梨答应着,放下书包,把他推出了门。
崔玄唯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说我是同学?”
她轻描淡写地说:“外婆收养了我妈十七年,她却跟个只认识七天的男人跑了,她怕我步她的后尘。”
“所以你为了让她放心不交朋友?”
黑梨说:“反正也交不上,不想费心。”
她要送客,被崔玄唯婉拒了,他是来送病人回家的,怎么能反过来给她添麻烦?不过等他第三次经过同一个邮箱时,才意识到这个规模不过几百亩的民居简直像个迷宫。
天色越来越暗,没有路灯,就连窗口里透出的微光也显得格外吝啬,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所笼罩着。
这时,黑梨带着几分促狭的声音打破了沉静:“迷路了吧?”
崔玄唯回过头,看不清她的脸,但那瘦瘦小小的身影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为了掩饰尴尬,他皱眉咳嗽了两下:“这么暗,为什么不在门口挂盏灯,节约电费?”
她说:“怕电线短路引起火灾,消防车进不来。”
崔玄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比赤壁的火烧连环船好不了多少,船上的人好歹还能跳水,可要发生在这里,那就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踩在青石路上,两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得叫人心惊,7点才过一半,对繁华都市来说是奢靡盛宴的开始,但对这片土地却是一天的终结。
是谁说的,越贫穷越质朴,穷人能得到浸淫在钢筋混泥土里体会不到的亲厚跟快乐?这么说的人,一定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贫瘠。
只有拿着退休金,衣食无忧的大爷大妈才能整天在胡同弄巷里挥着蒲扇,磕着瓜子,串门聊天。真正穷的人,只会把每天的时间压榨在繁重枯燥看不到尽头的劳动里,除了赚钱,就是关门睡觉,累得根本没有娱乐和谈论娱乐的空隙。
到了路口,崔玄唯突然说:“我来做你的朋友吧。”
“不用。”黑梨很干脆地挥挥手,打消了他即兴而起的善意,“明天见。”
他看着她走进逼仄阴暗的小巷,自嘲地笑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和怜惜。
三、
黑梨第二天是在天台上找到自己的课桌,还没过手的新书被刀片划成一段一段,好在没有起风,碎纸乖乖躺在地上,捡回来还能用透明胶拼好还原。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修复书本,大功告成的时候放学铃声刚好响起。
天台的栅栏门吱呀一声,崔玄唯探头看了一眼:“你真在啊?”
黑梨故作严肃地问:“你是来晒夕阳还是来参观落难少女?”
他一脸牙疼地说:“虽然你的生理年龄符合少女标准,但这么称呼自己不觉得很日漫很狗血吗?”
她说:“那下次我再多加个‘美字,让你吐掉三升隔夜饭。”
崔玄唯按着胃,做出不寒而栗的表情,最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黑梨内心的窒闷被他的笑容驱散得干干净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淡下笑意,说:“一天没见你,本来以为你请病假了,后来看到几个女生冲着我座位旁边偷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还当你在天台也有前科。”
“也算有吧,初二那年我曾经被郑龙叫上天台,跟他单挑。”他顿了顿,“我赢了。”
“你们有什么过节,成绩,女人?”
崔玄唯说:“我家没破产的时候,他爸给我当司机,我发现司机醉驾,为了生命安全把他开除了,郑龙很为他爸爸抱不平。”
“这么小气,初二的事一直记恨到现在?”黑梨开始觉得自己未来的处境堪忧。
“那年我当着郑龙女朋友的面揍掉他的门牙,第二天就出国留学了,在他眼里是打完就跑,这一肚子火他应该憋了很久。”
她认真问:“你准备怎么泻他的火,让他揍回来?”
