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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与翻译副文本的变迁:杨译鲁迅小说副文本研究

2017-06-30陈向红

江汉论坛 2017年6期
关键词:变迁意识形态

摘要:本文以热奈特的副文本视角剖析了1954、1960和1972年版杨译《鲁迅小说选》中“出版前言”和“序跋”等副文本,并对比分析了各版本中副文本的运用状况及其功能的演变,结果发现,杨译鲁迅小说副文本除了具备解释和介绍功能之外,更能鲜明体现出其服务意识形态的目的。该研究有助于诠释文学翻译与意识形态的互动关系,为我们挖掘建国后文学外译活动的深层动因提供一种全新视角,也为当下的中国文学外译进程中如何恰当运用副文本提供一定的启示。

关键词:鲁迅小说;副文本;杨译;变迁;意识形态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晚清科学小说在中国的译介研究”(11YJA740007)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6-0090-04

杨宪益(1915—2009年)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从事文学外译工作30余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中国文学外译的一个缩影,一部当代中国文学外译史。在杨宪益漫长的翻译生涯中,除了众所周知的《红楼梦》,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他英译的鲁迅作品,从1940年代至1980年代初,完成了除早期文言小说《怀旧》之外的全部鲁迅小说、三卷本的鲁迅杂文、散文集《朝花夕拾》、诗集《野草》以及《中国小说史略》的翻译。其中,他翻译的鲁迅小说着力最多,影响最大。目前杨译 ① 鲁迅小说的研究多局限于译文本身,鲜有学者关注杨译鲁迅小说中“出版前言”和“序跋”等副文本。杨译鲁迅小说是建国后国家赞助的文学外译活动的典型个案,其翻译本身受制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随着时代话语的变迁杨译鲁迅小说的副文本呈现不同面貌。

杨译鲁迅小说主要由国家赞助的文学外译机构外文出版社统筹组织、出版和发行,该社在1949年之后曾推出多个版本的《鲁迅小说选》,在探讨《鲁迅小说选》副文本之前有必要先对其版本流变进行梳理。

从1950年代至今,外文出版社先后推出6个版本的《鲁迅小说选》,杨戴对待翻译的态度非常严谨,每一个新版本出版,都要对之前译文进行重新校对和润色,包括措辞、时态、标点等,杨译鲁迅小说的版本是一个不断补充和完善的过程。从最早的《阿Q正传》到《鲁迅小说选》到最后《鲁迅小说全集》的翻译和出版,无不反映出杨戴夫妇对于鲁迅作品的钟爱,并对之倾注了大量心血。通过仔细审视和比较杨译《鲁迅小说选》的各个版本发现,除了个别版本篇目上稍有增删,译文本身仅做了小幅润色和改动,变化最大的是每个版本的“出版前言”和“序跋”等副文本。本文将选取有代表性的1954、1960、1972年版本来探讨杨译鲁迅小说的副文本变迁。

热奈特认为,序言主要是表明作者或出版者的意图以及对文本的阐释。② 那么译作的序跋则是译者或出版者的意图及对文本的阐释,早期外文出版社出版的译作基本都没有译者撰写的序跋,有的甚至连译者都未标注,译者基本处于隐身状态。为了帮助读者理解作品,通常会添加“出版前言”,介绍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以及引导读者如何解读作品,这种“出版前言”通常代表出版者对作品的解读,潜在发挥着序言的作用。就杨译鲁迅小说而言,除了添加“出版前言”之外,1954、1960和1963年的版本还添加了由鲁迅研究专家撰写的介绍鲁迅生平和思想的专题论文,我们暂且把这类副文本称之为“代序”或“代跋”③。不可低估“出版前言”和代“序跋”对于读者的引导作用,这是主流意识形态对于文学生产进行操控的一种重要途径,对于鲁迅这样富于声望的作家,不便通过删改手段修正与主流意识形态不能完全相容的内容,文本之外的操控手段成为引导读者“正确”阅读的最佳选择。

1. 1954年版副文本:建构与遮蔽

1954年的杨译《鲁迅小说选》正文前附有4页左右的“出版前言”详细介绍每部作品,正文后以冯雪峰的文章《鲁迅的生平和思想》作为代跋,通过仔细审读1954年版的副文本,发现其呈现出以下特点:

对鲁迅思想发展的阐释和建构与中国革命发展相结合,有助于读者理解鲁迅思想发展历程和作品创作的时代。冯雪峰强调鲁迅思想发展的渐进性,从最初信奉达尔文的“进化论”到最后转变为马列主义者,在转变过程中,鲁迅经历了精神上的不断求索以及内心冲突。1911年辛亥革命的不彻底让鲁迅颇感悲观失望,消沉了一段时间。五四运动前后,鲁迅超越了早期解剖“国民性”病根的阶段,开始发表作品暴露和攻击社会黑暗勢力。冯雪峰指出,在北京期间鲁迅尚未转向无产阶级立场和马列主义的世界观,但由于鲁迅坚定不妥协的无畏战斗精神,最终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启蒙者和开拓者。鲁迅晚年在上海期间是英勇战斗的十年,他参加了一系列政治活动,最终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和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活跃斗士,真正的爱国者和国际主义者。冯雪峰的文章在整个历史大背景下,清晰勾勒出了鲁迅的思想发展脉络,他看到了早期鲁迅的苦闷与彷徨以及在思想上表现出的虚无与绝望,也注意到了鲁迅在不停地与这些负面情绪作斗争,在不断求索中最终成长为马克思主义者。

尽管如此,冯雪峰文章中已初见“左”的端倪,文中大段征引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强调鲁迅最后十年参加的政治活动,突显鲁迅的革命性和战斗性。另外,文中部分内容对历史事实有所遮蔽,主要表现在对于五四运动和《新青年》的论述方面。文中强调毛泽东对五四运动的领导,在介绍《新青年》时,特别指出李大钊为主编之一,由于建国后对胡适的清算以及对陈独秀的负面评价,文章并未提及两人以及他们在新文化运动中发挥的作用,这种有意识的遮蔽和选择反映了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影响与干预。

“出版前言”重点论述了鲁迅小说中的反抗精神及乐观主义倾向。一方面突出鲁迅小说反封建的一面,“前言”认为《狂人日记》是对封建社会制度的控诉,《铸剑》表达了新一代反封建的勇气和决心,《幸福的家庭》和《伤逝》描述了现实对知识分子的冷酷嘲讽,指出旧的社会制度是导致不幸的根深蒂固的原因。另一方面,“前言”并未否认鲁迅小说中的伤感和失望,但同时指出鲁迅在竭力摆脱这些情绪,表现出乐观向上和对未来的憧憬,如“前言”指出《药》自始至终为阴霾所笼罩,但同时预示了新社会的曙光以及胜利的未来;《孤独者》并非仅记述了无望的悲怆,更充满激情的抗争;《在酒楼上》的战斗精神驱散了故事中的阴郁气氛。

2. 1960年版副文本:偏离与扭曲

1960年杨译《鲁迅小说选》的“出版前言”简练概括了该选集中收录的小说的出处,并改用叶以群撰写的文章《鲁迅的生平和小说》作为代序。做出这种更改可能出于以下原因:一是1957年冯雪峰被错划为“右派”,他的文字不太可能再公开出版;二是随着极“左”倾向越来越严重,对鲁迅认识和对其作品的解读愈加受到教条主义的影响,形势的变化要求对鲁迅及其作品做出新的阐释。对比冯雪峰的文章,我们发现叶以群撰写的序言呈现新的特点:

首先,对鲁迅的评价和论述呈现严重的“左”的倾向。在介绍鲁迅生平时,重点突出鲁迅参加各种政治活动,淡化文学活动,强调马克思主义与共产党人在鲁迅思想发展中的作用。1919年五四运动前后,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鲁迅成长为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和战士;1927年在广州期间与青年革命者保持密切联系,“三一八”惨案之后逐渐成长为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在上海期间,鲁迅与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交往对他的思想变化产生了重大影响,帮助鲁迅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世界观上的局限和今后努力的方向。1933年之后,在共产党的不断鼓励下,鲁迅经历了最艰难和最复杂的斗争成长为“一位共产主义战士”、“中国文化革命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定、最忠实的旗手”、“现代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尽管叶以群也梳理了鲁迅思想发展的脉络,但却遮蔽了鲁迅早期思想上的挣扎和求索。此外,叶以群对鲁迅的评价自始至终回应着毛泽东对鲁迅的论述,强调由于共产党对鲁迅的帮助和引导,才引发了鲁迅思想的变迁。这种描叙明显有悖事实,鲁迅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家的形象被严重歪曲。

