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一位真正的文化综合的体现者和书写者*
2011-04-13曹金合
曹 金 合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徐訏作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走向雅俗文化综合的现代作家,其创作风格与艺术探索不但与当时单一的革命文化所崇奉的政治化的文学理念有相当大的距离,而且与同属于海派的张爱玲、苏青等作家的文体风格和文艺观念相比,也有着明显的差别之处。文学史家见仁见智的流派归属和命名的混乱,就充分地说明了徐訏文化综合的人格,在文学创作的艺术创新上呈现出多副面孔。任何将研究个体的单面特质从整体的创作风格上割裂开来,放大并加以整理归纳的做法,都是忽视了研究对象的丰富驳杂而获得了挂一漏万的片面的深刻。因此,所谓的“后期浪漫派”(严家炎)、“后期现代派”(孔范今)、“消极浪漫派”(陈思和)、“后期海派”(吴福辉)、“新浪漫派”(朱德发)、“后浪漫派”(李晓宁)等对徐訏的归派命名,并不能与徐訏多姿多彩的整体的创作风貌相契合。既然如此,就不妨对先入为主的观念印象采取现象学的悬置态度,以徐訏的文化人格作为阐释分析的切入点,考察其球型的文化综合的人格成因及其对创作风格的影响。
一、球型的文化综合的人格成因及表现
首先,从童年的经历来看,由于父母失和分居,徐訏五六岁时就被送到寄宿学校去住读、后随父亲去上海的人生经历,无疑对他敏感聪慧的心灵烙下了深深的创伤。尤其是母爱的缺失造成的心理“匮乏--补偿”机制,使他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恋母情结”。正如他在长篇小说《风萧萧》中所说:“当我被生离死别所弃,成了孑然一身的时候,一切爱护我的女性都像是母亲”。这种内心极度渴求而又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满足的压抑的心理机制,只能采取社会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允许的变形方式得到暂时的缓解,那就是文学创作。弗洛伊德曾说:“一篇作品就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幼年时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也是它的替代物。”[1](P9)因此,文学创作是作家幻想的白日梦,而不是对社会生活如实的逼真的反映。这种创作信念就使徐訏在天马行空的传奇创作中,养成了偏重浪漫的文化综合人格。其次,从中西文化的融汇观之,徐訏多面的文化人格离不开中西文化和宗教哲学之精华的滋养。他自幼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经典名著的熏陶,十几岁就已经看了《野叟曝言》、《红楼梦》、《西厢记》和《金瓶梅》等古典名著。传统文化的色空观念、宿命意识、中庸之道、道家精神已作为建构文化人格的底蕴,成为难以撼动的生命根基。同时,中国现代社会转型期涌动的各种西方哲学与文艺思潮也成为他人格建构的重要精神资源,如康德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西方哲学,唯美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等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都是他耳熟能详并颇有研究的领域,这造就了他学贯中西的文化综合人格。
这种多面的文化综合的人格以球型的方式爆破出徐訏天才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使他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评论等文体类别中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从而在消除成见、拨云见日之后,重新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难以被忽视的独特地位。正如香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所认为的那样:“环顾中国文坛,像徐訏这样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的全才作家,可以数得来的仅有鲁迅、郭沫若两人,”[2](P1)尽管在文体创新、哲思蕴涵和艺术形式等方面比起文学巨擘鲁迅、郭沫若等人的文学成就还逊色,但他在文学领域的各个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现,这确实不是用单个的文学流派所能涵纳概括的。
