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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自欺·救赎·荒诞——《项链》的存在主义分析

2011-04-12赵惠景

衡水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玛蒂尔莫泊桑字面

高 永,赵惠景

(1.衡水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河北 衡水 053000; 2.衡水市桃城区教育局,河北 衡水 050000)

莫泊桑常被看作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大多以 19世纪后半叶的法国现实生活为背景,具有巨大的批判强力。因为对批判现实主义的推崇,我们视莫泊桑为经典,因为对所谓“思想深度”的重视,有人批判他现实主义光芒中的“浅薄”。有论者曾经指出:“莫泊桑在自己的短篇里,总是满足于叙述故事,呈现图景,刻划性格,而很少对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很少通过形象描绘去探讨一些社会、政治、历史、哲学的课题,追求作品丰富的思想性,而且,他也并不是一个以思想见长的作家,在现实生活里,他是一个思想境界并不高的公务员,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并不深刻,因此,他的短篇从来都不具有隽永的哲理或深蕴的含义,他在其中所要表现的思想往往是显露而浅明的[1]。”从作家身份直入作品的批评简单而直接,却也常与武断相伴。

一、隐喻:作为一种阅读视角

理查兹将隐喻看作是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也就是说隐喻从根本上来说是思想之间的一种交流方式,是语境间的相互作用,人的思维是隐喻性的,通过对比进行。这是语言存在隐喻的根本原因[2]。如果我们认为文学是我们与世界相联系的一种方式的话,那么文本就必然是一个隐喻的世界。有鉴于此,我们试着以莫泊桑的《项链》为例,从隐喻的角度对其进行文本分析,便会发现莫泊桑小说,虽然情节简单,但在简单背后隐含着对存在的关注,在刻画人物的同时有对人的荒诞生命状态的深刻书写。

在《欧美文学术语辞典》一书中,艾布拉姆斯指出:“隐喻是通常(字面意义上)表示某种事物、特性或行为的词来指代另一种事物或特性或行为,其形式不是比较而是认同[3]。”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从隐喻的角度来对文学文本进行分析,就必须透过文本的字面意义来发现其背后的所指,即发现其“深层意义”。但解读隐喻文本的尴尬和难点在于:隐喻文本不允许对其仅作字面性的解释,那样不仅是徒劳无功的,甚至可能产生对文本的浅陋解读,正如我们只看到莫泊桑小说故事的简单,而无法认知其真正的思想深度那样。“隐喻的本质”决定“对隐喻的解读总是始于字面性解读”,但必须以超越字面性解读来结束[4]。这就使得我们对文本的解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也可能是契合)作者的意图,达到对作品的多层次、多角度解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脱离文本的字面意义,相反所有的阅读与解释都必须在“字面意义”的基础上,“隐喻的真理总是源自独立的或确定的字面真理。这些字面真理只能被认为是常规隐喻实践的一种结果”[5],而二者的互动关系,才是我们解读文本真正的切入点。

二、《项链》:作为隐喻的文本

确实如此,如其字面所示,《项链》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小说以项链为中心,以借项链、展示项链(舞会)、丢失项链和赔偿项链(偿还借款)为线索。

小说主人公玛蒂尔德是一位“包法利夫人式”的人物,她本是一位面容娇好、漂亮动人的姑娘,只因造化的安排生长在一个小职员家庭里,因为“没有陪嫁,没有前途,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使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子来结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最终“只好任人把她嫁给了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但她内心并不甘于这样的生活,“她总觉得自己生来是为享受各种精美豪华生活的”①,因为她有着与那些高贵的命妇们并驾齐驱的资本,那就是她的美貌。她因此无休止地痛苦着,常常幻想可以过上高贵奢华的生活,“她会想到四壁糊东方绸、两盏青铜高脚灯照着的静悄悄的接待室;她会想到接待室里两个短裤长袜的高大男仆,如何被暖气管闷人的热度催起了睡意,在宽大的靠背椅里昏然睡去。她会想到四壁糊着古老丝绸的大客厅,上面陈设着珍贵古玩的精致家具和那些精致小巧、香气扑鼻的内客厅,那是专为午后五点钟跟最亲密的男友娓娓清谈的地方,那些朋友当然都是所有的妇人垂涎不已、渴盼青睐、多方拉扰的知名人士”。但现实是她那安于现状的丈夫只要可以吃到炖肉,就心满意足了。玛蒂尔德在欲望之海中苦苦挣扎,她只要从那个有钱的女友孚斯结太太家回来,“总感到非常痛苦。她要伤心、懊悔、绝望得哭好几天”。

