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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文献学家存在“佞宋”之风吗

2011-04-13

关键词:宋本文献学刻本

王 林 艳

(河南师范大学,河南 新乡 453007)

清代文献学家存在“佞宋”之风吗

王 林 艳

(河南师范大学,河南 新乡 453007)

学术界很多文献学论著在讨论清代藏书和版本时,几乎都认为清人在藏书、校书时专爱宋本,存在着“佞宋”的学术风气。实际上,这种判断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引领清代文献学风气的陆贻典、卢文弨、黄丕烈、顾广圻、戴震、钱大昕、段玉裁、叶德辉等文献大家均反复指出宋版书存在的问题,认为宋本有优劣高下之分,不如后世版本者亦比比皆是,对盲信宋本者进行了尖锐批评,他们的言论和行为代表着清代学者的治学精神和学术主流,清代所谓“佞宋”,根本没有形成风气。重古而不泥古,贵宋而不佞宋,唯善是从,唯是而用,才是清代文献学家藏书、校勘的真正风气。

清代;文献学家;“佞宋”

翻检迄今为止的诸多文献学论著,凡论述到清代典藏学和版本学者,几乎都认为清代文献学家在典藏、版本方面有“佞宋之癖”,人们在藏书、校书时专爱宋代刻本,以至于形成了“佞宋”之风。事实真的如此吗?通过仔细研究这一时期文献学发展的状况,笔者发现,所谓“佞宋”之风的判断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

在中国文献学史上,宋版书以校勘精良、刊印精美而著称,其中许多是世所公认的珍本,深受历代藏书家、版本学家以及校勘学家的珍视,尤其是从明末开始,宋版书的存世量日益减少,物以稀为贵,不少人对之推崇备至。清初藏书家钱曾“生平所嗜,宋椠本为最”,被人戏称“昔人佞佛,子佞宋刻”[1]286。而钱谦益藏书也是“太偏性……所收必宋元板,不取近人所刻及钞本”[1]286。由于“宋刻本书籍流传至今,已成稀世之宝……吉光片羽,无不奇珍”[2],宋刻本遂成为藏书家和校勘家追逐的目标。到了乾嘉时期,著名文献学家黄丕烈更是自称“佞宋主人”,被认为“今天下好宋版书,未有如荛圃(黄丕烈号荛圃)者也”[1]462。似乎这种“佞宋”风气愈演愈烈,到乾嘉时期达到了极致。事实上,清代学者,尤其是乾嘉学者,并不盲信宋版书,而是能一分为二来看待它们的价值,既重视宋本,又不迷信宋本,对宋版书的优劣有着清醒的认识,甚至对宋版书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批评。所谓专爱宋刻、盲信宋本的“佞宋”之风是不存在的。

对于宋本的价值,清代学者给予了充分肯定。黄丕烈认为“盖书以宋刻为最佳”[3]364,主张校书要以宋本定是非,“不得宋刻,总不敢定其是非”[3]143。顾广圻则把那些蔑视宋本之人称为“瞽人”,“世间瞽人,往往诋宋本不足重,呵佞宋者为浅学,彼顾未尝究心于铅椠耳”[4]266。在顾广圻看来,藏书、校书不懂得宋本的重要,和瞎子没有什么两样。

从校勘角度讲,清人藏书、校书重视宋本,在观念上无可指责。因为到了清代,宋以前的刻本很少有流传下来的,宋代的刻本已经是“旧本”和“古本”了,比较接近书的原貌,而“校正书籍,自当先从本书相传旧本为定”[5]284,这是文献校勘必须遵循的原则。

诚如王欣夫所言:“本子愈古,它与作者的距离愈近,辗转翻刻的次数也愈少,保存的真面目便愈多,所以可贵。”[6]就清人而论,他们在文献研究中重视旧本,尤其重视宋本的价值,看到的是宋本的学术价值。对于宋本中存在的问题,他们也毫不客气地指出,并未盲信宋版书,不存在一味“佞宋”的现象。

卢文弨重视宋本,认为“宋本之可贵,盖不止一端也”[5]114,但他不盲信宋本,认为“宋本自胜近世所行本,然亦多错误”[5]59,因为宋人勇于改经,故刻本中错误也在所难免,“今之所贵于宋本者,谓经屡写必不逮于前时也。然书之失真,亦每由于宋人。宋人每好逞臆见而改旧文”[5]24。盲信宋本有时会造成很大错误,明代毛斧季、吴元恭校贾谊《新书》,盲信宋本,不知别择,结果出现不少问题,卢文弨批评说:“宋本科段字句有绝佳者,而讹脱处亦致不少,两君一无持择,疏矣!”[5]142

