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体文学英译探微
——从《警幻仙姑赋》的两种英译比较谈起
2011-04-13严苡丹
严 苡 丹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上海 200083)
赋体文学英译探微
——从《警幻仙姑赋》的两种英译比较谈起
严 苡 丹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上海 200083)
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重要文体,对这种独特文体的英译进行研究,探讨在翻译过程中如何处理其特有的审美因素,保持其文体风格,将对汉英翻译实践颇有益处。本文拟就《红楼梦》两个英译本中对《警幻仙姑赋》一文的翻译进行对比分析,尝试对赋体文学的翻译作初步的探讨。
赋;文体;警幻仙姑赋;英译
一、赋体文学的文体特征
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重要文体,它由楚辞衍化出来,外形似散文,内部又有诗的韵律,可以说是半诗半文的文体[1]。其语言形式上的特点,并非诗文语言特点的简单重合,在语体的创造,乃至风格的追求上,它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
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就是说赋是铺叙,即铺叙辞藻,创作文辞,体察物象,抒情写志,是一种文体。赋讲究辞藻的丰富与美丽。其特点是用华丽的辞藻、多变的修辞进行细腻生动的描绘。正是丰富美丽的辞藻与真挚深厚的情感结合一体,才营造出无穷的美感。 赋文用字注意平仄调节,并将诗中用韵引入创作,因而具有音乐的旋律之美;同时,运用韵散相间的句式,既整齐又参差,错落有致,流畅自然,有跌宕起伏的节奏美。赋体文学经常用典。通过引用过去的人、地、事、物之史实,或语言文字,以为比喻,以增加文体的含蓄、典雅之意。
本文拟就《红楼梦》中《警幻仙姑赋》一文的两个英语翻译版本进行对比分析,尝试对赋体文学的翻译作初步的探讨。
二、警幻仙姑赋
《红楼梦》被称为是真正的“文备众体”[2]的小说,是一部“集中表现了中国文学和中国艺术以及中国文体的主要特征”的伟大作品[3]。《警幻仙姑赋》出现在《红楼梦》第五回,是《红楼梦》中诸多文体中唯一的一篇赋,具备了赋文体的典型特征。
1.辞藻
《警幻仙姑赋》篇幅不长,但用词优美华丽,使用了多种修辞手段,其中包括脚韵“房、廊、锵、香、黄、扬、章、翔、霜、塘、江、嫱、方、双”*本文对《警幻仙姑赋》中文引文来自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卷第54-55页。霍译引文来自David Hawkes《The Story of the Stone》,London:Penguin,1973年版,第128-129页。杨译引文来自杨宪益、戴乃迭《A Dream of Red Mansions》,北京:外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29-131页。。对偶“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拟声“环佩之铿锵”。排比、设问“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比喻“靥笑春桃兮”。叠字“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复辞“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限于篇幅,每种辞格仅举一例。)
2.声律
《警幻仙姑赋》语言通畅和谐,可概括为四美:整齐匀称之美,全篇大量运用对偶、排比,使句式整齐、音节匀称;长短参差之美,通过灵活自如地选择长句和短句,使语言时急时缓、跌宕起伏;回环复沓之美,重叠辞格的运用,形成回环动听的音律美;流畅和谐之美,叠韵词(馥郁、徘徊)的运用和全文韵脚的安排,读之铿锵有力,听之悦耳动心。
3.典故
《警幻仙姑赋》共出现五处用典。鸟惊庭树,典出《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本说人之美,鱼鸟则惊。后转以“鱼入鸟飞”形容女子之美。荷衣,典出屈原《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带。”用荷花制成的衣服,神仙所着。西子、王嫱,指西施、王昭君,与貂蝉、杨玉环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是美的化身和代名词。瑶池,典出《穆天子传》卷三:“天子宾于西王母,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紫府,典出《隋书·经籍传》著录《二十州记》“青丘有凤山,山恒震声。有紫府宫,天真仙女游此地。”
三、两个英译版本
《红楼梦》目前有两个公认的非常优秀的译本:杨宪益夫妇的ADreamofRedMansions和大卫·霍克斯的TheStoryoftheStone。这里重点分析一下两位翻译家对《警幻仙姑赋》的处理。
1.在语言的修辞方面两位译者主要采取了以下几种处理方法:
(1)直译
对于比喻、排比、设问等英汉两种语言中都比较常见的修辞格,两位译者尽可能地采取直译,以保留原文的修辞特色,在比喻辞格的处理上尤为突出。试看原文出现的四处比喻:
原文: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杨译:Her dimpled smile is peach-blossom in spring, her blue black hair a cluster of clouds.Her lips are cherries and sweet the breath from her pomegranate teeth.