“再打一架,比起古惑仔,郑龙更热衷鲁智深路线,看谁不爽向来直来直去,不会找帮手耍手段,只是单挑的话我有信心能赢到他服气为止。”崔玄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黑梨捧着破了相的教科书,看着书皮上歪歪斜斜的“垃圾”两个字,若有所思。
良久,她走到栏杆边俯视着篮球场,郑龙的身影夹杂在包围圈中,就像一阵龙卷风,吹到哪里都会掀起飞沙走石。他横冲直撞带翻了一名后卫,然后在比他高大半个头的中锋面前高高跃起,霸气地灌了一个篮。
那一瞬间,黑梨仿佛能听到他傲慢的嘶吼穿透球场,一路震荡到天台上,她的眼睛微微一亮。
半个月后,郑龙收到了一封信,起先他以为是挑战书或者告白情信。谁知道里面竟是张炯炯有神的契约书,内容大抵是黑梨约郑龙一对一比赛三分球,她赢了郑龙就得一直罩她到高中毕业,她输了就在脚上绑两个铅球从天台跳下去。
郑龙第一反应是有人冒充黑梨搞恶作剧,可放学前她特意走到他面前一晃,说了句不见不散——他怀疑她脑子锈透了。
郑龙当然没有应约,他很清楚黑梨这半个月来在班上的处境,虽然他不是幕后主导,但也很明显的表现出幸灾乐祸。要知道,那身垃圾不仅毁了他最爱的衣服,还给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身为一个以姚明为目标的青春期少年,他每天至少要喝两瓶牛奶,可是现在每次拿起牛奶盒就会想起那股发霉的奶馊味,搞得好像是在喝垃圾。
出于原则他不会动手打女人,不过他发现他正在追的那名班花有意无意对外夸张黑梨带给他的巨大伤害,激得那些自认伟大的“圣母们”各个义愤填膺,就像觅食的母狮子,恨不得把黑梨大卸八块。他一方面觉得有点不地道,一方面又有种报复的暗爽。
周末清晨,郑龙照例起早出去跑步,才出楼道就看到黑梨阴魂不散堵在了门口,那眼神大有要跟他死磕到底的意味。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担心她真的被欺负出了毛病,就像B级恐怖片里被压抑过度,最终走火入魔,掀起血雨腥风的报复的大变态。
结果黑梨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是被崔玄唯打得没种了,才会连我也躲吗?”
他的眼睛磳地冒火,两三句就挑拨到了小公园的篮球场。
郑龙酷爱灌篮,立志做篮板王。但他的专长其实是三分球,刚进校队就得过“刷分机器”的外号。他今天状态不错,连投了二十三个才失手,转头得意地朝黑梨一扬:“我不稀罕你跳楼,输了自动到垃圾堆里躺一晚上。”
她平静地问:“要是赢了呢?”
郑龙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好笑的事:“你要是能赢,别说罩你,泡你都行。”
黑梨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站在了三分线外,投球,捡球,再回来,投球……连续循环了五十二次,郑龙惊得眼白都瞪出了血丝——那个橙色的圆球仿佛基因突变成了把大柴刀,一下一下,鲜血淋漓地砍在他的心口上。
最后,她说:“我不稀罕你泡我,我只想安安静静毕业。”
郑龙吸了口气,脸色铁青地离开了球场。
黑梨望着他的背影,非常担心:“他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崔玄唯从树丛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DV机:“如果他反悔,你可以威胁他把这段视频发在校园网上,从此整个校队颜面全无。”他说完,好奇地打量着地上的篮球,“才两个礼拜而已,你怎么练出这么彪悍的球技?”
她揉了揉酸胀的手臂道:“这算什么,我外婆能在五十米开外把成百个易拉罐一个不漏投进垃圾桶里。”
崔玄唯忽然想到一个故事,在复活节岛的海滨分布着六百座巨人石像,高十二米,重九十吨,科学家和考古学家花了数百年时间,一直研究不出古人是怎样移动这些巨石的。后来有个真人秀的记者发现了真相:他在路边找了几个民工,说如果他们能用原始工具搬动石像,就付给他们多少多少美金。饿极了的民工们立刻找来圆木和碎石,用碎石子在石像下垫出缝隙,然后把圆木插进去做轮轴,以一小时挪动一厘米的速度,破解了所谓的千古之谜。
以前他觉得这是个荒诞的笑话,到现在才明白它是多么现实和残酷。
“你以后想做什么?”崔玄唯问。
黑梨说:“考所二流大学,在夜市摆个地摊,嫁个有房有车的男人,养儿育女,死后把骨灰洒在南极。”
“为什么是南极?”
“南极一年有连续六个月的极夜,六个月里见不到太阳,但每个月有十五天能一直对着月亮。我喜欢夜晚,也喜欢月光。”
“那还有六个月的极昼怎么办?”
“我可以躲进冰川里冬眠。”黑梨说完,忽然有些好奇,“你呢?”