二、东西文化综合的现代思想意蕴
传统文化的滋养和外来文化的沐浴相互碰撞融合产生的合力,形成了徐訏创作中东西方文化思潮和哲学观念渗染交汇的意蕴格局。儒家兼济天下的入世哲学、道家乐得逍遥的出世哲学以及佛教的虚无宿命的色空观念,与马克思主义的左翼文化思潮、存在主义哲学的自由意识、基督教虚幻的天堂世界,在异质的文化哲学中不难找到同质的相互契合的因子。尤其是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等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由于与他的内倾型的个性气质更相契合,而使其创作带有了非理性主义思潮的现代意蕴。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精神分析理论的形象演绎 以精神分析学和人本主义哲学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思潮,对人的心理结构的探寻与分析引起了徐訏浓厚的兴趣。正如吴义勤所说:“徐訏对弗洛伊德的理解和阐释不能不说是得之于他们精神结构的契合,而他小说创作中对‘人性’母题的偏嗜也正源于弗洛伊德对人的这种认识,他对‘爱’的思考则出于探究人性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徐訏正是以自己的文本世界验证了弗洛伊德的人性哲学。”[2](P227)因此,徐訏通过鲜活的情节和细节对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力比多、三重人格结构说、释梦、俄底浦斯情结等理论进行了图解和阐释。比如《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的小说名字,显然预示着这是一篇描写变态心理的小说。富有青春活力的主人公白蒂,在梯斯朗家族古堡式的沉闷氛围压抑下导致了人格分裂,高贵的身份教养和深夜到下等酒吧的变态发泄行为,二者的巨大反差形成的意识和潜意识的剧烈冲突与弗氏的人格结构说非常类似,本我按快乐原则行事的堕落欲望与超我的道德完善已无法再协调为和谐一致的健全人格。《婚事》也是一部用精神分析学中的变态心理来建构和想象的故事。主人公杨秀常对生病的弟弟呵护备至的至善人格,掩映的是潜意识中对妻子精心照料弟弟的嫉妒和仇恨,二者的强烈反差产生的难以忍受的道德性焦虑,最终以反向作用的极端形式发生了杀死自己非常疼爱的妻子的变态行为。徐訏除了深入深层心理来挖掘和表现人的本能欲望与社会伦理道德的冲突,而致使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以外,还通过稀奇古怪的梦境表现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乌托邦幻想。在中篇小说《阿拉伯海的女神》中,作者借助梦境演绎了一段“我”与阿拉伯海女神的飘渺神秘的恋情;《荒谬的英法海峡》跨越时空的梦境,本身就是对人性异化的现实不满但又无力改变的尴尬处境,采取的桃花源式的替代性补偿;长篇《风萧萧》中主人公“我”的三个梦境,也不过是叙述者根据自身的生活阅历和心理感受表现出的潜意识的表征。此外,对求生本能和死亡本能的形象表现,都充分地说明了徐訏以精神分析的方法来考察、探究和表现人性内宇宙超越善恶判断的冲突样态。
2.对爱与美理想的浪漫追寻 徐訏认为,“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因此,他充分地调动自己轻灵而主观的想象,力求达到对梦中真实进行艺术真善美赋形的最佳效果。这种对空灵的艺术美的企慕与渴望,使他在与现实世界拉开相当大的审美距离的基础上,以浪漫奇幻的情思建构想象世界中的爱与美的理想王国。他沉浸在“一种追求艺术美的微醇情绪之中,钟爱他所发现的这一方驰骋想象与情思的天地。他心里已经认定,文学乃是一种心灵的产物,不应也不必太受现实的拘执和观念的逼接。对于经受战争劫难的人民,给予片刻的愉悦与抚慰,又兼获得精神的净化与驱进,文学能达致如此效用也就不错了。”[3](P213)在《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我”与海兰、白蒂之间的三角恋情,更多地带有一种精神和心灵上的契合意味;《痴心井》中“我”被银妮的质朴清纯气质吸引而暗生情愫,男女初恋时的复杂微妙的心理与情感波动完全超越了世俗之爱;《鸟语》中“我”与芸芊超越凡俗的恋情带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性灵色彩,结局难成眷属的忧伤之情也难掩彼此之间洁净透明、纤尘不染的美好恋情。这种抛弃尘世的一切功利目的,只求在爱的诺亚方舟中过一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远离尘世的生活,实际上是把爱情乌托邦作为爱与美的理想载体的太虚幻境。同样,叙述者在对女性形象的外在风貌和内在气质的细致描摹中表达的仍然是理想的唯灵之美。如《鬼恋》中的“鬼”,“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阿拉伯海的女神》中的少女,有“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盲恋》中的微翠,“没有人可以相信一个尘世里的成人可以保有这样纯洁天真无邪的容姿的,她像是一直封在皮里的水菱或是刚刚从蓓蕾中开放的花朵”;《鸟语》中芸芊的眼睛,“闪着多么纯洁与单纯的光亮”。这些女性无论是人、鬼、巫女还是女神,无不有着一颗脱离尘世庸俗与卑污的高贵纯洁的灵魂。