霍译:A peach-tree blossoms in her dimpling cheek;
Her cloud-coiled tresses are halcyon-sleek;
And she reveals,through parted cherry lips,
Teeth like pomegranate pips.
两位译者在翻译时都保留了原有的本体和喻体,使译语读者看到了原汁原味的比喻形象。对外传播学专家段连城先生曾说,“我们不可低估外国读者的智力和理解能力”[4]。在翻译巧妙生动的比喻时,直译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这样既带给译语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无形中也增强了不同文化间的理解与交流。比如“唇绽樱颗兮”一句,将嘴唇比作樱桃,这是中国古代文人对中国女性美达成的一致标准,在中国古典小说、诗词中这样的比喻俯拾皆是。韩偓诗《袅娜》“着词暂见樱桃破,飞盏遥闻豆蔻香”,形容女子唱歌时的嘴唇就像熟透的樱桃破为两半,很是传神;苏轼词《蝶恋花》中也有“一颗樱桃樊素口”之比喻。中国古典作品里的女子,常常是“肤如凝脂,樱唇一点”,有几分娇嗔,更有几分多情。译者将“唇绽樱颗”直译为“cherry lips”,暂不论中西方审美上的差异,究竟是以樱桃小口为美还是推崇丰满盈润的大嘴,译语读者仅从字面上就可以完全领略到这个比喻的美妙贴切,不管他们是否认同这种审美,他们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到了中国文化中对美的定义。
(2)意译
有些修辞格如拟声、脚韵利用了自身语言的特点,对此,译者相应地运用译语文化中类似的修辞方式,通过加工进行意译。如原文中的“铿将”一词,用以描摹古人行走时身上的佩玉叮叮作响的声音。汉语习惯上采用直接摹写声音的拟声词,但在英语里一些词语本身就具备了拟声的特点,融音与义为一体。因此这里两位译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tinkle”一词,考虑了译语的语言习惯。
(3)弥补或不译
由于很难将对偶、叠字等修辞格的特点传达到译文中去,所以,译者可以选择一定程度上的补救措施,如霍译使用较为工整的句子就是对对偶辞格的弥补,或不译,如原文中的叠字“楚楚”、“辉辉”。
在用词上,两位译者都考虑了赋文体“铺采摛文”的特点,尽量选用正式、典雅的词语,如在两个译本中出现的“mere(古英语中的湖)”、“whence”、“verily”,都是十分古典的书面用语;在霍译中甚至出现了“simurgh(古代波斯艺术中一种传说的妖怪,由许多不同动物的各部分肢体组合而成)”这个生僻词,该词在收词80000条的《朗文当代英语词典》和《牛津高阶英汉双语词典》中都未有收录,可见译者在选词上煞费苦心。
下面可以使用Edict Virtual Language Center提供的网络在线Word Frequency Text Profile(词频分析文档)*http://www.edict.com.hk/textanalyser该在线文本分析软件会自动将输入的文本与英语中最常用的2000单词表和学术词汇表作对比。对两个译文中用词的正式程度做进一步的验证。使用该软件中的profile3,分别将霍译和杨译粘贴在指定的方框内,文本分析软件会自动将输入的文本分别与英语中的最常用2000词表(由布朗语料库*布朗语料库是20世纪60年代,Francis和Kucera在美国布朗大学建立的世界上第一个根据系统性原则采集样本的标准语料库。主要目的是研究当代美国英语。这是一个按共时原则采集文本的语料库,选录1961年间由美国人撰写出版的普通语体的文本。规模为100万词次,全部语料分成15种体裁,共500个样本,每个样本不少译者视域和目的语文化视域于2000词次。样本通过随机采样方法得到。布朗语料库从语料库的整体规模,语料的分布和语料的采样上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被公认为是一个能反映语言共性的平衡语料库。