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副词词尾“则”探源
2011-04-12张振羽申风英
张振羽,申风英
(1.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2.湖北民族学院 图书馆,湖北 恩施 445000)
一、近代汉语“~则”类副词的产生
附加法是中古、近代汉语的一种重要构词方法和词汇复音化手段。潘允中说:“中古汉语构词法的发展,以复合为主要方式,其次是新兴的附加法。”[1]30附加法同样也是中古、近代汉语副词的一种重要构词法。自东汉六朝副词词尾出现以来[2]122,汉语中产生了不少副词词尾,“则”便是其中之一。
“则”用作词尾这一义项,《汉语大字典》没有收录;由“则”构成的“~则”类副词,有些权威的语文辞书(如《汉语大词典》)虽然收录了,但对其中“则”的性质避而不谈。香坂顺一首先注意到了“则”的词尾用法,但他还不能确信,故而在“词尾”二字后的括号里打上一个问号[3];不过李崇兴等人则明确地指出元代汉语中“~则”类副词中的“则”为副词词尾[4]。我们赞同李崇兴等人的观点,因为“则”符合语言学界判定副词词尾的一般标准:第一,后附于词根,紧密结合为一个合成词;第二,实在的词汇意义消失,主要作用是满足音节的需要;第三,能附加于不同的词根语素构成副词[2]122。不过,副词词尾的构词能力是不平衡的,有的构词能力较强,有的则相对较弱,词尾“则”就属于后者。因此在判断“则”是否词尾时要考虑到这一因素,不可因构词能力较弱而否认其词尾的性质。
在近代汉语中,与词尾“则”组合而成的附加式副词并不多,代表性的“~则”类副词主要有总括副词“都则”及语气副词“总则”、“多则”、“敢则”等,其中的“都则”,《汉语大词典》没有收录。以下是“~则”类副词较早的用例:
1.休猜做野水无人渡,你本待挟三策做公孙应举,眼见的不及第学渊明归去,怎知道这两桩儿都则是一梦华胥。(范康《陈季卿误上竹叶舟》第一折)
2.白日里泣雨愁云,到晚西役梦劳魂。多则是俺嫂嫂占迫我小名,佖若在家亡也有些名分。(萧德祥《小孙屠》第十四出)
3.一路行来,渐近成皋关了,怎不见汉家有甚么粮草供应,人马迎接?敢则是随何自家的意思,要赚咱去献功,那汉王还不知道哩?(尚仲贤《汉高皇濯足气英布》第二折)
4.权叔,你便死了,这家私总则是俺两个的。(高茂卿《翠红乡儿女两团圆》第二折)
“多则”的最早用例,《汉语大词典》举的是《京本通俗小说》中的用例,列在元代用例(例出关汉卿《金线池》)之前,其例为:
5.这里多则是卖茅柴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京本通俗小说·西山一窟鬼》)
《京本通俗小说》一书共收有七篇话本,1915年由缪荃孙刊刻。缪氏在跋语中说原书是“影元人写本”,但是此书的成书年代,学术界颇有争议,有人认为是宋元作品,也有人认为是后人伪作古书。自上世纪以来,陆续有研究者指出此书系缪氏伪托,实是缪氏从《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中抽出来的,如苏兴[5],太田辰夫[6]376等。不过此书虽是伪书,但其中某些篇目确实是宋元旧篇,如上引《西山一窟鬼》(此文在《警世通言》卷十四里标题改为“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学者们曾对《三言》中的作品归属问题做过深入的考证,多数学者认为《警世通言》卷十四是宋代话本[7]。不过即便把《京本通俗小说》看作宋元语料,也只是“后时资料”。鉴于学术界对此书的成书年代还没有定论,并考虑到上引宋代话本中“多则”的孤证性质,我们还是把词尾“则”产生的年代定在元代而不是宋代。
“~则”类副词虽然在元代才产生,但在当时的文献里已经相当常见了。据我们考察,在《全元杂剧》和《全元散曲》里,“都则”共出现了43例,“多则”共出现了10例,“敢则”共出现了22例,“总则”在《全元杂剧》中出现了4例,在《全元散曲》中未见。值得注意的是,在流行于南方的《全元南戏》里,除了“多则”在《小孙屠》里出现了1例(见例2)以外,其他3个副词均未见用例。从“~则”类副词在使用地域上的南北差异看,词尾“则”很可能是首先产生并广泛通行于北方口语,然后才逐渐渗透到南方方言的。联系“一窟鬼癞道人除怪”是宋代旧篇这一点来看,《三言》中的“多则”一词(仅在《警世通言·一窟鬼癞道人除怪》里出现1例)显然是宋元副词“多则”的残留,这也进一步证明了词尾“则”不是土生土长的南方方言副词词尾。
“~则”类副词的产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汉语词汇复音化趋势的影响。它们中的单音节词根语素在与词尾“则”结合前就已经是同次类的副词了。总括副词“都”产生于东汉[2]316,例不烦举;语气副词“多”至迟在唐代即已产生,“敢”大约产生于宋时,“总”较晚,产生于元代。例如:
6.一树新栽益四邻,野夫如到旧山春。树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唐于鹄《种树》)
7.敢因逃酒去,端为和诗留。(宋苏轼《虔守霍大夫见和复次前韵》)
8.秀才,我道你来年登虎榜,总不如今夜抱蟾宫。(元吴昌龄《张天师断风花雪月》第一折)
二、词尾“则”的来源
中古、近代汉语中的副词词尾,许多学者作过研究,如太田辰夫[6]249、志村良治[8]、王云路[9]、杨荣祥[2]121-144等。不过在学者们的考察中,大多没有谈到词尾“则”,对于其来源,几乎无人措意。
“则”在元代虽然有助词的用法,但我们看不出助词“则”与同时代的词尾“则”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副词词尾“则”可能另有来源。
我们对元明时期的“则”、“自”二词尾通用的情况作了考察,认为元代产生的副词词尾“则”其实就来源于中古产生的副词词尾“自”,“则”因与“自”音近而成了“自”的同音替代字。
已有的研究表明,在宋元明文献中,词尾“则”、“只”、“子”、“自”都是通用的。香坂顺一发现,“都则”在《水浒》里又写作“都只”,宋元俗语中的语气词“则个”金元以后又写作“子个、仔个、只个、之个、这个”[3],“则”的标音性质甚为明显。“则个”的不同书写形式表明,“则”与“只”、“子”在宋元时期读音是相通的。“则”在中古为入声德韵,精母;“只”在中古为平声支韵,照母,二者读音相差较大。它们之所以能够通用,香坂顺一的解释是:“‘则’与‘只’,是在入声韵脱落之后,方可二音语音相通。‘只’属于照母,但是俗音则成为精母。”[10]显然,“则”与“只”的通用,以及下文将要提到的“则”与“自”的通用都是语音系统演变的结果。入声韵的消失一般认为在元代,“则”与“只”至迟从元代已开始通用,并且在明代(如《水浒传》)仍然是通用的。
在宋元戏曲中,“子”和“自”也是通用的。江蓝生指出,“兀自”在宋元戏曲中又写作“骨自”、“骨子”、“古自”、“古子”、“兀子”、“固自”等,其中的“子”字当是“自”的音借字[11]。对于这种一词数形现象,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的解释是:“盖流行之俗语,文人于落笔时随声定字,各任自由也。”[12]在宋元文献中,既然“则”与“子”是通用的,而“子”与“自”也是通用的,自然“则”和“自”也可能通用。太田辰夫指出,“敢则”在北京话中也说成“敢自”,“自”又可写作“只”、“仔”[6]269。当然,对于“兀自”、“敢自”来说,“子”、“只”、“仔”等都只是“自”的临时借用字,在近代汉语中使用不多。
副词词尾“自”在六朝产生以后,使用一直非常频繁,并且具有很强的构词能力。据刘瑞明考察,仅《世说新语》一书中,由词尾“自”构成的副词就有二十来个[13]。六朝以后,“自”的构词能力仍很强,不仅保留了以前已产生的“~自”副词,还新产生了一批“~自”副词,如“好自、仍自、都自、也自、尽自、兀自、敢自”,等等。这说明,直到近代汉语,词尾“自”的构词能力仍然相当强,以至于在清中叶北京方言的代表性文献《红楼梦》里,“自”还在使用。譬如“敢自”,它在《红楼梦》中出现了3例:
9.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红楼梦》第六十回)
10.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同上,第六十一回)
11.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同上,第六十四回)
在现代北京话里,“敢自”仍在使用。例如(以下2例转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14]:
12.你能到我们厂子来,那敢自好了。
13.屋里敢自还有位客人呢,我才知道。
对于《红楼梦》中的“敢自”,太田辰夫认为其中的“自”是“则”之误[6]269。这种说法显然颠倒了语言事实,要说误,也只能说“则”是“自”之误。“敢则”在《红楼梦》中未见使用,但在清末的北京话代表文献《儿女英雄传》中,“敢则”却使用得较多。而在今天的北京话里,据《汉语方言大词典》记录,“敢则”可能已经不再使用了。
下面对“都自”与“都则”、“敢自”与“敢则”这两组副词在明清的使用情况作一对比,以描述词尾“则”取代“自”的大致过程。