黄丕烈号称“佞宋主人”,似乎唯宋本是尊,实际上黄丕烈并不“唯宋”,他对宋本亦有较为客观的看法,他说:“书本之善者,不必定以宋元本为可宝也……明刻之可贵,不亚宋元。”[3]287可见,黄丕烈对宋版书并不盲目崇拜,他曾说:“今人校书多据宋本,亦有高下之别。即如《说文》,汲古阁校刊据北宋本,而钱君(景开)所据以校汲古阁本者又为麻沙宋本。是二本者,安知不有瑕瑜耶?金坛段君玉裁为今之名儒,取钱君校本于宋本之谬者旁抹之,诚为有识。然余将近时传本展阅,亦有一二可据,何必过信汲古阁之本而没其善也。”[3]21黄丕烈甚至认为宋刻本有不及元、明刻本者。如他在校宋本《周礼郑氏注》跋中就指出宋刻非佳本,而明刻“为最善”,“《周礼》纂图互注本,曾见宋刻,非佳本也。经注本此为最善,不附释文,尤为可宝”[3]353。他在元大德本《后汉书》跋中也说:“此外如建安刘原起刊于家塾敬室本,又有一大字,皆名为宋,而实则不及元明刊本。”[3]25总之,黄丕烈主张对据以收藏及校勘的各种版本,要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具体分析,深入鉴别,不能盲信。今人只据黄丕烈自号“佞宋主人”就说他盲目崇拜宋本,实在是对黄氏的极大误解。

黄丕烈的好朋友顾广圻对于宋版书中存在的问题也有清醒的认识,他曾专门对南宋建本提出过批评:“若夫南宋时建阳各坊,刻书最多,唯每刻一书,必倩雇不知谁何之人,任意增删换易,标立新奇名目,冀自玄卖,而古书多失其真。逮后坊刻就衰,而浮慕之敝起,其所刻也,转转舛错脱落,殆不可读者有之。加以牡丹水利,触目满纸,弥不可读者有之。又甚而奋其空疏白腹,敷衍谬谈,涂窜创疻,居之不疑。或且凭空构造,诡言某本,变乱是非,欺绐当世,阳似沽名,阴实盗货,而古书尤失其真。若是者,刻一书而一书受其害而已矣。”[4]164宋代刻书固然较为精良,但水平依然有高下之分,任意篡改、校勘不精的刻本也比比皆是,绝不可盲信。看到这一点的不仅有顾广圻,杭世骏就明确指出:“今之挟书以求售者,动称宋刻。不知即宋亦有优有劣。有太学本,有漕司本,有临安陈解元书棚本,有建安麻沙本,而坊本则尤不可更仆以数。”[7]刻本一多,自然泥沙俱下。宋人苏轼、陆游在当时就尖锐地批评过宋代刻书者“以意改书”“略不校雠”的现象。苏轼云:“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贱之人好恶多同,从而和之,遂使古书日就舛讹。”[8]陆游则说:“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9]宋代人即对当时的刻本多有微词,后世之人自然不能完全迷信宋版书。

戴震从不迷信宋版书,认为即使是宋版,也有不足之处,决不能佞宋,“宋本不皆善,有由宋本而误者”[10]。段玉裁对待宋版书同样有正确的态度,他说:“有所谓宋版书者,亦不过校书之一助,是则取之,不是则却之,宋版其必是耶?”[11]300又说:“自有《十三经》合刊注、疏、音释,学者能识其源流同异,抑鲜矣。有求宋本以为正者,时代相距稍远而较善,此事势之常,顾自唐以来积误之甚者,宋本亦多沿旧,无以胜今本,况校经如毛居正、岳珂、张淳之徒,学识未至,醇疵错出;胸中未有真古本汉本,而徒沾沾于宋本,抑末也。”[11]明确批评盲信宋本者为“末流”。

