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小说底层写作中的单极化审美取向透析
2011-04-11祝嘉琳
祝嘉琳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新世纪以来的 “底层文学”概念包含着“写底层”和“底层写”这样两个层面的含义。如果将新世纪以来的底层文学理解为以市井小民、下岗职工、城市边缘人、农民工、打工妹等底层群体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一切书写。那么,贾平凹、阎连科、刘庆邦、王祥夫、方方、池莉、孙惠芬、熊正良、陈应松、罗伟章、曹征路、尤凤伟、李肇正、刘继明、迟子建、胡学文等都是“底层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泥鳅》(尤凤伟)、《那儿》(曹征路)、《姊妹》(李肇正)、《我们夫妇之间》(刘继明)、《日光流年》(阎连科)、《高兴》(贾平凹)、《大嫂谣》(罗伟章)、《命案高悬》(胡学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等均为底层文学作品。从价值立场上而言,底层写作体现的无疑是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情怀、社会良心、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从这个角度而言,底层写作是对五四文学传统的回归,是新时期的“问题小说”,是对社会生存环境的质疑和批判。从审美的角度而言,知识分子在叙写底层生存的苦难时,通常以极致化的叙事手段对苦难进行尖锐的审美表达,呈现出单极化的审美取向。这主要体现在重物质叙述、崇苦难叙述、崇恶叙述三个方面。
一、重物质叙述
“五四”文学启蒙主义时期,作家对底层民众精神、灵魂的关注,要远远超出对他们的物质诉求的关注。鲁迅坚持用启蒙的立场来关注底层民众的麻木、愚昧;老舍关注的是城市文明病对底层民众精神和灵魂的戕害……但在当下的底层写作中,却存在着重物质而轻精神的审美取向。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底层民众的精神和灵魂的或美好或病态都得不到足够的、恰当而客观的关注,底层生活的物质性存在成为当代作家叙写的主要对象。尤凤伟的《泥鳅》、曹征路的《那儿》、刘继明的《我们夫妇之间》等底层文学的代表作,作家们最用心用力的都是描绘底层民众如何在贫困线上挣扎,生活如何缺乏保障等。作家呼吁的大多不是底层百姓要实现精神和灵魂的自我救赎,而是对底层生存的一种直观的、极端化的、惨烈的现象性物质主义书写。
二是缺乏对人物走向道德堕落过程中的精神和灵魂撕裂与挣扎的细腻刻画,大多只是提供一些外在的物质上的客观苦境。如刘庆邦的《兄妹》、《家园何处》,罗伟章的《我们的成长》,曹征路的《那儿》和《霓虹》,梁晓声的《贵人》,熊正良的《谁为我们祝福》,王祥夫的《花落水流红》等。在这些小说里,创作主体的意图都是为了展现底层女性的苦难生活。“作家们常常不顾任何精神上的说服力,大多只是在外部环境上草率地安置了诸如贫穷落后、下岗、家人生病、无生活来源等物质性的客观理由之后就让人物轻松地超越其道德底线,直奔各种悲苦的卖身现场”[1]。典型代表当推刘庆邦的作品。《兄妹》中,“心”因抵不住别人致富的诱惑而卖了身。小说当中,“心”从始至终对自己的行为都没有道德上的自我谴责,只是担心自己的名誉。他的另一篇《家园何处》,农村女孩何香停从被引诱失身到习惯性地走上卖身之路。在这一步步地往下堕落的过程之中,她的内心似乎只有微弱的后悔和完完全全地向命运屈服,没有对自我沉沦的抗争。另外,被视为底层写作代表作的曹征路的《那儿》,下岗工人杜月梅为生活所迫成了暗娼,同样也没有多少心理的抗争。在曹征路的又一代表作《霓虹》里,主人公倪红梅也是一个暗娼。从其死后遗留的大量日记可以看出,她是有相当文化水平的女性,如她经常拿老舍笔下的“月牙儿”同自己比照。但是,在这记录有文化者的最私密内心的日记中,我们却看不到人物走向堕落之路过程中的内心的煎熬和痛苦……
悲剧性是新世纪底层小说最重要的美学品格之一,一个底层作家对悲剧的理解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表达效果。而这种纯物质化书写,“只会让读者生疑:除了卖身,难道就没有其它任何办法来解决生存的艰难?如果一碰到生活的不幸,底层的女性们就心甘情愿地用卖身来进行自我救赎,那么,这种卖身是否还算得上是苦难?”[1]42究竟怎样才能使这种苦难叙述产生一种悲剧力量,从而震撼人心呢?这就必须使苦难叙述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叙述。柯汉琳在《美的形态学》中指出,“悲剧的特征之一在于冲突的尖锐性,即悲剧反映社会生活中或者是人的心理世界中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这种冲突往往是难以调和的,一方面是残酷的压迫和摧残;另一方面则是剧烈地反抗,你死我活,水火难容。没有这种尖锐的矛盾冲突,悲剧就没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也就构不成悲剧。”[2]要使苦难叙述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叙述,就必须要细腻地描绘人物在不得不走向沉沦的过程中,克服自身道德观和价值观嬗变的压力所带来的精神和灵魂撕裂、挣扎、抗争、煎熬、剧痛的过程。《羊脂球》中,莫泊桑用了不少笔墨细细推衍羊脂球内心抗争过程。可以说,正是这样细腻的心理描写,凸现了女主人公精神和灵魂的高贵,也写出了底层女性孤苦无依、受尽屈辱的悲惨处境。这样的叙述才达到了“悲剧性”与“悲剧美”的统一,亦才能产生震慑人心的悲剧力量。
