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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对“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接受
——以对波格丹诺夫的接受为例

2011-04-11庄桂成

关键词:革命文学诺夫茅盾

庄桂成

(江汉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56)

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一般是指20世纪20年代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学主张。1923年,《中国青年》在上海创刊,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著作,并结合实际革命工作,对新文学理论批评也给予极大的关注。在《中国青年》的周围,团结了一批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者,如邓中夏、恽代英、萧楚女、沈泽民、李伟森、蒋光慈、茅盾等。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深受俄苏“无产阶级文化派”的影响,但是,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到底是如何接受“无产阶级文化派”思想的,这其中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应该说是值得我们去认真清理的。

一、“无产阶级文化派”及其在20年代中国的传播

所谓“无产阶级文化派”,指的是苏联“无产阶级文化协会”这一文化团体。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特别是1905年俄国革命之后,随着工人运动的蓬勃发展,工人的文化运动也日趋高涨。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领导下,俄国各地的工人文化教育工作通过多种多样的形式迅速地开展起来,彼得格勒地区的工厂都建立了文化教育组织的俱乐部。1917年8月在彼得格勒工厂工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卢纳察尔斯基就提出了把分散进行的文化教育工作统一起来的问题,并要求建立一个统一的文化中心。1917年9月初,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彼得格勒市委成立了文化教育委员会,并于1917年10月16日至19日召开了彼得格勒无产阶级文化教育组织第一次代表大会。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开端,也可以说是后来“无产阶级协会”的雏形,不过当时还没有无产阶级文化协会这个名称。1920年10月5日至12日,在莫斯科召开了全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随后,这一组织在各地建立了许多分会,它的活动在全俄范围内蓬勃发展了起来。该协会还拥有《无产阶级文化》等多种刊物和若干出版社。

“无产阶级文化派”的主要指导思想是波格丹诺夫(1873-1928)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波格丹诺夫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哲学家、经济学家兼作家。他1899年毕业于哈尔科夫大学医学系,90年代曾参加民粹派革命活动,1896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曾多次被选为俄共(布)中央委员,担任过《新生活报》、《前进报》等布尔什维克报纸的编辑,后因派别活动,于1909年被开除布尔什维克党。十月革命后,他加入无产阶级文化协会。波格丹诺夫的主要理论著作是《文献学:普遍组织科学》,后又陆续发表《科学与工人阶级》(1918)、《论艺术遗产》(1918)和《工人阶级发展中的无产阶级文化因素》(1920)等文章,其基本理论主张是建立所谓“无产阶级哲学”、“无产阶级科学”、“无产阶级文化”。他在其《文献学:普遍组织科学》一书中,所阐述的“组织理论”、“组织科学”成为他后来竭力提倡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的基础。

波格丹诺夫“普遍组织科学”的基本理论是,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是组织活动,世界上的一切过程都是组织过程。任何真理都不是客观存在的反映,而是“社会经验组织”;全部观念形态,不过是全部社会实践的组织形态,科学、文化和艺术,不过是“组织科学”的一些不同门类。具体到作家从事创作的过程,就是他将生活的经验以生动的形象,按照一定的秩序组织起来,艺术实际上不过是组织的手段而已。所以波格丹诺夫认为,“艺术不仅在认识范围,并且也在情感和意向范围通过生动的形象组织社会经验。因此,它是组织集体力量的最强大的武器,而在阶级社会中则是组织阶级力量的最强大的武器。”[1]由于无产阶级的经验、生活和力量,同资产阶级历史上的一切阶级的经验、生活和力量都不相同,所以过去的艺术不能组织和教育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不能继承封建的、宗教的、专制主义的和资产阶级的艺术,而只能去创造自己的艺术,自己的文化和科学。波格丹诺夫的理论一度被写入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无产阶级与艺术》的决议,决议第一条便是“艺术通过活生生的形象的手段,不仅在认识领域,而且也在情感和志向的领域组织社会经验。因此,它乃是阶级社会中组织集体力量——阶级力量的最强有力的工具”[2]1。

波格丹诺夫在20世纪20年代就进入中国文学批评家的视野,他们最早接触的可能是波格丹诺夫论著的日文文本或英文译本。鲁迅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中曾说:“‘什么卢那卡尔斯基,蒲力汗诺夫’的书我不知道,若夫‘婆格达诺夫之类’的三篇论文和托罗兹基的半部《文学与革命》,则确有英文译本的了。”[3]其中的婆格达诺夫就是波格丹诺夫。他的《无产阶级诗歌》、《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宗教、艺术与马克思主义》等三篇论文曾译成英文,载英国伦敦《劳动月刊》,后由苏文译成中文,加上画室译的《“无产者文化”宣言》,辑为《新艺术论》,于1929年由水沫书店出版。

二、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对“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接受

无产阶级文化派及其理论在20世纪初期的俄苏影响很大,同时,它们对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波格丹诺夫的理论被中国许多早期革命文学批评家所接受,例如蒋光慈、茅盾以及创造社的李初黎等,他们在其文学批评著述中,就明显地带有波格丹诺夫理论的影子。