提供)和学术词表(由新西兰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提供)作对比,得出数据如下:其中文本中分布的总词数(total number of words Parsed in this text),霍译为343,杨译为286;分布在最常用2000词表中的总词数(number of words in the 2000 Most Frequent Word Family List),霍译为238(69.39%),杨译为210(73.43%);分布在学术词表中的总词数(number of words in the Academic Word List),霍译为4(1.17%),杨译为4(1.40%);不属于前两个词表中的总词数(total number of words not in either List),霍译为101(29.45%),杨译为72(25.17%)。综上所述,霍译本中不属于2000常用词汇及学术词汇列表中的词(即较生僻的词)所占比例为29.45%,高出杨译4.32个百分点,可见霍译在用词上较之杨译更为考究,也更接近赋文体喜用生僻字的特点。
2.在声律方面,杨译放弃了用韵,选择了散文的形式,译文中仅保留一处排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一处复辞“宜嗔宜喜”的语言形式,分别译为“Her whiteness?Spring plum-blossom glimpsed through snow.Her purity?Autumn orchids coated with frost. Her tranquility?A pine in a lonely valley.Her beauty?Sunset mirrored in a limpid pool. Her grace? A dragon breasting a winding stream.Her spirit?Moonlight on a frosty river”、“now vexed,now radiant”,从整体上未能体现出原文的声律美。
霍译使用分节排列,首先在视觉上达到了较好的欣赏效果。在用韵方面,原文一韵到底,并采用黄金级韵(韵母为a an ang eng ong),工整宏亮。霍译做了变通,运用双行韵杂以隔行韵;同时,使用数量相当的阴韵(feminine rhyme)和阳韵(masculine rhyme),前者委婉平和,后者短促有力,二者的交叉运用使译文充满了律动感,优美动听。这种韵式的安排,虽不如原文韵律工整,四美齐现,但读起来也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应该说霍译在未损害原文之意的情况下做到了最大限度的“音美”。
3.在用典方面,两位译者采取或直译或意译的方式,如“荷衣”直译为“lotus garments”、“瑶池”意译为“fairyland”,只有一处“西子、王嫱”在杨译本中译为“Xi Shi”、“Wang Qiang”,并在该章节末加以注释“Xi Shi-A famous beauty of the ancient Kingdom of Yue”、“Wang Qiang-A famous beauty in the Han Dynasty”。可见对原赋中五处用典,两位译者基本都是以传达意思为主,而并未在文化信息的传递上做过多的尝试。
值得一提的是,对该赋中其他一些文化含量较高的词语,两位译者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如“凤翥龙翔”一词,杨译保留原文形象译为“phoenix or dragon”,霍译则灵活处理为“simurgh with his mate”。
龙凤作为中华民族古老的图腾,随着数千年历史的孕育,已形成了源远流长、光辉灿烂的龙凤文化。在中国人的生活里,无处不渗透着深厚的龙凤文化意蕴。如,生儿育女,则曰“生龙生凤”,希望子女成才,则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许多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当中更是充满了龙凤文化的意蕴和审美价值。杨译进行直译,忠实地传达了源语的文化形式。这也符合杨宪益先生的翻译思想,他曾谈到,我国人民应该知道外国的文化遗产,外国也应该知道中国有多么丰富的文化遗产。“译者应尽量忠实于原文的形象”,“要以忠实的翻译‘信’于中国文化的核心,中国文明的精神。这不仅仅是一个翻译中国文化遗产的问题,还涉及忠实传达中国文化的价值、灵魂,传达中国人的人生,他们的乐与悲,爱与恨,怜与怨,喜与怒”[5]。可见杨先生的目的是尽可能多地把中国文化介绍给英美读者,从而使英语民族多了解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