二、崇苦难叙述
新世纪的底层叙事表现出一种崇苦难的审美倾向,“似乎苦难已经成为了底层的惟一维度:漂泊流离的生活,劳资双方的冲突、竞争机制的残酷引起的生活方式的改变”[3],作家们对弱势群体的苦难境域给予积极的表达,叙写底层民众内心深处的无望和无助,以引起社会疗救者的注意,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知,是对五四启蒙精神的回归,这无疑是值得尊重的。但苦难不等同于正义,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亦不等同于对苦难的迷恋。底层是否仅仅有由于苦难带来的恐惧、屈辱、困惑、颓唐、挣扎和绝望,而就不能有一点点乐观和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就不能有安贫乐道、知足长乐的底层幸福或者人生满足感?沈从文、汪曾祺等尽情尽性地书写乡村底层社会的原始野性、生命力、活力、自由自足、安逸快乐;丁玲笔下那位身体遭受了蹂躏之痛后依然坚强、自尊,对未来不失信心的贞贞;还有铁凝笔下那位牵着牛在乡间行走的孕妇,尽管尘世间有阴暗与荒凉、纷乱与芜杂,但她依然那么淡定和自然……
“现实主义美学的精魂在于公正地、客观地审视世界”[4]32。底层叙事不能因自己的主观爱憎而对苦难大肆渲染,把现实生活中与苦难并存的实实在在的美的因子统统过滤掉、舍弃掉;也不能因自己的如孙犁那样“单纯情调”的审美追求而对苦难刻意回避。很多时候,作家们笔下的“底层”,往往是已经城市化了的作家们想象中的“他者”,作家迷恋于底层平民生活的想象性苦难之中。苦难叙事是底层想象的一个基本特质,然而这种对苦难的略带偏执的迷恋,实际上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底层”的误读,因为这种苦难叙事与现实中的底层生活形成一种“想象”与“经验”的背离。
三、崇恶叙述
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关爱、互助等人类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道德情感、精神基础是普遍存在的,在社会底层也不乏见到。然而,这些美好的德行、人性的温暖在底层写作中却很少见到,而是被大量的关于人性的“恶”的书写所代替:贾平凹的《秦腔》里,我们看到的只是被无限夸张、放大的农民的卑琐、狡黠、愚昧和刁蛮;阎连科的《日光流年》里,司马蓝对妻子竹翠缺乏夫妻间的基本亲情;刘庆邦《穿堂风》里,面对病重老人,儿子和媳妇却是那样的尖刻、冷漠和歹毒;王祥夫《街头》里那一对开着宝马车的男女,对待街边修车的哑巴却是如此的蛮横与残暴……底层似乎只有麻木、肮脏、阴暗、猥琐、屈辱而没有美好和光明的一面。这种“尚暴崇恶”的极端方式,从某种程度而言,迎合的是市场消费中的猎奇心态。
文学的言说方式应该是一种充满诗性智慧的伦理言说,文学的审美过程在我看来也是教化的过程。 “文学的世界并不是与现实世界保持着完全的叠合,而是根据现实世界铸成的另一种精神的世界,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5]那么,作家们应该如何去“超脱”呢?对此,威廉·福克纳说得很清楚:“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类的光荣——复活起来,帮助他挺立起来。”[6]在文学创作中,作家除了负有反映生活、描述生活的责任之外,还负载着真善美的价值追求。具体到底层写作中,作家应该要让读者在看到苦难的时候同样也看到生的希冀,这样的底层文学才具有震撼作用和审美意义,而不是沦陷于对民众苦难叙事圈套和对日常生活伦理道德的颠覆中。
当下底层写作中存在着普遍的“崇苦崇恶”的单极化审美取向。究其原因,关键在于,作家们普遍地陷入了某种迷惘性的审美误区,缺乏必要的叙事节制和独特有效的理性思考。 “……现代作家在民族的屈辱中培植出的道德怨恨情绪顺势流进他们的血液,导致他们在写‘恶’、‘黑暗’的时候比较有力量,但如何写出生活中的善、温暖和美好并使其可信,就显得苍白和无力。”[7]“道德的怨恨和恶的历史动力学遮蔽了他们的审美目光,形成他们底层写作过程中的单极化书写倾向,难以对时代、现实、底层社会作出综合的全面的把握。”[4]29生活于生命底层的作家史铁生在宿命的写作中用“过程美学”和“爱的信仰”照亮人类的苦难和黑暗,其作品中的精神追问深化了苦难的主题,自救并救人,或者能给今天的“底层写作”许多启示。
参考文献:
[1] 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J].文艺争鸣,2007(10):42.
[2] 柯汉琳.美的形态学[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351.
[3] 刘巍.新世纪文学底层写作的精神缺失[J].文艺争鸣,2009(6):46.
[4] 周保欣.底层写作:左翼美学的诗学正义与困境[J].文艺研究,2009(8).
[5] 朱光潜.文学与人生[M]//朱光潜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161.
[6] 刘宝端.美国作家论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84:368.
[7] 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