其次,为迎合主流意识形态,扭曲历史事实。文中声称,五四运动期间,鲁迅担任了《新青年》的编委,这一工作让他和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的李大钊有了密切联系,两人共同反对胡适的改良主义思想。不可否认,鲁迅和李大钊在《新青年》杂志的发展和壮大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为了迎合当时政治需要,刻意突出鲁迅与共产党有联系而遮蔽陈独秀和胡适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作用明显有悖历史事实。此外,文中不仅给胡适冠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大名,而且提到鲁迅和李大钊联手反对胡适,这种做法反映了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④。事实上,1919年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在胡适和李大钊之间,鲁迅并未介入。1920年底关于《新青年》办刊方向的讨论,则主要在胡适和陈独秀之间,鲁迅基本是站在胡适一边的。至于后来鲁迅和胡适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而分道扬镳,那要到1930年代左右了。⑤

最后,对鲁迅作品的教条主义解读。叶以群序言采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解读鲁迅的文学观和作品,突出文学的政治功用,指出鲁迅是战斗的现实主义作家,坚决反对把小说作为“纯粹娱乐”工具的观点。文章刻意突显鲁迅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事实上,创作方法并无优劣之分,并非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一定优于浪漫主义,作家往往依据创作目的选择最为恰当的创作方法,《呐喊》和《彷徨》中的小说未局限于使用现实主义一种手法,而是巧妙糅合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等多种创作手法,从而达到表达作者思想内涵的目的。在分析作品时采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取决于他们的阶级出身,对于阿Q、闰土、祥林嫂、爱姑、单四嫂子、老栓等受压迫的不幸的人们,鲁迅给予极大的同情和爱;对于孔乙己、吕纬甫、魏连殳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则批评多于同情;而那些压迫者如赵太爷、假洋鬼子、七大人、赵七爷等则是被彻底否定的人物。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开展文学批评本来无可厚非,但在具体运用时存在一种本末倒置现象,并非从文学作品本身出发,而是让作品分析主动向理论和具体观点靠拢。这种不顾作品本意,机械照搬的做法,难免使得作品分析呈现片面性和教条主义倾向。

3. 1972年版副文本:拒绝阐释

1972年中美关系开始缓和,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出现新契机,尼克松访华之后,中国除了在媒体加强宣传报道,还借机出版图书对美发行,外文出版社及时推出了杨译《鲁迅小说选》第三版。吊诡的是,在1972年版本中既无“出版前言”又无“序跋”,“序言”删除可以理解为“不合时宜”,“序言”的作者和内容都不再适应当时的政治气候。因受到迫害,叶以群于1966年跳楼自杀,其文章不能再公开出版。此外,叶以群的文章突出了党的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對鲁迅成长为共产主义战士发挥着极其关键的作用,但文革期间认为瞿秋白在狱中写了《多余的话》,自首叛变了,瞿秋白对鲁迅的评价被认为是对鲁迅的一种歪曲也因此受到批判。那么,为什么选择无序跋,而不是改用其他学者的文章取而代之呢?当时全国的知识阶层均遭到严重迫害,鲁迅研究专家基本全被打倒,此外,即使添加了副文本信息,当时时局风云变幻,不久之后可能又会变得“不合时宜”。考虑以上诸种因素,这种做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通过考察这一时期外文出版社推出的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发现,译作没有“出版前言”和“序跋”是一种普遍现象:早期作品再版时基本都删掉了原有的副文本,如1972年的《故事新编》删掉了1961年版中的出版前言,1972年的《阿Q正传》删掉了1953年版中的“出版前言”和冯雪峰“代跋”,而新出版的图书则基本没有“出版前言”和“序跋”等副文本信息。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做法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也为了规避风险。