霍译避免使用龙凤的形象,是因为英语中的“dragon”,在西方世界被认为是一种充满霸气和攻击性的庞然大物,是邪恶的象征,与东方的瑞兽完全相反。如果直译为“dragon”,反而会让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了解甚少的外国人产生一些不符合原文意境的联想。即使在今天,在北京奥运火炬设计中,德国设计师在对设计方案提出建议时也提到,在西方文化中龙的负面形象使其难以成为经得起全球化考验的创意元素,最终火炬图案选用了祥云。此处活译为“simurgh”既避免了误解也可使译语读者联想到古老图腾,一举两得。霍译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译语读者服务,因此基本上遵循以目的语文化为归宿的原则。文中另一例更为突出,赋中用“风回雪舞”形容警幻仙姑身姿蹁跹,犹如旋转舞蹈一般轻盈高雅,霍译为“The dance of snowflakes with the waltzing wind”,即是犹如华尔兹般的舞姿。华尔兹源于欧洲,因动作如流水般流畅而享有“舞中皇后”的美称。“waltz”为西方读者所熟悉,因此他们很容易联想到潇洒旋转、高贵典雅的形象,但这一形象与源语作者头脑中的优美典雅又完全不同,是典型的异化处理。
虽说两个译本都是传世佳作,但不可否认,两个译本也都有不尽完美之处。如“云堆翠髻”一句,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常用“翠”、“青”、“绿”等词代替“黑”来形容发色,“翠髻”实际就是乌黑的发髻,但在两个译本中却变为“blue black hair”和“halcyon-sleek”,应是译者理解上的错误,或许“jet-black hair”更符合原文。“蛾眉”杨译为“mothlike eyebrows”,就是像飞蛾一样的眉毛,飞蛾在中西方文化中都会带来负面的联想意义,与原文不符。“蛾眉”中的“蛾”通假“娥”,是美的意思,形容美人细长而弯的眉毛,可译为“slender eyebrows”。另有“莲步”一词,杨译为传递源语文化直译为“lotus feet”,容易使译语读者产生困惑:像莲花一样的脚?莲花做的脚?中国读者很清楚,这源于古代的审美习俗——“女子以脚小为美”,缠过的小脚被誉为“金莲”、“香钩”、“步步生莲花”等等。如果保留“莲步”的文化形式,是否考虑加以注释,或可意译为“delicate feet”?
结语
两位译者由于出发点不同,分别以源语文化和译语文化为根基,因此翻译风格也不同。两个版本应该说都具有大家风范,在译文风格上各有千秋。但仅就这篇赋文的翻译而言,霍译还是略胜一筹。
通过对《警幻仙姑赋》两个英译本的分析,可以看出,在翻译中完全体现赋的文体特点很困难,但是部分地表现出这种文体的美感还是可以做到的。一是在选词上尽量规范典雅,可选用古英语中极其书面化的词语,甚至选择一定量的生僻词汇,以营造“铺采摛文”的辞藻风格。二是尽量使用诗体形式,可灵活用韵,变通地突出赋文体的声律和谐。对于修辞和用典,则不作强求,可在保证整体风格相似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传递给译语读者。
[1]刘耕路.中国的诗词曲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94.
[2]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1.
[3]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北京图书发行部,2005:49.
[4]段连城.怎样对外介绍中国[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3:109.
[5]任生名.杨宪益的文学翻译思想散记[J].中国翻译,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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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2-0202-03
201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