茅盾在1925年写了《论无产阶级艺术》,该文共分五节,第一节探讨了无产阶级艺术的历史形成;第二节论述了无产阶级艺术产生的条件,提出了一个艺术产生的公式:“新而活的意象+自己批评(即个人的选择)+社会的选择=艺术”;第三节探讨了无产阶级艺术的范畴;第四节是就苏联的文艺现象讨论无产阶级艺术的内容;最后一节是讨论无产阶级艺术的形式。这篇文章原来被看作是早期倡导无产阶级文学的力作,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们对这篇文章发生了很多争论。先是白水纪子在《茅盾研究会会报》1988年第7期上撰文,将茅盾的《论无产阶级艺术》与波格丹诺夫《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加以对照,意在说明茅盾的文章是根据波格丹诺夫的文章译作的。然后是李标晶在《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92年第2期上发表了《1925年前后茅盾文艺思想辨析一——茅盾与波格丹诺夫文艺思想比较谈》,认为茅盾在“五卅”前后的文艺思想与波格丹诺夫的文学观是相去甚远的。后来,丁尔纲在《茅盾:翰墨人生八十秋》(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和陈建华在《二十世纪中俄文学关系》(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又都对此有所论述。其中,陈建华在《二十世纪中俄文学关系》中认为,茅盾的《论无产阶级艺术》与波格丹诺夫的《无产阶级的艺术批评》“两文都强调无产阶级艺术意识的纯洁性,并都从三个方面界定了无产阶级艺术的特征”[4]。波格丹诺夫所谈的三个方面分别是:第一,无产阶级的艺术和农民的艺术之间有本质的区别;第二,无产阶级艺术不能受军人意识的影响;第三,应当在无产阶级艺术和知识分子社会主义之间划一条分界线[2]38。茅盾所谈的三个方面分别是:第一,无产阶级艺术和旧有的农民艺术是有极大的分别的;第二,无产阶级艺术没有兵士所有的憎恨资产阶级个人的心理;第三,无产阶级艺术没有知识阶级所有的个人自由主义。很显然,这二者之间是有着很大的相似性,这说明茅盾对波格丹诺夫的思想是认同和接受的。

除茅盾外,革命文学批评家蒋光慈也曾接受过波格丹诺夫的文学批评思想。蒋光慈1924年从苏联回国,回来后不久就写下了《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等文章。在《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中,他阐述了无产阶级必须而且能够创造出自己的阶级文化的思想。但是,他把无产阶级文化产生的立足点,放在经济基础与文化直接对应关系上,认为资本主义的文化“非有害于无产阶级,即与无产阶级没有关系”,这就与前文所说的波格丹诺夫的“过去的艺术不能组织和教育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不能继承封建的、宗教的、专制主义的和资产阶级的艺术,而只能去创造自己的艺术,自己的文化和科学”等思想如出一辙。后来,蒋光慈在《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中热情推崇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然而在阐释无产阶级艺术这一概念时,也以“无产阶级文化派”的理论家波格丹诺夫和前期领导人列别杰夫-波良斯基的观点为依据。

此外,创造社的文学批评工作者也对波格丹诺夫的思想有所接受。20世纪20年代后期,创造社成员发生了转向,他们改变原来宣传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以激进的姿态提出了“革命文学”的口号。在谈到文学的定义时,他们对五四以来一直被肯定的两个口号“文学的任务在描写生活”和“文学是自我的表现”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认为它们一个是“小有产者意识的把戏,机会主义者的念佛”,另一个是“观念上的幽灵,个人主义者的呓语”。后来,李初梨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中对给文学下的定义,“代表了转换方向后的创造社同人对文学的理解”[5]。李初梨是这样给文学下定义的:“文学是生活意志的表现。文学有它的社会根据——阶级的背景。文学,有它的组织机能——一个阶级的武器。”[6]其中的关键一点是,他们觉得应该重新明确文学的功能,这个功能就是文学的“组织机能”。后来,彭康又在《革命文艺与大众文艺》中提出“文艺是思想的组织化,同时又是感情的组织化”[7]。显然,这些理论都来源波格丹诺夫的“普遍组织科学”理论。

三、中国接受“无产阶级文化派”的历史原因

俄苏无产阶级文化派的理论,其实存在很多错误的地方,首先它全盘否定文化遗产,主张从零开始,通过实验室制造“纯无产阶级文化”。波格丹诺夫在无产阶级文化协会里,竭力宣传他的“组织科学”理论,认为艺术是“集体经验”的活生生的形象的“组织”,认为不同阶级有“不同的组织形式”、无产阶级的“经验”不同于过去阶级的“经验”等。在这种错误理论的影响下,无产阶级文化协会里的许多理论家和诗人“对文化遗产采取了完全否定的态度”[8]。无产阶级文化派诗人基里洛夫刊载《未来》1919年第2期的几句诗就很有代表性:“为了我们的明天——我们要烧掉拉斐尔,捣毁所有的博物馆,把艺术之花踏得粉碎。”无产阶级文化派的错误其次表现在学术思想上的庸俗社会学倾向。无产阶级文化派的口号是要创造“纯无产阶级文化”,“为纯无产阶级的思想体系而斗争”,并且认为,这种文化只有无产阶级本身才能创造出来。基于这种思想,“他们在组织上竭力排斥社会的其它阶级和阶层,包括农民、知识分子等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他们甚至把已经参加了协会的所谓非工人开除出去”[9]。无产阶级文化协会还有一点一直受到列宁的批评,那就是要求独立。早在无产阶级文化协会成立时,其组织者就申明了协会的自治原则,提出要同政治“平列”的口号,1918年它们通过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纲领》又再次强调了这点,但1920年俄共中央在“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信中严厉批评了它们。