钱大昕对版本有极为高明的见解,他反对在校勘文献时抱残守缺,仅据一本就妄下定论,即便是对校勘较精的宋元刊本,他也不完全盲信。他说:“金根、白芨之徒,日从事于丹铅,而翻为本书之累,此固不足道。其有得宋、元刊本,奉为枕中秘,谓旧本必是,今本必非,专己守残,不复别白,则亦信古而失之固者也。”[12]他还说:“今人重宋刊本书,谓必无差误,却不尽然……是南宋初刻本已不能无误矣。张淳《仪礼识误》、岳珂《九经三传沿革例》所举各书异同甚多,善读书者当择而取之。若偶据一本,信以为必不可易,此书贾之议论,转为大方所笑者也。”[13]507钱大昕主张在校勘时要多本互参,不能盲信宋本,尤其不能认定宋本“必无差误”,这在文献收藏及文献校勘方面是极高明的见解。

对于宋本与时本价值的优劣,陆贻典在校《管子》跋中有一段话值得注意,陆氏云:“古今书籍,宋版不必尽是,时版不必尽非。然校是非以为常,宋刻之非者居二三,时刻之是者无六七。”[14]显然,陆氏认为宋版和时版都会有错误,没有“尽是”“尽非”之书,但比较而言,宋版校刻较精,错误较少,价值更高些,这种判断是大致可信的。

晚清文献学家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梳理了宋代刻书多讹舛的情况,列举了宋刻本中“为佞宋者所讳言”的“可笑”“微瑕”“大谬”“校雠不善”等具体实例,指出“古今藏书家奉宋椠如金科玉律,亦惑溺之甚矣”[15],进一步破除了“庸妄之人”对宋版书的迷信。对于有清一代藏书家、校勘家对宋版书的理性认识,叶德辉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是后世文献校勘效法的榜样,所谓“前辈校书,并不偏于宋刻,是又吾人所当取法矣”[13]133。

由以上论例可知,陆贻典、卢文弨、黄丕烈、顾广圻、戴震、段玉裁、钱大昕、叶德辉等人,不但很清楚宋版书有优劣高下之分,而且提出宋版书也有不如后世版本者,对宋版书抱以正确科学的态度。这些人都是引领清代藏书、校勘潮流的著名文献学家,他们的言论和行为影响着一代学术风气,代表着清代学者治学的风格,他们以“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对待宋版书,并不“佞宋”。清代所谓“佞宋”,不过是好事之徒附庸风雅、装饰门面之举,不仅没有影响文献学的发展,更不可能形成风气。

要之,清代文献学家在对待文献典籍时重古而不泥古,贵宋而不佞宋,善旧而不非新,唯善是从,唯是而用。这才是清代文献学家的版本价值观,是清代藏书、校勘的真正风气。

[1]叶昌炽.藏书纪事诗[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

[2]孙庆增.藏书记要[M]//澹生堂藏书约(外八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5-36.

[3]黄丕烈.黄丕烈书目题跋[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顾广圻.顾千里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卢文弨.抱经堂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6]王欣夫.王欣夫说文献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81.

[7]杭世骏.道古堂集[M].乾隆间刻本:卷十九《欣托斋藏书记》.

[8]苏轼.仇池笔记[M]//东坡志林·仇池笔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213.

[9]陆游.渭南文集[M].四部丛刊本:卷二六《跋历代陵名》.

[10]戴震.戴震全书:六[M].合肥:黄山书社,1995:717.

[11]段玉裁.经韵楼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2.

[12]钱大昕.潜研堂文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402.

[13]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14]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M].光绪八年十万卷楼刊本:卷四二《兵家类·管子二十四卷》.

[15]叶德辉.书林清话[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32.

[责任编辑孙景峰]

DidQingDynastyHaveaClimateof“BlindFaithinSong’sEditions”

WANG Lin-yan

(Henan Normai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

In the discussion of the collections and editions of books in Qing dynasty, almost all the academic works on philology hold that people in Qing dynasty specially favored Song editions and followed them blindly in their collections and collations. However, it is not in line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s. The leading scholars of Qing dynasty in philology such as Lu Yidian, Lu Wenchao, Huang Pilie, Gu Guangyin, Dai Zhen, Qian Daxin, Duan Yucai and Ye Dehui repeatedly pointed out the problems with Song’s editions, and expressed strong criticisms on the blind faith in them. They claimed that not all Song’ editions were of high quality, and many of them even worse than latter editions. Their views reflect the scholarship spirit and the academic mainstream in Qing dynasty, and the so-called “blind faith in Song’s editions” did not form a climate at all. In fact, the philologists in Qing dynasty did not rigidly adhere to the ancient editions though they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m. They favored but did not have blind faith in them. They only used what were believed to be the good and the right editions.

Qing Dynasty;philologist;“blind faith in Song’ editions”

G256.22

A

1000-2359(2011)06-0146-03

201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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