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浅出的技巧和境界
——尚永亮《唐诗艺术讲演录》评论
2011-04-12王志清
王志清
(南通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深入浅出的技巧和境界
——尚永亮《唐诗艺术讲演录》评论
王志清
(南通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唐诗艺术好讲,因为此类资料和书籍太多了;唐诗艺术不好讲,也是此原因。难讲,是难以讲出新意,讲出特点,讲出艺术性。近读尚永亮教授的《唐诗艺术讲演录》(以下简称《讲演录》)[1],发现他操难若易,似乎有一种挑战“熟俗”的学术义勇,而其技巧和境界,可以用“深入浅出”来概括。
深入浅出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很不容易到达的境界。深入浅出,非当下行时“开讲”的浅入浅出,更非哗众取宠的俗入俗出。对一个比较资深的学者来说,“深入”,似乎并不是问题,难的是“浅出”。什么是浅出呢?所谓“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礼记·乐记》),即包含了入与出的因果关系,而关键还是个内涵问题。此“出”之“浅”,并非没有内容,没有深度,而是举重若轻的自由,是驾轻就熟的从容,既是演绎的技巧,又包含了对所讲内容的取舍,此即“英华发外”也。
那么,尚教授是如何实现“深入浅出”的呢?
一、着眼现场,追求互动
读《讲演录》时,我还收到南京大学徐有富教授所赠《诗学原理》,相较之下,二者都是一种“原理”性的著述,只不过是尚著诉之于“听觉”也。诉诸听觉的学术著作,尤其不好作。因为这类著作需要把复杂的原理简单化、形象化,并具有现场感。换言之,讲演录之类的书,既不能故作高深,做高头讲章式的诠解,也不能够以降低学术品级为代价来投合听众。通读《讲演录》,没有一句诸如“帅哥”、“酷”等当下开讲人插科打诨的现代语,而深切感受到的是其教学的严肃性和艺术性,是一种强烈的现场感。
尚教授是很善于也很重视现场发挥的,他在《讲演录》“后记”里说开过十几门课都是只有个简略的提纲,而没有详案,他的解释是:“现在看来,这样做有利有弊:其利在于理清思路、打好腹稿后可以在课堂上即兴发挥,不受条条框框的拘束,获得师生互动、兴会淋漓的效果。”关于他自述的这个特点,读《讲演录》是会获得深切感受的。从他的这番话里,我们体会到,要达到互动而兴会淋漓的效果,必须具备两个方面的条件:一是所讲内容,一是讲的艺术。
从所讲内容看,《讲演录》定位的对象是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是有了一定的文学史、文学理论基础的学生,内容要新鲜,不是炒冷饭,形式要活泼,不能生成审美疲劳。这里提出的要求实际上有两个方面,一是讲什么,二是如何讲。讲什么呢?此类“艺术”著作重复出版多甚,没有对内容的精心选择,没有对讲演的精心设计,是最容易流俗的。《讲演录》所讲内容恰好在知识、趣味和智力的集合点上。以其所举诗例来看,就既有人们熟悉的,如杜甫《登高》、柳宗元《江雪》、李商隐《夜雨寄北》等,又有人们不大熟悉的如李商隐《泪》、李涉《题鹤林寺僧舍》、罗隐《嘲钟陵妓云英》,甚至还有无名氏的《醉公子》等,这样的选择,绝对是个技巧,很见匠心。好比演唱会,需考虑到老歌新歌的比例,全是老歌,耳熟能详,格外亲切,但容易产生审美疲劳;都来新歌,多了些陌生感,不易引起共鸣和互动。关于这一点,深谙接受美学和审美心理学的尚永亮是很会掌控的。
从讲演的艺术看,尚教授很讲究“激发”,声情并茂。所谓现场感,从形式上说,就是有一个师生双边活动的“场”。尚教授是营造互动的高手,他的“互动”不是满场的问答,而是讲法上具有很强的启发性,“管”住你的思维,吊足你的胃口,像章回小说那样“吊”住你,不仅仅每一章节之间具有连贯的有机性,营造一个又一个的情境,搭建一个又一个的平台,创设一个又一个易于感受和共鸣的时空,他还常常把“我”放进去,把周围的熟悉的专家放进去,把研究上的最新成果放进去,与对学生的素质要求结合起来,让听者产生心悦诚服的认同,产生内心的呼应。譬如讲“对仗”,结合现实生活中的“实用”,结合学生的素质需求,结合2007年春晚对联(在意义上、平仄上存在问题),从中国语言的特性讲起,讲到对仗形式的流变,在知识传授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家发挥。他认为:“进一步来看,诗中的对仗还有一种特殊的功用,那就是扩展、改变作者的思维方向,增加诗歌的意义内涵。”教者用“思维方向”之改变和拓展把深奥的、不易摸得着的规律揭示出来,把听者的兴趣“吊”了上去,从而产生了内在的“动”。