3.东西方宗教意识的兼容综合 东方传统佛教的菩提顿悟和圆寂色空观念,道教的虚静超脱和逍遥自在的生命哲学,西方基督教的原罪意识和众生平等的仁爱精神,都在徐訏身上镌刻了生命的印记。“既在基督教的上帝和人之间建立了对彼岸信仰的绝对信任,又在佛陀的境界中安顿漂泊的灵魂,如此看似相悖的宗教选择实际上昭示着其力图追寻终极关怀、渴望精神超越的生命情状。”[4](P271)因此,徐訏的小说充满了东西方宗教的文化意识相互融合产生的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既表现了基督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博爱的牺牲精神和悲悯的救赎意识,同时也抒发了佛教苦海无边、四大皆空的人生感悟和虚无的宿命意识。特别在饱尝生活的颠沛流离之苦和生命的酸甜苦辣的况味之后,在生命后期创作的《彼岸》、《时与光》、《江湖行》等小说中,佛教和基督教兼容的倾向特别明显。同时,对看透造化的把戏之后的人生感悟,更多地带有虚无的悲观主义的宗教色彩。在徐訏的作品中,人物的悲惨遭遇仿佛是无常戏弄的宿命安排:《笔名》中金鑫的死讯,应验了“一去不返”的预言;《离魂》中齐原香的死,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操纵;《选择》中的姐姐不甘于命运的摆布而另择“佳婿”,结果却仍然应验了算命先生给出的一生穷困的预言。但徐訏在把这种悲观虚无的人生观念判定为虚妄的同时,也开出了佛教与基督教联袂拯救人生的药方。《鸟语》中的芸芊,“悟道本是一朝事,得缘不愁万里遥;玉女无言心已净,宿慧光照六根空。”生命的慧根在佛教中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归宿;《幻觉》中的墨龙和尚,在出家以后躁动不安的灵魂才真正获得了解脱,体现了宗教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超脱观念;《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的海兰,以基督教的牺牲精神给予白蒂对生命意义的感悟,因此她在海兰利他性自杀之后遗赠的照片上写道:“你赠我爱与美以及青春,如今我把你化在心中,随着你的灵魂,长侍在上帝的座前。”这样,徐訏小说中的白蒂、苏雅、芸芊、墨龙、多赛雷等人,在经历了人生的坎坷曲折之后,最后都走向了东西方宗教设定的救赎灵魂的“彼岸”世界。
三、雅俗文化综合的现代叙事艺术
徐訏小说故事情节的新颖性、传奇性、曲折性,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的浪漫传奇,风光旖旎的异域情调的铺排渲染都带有通俗文学大众性、娱乐性的审美品格。但徐訏绝不是以时髦趣味和媚俗效果为艺术鹄的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所能比拟的。他的小说也尝试运用象征、暗示、心理分析、意识流、倒叙、插叙等现代的叙事方法和艺术技巧,从而在艺术形式上形成了雅俗融合的现代叙事特征。
1.通俗性 中国小说的传统史传模式在向现代叙事模式艰难转型的过程中,市民大众欣赏的仍然是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而不是人生横剖面式的叙事片段。因此,徐訏的小说就采取聊天的方式,向读者娓娓讲述精心编织的情节生动的故事。可以说,徐訏“是‘五四’以来,中国小说家中一位最会说故事的小说家……他的故事总是说得委婉温馨、美丽动听。这是徐訏之所以拥有广大读者,并拥有许多作家模仿的基本原因。”[5](P325)徐訏的许多小说都以对话的形式开头,使读者在“说----听”的故事氛围中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如《幻觉》中“我”与墨龙和尚聊天,引出了他与地美凄婉哀伤的爱情故事;《盲恋》中“我”与陆先生的交谈,讲述了他与微翠的悲剧爱情故事;《江湖行》中,“我”把一切讲给“你”听,在忏悔和遗憾的情调中再现了“我”一生的伤心往事。同时,为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他不断地变换着叙事者的角色和功能。如《盲恋》中的“我”(徐先生)、《幻觉》中的“我”其实只是引导故事情节进一步发展的媒介工具,只是一个局外人的角色;而《鬼恋》、《阿拉伯海的女神》、《离婚》、《江湖行》、《风萧萧》等小说中的叙述者,已由与故事无多大关联的见证人向推动情节发展的当事人的身份转变。此外,徐訏小说通过“才子佳人”式的一见钟情模式、三角或多角恋爱的言情方式也增加了通俗性的砝码。总之,有意地迎合读者大众根深蒂固的言情模式和传奇故事性的口味,可以说是徐訏小说借助大众传媒取得通俗化成功的最重要的内在原因。