玛蒂尔德无疑是虚荣的,但联系文本就会发现,这样的判断也许有失偏颇,至少是不全面的。爱美是女人的天性,而美丽本身就是女人生存的资本,是他们征服世界的重要手段。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指明的那样:“女子原是没有什么固定阶层或种族的,她们的美丽、她们的娇艳、她们的丰韵就可以作为她们的出身和门第。她们中间所以有等级之分仅仅是靠了她们天生聪明、审美的本能和脑筋的灵活,这些东西可以使百姓家的姑娘们和最高贵的命妇们并驾齐驱”。有鉴于此,小说本身对玛蒂尔德的虚荣没有任何批判的意味,至少在莫泊桑那里没有刻意被强调。但也许正是女人们的这种所谓的“公平”为玛蒂尔德提供了机会。在机会面前,人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而选择本身就意味着要承担选择的结果,而结果是与可能性相伴的。萨特曾经指出:“当我们说人自己作选择时,我们的确指我们每一个人必须亲自做出选择,但是我们这样说也意味着,人在为自己做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做出选择。因为实际上,人为了把自己造成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中,没有一个行动不是同时在创造一个他认为自己应当如此的人的形象。在这一形象或那一形象之间作出选择的同时,他也就肯定了所选择的形象的价值;因为我们不能选择更坏的[6]。”

选择的机会来了——玛蒂尔德的丈夫为她争取到了一次参加上流社会舞会的机会。在那里,她将与达官贵人们见面、相识。玛蒂尔德当然不希望失去这次天赐良机,她的选择是抓住这次机会,而且要牢牢抓住它,为此不惜花掉丈夫几年的积蓄去买一件衣服;她也决定去跟自己的朋友孚来斯结太太借首饰。玛蒂尔德终于按照自己对自己形象的设计完成了舞会前的准备,她在孚来斯结太太那里借到了她称心如意的首饰——一条项链。正如项链的形状所暗示的那样,玛蒂尔德走入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圈套。

在舞会上,美丽动人、衣着光鲜的玛蒂尔德如其所愿成了焦点:男人们都围着她转,连教育部长也注意到了她。紧随成功、兴奋、尽情欢乐而至的是发现项链丢失后的痛苦、恐惧与绝望。面对巨额债务,玛蒂尔德选择了勇敢承担,虽然她明白这一切对她将来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她“尝到了穷人那种可怕的生活”。经历了10年艰辛的劳作,通过努力,玛蒂尔德与丈夫终于“把债务全部还清,确是全部还清了,不但高利贷的利息,就是利滚利的利息也还清了”。玛蒂尔德也改变了,完全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主妇,虽然她还会不免想起当年那场晚会,想起那时她的美丽、她的受欢迎。玛蒂尔德的转变,她的勇于承担责任颇有几分值得我们尊重,同时也不失几分悲壮。但故事如果到此结束的话,项链这一“喻矢”所蕴含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莫泊桑小说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在于他的小说中常有出人意料的“陡转”,也正是这种“陡转”使他的短篇小说具有了一种深刻的原创性,也使读者在阅读文本中顿感深刻。无债一身轻的玛蒂尔德在公园里偶遇孚来斯结太太,真相大白了,原来那条使玛蒂尔德一度陷入绝望,饱受10年穷困生活之苦的项链是假的,“顶多也就值上五百法郎”。至此,项链所喻指的那个圈套才终于完全显出原形。小说戛然而止,为读者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白。玛蒂尔德的反应如何?莫泊桑并没有呈现给我们。J.希利斯·米勒在《解读叙事》中曾经指出:“真正具有结束功能的结尾必须同时具有 2种面目:一方面,它看起来是一个齐整的结,将所有的线条都收拢在一起,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了交代;同时,它看起来又是解结,将缠结在一起的叙事线条梳理整齐,使它们清晰可辨,根根闪亮,一切神秘难解之事均真相大白。”但我们却很难断定一部叙事作品的结尾是“解结”还是“打结”,“因为无法判断该叙事究竟是否完整”[7]。正是这样一个既是打结(项链作为一个误会终于真相大白),又是解结(陷入项链的“圈套”中 10年之久的玛蒂尔德如何面对这样的结果)的结尾使得项链所隐喻意义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意味。