建国后杨宪益一直供职的外文出版社是国家对外宣传的喉舌,该社的文学外译活动同样肩负着对外宣传国家正面形象的使命,作为国家赞助的翻译活动,无论在选材还是翻译策略上无不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操控和影响。从1954到1972年短短十几年间,杨译《鲁迅小说选》连续推出五个不同版本,这本身就非常不寻常,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是其不断得以译介的主要原因。一般而言,倘若译本没有非常严重的问题需要大幅度变动,完全可以不断重印原来的版本。1960至1972年间的三个版本入选的篇目相同,通过仔细审视译本内容发现每个版本仅做了小幅润色和改动,倘若不是副文本信息发生变化,貌似并无再版的必要。副文本营造了一种“历史现场”⑥,通过杨译鲁迅小说副文本的研究可以管窥建国后中国文学外译活动的基本特征:

第一,杨译《鲁迅小说选》副文本的变化可以折射出建国后的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研究和文学翻译的影响。建国后鲁迅研究成为了各种势力交锋的沙场,这种现象在鲁迅作品的翻译上同样有所体现。杨译《鲁迅小说选》的序跋均为他人序跋,体现了“诠释者的意图”⑦,而诠释者总是竭力“将文本捶打成符合自己目的的形状”⑧。换言之,序跋容易受到政治形势的影响,对作家作品的评价呈现“过度阐释”。

1954和1956年的鲁迅小说版本中选用冯雪峰的文章作为代序跋绝非偶然现象。作为鲁迅的学生和亲密朋友,冯雪峰与鲁迅过从甚密,对鲁迅思想和作品的把握比较到位,并且很早就致力于鲁迅研究。建国后冯雪峰被任命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鲁迅著作编辑室总编辑,致力于新的鲁迅全集的出版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冯雪峰就是当时鲁迅研究的权威,是建国初期鲁迅思想官方化建构的主要执行者,他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解读和阐释代表了当时的主流观点。建国之初,尽管已经出现“左”的苗头,但冯雪峰在重点论述鲁迅思想的政治性的同时,兼顾了鲁迅作为文学家的独立性,对鲁迅的评价相对客观。1957年之后,冯雪峰被错划为“右派”,1960年版的《鲁迅小说选》改用叶以群的代序。叶以群早年在左联任组织部长,与鲁迅相熟,建国后曾任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等显要职务,1958年受上级委派开始主持创作电影剧本《鲁迅传》,担任创作组组长。叶以群一向谨奉“遵命文学”,其代序反映了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解读,序言对鲁迅的论述以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为纲领,将鲁迅的阐释置于当时的政治需求之下。在当时严重“左”倾干扰下,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解读总体比较机械和教条,对历史事实也有所扭曲。1972年《鲁迅小说选》第三版既无出版前言也无序跋,“拒绝阐释”的本身也是一种阐释,体现了文革期间文学生产在政治夹缝中的一种特有的“保护性”生存方式。回到当时历史现场,林彪事件之后,党内领导人开始反省极“左”的危害和教训,文坛颇有一股枯木逢春的迹象。1971年中国正式加入联合国,1972年初中美关系解冻,当时国际大氛围对中国相对有利,为中国文学外译提供了新的契机。鲁迅被“圣化”是其作品得以出版的动因,如何“正确”阐释鲁迅,体现着各种势力争锋,当时对文革中的极端做法有所反思,在政策上亦有所调整,极“左”派对鲁迅的歪曲阐释才未拿来充作英译《鲁迅小说选》的序跋。“拒绝阐释”也是一种“保护性”做法,一方面,保证了鲁迅作品的永久“合法性”地位,不受意识形态变迁的影响;另一方面,不会因出版前言和序跋等随着时代话语的变化变得过时而牵连出版者和编辑人员。

第二,译者主体性的削弱。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在翻译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翻译的成败。作为跨文化交际的主体,译者是连通原语文化与译语文化、读者与译者的桥梁,译者的翻译选材和翻译策略原则上建基于对两种文化和译语读者的了解。但通过审视外文出版社的杨译《鲁迅小说选》,我们发现,作为主要译介主体的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主体性被削弱,甚至完全隐身,所有版本的《鲁迅小说选》均未添加译者序跋,最早的1953年《阿Q正传》和1954年《鲁迅小说选》甚至未标注译者。这种做法极有可能让读者产生误解,如发表在Books Abroad上的1953年《阿Q正传》的书评人误以为代跋的撰写者冯雪峰是译者。由此可见,在部分读者看来译者序跋是译作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严肃翻译作品不可或缺的零部件。通过序跋译者阐明翻译的动机、翻译策略、对于作家作品的解读以及其他需要说明的事项,尽最大努力为读者扫除阅读障碍。但在杨译《鲁迅小说选》所有版本中译者均未现身,取而代之的是反映时代话语的出版前言和代序跋。