在产生的时间上,如前所述,“都则”、“敢则”均产生于元代。“都自”至迟在《朱子语类》中就已经出现了[2]50,“敢自”产生于明代。“都自”与“都则”主要使用于明代,清代以后很少见到。二词在明代的使用情况大致是:在《水浒传》中,“都自”出现了6例,“都则”没有出现;在《三遂平妖传》中,“都自”出现了2例,“都则”也没有出现;在《三言》中,“都自”没有出现,而“都则”出现了11例。“敢自”与“敢则”在明清使用的情况是:在《三言》中,“敢则”出现了2例,“敢自”没有出现;在《红楼梦》中,“敢自”出现了3例,“敢则”没有出现;在《儿女英雄传》中,“敢自”没有出现,“敢则”出现了19例。综观上述两组副词在明清白话小说中的使用情况我们不难发现:在明代,随着时间的推移,“都自”的使用日渐减少,相反,“都则”的使用则日渐增加,这种此消彼长、你兴我衰的趋势十分明显;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明清时期,同一部白话小说里,词尾“自”与“则”往往是你出我没,真可谓“动如参与商”。这两个现象表明,词尾“则”是促使“自”走向衰亡的重要因素。
那么“则”为什么能最终取代词尾“自”呢?我们认为主要有这样几个原因:一,语音系统的演变使得二者的读音变得相近。“自”在中古为去声至韵,从母;“则”在中古为入声德韵,精母。到了元代以后,入声消失,浊音清化,二者的读音趋同,因而可以通用。二,与元代助词“则”的功能扩展有关。“则”虽然在上古汉语中就产生了助词的用法,但它的使用范围相当狭窄,使用频率也极低。发展到元代,助词“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论是句法功能还是使用频率,都远远胜过上古,发展势头强劲。正因为如此,在词尾“自”的临时借用字“则”、“只”、“子”、“仔”等字中,“则”凭着自己的强势地位脱颖而出,由“自”的临时借用字而最终取而代之。它的产生,是助词“则”在元代使用的极度活跃而造成的一种功能扩展。三,“则”自上古起就主要用作虚词和虚语素,它的实词用法与虚词用法是泾渭分明的,而“自”的副词词尾用法是中古才产生的,在用作词尾时很容易与其实词语法相混,如果以词尾“则”代替“自”,就可以避免这种混淆。当然,人们喜新厌旧的语言运用心理在词尾“则”的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
三、近代汉语词尾“则”的发展
“~则”类副词发展到明代,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先看看《三言》中的“~则”类副词。在《三言》中,近代汉语中出现的几个“~则”类副词都有使用。其中“都则”出现了11例,“敢则”、“总则”各2例,“多则”1例。下面举例说明之(“多则”见上引例5,此不赘举):
14.那陈青与朱世远,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邻居,志同道合,都则本分为人,不管闲事,不惹闲非。(《醒世恒言》卷九)
15.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来,思量饱餐一顿么?(《醒世恒言》卷二十六)
16.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头,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醒世恒言》卷三十)
为了全面考察词尾“则”在明清的发展情况,我们还调查了其他二十多部口语性较强的白话小说*我们调查的明清白话小说包括:明代:《西游记》《水浒传》《二拍》《型世言》《熊龙峰四种小说》《清平山堂话本》《三遂平妖传》《金瓶梅》《三宝太监西洋记》;清代:《红楼梦》《儒林外史》《醒世姻缘传》《镜花缘》《孽海花》《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海上花列传》《儿女英雄传》《九尾龟》《野叟曝言》《歧路灯》《荡寇志》《负曝闲谈》《豆棚闲话》。。其中“都则”仅在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及清代《镜花缘》中各出现1例;“多则”、“总则”在这二十多部小说中竟然一例也没有出现;“敢则”虽然仅在《儿女英雄传》中有使用,但数量不少,有19例。这些数据表明,词尾“则”在明清时期并没有得到发展,在元代昙花一现后便渐趋衰亡。至于“都则”在《三言》、“敢则”在《儿女英雄传》中使用得较为频繁的原因,我们推测那只是少数文人的用语习惯使然,并不能代表语言的实际使用状况。
总的来说,词尾“则”在元代的北方口语中产生以后,并没有在明代的南方方言里通行开来,甚至在北方的使用范围也不广,便迅速衰亡。发展到现代汉语,从《汉语方言大词典》所记录的情况看,除了“敢则”在北京官话和冀鲁官话中还有使用外,其他几个基本上都已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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