三、文本中的存在主义意蕴

作为一位徘徊于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之间的 19世纪后半叶作家,作为以“不动生色的冷静”叙述风格著称的福楼拜的学生,莫泊桑一定知道如何在小说中隐藏自己。“从美学上讲,眼泪和笑声都是赝品”[8],这就意味着,首先作家要保持与文本的距离,作为纯粹的讲述者,而不要把个人性的观念强加于文本。但在《项链》中,莫泊桑却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发表了一番评论:“如果她(指玛蒂尔德)没有丢失那串项链,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谁知道?谁知道?生活够多么古怪!多么变化不定!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东西就把您断送或把你搭救了。”庶几我们可以把这段话看作是莫泊桑本人对其所述故事的看法,向我们指出了生活的变幻不定,也暗示后续情节的展开——这样的变幻仍会继续。确实,一次舞会、一串项链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当这一切与玛蒂尔德的“欲望”相联系时,就都具有了决定性意义。因此,当孚来斯结太太“大方”地答应将项链借给她时,玛蒂尔德并没有发现这种“大方”背后所隐藏的可能性——项链可能是假的。她一见到那串美丽的钻石项链,就被迷住了,“过分强列的欲望使她的心都跳了”。项链与成功的欲望、希图改变自身命运的欲望相联系,故对玛蒂尔德而言是价值连城的,所以当项链丢失时,玛蒂尔德也根本不会怀疑它可能是假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与其是命运戏弄了她,不如说是她在“自欺”。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区分了说谎与自欺。在他看来,说谎意味着一种对事实的超越,其本质在于:说谎者完全了解他所掩盖的真相,他在自身中肯定真情,而在说话时又否认它,并且为了自己否认这个否定[9]。而自欺表面上虽然有说谎的结构,但他在本质上是真诚的,是一种脆弱的相信。其目的是自身“逃避其所是”。对于玛蒂尔德来说,她所欲求的与其说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上流社会的生活,不如说她追求的是这种生活状态异化成的符号。而她本人也正是被这种符号所俘虏了,于是便对一切否定这一符号的可能性都视而不见了,她只愿意相信,这条项链作为一个符号会为她带来它所象征的上流社会的生活。

正如前面我们指出的那样,面对舞会——所谓的天赐良机,玛蒂尔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于是陷入了自欺的境地,她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用 10年的时间来偿还因项链丢失欠下的巨额债务,也通过这样的方式玛蒂尔德自认为完成了自我救赎。完成自我救赎后的玛蒂尔德再次面对孚来斯结太太时充满自信:“可以跟她说话吗?当然可以。现在既已把债务都还清,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她。为什么不可以呢?”正如激动的莫泊桑在文本中指出的那样,生活就是那么古怪,那么变化不定。如果玛蒂尔德没有那份自信,换句话说,如果她没有完成“自我救赎”,她的后半生也许是平静的,虽然可能要继续穷苦的生活。可悲的是,玛蒂尔德自信背后隐藏的“自欺”的继续——她将 10年的艰苦生活归罪于孚来斯结太太:“自从那一次跟你见面后,我过的日子可艰难啦,不知遇见了多少危急穷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您……”不正是为了要告诉孚来斯结太太这一切,玛蒂尔德才去与她说话,才最终知道那条项链只是缚住她的一个“圈套”吗?玛蒂尔德 10年辛苦换来的“自我救赎”,其结果却是一个更大的讽刺。在这个意义上,莫泊桑是残忍的,“残忍,至少在文学中是一种选择信号”。罗马尼亚哲学家埃米尔·西奥朗曾这样写道,“一个作家愈有天分,就愈巧妙地设法将笔下人物置于走投无路的境地;作家压榨人物,摧残人物,并陷其于绝境,迫使其体味冗长乏味的一段痛苦过程的各个片段”[10]。而莫泊桑又何止于此,他让玛蒂尔德自由选择,让她最终陷入人生的悖谬之中:选择机会,机会却只等同于危险;自我救赎,救赎的结果却只是一个天大的讽刺。至此,作家也完成了对人之存在的扣问:人无往不在荒诞之中。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写道:“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就像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11]。”加缪颇具诺斯替色彩的这一观点极富洞见,但他将人生的荒诞更多归因于客观“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却无法概括玛蒂尔德的人生遭遇。玛蒂尔德陷入“圈套”之中,与其说是外在的原因造成的,不如说是她“自其所是”的生命状态与符号化的外在世界合谋的结果。

莫泊桑的小说充满对现实的关照,但他在现实中看到的更多是失望、是痛苦、是无奈。腐朽的政权、拜金的社会、利欲熏心的人们,这一切都在他的小说(包括《项链》)中得到集中的展现。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单纯地从“字面意义”来理解他的小说,这并不会影响其小说的批判价值。另一方面,运用隐喻这一修辞手段,莫泊桑将其对现实的关注与形而上的思考巧妙地结合到了一起:项链这一奢侈品的所指既与作家所要书写的社会现实——人们向往财富,渴望地位,社会陷入一片拜金的狂热之中——相吻合,也象征着人之存在的荒诞状态。小说的“字面真理”与“隐喻真理”进行着完美的互动。也正是这样的互动,使我们明白,而对如此的世界,个体的人如果试图逃避这样的人生圈套,必须最大限度地逃离自欺,使自身“是其所是”,而这需要我们拥有强大的内在力量。

注释:

① 引自莫泊桑小说《项链》,见赵少侯编选《法国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

[1] 柳鸣九.自然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64.

[2] Richards I A.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94.

[3] M H 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M].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115.

[4] 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5.

[5] 戴维·E·库珀.隐喻[M].郭贵春,安军,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7:167.

[6]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9.

[7] 米勒.解读叙事[M].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1.

[8] 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付礼军,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126.

[9] 萨特.存在与虚无[M].徐宣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87:84.

[10] 蒂姆·帕克斯.残忍的叙事,荒谬的人物[N].深圳晚报,2009-12-06(A24).

[11]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加缪荒缪与反抗论集[M].杜小真,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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