第三,国家赞助的文学外译活动主要遵循原语文化规范,较少考虑译语读者的需求。图里认为翻译是一种受到社会文化规范制约的行为,建国后外文出版社的文学外译活动主要服务于对外宣传和中国国家形象建构,无论翻译选材还是翻译策略都倾向于遵循原语文化规范。鉴于鲁迅的崇高地位,现代作家中唯有鲁迅的作品外译数量最多,持续时间最久,即使在文革这样的特殊时期仍不断有作品再版或重印,而早期与鲁迅同时被译介的其他现代名家如郭、茅、巴、老、曹等的作品则被打入“冷宫”,直至文革后才有机会再版或重印。《鲁迅小说选》在翻译策略上基本以忠实和对等为皈依,为使鲁迅小说的解读更符合主流话语则通过添加副文本达到操控解读的目的,这种做法未必得到目的语读者的认同。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添加长达23页的跋是为了弥补原作意识形态上的缺憾,向读者证实鲁迅的创作遵循共产主义的基本信念”,进而指出:“倘若没有添加跋,该作品是中国底层人民的真实写照”。⑨

序言的主要功能是为读者如何阅读作品提供信息和指导,引导阅读或让读者“正确”阅读,这并不意味着直接发号施令,而是为读者提供作者认为“正确”阅读作品所必须的信息。《鲁迅小说选》的出版者试图通过添加“出版前言”或“序跋”传达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品的解读,为读者指出“正确”解读作品的方法,在总体上影响读者的阅读。在阅读作品过程中,“出版前言”和“序跋”中对作品的解读方式必然会在读者头脑中回荡,迫使读者采取某种立场,赞成或反对这种解读方式。概而言之,翻译副文本作为译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够为译语读者提供极大便利,但是通过考察杨译《鲁迅小说选》副文本的变迁,我们发现早期国家赞助的文学外译活动在副文本运用上的盲目或漠视:或者把翻译副文本视作原语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或者索性走向另一个极端,未添加任何提示功能的“出版前言”和“序跋”等副文本,这两种做法均不利于中国文学成功“走出去”。

作为文本之外的重要操控手段,副文本是文本的延伸和补充,在宏观层面上对文本意义进行整体上的操控,为读者设定了一定的閱读路线图,引导并干预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和阐释。通过考察副文本可以让我们更好了解翻译过程中的介入和操控,并折射出翻译作品所处的复杂的社会语境。

杨译鲁迅小说副文本的变迁体现了文学与政治的纠葛与冲突。建国后很长一段时期中国文学研究和翻译受制于政治形势,文学活动独立性不强,这种做法产生了不良效应。就文学外译活动而言,不顾译入语读者的具体实情,自说自话的做法会影响文学翻译活动的传播效果。外文出版社推出的文学作品在英语世界普遍评价不高,通常被视作政治宣传,这一方面固然和西方的偏见有关,另一方面估计选择的部分作品内容的确文学性不太强,同时我们是否也应该反思,副文本运用的失当会不会导致译作流传不佳?倘若果真如此,是不是有因小失大之嫌呢?

注释:

① 杨宪益所有汉译英作品基本都是和其夫人戴乃迭合作完成,严格意义上应该称之为“杨戴译作”,为方便起见,本文用“杨译”代之。

②Genette Gerald, Paratexts: 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11.

③ 热奈特区分了两种类型的序言:自序(authorial preface)和他序(allographic preface),金宏宇认为序跋的一种变体形式是“代序”和“代跋”,这里的“序言”既是“他序”也是“代序”。

④ 陈漱渝:《同途殊归两巨人——鲁迅与胡适》,《河北学刊》1991年第2期。

⑤ 任访秋:《鲁迅与胡适》,《社会科学辑刊》1983年第3期。

⑥⑦ 金宏宇:《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5页。

⑧ 艾柯等:《诠释与过度诠释》,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0页。

⑨ Buchanan Percy, The True Story of Ah Q, Books Abroad, 1954, (2), pp.224-225.

作者简介:陈向红,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0;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浙江杭州,310018。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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