2.先锋性 徐訏善于将现代主义的艺术技巧在自己的主观感觉的调和皴染下,进行东方性的民族化改造,但其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创新观念的试验与改造,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无疑是充满了先锋性的。这首先体现在对意识流技巧的娴熟运用上,可以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如小说《星期日》就以人物意识的自由流动来谋篇布局:主人公无疾而终的初恋、跟四个男子的周旋、父母为自己的婚事操心、调到香港工作、公司老板对自己的好处、幻想做新娘子的情形……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在主人公的意识流动中闪烁跳跃,打破了线性的逻辑时空而呈现出共时态的复调色彩。《炉火》也是一篇具有心理结构的小说,通过画家叶卧佛翻看与自己一生有情感纠葛的人物的肖像,打破传统的时间链条,将与沈其苹、白玉珠、李舜言、卫勒、韵丁之间的恋爱和婚姻纠葛平铺在共时的层面上。值得注意的是,徐訏以人物的情感体验和意识流动的发展变化为线索来剪裁布局时,采取“有逻辑的跳跃”的展现方式,仍然保持了情节的相对逻辑性和完整性。其次,徐訏通过不断地变换叙事人称、叙事话语、叙事层次、叙事顺序等方式,来实现对现代派艺术风格的追求。以倒叙为观察的横剖面阐释徐訏对叙事艺术的探索确有代表性,因为倒叙是他小说中运用得比较多的现代叙事方式。比如《盲恋》中的“我”,在轮船上遇到一个面目奇丑的人(陆梦放),他追忆了自己和微翠之间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鸟语》“打开邮包,我发现是一部《金刚经》……”接着勾起了“我”与芸芊交往的回忆。最后,局部象征手法的灵活运用。《风萧萧》中以“海底的星光”的银色象征白苹的圣洁,以阳光的红色象征梅瀛子的艳丽活泼,以灯光的白色象征海伦的纯洁无瑕,这是文学史上色彩化、感觉化象征的典型个案;《鬼恋》里的那个凄艳孤绝的“女鬼”,用黑色象征着她“哀莫大于心死”的枯萎心灵,这也是徐訏的神来之笔。这种融汇各种现代艺术技巧达到为我所用的创新实验,无疑使徐訏的小说具有了鲜明的先锋性和现代性的艺术品格。
徐訏的小说在浪漫传奇中融入了对人生哲理意蕴的探询,以及对于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终极价值的叩问,在对生命意义和宗教精神的探索中实现了东西文化、雅俗文化、古今文化的融汇与综合,在现代文学的思想蕴含和艺术探索的先锋性方面有独特的价值意义,特别是在建国后大陆独尊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而将艺术技巧的探索打入冷宫之时,徐訏在哲学、文化、审美上的浪漫传奇和现代主义探求所具有的文学史的价值和意义更不能抹煞。正如学者吴义勤所说:“对比于五六十年代大陆文学创作的单一模式和‘空白’景象,徐訏等移民作家在香港的创作无疑是同时代中国当代文学最有成就最值得珍视的部分,它们对整个当代中国文学的版图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修补和充实。”[6]
参考文献:
[1] 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2] 吴义勤.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论[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
[3] 金宏达.中国现代小说的光与色[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1996.
[4] 陈旋波.时与光----20世纪中国文学史格局中的徐訏[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
[5] 陈乃欣.徐訏二三事[M].台北:尔雅出版社,1980.
[6] 吴义勤.“通俗的现代派”----论徐訏的当代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