尚教授还有一种自觉,或者说是一种机智,他不讲得太满,要言不烦,而留空白给听者。他在著述中引用沃尔夫岗·伊塞尔在《阅读过程的现象学研究》中的一段话来论述“剪裁”的意义:“文学的文本也是这样,我们只能想见文本中没有的东西;文本写出的部分给我们知识,但只有没有写出的部分才给我们想见事物的机会。”讲演也如此,不能把课讲得很满,讲得太实,而需要给听众留有空白,为他们提供发挥想象的机会。《讲演录》中讲唐诗技巧,唐诗技巧可以说的止十种八种,他则只讲三种。又譬如,“说比兴”、“说言意”等几章都能就所讲问题择其精要,予以深入解会,而不是巨细无遗,面面俱到。这种“留白”的讲演,易于引发听者参与的积极性,形成思维碰撞和情感交流的现场感。而这种“现场感”,最易于使其讲演生动活泼,把深奥的原理形象化,也哲理化。
二、聚焦一点,纵放自若
庄子在《人间世》的第一段里借孔子的话来讨论治国的道理,说:“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按照讲演的规则来看,也是一条很重要的经验。尚教授在“说技巧”时特别谈到了“聚焦”和“发散”,把这作为他所讲的“三大技巧”的第一技巧来谈。聚焦而后发散,对于讲演来说,似乎也是第一要领,易于集中,易于切题,易于讲深讲透,也符合其讲演所贯彻的“深入浅出”的原则。《讲演录》整个一部书,分成二十一讲,即二十一个单元,也就是二十一个“点”,每一个点“聚焦”一个方面的内容,加上“开头的话”和附录“治学感言”,共二十四五讲,通而观之,其“点”中有“焦”,聚而能放,收放自如。
唐诗可讲的太多,尚著从声律讲起,立意、结构、语言、剪裁、情景、言意、技巧、时空、诗画等,一字儿排序,这是解读唐诗的自然序列,也便于将某些诗作、某些问题集中起来,讲深讲透,譬如他讲聚焦,以柳宗元《江雪》为例,认为此诗从写法上看,采用的是一种排除法,步步缩小,层层聚焦,由千山万径的广阔场景而逐层收缩,视线由远而近,由大而小,由广而狭,凝聚于一叶“孤舟”,进一步聚焦到一个老翁,聚焦到老翁的一个“独钓”的动作,再聚焦到诗中没有出现的钓钩。以整个的讲演而言,《江雪》则是一个“焦”,围绕此“焦”,尚教授向四方扩散,以相关电影为例,引入蒙太奇技巧,引入影视的“镜头语言”,对《江雪》聚焦技巧作形象阐释。由此扩展一步,他又举柳氏另一首诗《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重点谈与聚焦式相反的发散式、扩张式手法,使读者对诗人欲化一身为千亿而散上各个峰头的设想获得真切领会。单纯从此二诗的比较看,属于“反跌”;而从讲演的技巧看,还是不离原“焦”。同时,在讲演过程中还插入“化身千亿”的佛教知识,插入此诗对宋代陆游的影响,进而再分析柳诗与陆诗的异同:“陆诗是散而不归,柳诗则是散而又聚”,由此“形成了一个新的聚焦点”,聚焦在“故乡”一点上。
与聚焦一点的讲演法相配合,还有一种层层展开的“推进法”。譬如,尚教授在“说时空”时,以《春江花月夜》为中心,推衍开来,“自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出现以后,可以说隐显明暗地影响了一大批诗人”,于是,开列了李白的《把酒问月》和《月下独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杨万里的《题李子立知县问月台》等,讲演者不遗余力、深入发掘、全面拓进,追求尽善尽美的讲演效果,而其最后的归趋,仍落脚在时间空间这一核心问题上。就此而言,其方法仍是聚焦式的。
这种聚焦一点的思路,是《讲演录》的重要特色,它符合接受学的原理,也符合讲演“深入浅出”的规则和技巧,不仅仅在知识的传授上具有举一反三的收效,而且在对学生切入课题、诠释文本上具有指导性的示范作用。
三、新解独到,出奇制胜