这样一个自身存在很多问题的文学理论流派,却在20年代的中国产生了强烈影响,其理论思想中的许多错误也被当时中国文学批评者照搬到了中国,从而在中国也产生了众多不良影响。例如,蒋光慈在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之初,就依据这一理论激烈指责了叶绍钧、郁达夫、冰心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家。那些深受无产阶级文化派理论影响的创造社文学批评者们,在创作过程中倡导以“革命意识”和“阶级意识”来“组织”生活,使它们秩序化、系统化,抹煞个性的存在,使感情社会化、集体化,以达到文艺为政治观念服务的目的。按照这一思路,一个作家只要获得了正确的阶级意识和世界观,即便不去更新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感受,不去提炼生活材料,也照样能够创造出不朽的艺术作品。这完全违背了艺术的客观规律,它造成的严重后果是:“革命文学”的倡导者们不但没有能够拿出像样的艺术作品,而且连他们最初所企求的“组织”大众投身革命,从事斗争的目的也未能达到。这样一个充满错误的文学理论流派的思想,为什么会几乎被“照搬”到了中国?

首先,从社会大环境来说,当时中国的社会斗争激烈,革命文学批评者们需要一种“武器”式的批评,而“无产阶级文化派”的理论正好迎合了这种需要。20世纪2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有些文学批评家已经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来解释文学现象,以前的“文学革命”也逐渐转变为“革命文学”。特别是1927年国共合作关系彻底破裂后,上海聚集了一批参加过革命实际活动的作家,加上一批从日本等地归国的激进青年,这两部分人共同倡导了革命文学运动。“倡导者们接受了当时共产党内左倾路线的影响,认为虽然革命陷于低潮,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提倡能推动政治上的持续革命。”[10]为了推动政治上的革命,革命文学批评者们开始寻找相关思想理论资源,而无产阶级文化派的理论就成了其来源之一。所以李初梨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中,明确地提出文学的任务就是“反映阶级的实践和意欲”,只要将革命的意图加以形象化,就可以“当作组织的革命的工具去使用”。他们全盘否定“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认为鲁迅写作的那个“阿Q时代早已死去”,新文学队伍要按阶级属性重新划线站队。

其次,从文学批评本身来说,中国革命文学批评缺乏可资借鉴的过往经验,只能囫囵吞枣地从俄苏汲取,来不及仔细辨别甄选。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一书中说:

在一九二四年,邓中夏、恽代英和泽民等提出了革命文学的口号,之后我就考虑要写一篇以苏联的文学为借鉴的论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文章。我的目的,一则想对无产阶级艺术的各个方面试作一番探引;二则也有清理一番自己过去的文学艺术观点的意思,以便用“为无产阶级的艺术”来充实和修正“为人生的艺术”。当时我翻阅了大量英文书刊,了解十月革命后苏联文学艺术发展的情形。[11]286

茅盾的本意是想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一些探讨,但是,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1924年才刚刚提出,因此他要写好这方面的文章,无论是在对象材料还是理论资源上,都是非常欠缺的。这也就是他所说的:“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引用了许多苏联的材料,讨论的也是当时苏联文学中存在的问题,这是因为在一九二五年中国还不存在无产阶级的艺术。”[11]291其实,他不但借鉴了苏联文学的材料,而且借鉴了苏联无产阶级文化派中波格丹诺夫的理论。当然,这在中国革命文学批评发展初期理论原创能力尚有欠缺的情况下,对这种“照搬”我们现在也无须太过苛责。

总体来看,中国早期革命文学批评对俄苏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某些理论,是未加甄别的照搬,其中的许多错误思想,对中国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发展,产生了不利的影响。但是,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的时候,要回到当时历史的情境,历史地看待那些问题,反思其中的经验和教训,也可以为我们当下文学批评的发展提供“前车之鉴”。

参考文献:

[1] 郑异凡.苏联“无产阶级文化派”论争资料选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89.

[2] 白嗣宏.无产阶级文化派资料选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3] 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J].萌芽月刊,1930(3):23.

[4] 陈建华.20世纪中俄文学关系[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12.

[5] 艾晓明.二十年代苏俄文艺论战和中国“革命文学”论争[J].中国社会科学,1987(3):159.

[6] 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J].文化批判,1928(2):19.

[7] 彭康.革命文艺与大众文艺[J].创造月刊,1928(2):13.

[8] 陈国恩.俄苏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0.

[9] 李辉凡.二十世纪初俄苏文学思潮[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64.

[10]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94.

[11]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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