崔玄唯想了想,指着公园边上一家电脑公司的广告牌:“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骗走了我爸一生的努力,我发过誓,要帮他把失去的东西全部夺回来。”
黑梨说:“每个大反派的膝下都有个蕙质兰心的女儿,你可以把她娶回家,让她协助你大义灭亲。”
他满头黑线:“他女儿今年三十多了,相貌堪比凤姐,还有,你真的不该看那么多狗血电视剧。”
黑梨刚要笑,又听他说:“我爸妈的想法跟你一样,恨不得我一觉醒来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入赘到一个能让我们家起死回生的豪门里。”
她顿时笑不出来了,其实从第一次趴在崔玄唯的背上她就发现了,这个人帅得简直不像话,比偶像剧里用来赚眼泪和人气的钻石男二号还要惹眼,虽然现在落魄蒙尘,但总有一天他会在天空中绽放出最炫目的光芒。
晨光洒在篮球架上,黑梨落在阴影里,看着崔玄唯泛着金光的发梢,隐约窥见了云泥之别。
她略略的,感到些许怅然。
四、
周一的体育课考八百米长跑,通常男生会趁着这时候大献殷勤,递水啊陪跑什么的。
黑梨站在起跑线上,看到崔玄唯在旁边给她打了个加油的手势,脸有些热。她埋下头把双颊藏在乱糟糟的头发里,安慰自己脸红心跳只是因为虚荣心作祟。
她没有被人追的经验,尽管她长得并不差,甚至还算清秀可人,但哪怕是个罗圈腿或者满脸麻子的男生多看她几眼,都会被嘲笑你想回收垃圾啊。久而久之,她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女孩子看了,穿着打扮不修边幅,头发也是两天才洗一次,走在路边随便一蹲还会有人往她脚边施舍几个铜板。
崔玄唯跟他完全相反,他是天生的发光体,哪怕沾上她也能自动免疫。没有人怀疑他会对黑梨有意思,就像没有人相信威廉王子会爱上芙蓉姐姐。他对她笑也好,帮她温习功课也好,女生们只会花痴地称赞他温柔善良爱护弱小,再嫉妒地警告黑梨别不知好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过警告只限于口头上的,那些小动作早在三分球比赛后就已经自动消停了。
哨声响起,黑梨很平安地跑了大半圈,没人挤她,没人堵跑道,也没人踩她的鞋,她正云淡风轻着,忽然发觉有人不动声色跟在她旁边,落后半个身位的样子。
她无法克制地开始心跳加速,血管爆棚,鼓起勇气侧头一看,却差点拐到脚——居然是郑龙。
郑龙像道影子一言不发陪她跑了两圈,操场边掉落了无数个下巴和鸡皮疙瘩。
过了终点线,黑梨纳闷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一脸憋尿的表情:“泡你。”
“……”黑梨无语,哪怕她再自恋,也看得出来郑龙这句话说得有多违心。
果然,他很快强调道:“我是愿赌服输,还不至于眼瞎了看中你这种档次的。”
“既然你爱赌,那我们再来一把,石头剪刀布,谁赢了听谁的。”她飞快地扬手,“石头、剪刀……”
郑龙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条件反射地出了布,输了。
黑梨奸诈地笑了笑:“那么,泡我的话就当历史翻过了。”
“唉,等等。”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问,“你三分球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总算明白了他的用心,说:“要学的话,放学跟我走。”
郑龙闷声闷响点了点头,从裤袋里掏了瓶易拉罐给她,别别扭扭地跑开了。他刚出操场,一群人立刻涌上来围着他问东问西,嘲笑和口哨声不绝于耳。
黑梨转过身,迎面忽然飞来一张纸巾,袭上她的额头。
“擦擦汗。”崔玄唯说,脸上虽然带着笑,眼底结着一层冰霜。
她揉着刘海,看到他手里有瓶矿泉水,突然间口干舌燥起来:“给,给我的吗?”
“你已经有可乐了,不需要这个了吧。”他作势要丢。
黑梨急忙拉住他的手,喊:“我要!”