深入浅出,其浅乃由深而出的浅,是易于使人解会却别具只眼、另辟蹊径这种浅中含深的浅。达到此一境界,关键在于对所论问题需有新解。“新解”是尚永亮的一个重要能力,他能把熟悉的诗歌,讲演出“全新”的境界,而且能依仗自身的博学和宏通,把有些“定势”、“定论”了的难题“新”解得让人心服口服。这正是最显著述者学术功力、最显此著学术性的一点。
在《讲演录》中,这种“新解”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某一问题的阐释和阐释思路。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说:“最引人关心的矛盾,是尖锐地对立着,接近解决而尚未解决的矛盾。要是平铺直叙地介绍事件的结局,情节不易具备耐人寻味的魅力。”因此,他指出:“预示突变的新局面即将出现的时机,最引人关心,也最耐人寻味……在叙述事件进行中,把握这些特点而加以强调,更能吸引人,也更有加深印象和启发联想启发思索的作用。”[2]此乃就艺术而论的,是对绘画与戏剧的精辟见解,同样适用于讲演艺术,尚亮教授深谙其道,譬如他一开始就讲声律,讲平仄,这是没有多少发挥的、常识性的、程式性的内容,容易讲得枯燥乏味。而尚永亮却讲得津津多味,从哲学、美学,从对立与统一、矛盾与和谐的哲学层面上来解读,解读中国古代诗歌格律的精妙,得出了“二元对立,整体和谐”的结论。尚永亮这样讲演道:律诗所以要对、要粘,就是为了“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就好比一把折扇,可以收放自如”,因此,“在唐代格律诗的ABBAABBA式中,不仅是上联和下联之间互相粘合,而且首尾照应,首句是A,末句也是A,起点预示着终点,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整个形成了一个首尾圆合的环形。大家说,这不是一种统一、一种和谐吗?深一层看,在这种统一、和谐中,正蕴含着中国文化的最根本的精神。”进而作者又放纵开来,滔滔不绝地去阐释中国的“圆”文化。到得此时此处,我们就不只是感到讲演者的博学,更感到了这种结合和深入的恰当。把一些“形式性”的问题放置于中国文化、哲学的层面上进行考察,讲出了深度,讲出了立体。读来过瘾,浅中得深,浅出而深,令人信服。这不仅仅表现出其讲演的恣肆和自由,更是增加了宽度,扩大了容量,使其著述自然显得饱满和阔绰,其学术性也自然彰显出来。
第二是对某些定理的阐释。譬如他在第十八讲“说时空”里,例引崔颢的《黄鹤楼》,而又主要是讲其格律,在内容上形成与开头相互照应的构思,由此显示出他在谋篇布局上的苦心。《讲演录》开篇说声律时着重讲了近体诗平仄的规则,而《黄鹤楼》则是典型的不守规则,亦古亦律。作者认为:这不妨碍《黄鹤楼》为古今公认的好诗,因为它的不拘格律是缘于表达情感的需要。同时,“‘空悠悠’三平调产生了将声情平缓延伸、久转不绝的独特效果”。他唯恐此“新”意不能说服听众,于是又搬出老杜的诗来论证:“比如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楼》的‘独立缥缈之飞楼’,‘扶桑西枝对断石’,结尾处就分别用了三平三仄,或奋力将声情扬起,或竭力将声情下抑,写尽了奇险之景和郁怒之情。”尚教授这样讲格律,贯彻了深入浅出、循序渐进的原则,非但不会让人感到“自相矛盾”,反而通过突破格律而获得了出奇效果的事实,来告诉学生一个道理:好的作品往往在有法无法之间,文学创作和学术评鉴都不能死守定律。
总之,我们认为《讲演录》所以成功胜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讲演者在贯彻其深入浅出的原则中,遵守着循序渐进的程序,注重现场感、现场性的发挥,从而形成了渐入佳境的效果。
[1] 尚永亮.唐诗艺术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
[2] 王朝闻学术论著自选集[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6-7.
I207.227.42
A
1007-8444(2011)02-0242-03
2010-12-03
王志清(1953-),男,江苏南通人,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及文论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