崔玄唯的手扬得太高了,导致黑梨半边身子都扑进他的怀里,附近几个目击现场的女生发出阵阵惊呼。
他低头注视她热切的举动,目光渐渐变暖,温和地将瓶子放进她手里,然后抢过可乐说:“我喜欢这个,我们交换。”
“好。”黑梨没有犹豫松开了手。
崔玄唯的心情更好了些,回头看了一眼正望着这边的郑龙,端着易拉罐朝他做出干杯的姿势,后者被挑衅得满脸菜色。
放学后,黑梨把郑龙带到了垃圾处理站,教他怎么整理易拉罐,起初郑龙以为她在耍他,可眼睁睁看着黑梨轻轻松松把一个瓶盖扔到瓶口上,恼羞成怒的表情顿时转为肃然起敬。
从此这个垃圾场就成了郑龙的秘密训练基地,他投球的准头再次得到了突破,对黑梨的看法也从鄙视到佩服,冷漠到亲厚,最后发展到勾肩搭背,白瞎了全班的狗眼。
崔玄唯发现黑梨最近的笑容多了起来,有点不是滋味:“那个傻子让你很开心?”
她笑眯眯地拍拍荷包:“他收垃圾,我收钱,当然开心。”
崔玄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黑梨并不拜金,也不势利,她和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既不是温室里弱不禁风的小花,也不是浊世里堕落颓废的折翼天使。她坚强、隐忍、淡定、现实、背负阳光,在阴暗的冰冷地永夜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走到分岔口,他突然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能赏脸到我家吃饭吗?”
黑梨听到他的邀请,直感到浑身血气上涌,热气聚集在喉咙里,声音都在发烫:“我还没有准备礼物。”
“你可以给我下碗长寿面。”
她听着他的语气,莫名的感到有些心慌。
十分钟后,黑梨跟他上了那栋荧光闪闪的大楼,才进门就看到沙发旁堆放着几个行李箱,书架上空空落落。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懒:“都搬来这么久了,你还没收拾过屋子?”
“是刚刚收好的。”崔玄唯犹豫了许久,似乎很艰难地开口,“我快要离开这里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满脸惊慌和懵懂:“去哪里?”
“我家有个远亲,50多岁还生不出孩子,我爸妈去找他借钱周转,协商的结果是把我卖给他。”
黑梨哑然:“怎么这样?”
“其实过继到那边也没什么不好,那个人比我爸最辉煌的时候还要富有二十倍,至少我不用入赘娶凤姐,可以当个坐享其成的太子爷。”
她想了想,说:“如果你真的觉得好,就不会有这样的表情了。”
崔玄唯凝视着她的瞳孔,里面倒映着自己忧郁的笑容:“我没有难过,只是很舍不得。”
“就算变了户籍,不住在一起,他们还是你的父母,血浓于水不会改变。”
“我不是舍不得父母……家里破产的这半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你无法想象为了阻止他们自杀,我究竟胆战心惊了多少次。”跳楼、烧炭、割脉、殉情、安眠药,他每天都恐惧着他们会想出什么新死法,甚至害怕他们会突然兴起拉他陪葬,“那时候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但是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希望。”
希望不是奇迹,不是坐以待毙,也不是异想天开,而是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对命运的反击,在最绝望时依旧怀抱着最大的勇气。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身体力行教给他的东西。
“对我来说,你就是极夜里的月光,哪怕以后在漫长人生里看到再夺目的光芒,也不会比这一刻你所给予我的珍贵,因为太珍贵,所以舍不得让它从指缝间溜走,甚至不想让别人发现它。”崔玄唯很清楚,这次留学直到在养父身边做出成绩以前,是不会有回来的机会。然而这根本不够,他们才认识了这么短,转眼她就可能把他忘掉,“如果你知道我宁愿郑龙继续讨厌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粘着你,你会不会恨我?”
“我喜欢你。”不过四个字,她的喉咙差点要融化了。
崔玄唯浑身一震,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黑梨咬着下唇,没有答话。
他知道,要她背叛那个靠捡垃圾养育她的女人,比杀了她还要困难。
“我可以等你。”黑梨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缓慢而赤诚地说,“我只等你六个极夜,如果六年还看不见你,我就不会再眷顾阳光。”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去下长寿面。”
崔玄唯快步过去,握住黑梨的手:“不用下面了,你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礼物。”
她努力克制着眼泪溃堤的冲动。
即便所有人都说她是垃圾,说她不该出生,说她什么都不是,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说她是最好的。
“太狡猾了……”她懊恼地抽噎着,“说这种话,我岂不是要等你更久。”
崔玄唯的目光恒古深邃:“不会比我爱你的期限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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